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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上的風景



  离開電車路,下了一道緩緩的斜坡,就是這家人了。附近有許多人家,都圍著竹篱或木篱。安田家圍的是密密的木篱,一所整齊雅致的平房,果然是宜于病妻養病的所在。
  三原按了大門的電鈴。里面“鈴——鈴”的響起來。他盡力使自已平靜下來。這樣情況的訪間,怕是不無困難吧。
  大門向里打開,出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年女仆。
  “我是從東京來的,姓三原。和安田先生是很熟的朋友,今天到附近來辦事,順便探望一下夫人。”
  老女仆彎著腰,仔細地听了三原的話,便轉身進去報告。
  “請進吧,”老女仆重新出現時,跪下雙膝說道。
  三原被領到后面的客廳。客廳約有八張席子那樣大。太陽光從南面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半間屋光亮亮的。一張床正好架設在陽光里,早春的太陽把床單照得洁淨异常。
  臉色蒼白的女人從床上欠起半身,迎接客人。老女仆把一件外褂給她披在肩頭。外褂的顏色是白地紅點,和人与床的顏色恰成強烈對比。特別顯得鮮艷。看她的年紀,也就是三十二三歲。頭發松松地束著,瘦瘦的面龐上,似乎是為了接待客人才連忙淺淺地化了妝。
  “第一次問候,就來得很突然。”三原說道,“我姓三原,在東京的時候,常和安田先生來往。今天有事路過這里,順便來探病,禮貌不周,請不要見怪。”他并沒有把有警視廳銜頭的名片取出來。
  “真是不敢當。我就是安田的妻子。安田多靠你幫忙了。”
  安田的妻子相當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從兩頰到下巴顯得削瘦,但是并沒有顯著的病態。面色蒼白,額頭頗寬,一看就知頗有城府。
  “身体最近好嗎?”三原問候她的病体。話說得很含糊,心里未嘗沒有內疚之感。
  “多謝你。這是長期病症,我也不希望很快好轉了。”病人帶著淺笑回答。
  “不是這樣講。不過,這些日子气候好起來,身体也會好轉吧。今年冬天有些冷。”
  “這個地方,”安田的妻子眯起眼睛望著玻璃窗上的陽光說道,“冬天還算暖,据說比東京高三度,就是這樣,也是冷得不得了。這些日子才暖起來。”
  說到這里,她抬頭望著三原,一對大眼顯得很清澈。
  “我直問一句,先生和安田在一起,彼此時常有照顧吧。”
  “啊,是的,是的。”三原含含糊糊答道。情形很尷尬,他還要准備將來和安田見面時怎樣自圓其說。
  “是嗎?我看安田要多得你幫忙了。”
  “不,不,我麻煩他的時候多。”三原的額頭都出汗了。
  “那么,安田先生時常到這里嗎?”他連忙改變話題。病人听了,慢條斯理笑道:
  “他是個忙人,可是還是每星期來一次。”
  這和從安田那里听來的完全一樣。
  “越忙當然越好,只是對不住你了。”三原一邊說,一邊張望病室的四周。床旁邊的橫桌上,堆著大量的書籍。看樣子是病人病中消遣閒讀的。最上面可以看到的是文學雜志。沒有娛樂雜志,這倒令人感到意外。另有一疊很高的書籍,最上面是翻譯小說,下面的書籍厚度都差不多,也有像小型雜志。看不到封面,所以無從判斷是什么書籍。
  老女仆端茶出來。三原這才覺得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于是坐在椅上致意道:
  “倉促訪問,很是失禮。請多保重吧。”
  安田的妻子拾起雙眼看他。眼角雖略顯老意,眼睛卻极清澄。
  “實在不敢當,多謝。”
  三原把探病的禮物送上,她在床上欠身道謝。三原這時才看到她的肩膀确是削瘦。
  老女仆送到門口。三原在穿鞋的時候,若無其事地細聲問道,“是哪一位醫生看病呢?”
  老女仆順口答稱,“大佛前的長谷川先生。”說著,還指點了方向。


  三原坐電車到大佛前下車。還像來時一樣,小學生一路吵吵鬧鬧的。
  馬上就找到了長谷川醫院,三原遞進了自己的普通名片。
  院長已經白發蒼蒼,但梳理得很整齊,一張大臉,面色通紅。他把三原的名片放在桌上,兩人相對坐下。
  “想打听一下安田的妻子的病況。”三原道明來意之后,院長的眼光從名片轉到三原身上:
  “是公事?”
  “是的。”
  “是想知道病人的秘密嗎?”院長間道。
  “不,不打算打听秘密。只想問一下這位太大的病情。一般的談談,就很好了。”
  三原說了,院長點頭,吩咐護士把病歷取來。
  “她的病是肺結核。屬于開放性肺結核,是种長期病,很難痊愈。她已經病了三年,會好的希望是很小了。我曾經和安田先生講明這一點。目前正注射新的特效藥,希望保持原狀。”院長這樣說。
  “照這樣說,是要經常睡在床上了?”
