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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疑惑


  來到大河邊,禎子和本多良雄走在沿河岸的大道上,從河上刮來的風很冷。本多良雄放慢了腳步,拿出記事本攤開來看。
  “鵜原先生從前租的房子,是從辦事處的人那里打听來的,大概是在這一帶。”
  本多朝四周掃了一眼,拐進一條胡同。兩旁人家的門大多是很矮的格子門。
  “就這家。”本多站住,回過頭來看禎子。門上挂著古舊的“加藤”的名牌。
  土間很狹窄,很深。從里首的陰暗處,一個矮個子的老姐邁著碎步走了出來。
  “您有什么事?”白發的老姐坐在榻榻米上,洼陷的眼睛望著站在門框前的兩人。
  本多怕老姐耳聾,大聲地說:
  “我是A廣告公司的。以前我們公司的鵜原是不是住在您這儿?”
  “嗯,鵜原先生一年半以前就搬走了。”老姐不像本多擔心的那樣,立刻听明白了。
  “是啊!那時候給您添麻煩了。”
  本多道過謝,發現老太婆的目光轉向禎子,便介紹給她,禎子向她行禮。
  “呵,是鵜原太太。鵜原先生在我們家住時還是獨身。真好,娶了這樣一位好太太。”
  老姐的目光又移到本多身上。本多問:
  “我想請問您,鵜原先生搬走時,您有沒有听說他搬到哪儿去了?”
  “沒听說,鵜原先生說是因為工作需要而搬走的,搬走后連一張明信片也沒寄來。”老姐翕動著下唇不滿地說。
  “是嗎,那也太過分了。”
  “你們不知道鵜原先生的住處嗎?”老姐的目光轉動了一下,饒有興味地問。本多有點著慌了。
  “不,隨便問問。鵜原先生搬家時,他的行李,比如被褥之類,是搬家公司來搬走的吧。”
  禎子在一旁听,她理解本多為什么這樣問。他想從搬家公司打听到鵜原搬到哪里。
  “我不記得是不是搬家公司。行李是鵜原自己收拾的,好像是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一起運走的。”
  “是出租汽車嗎?”本多嘟味道。
  臨走,老姐和藹可親地說:
  “鵜原先生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常出差,一個月里,只在家里呆半個月。也沒見過他去玩女人,也不喝酒,真是個好人。快搬走時,他出差越來越多了。”
  兩人又回到河岸路上,這條河叫犀川,河水少,兩岸干燥的地方積起很厚的雪。
  “鵜原搬家時不用搬家公司,而用出租汽車,看來他新搬的地方是在金澤市內吧?”禎子問本多。
  “這個……”本多一邊走,一邊歪起了頭說:
  “那也不一定。出租汽車送到火車站,然后把行李托運。看來不在市內,如果是在市內,辦事處的人一定會知道的。”
  听了本多的話,禎子覺得鵜原好像有什么秘密。是的,丈夫一定有意識隱瞞的事,新婚的妻子未必知道。它隱藏在更深層。
  遠處有一座條橋。它的上方白山的雪原向前延伸著,灰色的云覆蓋在上空。在禎子的眼里,那是在取訪湖看到的北山。那時,丈夫不讓她去山的那一邊,如今她自己卻來到了這儿。
  “要是出租汽車的話,那就找不到線索了。行李送到車站,那只有到車站去查。可是一年半以前,是小包托運呢,還是隨客車走的,一件小小的行李是無法查到的。”
  然而,他仍然決定去車站看看,禎子表示同意,但這事儿像騰云駕霧一樣,沒有把握。
  在電車里,三個和尚在閒聊,禎于忽然想到這城市和尚多。電車在大寺院眼前停下,他們下了車。
  “這是本愿寺。這一帶是佛教的真宗。”本多在一旁說。今天早晨火車到站時見到的大寺院的屋頂就是這本愿寺。
  進了車站,兩人朝行李托運處走去。兩個站務員正忙著工作,等待他們騰出手來。
  “有什么事?”一位矮胖的站務員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
  “一年半以前托運的行李,現在能查到嗎?”本多問。
  “一年半前?”站務員一愣,“行李還沒有到嗎?”
