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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他們在北站對街的制片厂播放影片。檢測室內相當擁擠,馬丁·貝克即使是在此刻,也很難克服他對人群的厭惡感。
  這些人包括郡警察長、檢察官、警察長拉森和艾柏格,他們都是從莫塔拉開車來的。此外,他的上司、柯柏、史丹斯敦和米蘭德也都在此。
  此時,就連一生中見識過的案件比其他人加起來還多的哈瑪,都顯得格外沉默、緊張而警覺。
  燈光熄滅了。
  放映師開始轉動影片。
  “噢,開始了,開始了……噢!”
  無甚例外,要柯柏閉嘴仍舊是件難事。
  影片的第一個畫面是斯德哥爾摩的國王侍衛,他們正通過古斯塔阿杜勒廣場。朝北橋方向移動中。接著鏡頭轉向歌劇院。
  “沒什么排場嘛。”柯柏說,“他們看起來跟一般憲兵沒兩樣。”
  “噓!”郡警察長小聲地說。
  接著進入畫面的,是几個鼻子上翹的漂亮瑞典女孩,她們在驕陽下閒坐在音樂廳前的階梯上,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棟高聳建筑物。史肯森公園拉蘭人的帳篷前有一張觀光宣傳海報;葛利松堡前的廣場聚集了一群跳土風舞的人;畫面中有几個擦上紫紅色唇膏、戴太陽眼鏡的美國中年人;接著是雷森旅館、史蓋泊橋,再移到“史維加號”的船尾;跟著上來一艘前往喬卡登旅游的船只畫面,同時有一大群來自觀景船的旅客在斯德哥爾摩著陸。
  “那一艘是什么船?”郡警察長問道。
  “慕爾·麥柯馬克的‘巴西號’。”馬丁·貝克答道,“每年夏天都會到這儿來。”
  “那棟建筑是什么?”過了一會儿郡警察長又問。
  “它隸屬于一個古老家族。”柯柏說,“大戰前海爾·塞拉西(埃塞俄比亞皇帝,一九三○年至一九七四年在位。一九三五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被迫流亡海外,至一九四一年始回國)還在這儿時,曾一度對它极為推崇,他認為這是皇族宮殿。”
  海鷗优雅地揮動它們的翅膀。鏡頭轉向法斯特郊區,成排的群眾依序進入玻璃車頂巴士;漁夫們不友善地瞪著鏡頭。
  “這些影片是誰拍的?”郡警察長問道。
  “美國奧勒岡克拉馬斯佛斯的小貝樂米先生。”馬丁·貝克說。
  “听都沒听過。”郡警察長說。
  然后是史瓦門街及布朗克柏格街感光不足下的景致。
  “來了!”郡警察長說。
  畫面中出現的是進入里達爾摩碼頭的“黛安娜號”,鏡頭從船尾切入。羅絲安娜·麥格羅出現在鏡頭中,雙眼直視正前方。
  “她在那儿!”郡警察長說。
  “我的天啊!”柯柏說。
  一個涂著紫紅色唇膏的婦人自左邊移人畫面,對著鏡頭露齒一笑。除了船務公司的旗幟及市政府大廈的高塔外,一切景物清晰可見。接著出現白點,不斷閃爍,再轉成紅棕色的陰影,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大燈被開啟,一名穿著白色外套的男人瞥了大門一眼。
  “稍等一下,放映師那儿出了一點狀況。”
  柯柏轉過身去看著馬丁·貝克說:
  “帶子八成是著火燒成灰燼了。”
  第一偵探助理員雷那·柯柏一副精于測心術的模樣。
  就在這時燈光又熄滅了。
  “伙伴們,我們就要對焦了。”郡警察長說。
  接著又出現几個市容景觀、觀光客的背影、西橋及左右搖動鏡頭拍下整座橋的畫面,還有一連串貝樂米太太在躺椅中閉著眼睛享受陽光的鏡頭。
