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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戴姆勒汽車,擦得珵亮的皮革還有瓦萊麗的气味都統統被留在了約翰街地下室的停車場里。凱茨步行回家,她需要時間好好思考思考。
  她已經在湯姆·麥金尼斯陰暗的公寓里住了十几個晚上了。她倆也曾喝醉過兩三次;她們談論犯罪,有時也談點生活。凱茨把几份案卷放在浴室對面的小柜里,卷起來的睡衣也放在里頭,剩下的空間還足夠她挂件裙子,一套運動服和几件夾克。湯姆把什么都搞成是暫時的樣子,可即便是這樣為什么凱茨還對搬出去感到難受呢?
  細小的雨點飄落在身上,像冰涼的發梳划過頭皮。她不在乎這似冷非冷的天气,潮濕正适合她現在特殊的心境。街道很靜,陰沉的天空,閃爍的霓虹燈,打烊的店門,一切都病懨懨的,沒有生气。路旁水溝里流著細細的雨水,紙屑在地上慢慢地滾動,被什么阻住了,在水渦處打著轉儿。
  她猶豫著還回不回湯姆的公寓去。還是得回去!今天探長讓凱茨在總部上台發言,看得出來當時台下彌漫著一种無言的心照不宣。現在關于她倆的謠言四起,玩笑也開得越來越露骨,越來越放肆。是該离開的時候了,和莫伊拉一起住很合适,不會有什么大的障礙,房租也不成問題,她們之間相處得也很融洽,況且在圣誕以后她就會有伴了。可是,她為什么感到如此心煩意亂?
  凱茨到達老斯特恩廣場時,她已經全濕透了。冰涼的細雨悄悄地潛入衣服里,連睫毛也挂上了水珠,她用夾克的袖子擦了一把額頭,等待著穿過馬路。車子從身旁掠過,濺起的污水就像噴洒的泥漿一樣。一切看起來都是陰沉的冬季景象,肮髒而沒有生气。今天葡萄牙的气溫不過二十一攝氏度。沒准瓦萊麗現在可能因為滑翔机故障,滯留在什么地方,穿著T恤衫和短褲,盼著夜晚晚些來臨。突然她看到一個女人,燦爛地笑著,頭發烏黑亮澤,明眸皓齒,棕色皮膚丰潤誘人。一絲嫉妒掠過心頭,凱茨低頭穿過馬路。
  湯姆的住處包圍在細雨和黑暗之中,悲涼地佇立在路旁。打開臨街的大門,扑鼻而來的是公用走廊里潮濕的气味,凱茨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感到很難受。濕透的鞋子在上樓梯時,甚至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凱茨冷得要命,想做點什么運動讓身体暖和起來,但不是跑步。
  她穿過前門,迫不及待地脫衣服。夾克在扔向椅子的時候掉到了地上,她蹦蹦跳跳地一邊向浴室沖去,一邊試圖脫下一只濕鞋子。一只鞋子掉到地上,凱茨一個單腳跳,又抓住了另一只腳,木地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總算脫下來了。”她气喘吁吁地撞開浴室的門,聲音卻還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
  凱茨飛快地脫下衣服,只剩下還算是干的白色內衣。她把衣服一團就塞到了柜子里。她從手提包里取出一拿磁帶,放進湯姆的立体聲錄音机。她突然意識到應該把門從里面插上。再過一個小時湯姆就該回來了。要是他看見自己只穿著胸罩和內褲在起居室走來走去,真不知會有什么反應。
  磁帶是她自己剪輯的健美操音樂:開始是熱身運動,接著是伸展運動,然后就該鍛煉腹肌和背部肌肉。伴著《藍色多瑙河邊上的小屋》,凱茨跳起健美操來。先把脖子向兩個方面各轉了几圈,接著伸開胳膊,盡力上舉鍛煉身体一側的肌肉。隨著搖擺的音樂,她雙腿并攏,站直雙腿,胳膊盡力上舉,然后又盡力下伸來夠地板。如此做了几次,感覺好了一些。麥克的音樂結束后,凱茨深呼吸兩次,站直了等著下一首曲子《太陽之舞》。跟著拍子,雙臂与肩平后拉伸,向前沖拳,再平舉,擺成個十字架的樣子。接著是下蹲,將所有重量集中在大腿上,壓四頭肌,繼續出拳,搖擺,一會儿身体熱了起來,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做完這一節后,凱茨大喊一聲,又跟著大衛·李·羅斯的《靈鞋》開始鍛煉腹部和背部。脊椎緊貼著地板,一條腿平伸,她用胳膊肘盡力向一個膝蓋夠去,然后是另一只胳膊肘、另一個膝蓋。她已經感到收緊的腹部肌肉發出的熱量。然后是難度更大的讓背部躬起离開地板,她也完成了。在做骨盆上翹動作時,她想起了瓦萊麗,心中一陣莫名的感傷。
  許多跑步運動員上身缺乏真正的力量,凱茨想成為一個例外。她每次都會花五六分鐘做十個俯臥撐、十個蹲立、二十個仰臥起坐和十個三頭肌伸縮練習。但今天不做了,已經鍛煉了五十分鐘,湯姆就快回來了。凱茨看到地板上滴落的汗水,感到身体已經舒展開來,自己很強壯也很性感。她揀起夾克,打開撥銷,沖到浴室,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將水放進浴缸里,高聲唱起《靈鞋》來。
  凱茨听到了湯姆的鑰匙在鎖眼里扭動的聲音。她從浴室探出頭,對他喊道:“別做飯了,湯姆,我們出去吃,已經訂了位。我請客!”