  “不,不是,想查一查運到什么地方。”
  “是誰送的,送到哪儿?”
  “這些都不知道。托運人是鵜原憲一。”
  “是手提行李,還是小包?”
  “這也不清楚。”
  “看來,你們也沒有收條。一年半的話,那是很早以前了。知道發送的日期嗎?”
  “准确的日期不知道,只知道發送人的名字。”
  站務員有點火了。
  “簡直是胡扯。發送的地點不知道,行李的類別不知道,日子也不知道,又是一年半以前的事。這沒法查。”
  他的話有道理,本多只有退下,點燃了一支煙,開始踱步,說道:
  “這不能怪站務員發火。毫無頭緒怎么能查呢?從車站查搬家新址已經不可能了,怎么辦7’本多看了一下手表道:
  “已經四點,去警察署看看吧,或許能听到什么消息。”
  這是指照會本縣和鄰縣警察署,有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尸体。禎子感到胸頭堵得慌。
  “這么快就能知道嗎?”
  “也許會知道。警方是用電話聯絡的。”
  本多想盡快知道結果,朝公共汽車站走去。
  早晨見過的警司得知本多和禎子來了,自己來到傳達室。警司是高個子,四十多歲。
  “查問結果大体上已知道了。”警司說。
  “哪么謝謝了。”本多和禎子低頭行禮。
  “從十二月十一日,也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斷絕消息那天起,直到現在,本縣及鄰近的富山縣、福井縣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尸体。當然是到現在為止。”
  到現在為止沒有發現,禎子的痛苦情緒減輕了些。
  “是嗎?”本多想了一下,“那么其他各縣的結果,還要等些時候,是不?”
  “發出的搜索請求書向全國頒發,需要兩星期以上。”
  “那就是說,以上三個縣,從那以來,沒有發現過尸体,對不?”
  “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尸体。其余的由家屬認領,或采取明确法律手續的另當別論。本縣發現自殺三件,傷害致死一件;福井縣燒死一件,自殺一件;富山縣,自殺兩件。這樣看來,在短短几天內,有許多不幸而死的人。”
  警司看到記事本,感歎地說:
  “男的四人,女的四人,各占一半,真奇妙。”
  警官的意思是,目前要搜尋的當事人尚未死亡。本多說:
  “好吧,今后如有線索或發現尸体,請跟我們聯絡。”
  “那么跟請求書的人聯絡。”警司看了一下請求書,那上面寫的是東京的住址和禎子的名字。禎子瞅了一下本多的臉,本多馬上明白了。
  “是這樣,如果在近處發現,就請您跟在金澤的我聯絡。夫人不久就要回東京。我的名片上回已經給過了。”
  “是的,那就這樣辦吧。”警司點了點頭。
  出了警察署大門,本多站住了。
  “現在看來,還沒有發現我們所擔心的事實,因此可以放心了。這种事絕對不會有的……鵜原先生一定在什么地方活著。是不是?”本多為了安慰禎子,斷言道。
  “因為不存在死亡的原因,也許是我們過分慌張,說不定,過一兩天鵜原先生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話雖這么說,可是丈夫為什么失蹤的原因還不知道。本多也不提及。禎子躊躇不決,也不想說出來。一般情況下,人們涉及到根本問題時總是往后拖延。