  “注意它的背景人物。”郡警察長說。
  馬丁·貝克認得影片中的几個人,但羅絲安娜不在其中。
  跟著經過索德拉來水閘、一座公路路橋和一座鐵路路橋。由下往上拍的鏡頭中,可見船桅上的旗幟在藍天下隨風飄揚。一艘甲板上滿載魚的汽船向他們駛來,有個人在上面頻頻招手。下個鏡頭是在船尾的貝樂米太太,她將臉側向右邊,皺著眉頭看著同一艘汽船。
  從船上可見奧克斯蘭紹市,包括它聳入云霄的現代化教堂尖塔,冒出濃煙的鋼鐵厂煙囪。影片隨著船只的擺動上下搖晃,色調并逐漸地轉為暗淡的灰色。
  “天气變得更糟了。”郡警察長說。
  整個畫面看來相當灰暗,忽然鏡頭一轉,來到空無一人的船橋甲板。船首處所挂哥審堡的市旗,已經潮濕而傾倒。畫面中有個舵手,在下樓梯的途中努力平衡住手中的碟子。
  “現在在哪里?”郡警察長問道。
  “他們已經出了哈夫林吉。”馬丁·貝克說,“有時候在五點左右,他們會因濃霧不得不暫停在那儿。”
  接著出現的是遮雨甲板,只見空蕩的躺椅,淡灰的色調,一片潮濕的景觀,一個人也沒有。
  鏡頭往右一偏,隨后燈光一變,又移回原處。羅絲安娜·麥格羅正走在甲板往上的階梯,她光著兩條腿,腳著涼鞋,衣服上套著一件薄薄的塑膠雨衣,發上圍著一條頭巾。畫面中出現她漠然的神情,看來冷靜而放松。此刻,一艘救生艇自鏡頭出現,又消失向右邊駛去。畫面又快速轉變,羅絲安娜·麥格羅出現在后方,她將手肘置于欄杆上,身体的重心全壓在右腳,一邊用左手捉住左腳的腳踝。
  這時距离她遇害的時間約二十四小時。馬丁·貝克屏息以待,整個房間鴉雀無聲。這個來自林肯市的女人,形影隨著畫面中點點白光逐漸消退,這一段畫面接近尾聲。
  濃霧已經消失,一對老夫婦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中,膝蓋上蓋著毛毯,對著鏡頭露出頗不自然的笑容。此刻雖不見艷陽高照,倒也不再下雨了。
  “他們是誰?”郡警察長問道。
  “另外兩個美國人。”柯柏說,“安德森夫婦。”
  船行至水閘。鏡頭從船橋越過前面的甲板,出現很多人的背影。看來是有一群人在陸地上,用力將身子往前傾,推動控制閘門的轉輪。攝影机一抖,顯然是閘門打開了,貝樂米太太皺起眉頭,由下往上可清楚看見她的雙下巴。此時畫面中的背景是船橋和船的名字。
  接著是另一個從船橋看到的鏡頭,是個新的水閘,前面的甲板擠滿了人。畫面跳到一個頭戴淡黃色帽子、嘴巴忙著說話的男人。
  “康佛得,一個美國人,他是獨自來旅行的。”柯柏在一旁解說。
  馬丁·貝克怀疑,自己是此刻惟一一個看到羅絲安娜·麥格羅剛從畫面經過的人。她靠在右舷邊的欄杆旁,一如平常用手肘撐著,身穿寬松的褲子和暗色毛衣。
  從水閘拍攝的鏡頭還持續了一會儿,但她不再出現其中。
  “現在船開到哪儿了?”郡警察長問道。
  “卡斯堡。”柯柏說,“已經不在維特恩湖了。這里有點偏索德策平的右方。他們大約在九點四十五分离開索德策平,而這畫面應該是在十一點左右拍的。”
  又一個新的水閘。接著是另一個前甲板的鏡頭,羅絲安娜·麥格羅再次出現。她穿著一件黑色高領的套頭毛衣。附近站了很多人,她轉過頭來對著鏡頭,似乎是在微笑。畫面很快轉變到水面,接著還有一連串貝樂米太太和安德森夫婦的鏡頭,中間并有一度,那名來自北瑪拉史壯的上校走來,橫過攝影鏡頭和拍攝景物中間。
  馬丁·貝克脖子上滲出汗水。
  只剩十分鐘了,她笑過嗎?
  接著是前甲板上的短暫畫面,只有三四個人在上面。船出水閘來到湖面。
  再現白點,鏡頭不再轉動。
  郡警察長回過頭來:
  “羅克森湖?”