  十分鐘后凱茨從浴室的蒸汽中鑽出來。麥金尼斯又在喝他的杜松子酒。她的頭發很濕,一縷一縷的,臉上浮現出歉意的神色,溫柔的笑了笑。“我并沒有預定什么地方,湯姆。但是我請客,我們到哪儿去?”
  麥金尼斯沒有說什么,只是舉了舉杯子——有個問題。
  “請問。”凱茨說。麥金尼斯沒說話。她建議去拿波里餐館:“你一定知道,湯姆。我們可以步行去那儿,就在巷子里。”
  “我知道那地方,”麥金尼斯說,“你撒謊越來越容易了。”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听你說不。”
  “我不會說不的,”他說,“你要告訴我你要搬出去,不是嗎?我還可以從中得到一頓免費晚餐。”
  拿波里是間意大利小餐廳,在冬季的周二很安靜,兩人都認識這里的老板。湯姆和凱茨坐在一個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凱茨面朝里間,湯姆坐在對面,背對其他就餐者。湯姆在菜單上要了一些燒烤的紅鱒魚,凱茨點了主食,還要了一瓶她喜歡的卡天努威士忌。在要了蒜泥面包后,他們談起了那個案子。
  “那人是什么個樣子,凱茨?”
  “大塊頭,容易暴躁,單身,不窮,錢也不多。”
  “他是跑步愛好者嗎?”
  “他跑步但不是俱樂部成員,即便參加了俱樂部那他也同時在多個俱樂部挂名。這也可能是個獨行俠。”
  “為什么讓林賽爾警官來聯絡俱樂部的秘書?”
  “我几乎不能對他說不,湯姆。”
  “他有多強壯?多殘暴?”
  “他至少六英尺二英寸,甚至六英尺三英寸或者六英尺四英寸,至少二百二十磅,也許還要更重一些。除了對女人的殘暴以外,他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紳士。”
  “我們找他的時候,他會乖乖就擒?”
  “我不這樣認為,湯姆。我認為他會殊死抵抗。甚至會逼我們動武。他對任何東西都有气。他想受到傷害。”
  “講一下他怎么干的?”
  “他首先會選擇一場比賽,在体育用品商店和運動雜志上有各种賽事的廣告,以正常程序報名參賽。他會早一步到達比賽地點,四周平靜,他四處溜一圈,然后找一個地方觀察其他選手的到來。他從人群中選擇一個。也許選擇了二三個目標。比賽開始前,他來到起跑線后不遠的高地上觀察。賽前五分鐘,道路上已擠滿了人。前面的是瘦高個的,會有一兩個女的。接著是參加各种体育鍛煉,体格健壯、肌肉發達能跑三十三四分鐘的。然后是有經驗的老運動員,女人多了几個。再往后還有一般的俱樂部成員、湊熱鬧的附近居民,這里有許多女人。他仍舊坐在高地上。面前一雙雙腿經過,白的,粉紅的,棕色的。他聞到各种气味,身体的熱量、香水的味道。人們如潮般走過他,人越來越多了。揚聲器響起來,他站起身來要從人群中擠出來。人群喧鬧而擁擠,他越來越生气。
  突然間,他終于和眾人分開了,站在人群之外。陽光照著他的臉,輕風拂過面龐,他感到如此放松自如。這些人!他們推搡他,超過他,蔑視他,踩了他的腳,在經過時有人還拍他的肩頭,甚至有人對他擠眉弄眼。他仿佛覺得受到了极大的凌辱,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他們付出代价。”
  餐館里很暖和,他們餐桌以外的空間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其他就餐者像是迷霧中的幽魂。這個餐館里,這個世界上仿佛只有這一張桌子,只有他們倆人。凱茨閉著眼睛,緩緩道來。