  “我們光想陰暗的一面,是不是?比方說,鵜原先生拿著公司的錢出走,可以考慮到各种情況。但沒有事實,一切都被打消。再說,夫人也不知道他失蹤的情況。當然不可能自殺或他殺。總而言之,不存在擔心的原因。”
  本多說這些話是為了使禎子放心,同時也在說服他自己。然而,禎子不會得出這樣的邏輯。她的心不能接受,但又不會歸納起來說出自己的看法。
  陽光從云層中鑽出來。本多見到夕陽西下說道:
  “今天您累了吧,回旅館去吧,怎么樣?盡可能給您找一家僻靜的旅館,不知是否合您的意。我領您去。”
  禎子道了謝,和他一起走。他說,放在辦事處的行李,回頭送過去。
  旅館离電車道不遠。后邊可以看到城牆和山崗。
  “城牆那邊一帶的地方是兼六園。”
  本多為了負責,一起上了二樓禎子的房間,指了指窗外的景色說。沒過五分鐘,他說:
  “我還有些工作沒做完,這就告辭了。”
  “多謝了,百忙中給您添了麻煩。”禎子把手支在榻榻米上說。
  “不用客气。在東京時,我和鵜原先生崗位不同,并不特別親密,但他是我的前任,再說尋找鵜原先生的下落是公司的命令,請您不要介意,我始終把它當作公司里的工作。”
  本多自己也覺得局促不安,說罷就走了。
  屋子里點著暖爐,但禎子并不想馬上鑽進去。窗子還打開著,她向外面眺望。天漸漸黑下來,只有城樓的白牆在暮色中透著光亮。背后的山崗覆蓋著一片松林,煞是美麗。
  那是兼六園吧?禎子在小學時代學過,也多次見過照片。可是禎子不喜歡旅行,此刻也引不起興致。
  女招待端著菜進來。
  “您從東京來,這儿真是鄉下了。”女招待把茶放到暖爐的板上,和顏悅色地說。
  “不,這儿也挺熱鬧的。”禎子關上窗戶坐下。
  “怎么說好呢?總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當地人也像大城市人一樣盛气凌人,擺臭架子。可這儿唱歌跳舞倒是很時興的。”
  “你也是東京人吧?”
  “提的,我原住澀谷,戰時疏散到這儿,便在這儿落戶了。”
  女招待問是不是馬上開晚飯。禎子回答再待一會儿,她絲毫食欲也沒有。
  女招待走后,只剩下她自己,在電燈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榻榻米上。禎子這才感到寂寞。
  到此刻為止,她身邊總有人陪伴,在火車里有青木,以后本多。此刻只剩下她自己。她突然覺得自已被撇在一邊。在這陌生的土地,她一半感到膽怯。
  陌生的土地,——實際上就是如此。這儿留下過丈夫的足跡,但空漠、寂寞,沒有絲毫親密感。新婚旅行時,在路上望見過的北方的天空,憧憬變成了虛妄。她甚至覺得和鵜原憲一結婚都沒有現實感,好像是一种錯覺。
  禎子忽然想到:丈夫的失蹤是不是因為有了自己這個新婚的妻子?
  女招待在隔扇外喊道:
  “有人送東西來。”女招待拿著禎子的手提箱進來了。
  “啊——已經送來了嗎?那個送東西的人還在嗎?”
  在的話,禎子要向他道謝。女招待說:
  “就是剛才領您來的那一位,還在門樓里呢。”
  本多自己把行李送來,使禎子感到意外,禎子急忙下樓去。本多站在門樓的石板上。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我總以為您派人送來,還讓您特意跑一趟!,真對不起。”
  “不。工作干完了,我順便送來的。有什么不便之處,請不用客气,跟旅館方面說。”
  本多客气地站著,禎子听懂他的意思,今夜的旅館費由公司負責。
  “謝謝。不進來坐一會儿嗎?”禎子抬起眼來說。
  “不,我這就告辭了。”本多答。他考慮到夜間訪問不方便。
  “那怎么可以呢?”