  “不,是亞斯潘內真。”艾柏格答道。
  一座吊橋,一些岸邊建筑,一群在岸上揮動雙手注視他們的人。
  “諾松,”艾柏格說,“現在大約是下午三點十五分。”
  鏡頭一直對准岸邊不動:樹林,牛群,還有房子。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沿著運河邊的小路散步,她穿著一件棉布做的藍色洋裝,綁著兩條小辮子,腳上穿著木鞋。有人從船上丟一個硬幣到小路上,她把它撿起來,面帶羞澀地行了個禮,表情看來有些困惑。更多的錢幣從甲板上丟出,她跑了几步一一將它們拾起。畫面又回到船上來,有個女人用兩只涂有指甲油的手指夾住半元銀幣,鏡頭往上移,是貝樂米太太,她將錢幣往外丟。岸邊的小女孩右手滿是錢幣,她瞪著藍色的大眼睛,滿臉的疑惑。
  馬丁·貝克沒去看這些。他听見艾柏格做了個深呼吸,柯柏坐在椅子上蠢蠢欲動。
  從一名來自奧勒岡克拉馬斯佛斯、從事社會工作的女子身后,羅絲安娜·麥格羅從左而右穿越遮雨甲板。她并不是單獨一人,在她左側有個戴運動帽的男人,緊緊地靠在她身邊。他大約比她高一個頭,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在背景較亮的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側面。
  每個人的目光都捉住了這個鏡頭。
  “先停在這儿!”郡警察長說。
  “不,不要。”艾柏格說。
  攝影机沒有再回到船上,只見無數綠岸滑過鏡頭,草地、樹叢,還有在微風中輕顫的綠陰。終于,點點滴滴的夏日鄉景逐漸消失在白點身后。
  馬丁·貝克自胸前的口袋取出手帕,將它緊抓在手中,擦干頸邊的汗水。
  出現在畫面上的是全新而叫人惊訝的景觀。運河既在他們身前也在他們身后,它婉蜒流過一段長而一望無際的綠地,左邊有一條小徑,再往左深入陸地,可見圍篱內几只吃草的馬匹,一群人正順著小徑散步。
  艾柏格在郡警察長有机會開口前就說話了:
  “現在是羅克森湖的西邊,船已經開過柏格水閘,在這段時間,攝影師一定已經先去過勇司布洛,因為在到達伯倫斯堡的水閘之前,還有一個水閘。這時候的時間大約是下午七點。”
  在前方遠處可見一艘挂著哥審堡旗幟的白船,小徑上的人群走近了些。
  “謝天謝地。”艾柏格說。
  只有馬丁·貝克知道他的意思。因為船在閘道中時,拍影片的人可能會選擇隨著導游下船,到伏瑞塔的修道院附近參觀。所幸他沒有。
  接著出現的是一艘船的畫面,它正慢慢地沿著運河行駛,在傍晚夕陽的襯托下,冒出一陣陣灰白的煙霧。
  但放映室中沒有人再看這艘船一眼,他們的注意力全投注在逐漸走近的人群。這時已能辨識出他們每個人的面貌。馬丁·貝克立刻認出古尼斯·弗拉特,來自安卡拉,一名二十二歲的醫學生,他走在大伙儿的前面,向他身后的人頻頻招手。
  然后他看到了她。
  大約在這群人身后四十五英尺處,有兩個落后的身影,其中一個正是羅絲安娜·麥格羅,依舊穿著寬松的長褲和暗色毛衣。在她身旁跨著大步走的還是那名戴著運動帽的男人。
  他們還在离鏡頭很遠的地方。
  “希望這段影片夠長。”馬丁·貝克暗自祈盼著。
  他們走近了些。攝影机的位置并沒有移動。
  能看清楚他們的臉嗎?
