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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


  禎子每天百無聊賴地在公寓里等待丈夫鵜原憲一出差回來。
  丈夫說一星期就回來。一星期并不短,倒也不是眼巴巴地盼他回來。她之所以感到無聊,因為家里沒有人。她仍像丈夫早晨出去上班,傍晚回來那樣等待著他。
  在狹窄的房間里,丈夫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隨意地堆放著,還沒有變成渾然一体;丈夫的行李和自己的用品還是各歸各的。她意識到夫婦之間的關系還不密切。
  事實上鵜原憲一還不完全歸自己所有。所謂所有,應該對丈夫無所不知,這樣說來,她連一半的資格也沒有。夫婦之間的感情已經建立了,但丈夫的未知數還占著大部分。
  她暗自思忖,等丈夫回來會漸漸融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未知的部分會得到了解。同時她也要讓對方了解自己。雙方經過互相了解,就會像共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的夫婦一樣。
  一天,禎子去大伯子家串門。他家在青山南葉的下坡處。房子四周有低矮的圍牆。
  “您來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仙子在家。他那孩子气的臉盤挂著微笑,在他妻子旁邊盤腿而坐。
  “怎么樣?安頓好了嗎?”
  他把五歲的孩子放在膝蓋上,問道。
  “還沒有。行李放著沒動,還沒有整理哩。”禎子看了看大伯子,又看了看嫂子說。孩子夾在他倆中間。禎子心想這才像一對夫婦,互相之間全是公開的。
  “是啊!等憲一回來,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新婚旅行回來后,他馬上就走了,只剩下你自己。”嫂子盯著禎子的臉說。
  “憲一什么時候從金澤回來?”大伯子問。
  “說是一星期。還有三天。”
  “這下好了,他調到東京來工作。以前也几次讓他回東京,可他卻拒絕了。”嫂子拿著女佣端來的茶送到禎子面前說。
  大伯子接過去說:‘他也許覺得在東京無聊。其實,像憲一那樣,在金澤果二十天,回東京住十天,也不錯嘛。”
  “你還羡慕他。那是打光棍,沒辦法。”嫂子瞅了丈夫一眼。
  “那是呵。結了婚,還是在一個地方落腳為好。”大伯子簡單地肯定說。
  “到現在,你還羡慕憲一那樣的生活嗎?”
  嫂子咬住不放繼續說道:“那樣,你通宵打麻將也不用找借口了。”
  “‘在舖子面前,別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大伯子尷尬地說。
  禎子笑了。
  “男人有應酬嘛。此話另當別論。”大伯子繼續說道。“作為一個男人,家庭生活過長了,總想呼吸一下外邊的空气。有一個剛上了年紀的男人,財產也攢下了,孩子也長大了,身邊沒有挂心事,拋棄家庭出走了,去尋求另一种生活。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是外國小說里的故事。”
  “外國小說那就不管它了。否則留下來的妻子可太慘了。”
  “那是男人的一种愿望,即使想干,也沒有勇气。”
  “男人心中有惡魔存在。”嫂子將目光移向禎子。“不過憲一沒這事儿,老實巴交的。”
  “喔,他多少有點与眾不同。”大伯子夸張地說:“打著光棍,從來也沒有和女入發生什么糾葛,現在真是太罕見了。”
  “禎子,你盡管可以放心。”嫂子對禎子笑著說:“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他和我的那口子完全相反,一定會疼妻子的。”
  禎子离開了大伯子家,順便回了娘家。
  “還有三天回來,等以后再拾掇吧。有信來嗎?”母親說。
  “沒有。”
  母親沉吟了一會,湊過來低聲說:
  “憲一這個人,怎么樣?”