  連杯茶也沒喝就回去,禎子也不能和他一起外出。門樓旁邊事間會客室,不管怎么樣,她要請本多坐一坐。
  六舖席大的西式會客室里,放著一排軟椅。禎子讓女招待端杯咖啡來。
  “請不要張羅。”本多坐到椅子上,低著頭掏出了香煙。
  “您累了吧,我馬上就要告辭。青木君向您問好。”
  禎子低頭行禮,想起青木那張冷冰冰的臉。
  “青木君明天一早回去。不過在中途還要轉兩三個地方。’”禎子知道,這也是為了尋找丈夫的下落。兩三個地方或許是公司客戶的所在地。
  “真是的,這回給各位派了麻煩了。真對不起。”禎子再一次表示歉意。
  “不,到了這樣時刻,彼此彼此。還是夫人最最擔憂,沒過几天就跑出來了。”
  本多指的是新婚。禎子不禁臉紅了。禎子說:
  “本多先生,正如您所說的,我和鵜原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不知該說不該說,我對結婚前的鵜原一無所知。結了婚,到現在也不十分了解。這一次出了事,我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本多先生,您也沒有線索嗎?如果鵜原真的失蹤了,您能不能找出原因來?”禎子提到了白天不便說的問題的中心。本多耷拉下眼皮說:
  “這事儿,我也曾考慮過,我也想不出什么線索,問公司的同事,誰也說不出鵜原先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工作認真,沒有歪門斜道,不喝酒,對賽馬、打麻將也沒有興趣。在夫人面前說,很失禮。也沒有听說他有男女關系。怎么說好呢?他是一位一心一意工作,而沒有嗜好的人。真弄不懂。”
  禎子子听著本多說話,卻听不進去。像耳邊風一樣從身邊滑過。這种不滿情緒從何而來?一時也說不清楚。
  “鵜原是自己隱藏起來的嗎?還是……”
  還是外界的暴力?這句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說鵜原先生讓自己失蹤,還為時過早。至今還沒有找到原因。十一日分手時,他還說要回辦事處來,桌子里的東西還沒有整理。”
  是啊!禎子想起來了,鵜原從金澤寄來一張明信片,說十二日回東京。因此,他應該在十一日從金澤出發。可是,這一天他有事去了高岡,說十二日再回金澤,然后回東京。高岡在去東京途中,有事要辦,為什么不中途下車?那比折返金澤,再乘火車去東京方便得多。
  禎子說了這個疑問,本多點了點頭。
  “您說得對。鵜原先生十一日去了高岡,打算第二天返回金澤。這事至為重大。說不定,那是問題的關鍵。”
  “你說鵜原現在住的地方是否在高岡?”禎子心中一陣子騷動,說道。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想不至于吧。不瞞您說,在夫人到來之前,我去高岡調查過。到現在還找不到鵜原先生住在高岡的痕跡。而且,正如夫人剛才所說的那樣,如果去高岡,那么去東京正好順路,沒有必要再折返金澤,我總覺得在別的地方。為什么非折返金澤再去東京不可呢?”
  听到這里,禎子想起今天早晨本多曾說過鵜原說去高岡是撒謊。
  那么,鵜原為什么要撒謊呢?為什么不把自己的住處告訴辦事處的人呢?禎子這才找到為什么對本多的話不滿的原因。
  “本多先生,我這才知道,您在我到達以前,早早就去尋找鵜原的尸体了。”禎子說。本多眼睛里顯出尷尬的神情。
  “是不是因為鵜原的住所不明,換句話說,鵜原身邊有秘密,在下落不明的同時,就和尸体聯系起來了?”
  本多端起茶碗,放在嘴邊,他在考慮如何回答。他喝了一口咖啡答道:
  “已經報了警,總會有眉目的。夫人,您過慮了。我已經說過多次,您不必擔心。我相信鵜原先生會平安無事的。”
  禎子掉過臉不去看他。本多的安慰反而使她覺得自己的直覺是正确的。丈夫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她把目光移向奶油色的牆壁。牆上挂著金澤的晚景照片。禎子想起自己手提箱里有丈夫的照片。
  禎子請本多稍等片刻,上樓從手提箱里拿出兩張照片,放在本多的面前。
  “這是夾在鵜原書中的兩張相片,是不是有關連,還不知道。本多先生,您能從這兩張照片上的房屋找出什么線索來嗎?”
  本多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一會儿。一張是類似文化住宅的高級的房屋,一張好像是農家似的簡陋的平房,背景是山脈。本多歪起了腦袋。
  “不知道。我沒見過。這是鵜原先生自己照的吧?”