  他看見高個子的男人扶住她的手臂,好像是要幫她通過小徑上的一個水坑。
  他們停下腳步望著船,船只緩緩通過并逐漸藏住他們的身影。他們消失了。但打克拉馬斯佛斯來的貝樂米太太,倒是比往常更加頑固地定在攝影机前。羅絲安娜·麥格羅從船邊走過,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往小徑走下去。她停下腳步點點頭,將她的右臂伸向一旁仍被船身遮住、而后才出現的人。
  畫面又猛然一變。水閘成了畫面的前景,附近還可見几名旁觀者的腿。他覺得他看見其中的一雙穿著寬松的長褲、腳著涼鞋,靠在一旁的是雙穿著短鞋的腳。
  畫面再度消失。它微微地閃爍著亮光,有几個人發出歎息的聲音。馬丁·貝克不自覺地扭緊指間的手帕。
  但影片尚未結束。一張感光不足、涂著紫紅色唇膏、戴著太陽眼鏡的臉塞滿了畫面,接著她又移向右邊,消失在鏡頭中。在甲板左邊有個身穿白色上衣的女侍按著電鈴,羅絲安娜·麥格羅從里面走出來,有個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一起向餐廳前進。她皺起前額,抬頭看看天空,笑了笑,然后轉身面向她身后被藏住的身影。不過那人沒被完全擋住,他們可以看見他一只手臂和部分的肩膀,穿著有斑點的斜紋呢絨夾克。接著是一片白點,影片逐漸消退,終為一片灰色所取代。
  她終于笑了。他很肯定這一點,在七月四號晚上七點的時候。
  十分鐘后,鏡頭帶到一位瑞典上校和德國少校,他們正彼此交換對史太林哥包圍之役的看法,這時她已經用過了牛排、新鮮番茄、草萄派和牛奶。
  銀幕上亮光充斥,出現了更多的水閘,澄藍的天空上有几朵浮云,船長將手置于電報机上。
  馬丁·貝克記得所有的細節。几小時后,羅絲安娜·麥格羅結束了她的生命,她全裸且遭侵犯后的尸体,被棄于伯倫防波堤附近的泥漿中有几十個小時之久。
  在運河中行駛時,人們都來到甲板上,坐在躺椅中,或說或笑或仰望著太陽。那名來自奧勒岡克拉馬斯佛斯上流社會的女人,皺著眉頭對鏡頭一笑。
  現在他們都來到了凡納恩湖了,人們不停地左移右晃四處走動,一名從莫塔拉實驗室來的年輕人,冷漠地把一碟煙灰倒進湖中,他的臉色黝黑,看起來是生气地瞪著攝影師。
  沒有穿著暗色毛衣、寬松長褲和涼鞋的女人。
  也沒有穿著斑點斜紋呢夾克、頭戴運動帽的高個子男人。
  一段一段的影片過去,來到了夕陽余輝中的維內斯堡。“黛安娜號”停泊在碼頭邊,一名船員登上陸地。接著是到達特洛赫坦運河的畫面。
  “前甲板上有一輛摩托車。”艾柏格說。
  汽船在晨曦中停靠在哥審堡的利拉伯門,接在滿是船具的“維京號”船尾。鏡頭轉到前甲板,人群正走下通道。摩托車已經不見了。
  另一個鏡頭,涂著紫紅色唇膏的女人,穩穩地坐在哥審堡的一艘觀景船中,接著左右移動的鏡頭攝進花園協會所有的花。垂直划開銀幕的白光出現。
  畫面消失,影片宣告結束,大燈亮起。
  大約歷經十五秒鐘的沉默后,哈瑪自座位中起身,眼光從郡警察長移向檢察官,最后落在拉森身上。
  “各位,午餐時間到了。你們都是政府的客人。”他溫文有禮地看著所有的人,又說:“我猜你們可能想在這儿多待一會儿。”
  史丹斯敦也跟著离去,他确實正忙于另一個案子。
  柯柏用詢問的眼光望著米蘭德。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米蘭德說。
  艾柏格握緊自己的右手,擺在面前。
  “是個甲板船客。”他說,并轉過身看著馬丁·貝克。“你記不記得那個在波哈斯帶我們參觀那艘船的人?他說如果有任何甲板船客要睡在沙發上的話,窗帘就會被拉下來?”
  馬丁·貝克點點頭。
  “摩托車一開始并不在那儿的,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索德策平之后的水閘中。”米蘭德說,他從嘴里抽出煙管,把它清干淨,“那個戴運動帽的家伙也在那儿出現。”他說,“從后面再看一次影片。”
  他們再放一次影片。他說的都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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