  母親對憲一三十六歲還打光棍,總有些不安。
  “看來是個好人。”禎子說,反正不了解的部分還很多,只能就現在的感覺說。
  “那倒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他回來前你要當心。”
  母親的意思是,兩人一起生活,得好好觀察觀察憲一才是。
  回到公寓,憲一寄來了一張彩色明信片。
  “与本多君交接工作,并帶著他到各處轉轉,比預計要晚些回來,十二日回去。行李等物品放著就行。行李亂一點,給你添麻煩了。等我回來。”
  禎子還是第一次看到鵜原憲一寫的字,鋼筆字寫得工工整整。一看郵戳,是從金澤發的。
  “行李亂一點,給你添麻煩了,等我回來。”那意思是不要收拾,一個女人家會累坏的。等他回來一起收拾。這意思雖很明白,但禎子不知怎的又想到另外的意義。也許是自己的多想,但自己對這位丈夫還不十分了解。
  禎子倚窗而立。遠處,街道像大海一樣展現在眼前。寬廣的天空,那街道的空間像是壓在它的底下。
  這時她產生一個愿望,盼著丈夫早些回來。只要和丈夫在一起,換句話說,只要他實實在在呆在家里,自己心里就不會七上八下了。
  新婚旅行中所感到的對丈夫的記憶已經漸漸淡薄,丈夫的話,以及隨之而來的愛似乎已模糊了。這是因為丈夫不在身旁,留給她一片空白。她和丈夫在一起的一切感覺,好似在真空中漸漸消失。
  丈夫預定明天回來。禎子打開丈夫的書箱。其他東西都還沒有整理。書箱里只有十二三本書,几乎全是經濟類書,還有兩三本英文原版書,文學書一本也沒有。禎子感到有些失望。
  她翻開一本原版書,想复習一下英語。原以為也是經濟之類的書,一看卻是一本法律書。這本行刑的法律書,与其他經濟書放在一起,好像很不協調。而且,那些經濟書像新的一樣沒怎么讀,而這三四本關于行刑的原版書卻像舊書店里賣的書一樣,滿是手垢,其中很多頁還用紅鉛筆做了記號。
  他到底想學什么?禎子摸不著頭緒。或許過去鵜原想當司法官或律師。這樣看來,禎子意識到自己對于鵜原几乎一無所知。曾听說,他干過各种各樣的職業,才有了現在的工作。究竟為什么,卻沒听他說起過。其實是自己沒問過他,而他則保持沉默。再說,結婚后日子還不長。
  然而世上夫婦之間,在婚前,妻子對丈夫的職業都是比較冷淡的,關心的重點放在結婚以后。只要大夫的過去對現在沒有影響,做妻子的就放心了。
  禎子對英文書中的單詞不熟悉,覺得沒有意思。正要合上書時,發現書中夾著兩張卡片似的東西,抖落一看,不是卡片,是兩張照片。
  照片上的景物,算不算風景呢?兩張照片都是拍的住宅,第一張的房子很漂亮,另一張是一所簡陋的民房。那張漂亮的住宅有圍牆,樹叢枝葉茂密,其間可窺見二層樓的洋房;附近沒有別的房屋,背景也沒有山,給人的印象是東京的一所住宅。另一張很明顯是北陸地方的民房。房子小,大門也小,廂房在盡里首,鑲著粗陋的格子窗。好像是秋分季節,房屋旁邊的柿樹枝葉茂密,結著圓圓的果實。這張照片不是從正面照的,而是從斜面拍的,把遠處的山也照進去了。但這僅僅是很小的空間,只能看到山的一部分。這兩張照片,既沒有人物,也沒有動物和綴景。那張簡陋的民房的照片已經很舊了,而豪華住宅的那張照片還相當新。
  這難道算是藝術照片嗎?也太煞風景了。或許對住宅的构造發生興趣才照的吧。然而,那家民房先不說它,即使那家豪華的住宅也沒有什么奇特之處,在東京的住宅區隨處可見。禎子產生一种直覺,這照片准是丈夫憲一照的。
  禎子把照片反過來,那張豪華的住宅照片用鋼筆端端正正寫著35,而那張民房的照片潦草地寫著21。
  禎子把照片放回原處,把書放回木箱里。奇妙的是,這兩張照片老是挂在心上,總是抹不掉…。
  第二天丈夫沒有回來。禎子去市場買東西,收拾好等著。可一直到傍晚,大門還是緊閉著,沒有人推開它。
  從金澤來,一般都夜間上車,早晨抵達東京上野車站。他早該回來了。難道丈夫直接回公司了,即使如此,傍晚也該回來了。到了晚上,仍然沒有他的影子。這一晚,禎子睡得很晚
  第二天早晨,禎子給丈夫的公司打電話,接線員說,鵜原沒有回來,接著又說清等一下,立刻問:
  “您是哪一位啊?”