  ’‘大概是的,他有照相机。”
  “那個漂亮的房子,在東京是常見的,但沒有背景,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或許是在外地也未可知。”本多想的和禎子一樣。
  “這個農家,很明顯是本地的鄉下,門小,廂房在里首,格子窗,是它的特征。可是,在哪儿呢?”本多把照片翻過來看。
  “是沖洗房沖的,你瞧,35和21是沖洗房做記號。從紙張陳舊的程度來看,不是最近照的。不知鵜原先生是托哪家照相館沖洗的。”
  “我結婚以后沒見過,所以也不知道。”
  “是嗎?或許公司里人知道,我去問一問。”
  “本多先生,您順便問一下,要是有人知道這兩處房屋,那么都在哪里。”
  “明白了。”本多把照片放進口袋里。禎子雖不說,他也猜得出這兩張照片上的房屋和鵜原的住處有關。
  天色晚了,本多站起來告辭。
  “多謝了。”禎子將本多送出門口,心想今后還要給他添不少麻煩。
  回到房間里,演于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從今早晨起一直處于緊張狀態,此刻突然弛緩了。一幕一幕往事像遠方的景致似地惆然地回轉。
  丈夫為什么十一回去高岡,离開了辦事處,為什么第二天還要回金澤來?本多說,這也許是問題的關鍵。她想起本多說過的話:‘我總覺得在別的地方,為什么非折返金澤再去東京不可呢?
  禎子給賬房打了個電話。
  “有沒有石川地圖?我想看一看。”
  女招待把地圖拿來了。
  “想去參觀嗎?旅行該是很有樂趣的。不過,現在天气不好,要是在春天,可以到能登半島轉轉。”
  禎子只是微微一笑。
  她攤開地圖看。從金澤開出的支線很少。有去能登半島北端的七尾線。這條線在离金澤不遠的津幡分開。津幡站只有快車才停。因為它离金澤最近,應該考慮在內,此外從西金澤站開出,沿犀川,南下到白山溪谷,也有一條支線。還有一條支線從金澤去河北高,終點站為粟峽。另有兩條私營鐵路,沿海岸朝大野湊方向行駛。一共有四條支線。
  然而,除了支線以外,還有与東京相反方向,開往福非方面的干線。那個車站,非快車不停,因為它离金澤很近,可以乘普通列車去。
  除列車以外,還有公共汽車,四通八達。在交通發達的今天如果單純地考慮以金澤站為中心,十一日丈夫的目的地在何處?禎子無法給他限定。
  禎子合攏地圖,閉上了眼睛。
  十一日,鵜原憲一還打算回金澤,去了哪儿,從此沒有消息。事實就這些。
  禎子想到過去在報上經常讀到的奇怪的失蹤事件。有一位年輕的學者在去上班的途中,突然消失了。有一位公司職員出去散步,從此一去不回。另一位少年在外面游玩,在回家途中失蹤了。失蹤原因,家人都沒有線索。全國這樣的事例不少,她在一本周刊雜志上讀到過。
  鵜原憲一的失蹤,恐怕也是其中的一例。沒有任何原因。他沒有自行消失或自殺的意志,還說第二天回金澤辦事處來,抽屜里的東西還沒有整理哩。
  然而沒有任何原因,禎子總無法相信。至少有肉眼看不見的巨大的暗流。從空間上來說,這次事件源于鵜原的住處不明,從時間上來說,發生在和自己結婚后不久。
  禎子想到這里,給東京要了兩個長途電話。
  首先接通是鵜原的哥哥家。是嫂子接的電話。
  “嫂子嗎?我是份子。”
  “哎呀,”嫂子高聲答應道,“怎么樣啦?”
  “還沒有搞明白,這几公司里的人正在幫助找。”
  “真傷腦筋,難道∼點也沒線索嗎?”嫂子擔憂地說。
  “已經報警了。請警方幫助查尋。您那儿有什么消息嗎?”