  “發令槍響了,前排的運動員們飛快地跑起來,其中有一個女的。一兩秒之后才會輪到我這樣的。后邊的人們還在往前走著,看著自己的腳。比賽已開始了十五秒鐘,最后的人剛站到起跑線上,活動一下,開始慢跑,隊伍會延伸几乎一英里遠。他跪下來,因為鞋帶沒有系好。他离最后一個跑步者有三十碼遠,那是一個有銀白頭發的小婦人,她夢想能一口气跑完全程。他站起來,做個鬼臉,最后一個開始在后面有節奏地慢跑起來,他在計算,或是找什么人。”
  凱茨睜開雙眼,長吁一口气。麥金尼斯把手掌蓋在威士忌酒杯上,閉口不語。凱茨看著他閃亮的眼白和又大又黑的眼球,這后面似乎還隱藏著一絲讓自己琢磨不透的什么東西。“沒有父親,”她說:“而且我認為他母親去年夏天死了。”
  “什么?”麥金尼斯問道。
  “沒有父母的約束,這很正常。父親不是离開了他就是死了,很長時間。強奸是有預謀的,意思說我們從布朗的案子向后推,就是去年的六七月份。憤怒昭示著失落。我認為他母親的去世就是原因。”
  “這是你畫的像?”
  “一些是,湯姆。另一些是我剛知道的。”
  麥金尼斯搖了搖頭:“不要把這些說給布萊克賽听,凱茨。”
  蒜泥面包上來了,是店主的孫子端來的。黑黑的小伙子,約摸十八歲,額前頑皮地飄著一小簇頭發。他突然闖進他們的沉悶,就像一只摔碎的玻璃杯,打破僵局。他向凱茨眨了眨眼睛,“你要的酒,對嗎?”聲音是地道的南部海岸口音。
  “卡天努。”凱茨嫣然一笑。這時另一個就餐者向他招了招手。
  “等一下,先生。”店主的孫子說。他轉頭向凱茨又眨了一下眼睛,抬起胳膊給他們一人倒了半杯酒,扭身离去。
  “他怎么知道她們住處的?”麥金尼斯問。
  “我不清楚。也許他在賽后跟蹤他們回家。”
  “有可能。那他得很小心而且很幸運而不致于被發現或找不到目標。”
  “還有別的什么渠道嗎?”
  “他有她們的地址……”麥金尼斯邊想邊說。
  “在選擇她們之前?”
  “可能。”
  “每次比賽都有些許不同。”凱茨努力地回想著,“圖頓在固定的某一天報名。他們對提前報名的要加收一英鎊。他們在一張大桌子上面放著申請表和許多支筆。”
  “他可以簡單地望一下別人填的地址?”
  “有可能。不!不可能。如果有人仔細讀我的地址時,我肯定會警覺的。”
  “只是一种假設……”
  “吉爾·布朗和艾琳·斯塔布斯沒有在那一天報名。長跑姐妹會在那儿安排了一次旅行。她們提前報名,以便熟悉場地。”
  “其他三個情況如何?”
  “不好說,湯姆。我有种感覺,阿曼德·弗利特可能參加過但忘了。人總難免忘掉什么的。她說她從沒有在圖頓跑過,但是來自謝利的梅森警官說她參加過。”
  “那么如果他從比賽中得到他們的地址,他一定是……”
  “中途截取她的郵件?”
  “一個郵遞員?”
  “或是有權使用計算机記錄的。”
  “比賽組織者?”
  “我昨天見過他。他大概五英尺九英寸,并且有頭發。”
  “那會是誰呢?”
  “有一個處理結果的人,叫迪安·理查德,我在比賽中認識的。他有六英尺高,但不是禿頭,梅森警官昨天晚上去拜會他了。”
  “還有呢?”
  “有一個比賽攝影公司,叫博克斯·布朗宁和博克斯·加雷斯,為圖頓賽事攝影。我昨天見了老板,一個叫博克斯的家伙。他六英尺高,扎著小辮。我明天還要去那儿,我們看一下他的職工。”
  魚上來了,一塊塊白色的魚肉,上面裹著一層黃油。肉很軟,用叉子几乎叉不起來,一股香气扑鼻而來。凱茨用叉子輕柔地從魚骨上叉下一片白色魚肉放到嘴里,立即閉上了嘴,這是一次很嚴肅的晚飯。她對湯姆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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