  “是鵜原的家里人。”禎子說。
  “是嗎?鵜原先生出差還沒有回來。”接線員回答。
  禎子回到公寓里。丈夫出差還沒有回來,比預計晚了兩天,難道常常這樣嗎?禎子后悔不該給公司打電話。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又過了一整天。
  傍晚,鄰近的房間跟前響起了腳步聲。樓梯上突然熱鬧起來。禎子一看表,六點鐘。平常這時,下班回來的丈夫總是和鄰居的太太們鬧哄了一陣子。
  有人敲門,禎子以為是隔壁房間。第二次再敲,這才意識到敲自己的門,禎子跑過去開了門。
  不是丈夫。是一個陌生的瘦削的中年男子,手里拿著帽子,服裝十分考究。
  “是夫人嗎?”
  “是。”禎子倒吸了一口气回答。中年男子拿出名片,頭銜是丈夫公司里的一位科長,橫田英夫這几個字映入眼帘。
  禎子解掉圍裙,向他鞠躬說:“請進!”她的心砰砰直跳,連手指也顫抖起來。
  橫田科長恭敬走進來,寒喧過后,拿出香煙點燃,先說些沒有多少內容的空話。禎子坐在他對面微笑。雜談是談正題之前的一种禮儀。禎子的心亂得很。
  科長將煙頭揉滅在煙灰缸里,開始轉入正題。
  “你家先生有信來嗎?”口吻非常穩重。
  禎子站起來,拿出丈夫寄來的明信片,夾在手指里,差點掉在地上。
  “讓我看看。”科長接過去看,目光隨著文字移動。禎子凝目而視。
  科長拿出記事本,用鉛筆寫了几個字,好像是記下十二日回來。接著翻過來看了看郵戳,又記在記事本上。
  “謝謝。”科長道謝后,把明信片還給禎子。
  “請問,我丈夫出差還要很久嗎?”
  禎子試探地問道。她想引出對方的回答,心里很焦急。
  “這個··”
  科長眨巴眨巴眼睛,移動一下膝蓋。
  “按照明信片上說,鵜原君應該在十一日晚上從金澤出發。”
  禎子屏住呼吸,說不出話來。
  “可是,今天已十四號了,他還沒有在公司露面。為了慎重起見,給金澤的辦事處打了個電話,鵜原君的后任本多君說,他應該在十一日晚出發。”
  應該出發?那就是說沒出發。——禎子心里思忖,沒有說出來。
  科長繼續說:“我們又以為鵜原下車后直接回家了。老是想他剛搬了新居,可能在家整理東西,一直休息到今天。”
  科長的眼珠轉了一下,肯定是想把“新居”說成“新婚”。
  “可是,兩天里沒有任何消息,感到很奇怪,本想打發人到府上來看一下,恰好下午夫人給公司打電話,于是急忙又用電話和本多君聯絡,回答是同樣的,鵜原君不在那里。后來想到,或許因為生意上的事,說不定他到各客戶那里轉一轉,于是又打電話去問,哪儿也沒有去。總之,我們什么情況也不清楚。對了,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線索?”