  “不,沒有。你哥哥正擔心著呢。現在他不在家。他說,必要時,也去金澤。”
  “嗯,要是哥哥的工作允許的話,那就拜托了。”
  “好,明白了,我會對他說的。不過,禎子你也不用過分擔憂。反正以后總會有眉目的。真傷腦筋。”
  嫂子說話顛三倒四,挂斷了電話。
  她給大伯子夫婦打電話,匯報一下情況是自己的義務。至于讓大伯子來金澤,也是心理上的負擔。
  其次,她給娘家打了個電話。
  母親也許也在擔憂,然而禎子認為有必要讓母親了解鵜原憲一,不是作為親屬,而是作為第三者。她想問一問:“娶了新娘,是不是成為失蹤的原因?”
  禎子預感的正是這一點。這事儿難以理解,但必須理解。
  電話鈴響了,接線員說,東京接通了。禎子喊:
  “喂,喂,我是板根禎子…”回答的正是母親的聲音。就像在東京市內一樣,听得很清楚。
  “媽媽,我是禎子。”
  “哎,”母親說,“你在金澤?接線員是這么說的。”
  “是的,我在金澤,臨行前沒對您說。”
  母親听到從意外地方打來的電話,斷斷續續地問道:
  “那好。和憲一在一起嗎?”
  “不,就我自己。”
  “哎呀,他出去了。”
  “不是外出,他一開始就不在。”
  母親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在沉默之間使禎子感到金澤和東京的距离之遠,她接著喊道:
  喂!喂!
  “喂,究竟怎么回事?”
  “憲一十一日离開這里,從此就沒有消息。我放心不下才來到這里,向公司方面打听了,現在還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我也給青山大伯子家打了電話。”
  “嘔?——
  母親在電話里不吱聲了。禎子的眼睛里浮現出母親愁苦的表情。
  “不過,不用擔心,媽媽,您也不必介意。”
  “可是,這可是件大事啊,該怎么辦?”母親的聲音在顫抖。
  “詳細情況待我回東京后再跟您說。還有一件事拜托您。”
  “什么事?”
  “盡可能了解一下憲一的事。”這個··”
  “現在和過去的事。比如說,我們只知道憲一的學校;現在在A公司工作,除此以外,以前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這又···。”母親差點沒說出來,這又有什么用?
  是啊!一般提親時,主要了解出身地,學校,現在的工作環境,親戚關系,朋友關系。特別是与女人交往關系,以及品性等等。至于离開學校后干過什么,并不會嚴格探究。重點放在現在,而不去過問過去的履歷。結婚是為了今后的新生活,提親時,對過去敬而遠之。
  “這事對憲一這次失蹤有無關系,現在還不知道,不過了解一下總有好處。”
  “了解?向誰了解?”
  “我以為青山的大伯子最了解他。我不便直接去問他。也許他隱瞞著什么。因此最好去問媒人佐伯先生。”
  “佐伯先生只跟A公司有關系,詳細情況他不會知道的。”母親說。
  母親皺著眉頭的臉似乎就在眼前。是的,那么知道多少,就了解多少。公司里該保存著憲一的履歷書,讓他去看一看,事到如今,我都六神無主了。”
  禎子不假思索地說。
  這該是結婚前辦完的事。可是結婚前和結婚后,媒人的話不同。有的事,在婚事成立之前,媒人是不會說的,也許放到結婚后說。這倒不是說日本的謀人狡猾,而是為了促成婚事做些手腳。
  母親好像說通了。
  “那好,我去問問佐伯先生。可是,真煩人啊,憲一弄到這個地步,你也不能馬上回東京來。”
  是啊!目前這樣狀態,回東京的日子還難估計。
  “不,我不會呆長的。公司方面正在千方百計尋找,總之在我回去以前,向佐伯先生問清楚,寄一封快信來。”
  說完,禎子忽然想到,似乎丈夫從此不會再有消息了。這好像是用道理難以言喻的預感。
  “青山方面的情況怎樣?”母親問。
  “剛才我已去了電話。哥哥不在家,嫂子說哥哥可能到這里來。”
  “那敢情好,哥哥能去的話,也可以給你壯壯膽。”
  母親又對憲一的事說了三言兩語,問清電話號碼后,挂斷了電話。母親抽抽煙咽的聲音老是在禎子耳邊回響。
  禎子一時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在母親的聲音消失的同時,她想到,東京那么遠,自己一個人置身在几百公里遠的他鄉,周圍的一切在向自己逼近。她身子一動不動,似乎在体會此時的心情。