  “睡一陣,起一陣,還是可以,只是不能出外。”
  “像這种病情,完全不能出外嗎?”三原問道。
  “不,偶爾散散步也是可以的。她在湯河原有一門親戚,有時就到那里住一兩晚。像這樣程度的走動,還是可以的。”醫生答道。
  “那么,閣下每天去看病?”
  “因為病況沒有什么顯著變化,不是每天去。只是每星期三和星期五去看一下。星期天下午也有時去。”
  三原听著頗覺奇怪,院長含笑說道:
  “那位太太對于文學有興趣。一般的病人多喜歡徘句啊、和歌啊,那位太太卻喜歡看小說,自己還寫一些短篇呢。”
  三原听到這里,想起了在病室看到的文學雜志和翻譯書籍。
  “我也喜歡寫一些東西,和朋友編了一本薄薄的刊物。那位太太也喜歡看,我在星期日下午去和她談談文學,她在半年前還寫過隨筆。”
  院長談得興起,間他愿不愿意看看刊登那篇隨筆的雜志。三原答稱愿看。
  “就是這本。”原來是一本名叫“南林”的雜志,薄薄的,三十頁上下。三原掀開封面,先看目錄。
  “數字組成的風景”的題目下面,署名“安田亮子”。啊哈,三原這才知道,她原來叫做亮子。他于是開始閱讀這一怪題的文章。
  “長期臥病床榻,很想閱讀各式各樣的書籍。但是,最近期間的小說大部索然無味,很多是只閱讀了三分之一,就興趣全失,而告放棄。某日,外子還家,把火車時間表忘在家里,我在閒极無聊時,取過閒看。睡在病床上的我本來与旅行無緣,竟意外地發生興趣,它比粗劣的小說還有趣味。外子時常公出,購買的火車時間表很多,似乎對于時間很為注意,那知,它們在實際网途之外,對于病床上的我還另有不實際的用途。
  時間表里詳細列明日本車站的站名,一一讀來,我就一一設想當地風景。地方支線的站名大有令人空想之余地。丰津、崎山、油須原等,乃是九州鄉間車站站名。新庄、津谷、余目等,則是東北某地的站名。每逢看到油須原這一站,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樹木繁茂的九州南部農村模樣;看到余目車站,則又想起荒涼的東北地區的某一小鎮。因此,每當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就打開火車時間表,任意瀏覽,也就隨意在日本全國之內,天南地北,四處遨游了。
  有此經驗之后,我的空想又發展到時間的領域。例如,我偶爾看鐘,現在正是下午一點三十六分。我就遍尋火車時間表,尋找火車在十三點三十六分到站的站名。首先尋到的是越后鐵路的一二二號列車到達關屋車站。又發現鹿儿島鐵路的第一三九號列車也有旅客在阿久根下車。第八一五號列車停在飛彈宮田站等等。
  就是這樣,我在床上用小指一指的一瞬間,全國各地的火車部停止了,人們為了追尋自己的生活,有的下車,有的上車。我只把眼睛一閉,就幻想到了所有的情景。這樣一來,我對于各線各站的火車時間了著指掌。火車的交叉時間乃是一定的,而乘客們的空間行動的交叉時間卻是偶然的了……”
  “你看是不是頗有點意思?”等三原看完了,院長開口問道。一笑起來,眼睛只剩下一道縫了。“只有睡長了,才會想到這樣的事情。”
  “可不是,”三原心不在焉地還回雜志。他比安田亮子還要重視文首的那一句話,“外子時常公出,購買的火車時間表很多,似乎對于時間很為注意”,一剎那間,竟忘記了院長的存在。


  三原回到警視廳,已是夜晚八時。笠井科長還沒有回來。
  辦公桌墨水瓶下面壓著一封電報。三原心想,回電倒來得真夠快。他就站在桌前隨手將電報打開。猜得果然不錯,是北海道札幌中央警署為答复他所問的問題而來的回電。
  “据雙葉商社河西報稱,一月二十一日在札幌車站迎接安田,安田于二十二、二十三日在此停留。”
  回電內容雖然有一半已在預料之中,三原還是恍然若失地坐下來。
  ——安田确是這樣講過,札幌的雙葉商社有個名叫河西的男子,在一月二十一日到札幌車站接他,他在二十二、二十三曰兩天住在札幌市內的丸物旅館里。
  三原取出香煙點燃。房間里沒有第二個人,正是浮想聯翩的好机會。
  這封回電的結果已如所料,与安田的解釋毫無不同之處。從這上面,完全尋不到他的破綻。照這樣來看,安田果真是在二十一日到達北海道。二十日晚,佐山和阿時在九州情死,二十一日早晨,尸体被人發現。在這時候,安田正坐在駛往北海道的快車“十和田號”里。如果不如此,他就不可能在札幌車站和雙葉商社的那個名叫河西的人會面了。
  然而,三原的思想仍然离不開一點,安田為什么要利用東京車站的四分鐘巧妙時机,來安排目擊佐山和阿時出發的第三目擊者呢?這一目的,目前還不能猜透。雖然不能猜透,目己卻認為在二十日(那大晚上:佐山和阿時情死)到二十一日(那大早晨,尸体被發現)這兩天,安田的行動一定和九州方面有所聯系,這是自己所堅持的看法。誰知,現實卻是安田的行動恰好和九州的方向相反。他并沒有向西,卻是向北去了。
  ——等一等。方向雖是相反,卻還是有蹊蹺。
  三原點燃第二支番煙。安田故意揀了相反的方向,离開東京,是不是故意避人視線呢?這和故意利用四分鐘的時机不正是同樣的手法嗎?