  科長注視著禎子。
  “我什么也不知道。”
  禎子低著頭回答,心里忙著搜索丈夫的去向。難道到他哥哥那里去了?這不可能。于是她打消了疑念。
  “譬如說,親戚朋友等等。”
  她對丈夫的熟人、朋友一無所知,即使他去了朋友家,到今天為止,也該向公司匯報啊。這事儿難以想象。
  “我也沒有線索。只是…”
  說到這里,她想到應該去問一問大伯子。她對科長說,科長立即表示贊同。
  禎子去管理處打電話。她走在樓梯上,兩只腳像飄起來一樣。
  嫂子接的電話。
  “憲一出差還沒有回來。前天應該回來,也沒有回公司,現在科長來家了。”
  禎子不讓管理人听見,捂著听筒說;
  “他是不是去您那儿了?”’
  “沒有。這事儿怪了。”嫂子回答,“是不是轉到朋友家去了?”
  嫂子的話和科長一樣。
  “我摸不著頭緒,哥哥是不是知道?”
  “我馬上打電話去問。千万不要擔心,說不定明天早晨突然回來了。”
  嫂子的聲音也猶豫不定。
  科長回去后,大伯子接著打來電話說那儿也沒有憲一的影子。
  禎子走出管理處,在上樓梯途中,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夾在原版書中的兩張照片。這是毫無根据的聯想。
  第二天正午,公司打電話給禎子。
  “喂,喂,你家先生還沒有回來嗎?”還是昨天來過的橫田科長。
  “還沒有。”
  科長頓了一下,說道:
  “是嗎?今晚上想派個人去金澤。如果您愿意的話,是不是一起去一趟?坐夜車,明天早晨到達。”
  公司要派人去,這是為什么?禎子感到事態緊迫。
  “難道憲一找了什么麻煩了嗎?”
  “麻煩?”“譬如說,金錢上的事……”“不,不,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只是我們放心不下,因為鵜原君比預定晚了三天還沒有消息,雖然已打了電話去,再想派個人去落實一下.恐怕夫人也是同樣的心情,如果愿意的話,夫人也一起去,如何?”
  “我愿意去。’禎子答道。
  丈夫如果不寄來“十二日歸來。”那張明信片,她不會馬上答應的。丈夫下落不明,或許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或許有外界的壓力。
  對方說了今晚火車發車時間,就挂斷了電話。
  接著,像追赶似的,大伯子來了電話。
  “憲一還沒有回來嗎?”
  “還沒有回來。”
  “這家伙真傷腦筋。”大伯子咂了咂舌頭說。
  禎子告訴他,方才公司來了電話。大伯子似乎醒悟到事態格外嚴重。
  “按理說,我也該去,可是手頭還有一些工作撒不開。’大伯子猶豫不決地說。
  “哎呀,哥哥您就不必去了。我先去,等我了解情況后,你再去也不晚。”
  禎子說完,大伯子說:“那就這樣吧,拜托了。”挂斷了電話。
  禎子回到房間里,心跳不怎么厲害了。窗外,海洋似的建筑群在呻吟。寬廣的空間,今天覆蓋著薄薄的云彩。云色分好几層,顏色各不相同,像牆壁一樣展現在眼前。禎子想起了在詡訪湖見到的北方的云霞。
  收拾行裝時,禎子把夾在原文書中的兩張照片塞到皮箱底下。
  上野車站,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在檢票口等待禎子。
  “您是鵜原太太吧?”他問道,說是和憲一同一個科的,其貌不揚。
  他拿出車票,說已訂好了座位,說著三步并作兩步先朝站台走去。
  座位在二等車的一端。
  “我姓青木。這一次讓您擔憂了。”他對禎子說,“那邊有本多君在,想去當地再詳細調查一下。今天,本多君已向警察署詢問,說這四五天沒有發現有身份不明的尸体。”青木滔滔不絕地說。
  禎子不由地一怔。沒有發現有身份不明的尸体。
  ——他的本意想叫禎子放心。可是,禎子听了他的話后,心里翻滾得更厲害了。
  事態已發展到這個地步,自己毫無所知。而丈夫的身体已發生急劇的變化。丈夫在漆黑漆黑、手夠不著的地方獨個路行。禎子覺得自己的想法還太樂觀。接著她發現自己手指頭在顫抖。
  禎子十分清醒,而青木早就交叉著胳膊睡著了。
  窗外∼片漆黑。偶爾在河上浮現出暗淡的燈光。在火車穿過山峽時,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
  語田、水上、大澤、六日葉等站名在孤寂的燈火中閃了過去。
  北陸路漸漸接近了。曾經憧憬過的北國,禎子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心情來到這里。禎子一點也睡不著。
  從直江津發車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禎子卷上百葉窗向外眺望。遠處稀疏的燈光在窗戶上凍住了,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上,燈光在慢慢移動。
  旁邊的身子在動,禎子睜開了眼睛。
  “對不起。”青木說著,拿著洗臉具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禎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睡了一會儿。她看見窗外蒼白的光射進車廂里來。
  車廂里的百葉窗都打開了。從斜面看,白光在飛馳。禎子解開帶子,百葉窗“啪”的一聲彈了上去。眼前展現出流動著的景色。
  外面的雪堆在流動。在陽光尚未照射的郁郁蒼蒼中,一個個雪堆,堆得高高的。黑色的樹木形成一道線,埋在雪堆中,在低矮的屋頂下露出微弱的燈光。有的地方焚火,那火色十分鮮明。天空陰沉,被煤灰色封住了。
  ——這就是北國。
  禎子清醒了許多。今年東京沒有下雪。來到這里,不僅看到了雪,而且樹木的形相,民房的屋頂,不超過山脈向北看是看不到的。早晨,陰沉沉的光線,顯出北國的荒涼。一看表,還不到八點。
  青木洗完胜回來了。他把手時光靠在窗框上,眺望著外面,對禎子說,“快到了。”
  青木的臉上胡子拉碴的。
  禎子對著洗臉間髒兮兮的鏡子化妝。車体的晃動,使她站不穩腳跟。她那掌握不住重心的身子,仿佛心中七上八下地感到不安。皮膚粗糙,化妝也不順心。今早她朦朦朧朧地睡了一會儿,還記得富山車站的燈光。
  回到座位上,青木正在吸煙。禎子對這位同伴沒有親近感,但仍向他問了早安。
  遠處出現黑沉沉的大海。日本海的海岸線比預想的要小得多。再過去則是綿延的山脈。山上的積雪好似在灰色的天空中露著牙齒。
  “那是能登半島。”青木說。
  那是能登半島嗎?禎子的腦海里浮現出地圖上像巴掌那樣大的一塊地方向大海突出。能登山脈的形狀似乎很平板。輪島、七屋小學時代學過的地理,此刻禎子還記得這些地名。
  禎子眺望微微移動著的遠處的山脈。忽然想起問青木:
  “難道鵜原有工作去了能登半島產’
  青木從嘴上拿下煙。他那滿是皺紋的眼皮掀動了一下。
  “這個……詳細情況我不太了解,看來能登方面不會有像樣的廣告客戶。”
  因此,這儿不會有什么買賣。——青木用沒有活力的口吻說。也許如此,看到這些冷冷清清的山脈,禎子也覺得突出在日本海的半島恐怕只有些寒愴的漁村。
  海看不見了。在雪地上星星點點的房子多了起來,火車在這儿停了一下,頭頂黑毛毯的人在線路附近走動,一看站名:“津幡”。
  “下一站就是金澤。”
  快下車了,青木的臉上才有了些活力。可以說,自從上野站上車以來,他的臉一直是沒精打采的睡意未消。
  車廂里,人們開始收拾行李。那一陣子騷亂好似在追赶著禎子,她的心又開始亂了。這种現象記得以前也曾有過。對了,在新婚旅行第一天,從甲府車站去旅館,領班把汽車門一關,汽車開始啟動,也曾有過這樣的傾斜感。
  火車降低了速度,駛進了車站。人行步廊像棧橋一樣向前延伸。
  青木伸了一下懶腰,先向車門口走去。他豎起大衣領子,煙灰正好落在衣領上,禎子沒有勇气伸出手去把煙灰撣掉。
  “啊卜’
  當下到站台上,青木突然大聲喊道。從他背后,出現一張沒有血色的男人的臉,濃眉大眼。禎子記得那是去上野車站送別丈夫鵜原憲一,和他一起走的繼任本多良雄。
  ““累了吧!”本多良雄兩只大眼睛堆著微笑對禎子說,“昨夜在火車里沒睡好吧?”