  三原想到這里,從口袋里取出一份關于佐山的調查報告書。這是福岡警署偵探鳥飼特意給他准備的。許久不見的鳥飼重太郎的削瘦面龐和眼角的皺紋,不覺又在他的眼前出現。
  佐山和阿時的情死——佐山和阿時吞服氰酸鉀——是在一月二十日夜晚十點鐘和十一點鐘之間的亭。這是尸体檢查報告的推斷。
  三原在早已准備好的火車時間表上反复尋找,在上述時刻,“十和田號”快車正在常磐線上疾駛,剛剛駛過著名古跡勿來,在久濱、廣野一帶飛奔。
  再試一次。尸体被發現的時間是二十二日晨早六時半左右,這時,火車正駛离岩手縣的一戶車站。安田如果搭乘這列火車,同九州香椎海岸所發生的事件,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是完全隔絕的了。
  三原思索到這里,發現自己研究火車時間表的方法和安日的妻子在雜志上所寫的方法頗為相似,不覺苦笑起來。
  安田的妻子寫道,安田對于火車時間表很為熟悉。所謂熟悉,不是可以發展為精通嗎?
  ——會不會是這樣。他是在利用火車時間來證明本人不在現場?
  證明本人不在現場,這就有點趣味了。安田已經确認自己不在東京。這一次證明,顯然是要證明“自己并未前往九州”吧。
  三原重新拿起電報,又把電文讀過几遍,然后把電報夾在指縫里玩弄起來。對于電文,沒有不信任的道理。實際情況恐怕也同電文所報告的并無出入。不過,這可能只是從大街眺望一座建筑物的外觀,還應當再從建筑物的內部去詳細研究才好。
  ——去北海道看看!
  如果想發現建筑物有什么缺點,還是必須身臨其境,一點一滴地仔細敲打盤查。三原從各种情況出發,一一打定了腹稿。
  第二天早晨,三原等笠井科長到達辦公室,便站到他的桌前。
  “札幌的回電來了。”他把電報交給科長。
  科長看了電報,抬頭望著三原說,“和安田的話一樣。”
  “對的。”
  “那么,你先坐下。”科長預料三原要發表長篇意見,便這樣說道。
  “我昨天到鐮倉去了,正是科長不在的時候。”
  “是啊,我看到你留下的條子。”
  “我是去看安田的太太,看看安田的話對不對頭。他的太太果然有肺病,臥床靜養。”
  “照這樣說,安田的話都是句句兌現的。”
  “可不是,大体不差。不過,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三原說到此處,提起醫生交給他看的安田妻子所寫的文章,里面提到安田精通火車時間表一事。
  “原來如此,果然值得注意。”科長把交叉的雙手放在桌上。“這就說明了東京車站的四分鐘時間是故意安排出來的。”
  “我也是這樣想。”三原看到科長的想法相同,興致勃勃說道。“安田既然故意安排出四分鐘的目擊者,就給人以強烈的印象,他是在佐山情死事件上扮演了什么角色。這是症結所在。現在雖然還不知道他是什么角色,但敢确定他一定是個角色。”這句話意味著他直覺安田在情死事件上必然犯了罪。
  “講得對。”科長立即表示支持。
  “所以,我打算到北海道去一次。安田在情死事件的當天雖說是正去北海道,可是我總是認為可疑。札幌警署的報告固然可信,可是我也覺得此中必然另有詭計。如果能夠發現這一詭計,那時,安田為什么要在東京車站安排佐山出發時的第三目擊者的謎,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科長听了,一時沒有答話,眯著雙眼考慮了一陣才說,“好吧。事已如此,就要追查到底。主任那方面,由我來勸說吧。”
  這几句話說得吞吞吐吐,同他以往的作風大不相同,三原大出意外,凝視著科長的表情。
  “主任反對搜查了么?”
  “還說不上反對,”科長含糊說道。“他認為既然已斷定為情死了,再追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這几句話說得并不積极,你不必擔心,我去勸說勸說。”
  笠井科長微笑著安慰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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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香門第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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