  禎子向他鞠躬行禮。
  “這樣大清早要你來迎接,實在不好意思。”說到這儿為止,她對他為丈夫的事种种操心,打算以后再向他道謝。
  青木問本多:關于鵜原君的事從那以后有什么消息?”
  他的聲音很大,但本多良雄只是微微搖搖頭,不作回答,卻轉過身來對禎子說。
  “前天這里下了一場大雪。那暴風雪可真夠厲害的。”
  他說完,慢慢地移步。禎子感到這個人挺細心的。
  在車站前面上了出租汽車。廣場上的雪已經掃到一邊堆了起來,陽光從深重的云層間鑽了出來。在陽光下,金繹的街道展現在眼前。正面是大寺院的屋頂。
  辦事處在繁華大街的橫街里,在九谷燒店舖的二樓租的房子。店面上放著紅的、金的唐獅子和陶壺之類陶器,是家老舖子,很气派。上了樓,十舖席大的房間放著四張辦公桌,桌上豎立著一些賬簿,原來是日本式房間改造成的辦公室。
  “這儿是鵜原先生的桌子。”本多良雄指了指現在自己用著的靠窗戶的桌子。也許是主任用的,比其他桌子大些。禎子想象著這兩年來在這張桌子上看賬簿,寫信時丈夫的姿影。
  大清早,其他人還沒有來,只有青木和本多。青木沒有脫大衣,冷呵呵地站在那里。
  本多說:“抽屜里鵜原先生的東西都還沒有整理,几乎全是公司里的文件,為了方便起見,我把它放在一塊儿了。”
  本多打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禎子瞅了一下,全是傳票之類的東西。
  “夫人,這里的工作沒有交接完畢。”本多對禎子的臉露出安慰的微笑。“鵜原先生還想再一次回到這儿來。”
  听了本多的話,禎子不由地一怔,這樣說來,他是直接從金澤回東京。她好像听科長說過。
  “本多君,”青木把空著的椅子拖到跟前,斜著坐下說,“你和鵜原君最后分手是在這辦公室嗎?”
  從窗戶里射進來的陽光變得明亮了。本多良雄說:“好,現在我說明一下,請夫人一起听著。鵜原先生說,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出發,我想是二十點二十分從金澤發車的快車,我說去車站送行。鵜原先生說,不必了,他去高岡還有點事,早點走,明天早晨再回金澤辦事處來,晚上出發,要送的話,到那時再送吧。三點多他獨自离開了辦事處。”
  “高岡?他說有事?是公司里的事嗎?”青木問。
  “不,在高岡沒有公司里的事。大概是私事吧,我沒細問。夫人,鵜原先生在高岡有朋友嗎?”
  “不,我沒听說。”禎子回答。說不定有朋友,因為結婚還不久,反正自己沒听說過。她感到自己所處的境地是多么無依無靠。
  “是嗎?”本多點點頭。他那表情似乎禎子應該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待鵜原先生回來,還有這些文件需要交接。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十二號,從上午起一直等著,卻沒有他的影子。下午沒來,第二天也沒來。我以為他從高岡直接回東京了。沒交接的文件并不十分重要。鵜原先生不說,我們也能弄懂。于是過了四天,東京總公司說鵜原先生還沒有回去,打電話來問。我真吃了一惊。”
  青木看著本多的說明似乎只對著禎子,他感到有些不滿。
  “你听我說。你在電話里向總公司報告,說鵜原君十一日從金澤回東京。那么這話得訂正一下。事實上,十一日因事去了高岡,預定十二日再回到金澤。因此,正确地說,鵜原君應該在十二日早晨去東京。十一日傍晚,他去了高岡,一直沒有回來。你以為他直接回東京了。因此你以為,十一日晚走的,是這樣嗎?”
  “是這樣。我只能這樣認為。”本多回答。
  對青木的提問,禎子感到有點儿怀疑。本多的回答,同時也是對禎子的答辯。
  “高岡,高岡,鵜原君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夫人,您有沒有什么線索?”青木對禎子說。
  “不,一點儿也沒有。”禎子再次否定。
  “鵜原君以前是不是常去高岡?”青木把視線移向本多。
  “我剛到這儿,不太清楚,問以前就在這儿的人,誰也沒有听說過。”
  “這就奇怪了。”
  青木歪起了腦袋。禎子也覺得不可思議。丈夫在离任前,在高岡有什么事必須辦呢?
  “你和鵜原君已經交接完畢,是不是?換句話說,他帶著你到各地客戶轉了轉?”青木問。
  “這事儿五天里就辦完了,沒有剩下的了。”
  “你們在一起時,鵜原君對這次的事情有沒有露出點口風。”
  “沒有,一點儿沒有。”
  “鵜原君的家在哪儿?”
  “家?”
  “是他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本多的眼睛里露出狐疑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好像在津幡租了一間房子,离這里兩里東面的小鎮上。”
  禎子想起在到達金澤前停過的那個站名。丈夫住在那樣冷清的小鎮上嗎?禎子還是第一次听說。
  “那邊的房子已經退掉了吧?”
  “那當然。”
  青木從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煙來點燃,朝禎子瞅了一眼說:
  “我說這話,也許對夫人不太好。不防一万,只防万一,是不是報警,請求警方搜索,因為今天已經過了五天了。”
  “我贊成。’才多說,“我看有必要這樣做,要不,現在我就陪你們去警察署。”
  禎子沉吟了一下,點點頭。
  禎子同本多良雄并排走出九谷燒店舖。太陽當空照,風卻很冷。街上的行人多起來了。
  “青木君……”本多一邊走,一邊說:“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或許冒犯您了,不過他是個好人。”
  “不,沒事儿。事事都讓他費心了,實在不好意思。”禎子說。其實這話也是說給本多良雄听的。
  警察署不很遠。
  “我想請求搜索。”本多說。
  剛上班的年輕的警員,遞過來一張紙。
  “把年齡、特征、服裝以及离家出走的時間,詳詳細細寫在這上面。”
  詳詳細細的分成好几個欄目,搜尋一個人的下落,原來用這樣一張印好的紙。禎子感到很奇妙,這張紙竟和人的關系非常密切。禎子把丈夫的特征、身高、体重、服裝、身上帶的錢和東西,可能去的地方等,一欄一欄寫清楚。她一邊寫,一邊產生了錯覺,仿佛自己在描寫一個名叫鵜原憲一的陌生人。
  “為什么离家出走?有什么事情沒有?”
  警員例行公事地問道。他處理的事件好几十件,這不過是其中之一,因此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沒有。也沒有其他線索。”本多代替禎子說。警員不時地用鉛筆記下些什么。
  這時,才來上班的警官見到本多,毫無顧忌地走過來。
  “上次你來查問的那個人,還沒有消息嗎?”
  這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官。本多見了他,赶忙行禮,從領章上看,他是警司。
  “還沒有。這一位是他的太太。”本多向禎子攤了攤手。
  “這一位是上次麻煩過的警官,他在管區內查了一下。”
  本多向禎子介紹這位警官。禎子一怔,說查了一下,那是指有沒有發現尸体。
  禎子向警官道了謝。
  “你很擔憂,是不?”督司說,便從年輕的警員手中拿過“搜索請求書”讀了起來。
  “已經快一星期了,他抬起眼皮問
  “是的。”
  警司想了一下。對本多說:
  “這事儿,与其說在金澤署管轄范圍內,不如說,應該擴大到全縣,查一查有沒有身份不明的尸体。其次再擴及到鄰近各縣。他身上帶著名片吧?”
  “我想他應該帶著名片夾。”
  “夫人,他有沒有自殺的動机或念頭?
  “那絕對沒有。”禎子回答。
  但說過以后,她自己也覺得沒有把握,結婚還不到一個月,他的事,自己知道多少?未知的部分,堆積如山。或許他的“動机’埋沒在未開發的土壤里,只不過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只能回答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
  “鄰近各縣,也只限于富力和福并,其他都是些交通不便的地方。”
  警司說了自己的意見,本多表示同意。
  禎子覺得奇怪,為什么本多不提起高岡的事。丈夫不是說過,有事去高岡嗎?既然這樣,那首先應當說出來。可是本多閉口不談。
  “現在我們去鵜原先生的房東家。”
  來到大街上,本多對禎子說。
  “哎呀!那不是在津幡嗎?”禎子感到意外。
  “在這以前,他在市內科的房子,上那儿去看看。”本多壓低聲音說,“這事儿,還得對夫人說清楚。”
  語尾留在禎子的耳朵里,她感到其中有秘密。
  兩人上了涂著綠漆的小型的市內電車。禎子靠窗,眺望著慢慢移動著的市街。盡是些古老的、庄重的房屋。偶爾有座近代建筑,像异物一樣夾在中間。所有的房屋全是玻璃瓦。在陽光下返照。這城市在戰爭中沒遭殃。
  “就在這儿。”本多說。
  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從電車道拐進去,道路為緩坡,下了波,有座小橋。道路沿著小河彎彎曲曲。道路旁,長長的土圍牆鱗次櫛比。小河道也是一排排土造房屋的白牆。這几行人很少。陽光照在白牆上,照在行走著的本多和禎子的肩膀上,忽明忽暗地落下陰影。
  “不滿您說,關于鵜原先生租的房子·…。”本多和禎子保持一定的間隔說,“不是指現在要去看的那家人家。我是指最近一年半住的地方。”
  “一年半?那么以前的那家人家只住了半年?’禎子反問道。
  “好像是,為什么說好像是,因為我不知道。是辦事處的人說的,后來他在哪儿住,誰也不清楚。”
  禎子凝視正在說話的本多的側臉。
  “為什么?”
  “如您所知,鵜原先生一個月中十天在東京,二十天在這里。這二十天中約有一星期到北陵一帶与廣告客戶談生意。我們這買賣都這樣。因此剩下十三天在辦事處辦公,除去星期天,每天都來,因此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鵜原先生自己說在津幡。可是,公司里人說好像不在津幡,因為職員中有人是津幡人,說沒見過他。”
  “鵜原沒有說清楚嗎?’禎子怯生生地說。
  “是的,這事儿很曖昧。不過,他的工作一絲不苟,誰也沒把他住在哪儿當回事。”
  “要聯系工作,要是不知道鵜原住在什么地方,不會感到不方便嗎?”
  “倒也沒有。因為他每天來上班,其余時間出差,現在出了問題,我覺得很傷腦筋。不過,現在即使知道他住的地方,已經搬走了,也不會有問題,所以我沒有對青木君說。”
  從這話里,禎子感到本多這人很細心。
  “他說去高岡,究竟為什么呢?”禎子對本多剛才不在警察署里說,感到狐疑。
  “他去高岡干什么,我也覺得很奇怪,我以為鵜原先生在撒謊,因此我沒有對警方說。”
  禎子產生一种直覺,本多良雄一定知道丈夫的一些事。
  像古代武士的住宅,看起來十分破敗,一直往前延伸,破損的瓦片積著雪。兩個披著和服被褂的行人口過頭來看看他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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