  遠處傳來謠曲聲和鼓鳴。禎子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打開窗子。黑漆漆的群山就在正面,山頂上的城牆也同樣黑漆漆的,都一樣黑,卻分得清楚。稀疏的燈火爬上坡來。謠曲聲在黑夜里回蕩。
  “借光!女招待拉開隔扇走了進來,跪在門檻前說:
  “我來給您舖被褥。”
  禎子關上窗戶,下意識地走到牆跟,看著女招待的動作。
  女招待跪在榻榻米上,用熟練的動作伸開被子。女招待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大花的衣帶,從后面看,那繡著花卉的銀線在電燈光下閃閃發光。
  禎子看著看著,好似視線穿透自己心理的深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從舖床疊被的女招待的姿影,聞到另一個女人的体臭。
  “請休息吧。”
  女招待在枕邊放上水壺、茶杯和煙灰缸,走出隔扇。這時,禎子才明确地意識到。
  ——丈夫身邊有一個女人,是自己所不認識的女人,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他身邊。
  人在意識深處模糊的東西,一時不會明了,只有受到外界的刺激,才會變成具体的思考,然后再進行思索和分析。禎子意識中的“分析”就是這樣開始的。
  新婚旅行之夜,丈夫對新婚妻子表示愛撫。這是令人窒息的困惑的時間,丈夫對妻子吐露了熱烈的話語。此刻這一切仍留在禎子的記憶里。丈夫向妻子起誓,要對她忠誠,他要使她幸福。自己也認為這門婚事是幸福的,那時的話語她不認為是虛偽的。
  然而,禎子自己缺乏一种親密感。不管對方的話語如何熱烈,而自己卻沒有接受他的親密。
  在取訪的旅館里,在浴室中,丈夫用貪婪的眼神觀察妻子的身子說:
  “你那年輕的身子多美啊!”
  丈夫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不,真的,他真是這樣說的。
  這時,禎子覺得他在跟誰作比較。丈夫的眼睛里确有這樣的神色。這使禎子感到不安。以后,他不止一次地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你的嘴唇真軟,像marsh mallow!”
  那時,禎子心中一怔,丈夫拿自己和另外的一個女人作比較。丈夫的熱烈呼吸吹到自己的面頰上,但她卻沒有親密感。
  和誰作比較呢?禎子覺得丈夫在和過去的女人比較。都三十六歲了,即使有過這樣的“過去”也不奇怪。可是,拿過去的人和自己作比較,那是不能容忍的,然而,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禎子對丈夫的全部情況處于未知狀態。
  然而,現在不是這樣。他所比較的女人不是過去的女人。這個女人現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活著,她和丈夫的生活有關系。這個關系在禎子和鵜原憲一結婚之前早就存在的。這些印象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從丈夫的眼神中表現出來。在新婚旅行的火車里,禎子從車窗中看富士見高原的景色,小聲喊道:“真美!”鵜原打開周刊雜志,卻不在讀它,好像在想另外的心事。眼神是心不在焉的。
  以后,禎子曾不止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態。當禎子离開丈夫身旁,又重新回到他身邊時,常常是這樣的眼神。臉上很不開心,好像沉溺在某种難以告人的思索中,神情恍惚。難道男人經常有這樣的表情嗎?禎子以為他在考慮工作,可是,現在想來,不是這樣,丈夫的眼神總好像有什么心事,非常陰沉。他不是考慮工作。他在思念某個女人。禎子此刻又想起丈夫夾在手指中的香煙拖著長長的煙灰。
  這個女人在哪里呢?這是很難想象的。丈夫過去兩年間,作為A公司北陸地方主任住在金澤。一個月里,在金澤二十天,在東京十天。兩年中,在金澤生活占三分之二。一個男人和女人有關系,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
  禎子自己也得到印證,當決定結婚時,她提出去鵜原的住地金澤看看,她想去從未去過的北陸地方,那儿是丈夫生活的地方。可是鵜原拒絕了。他提出新婚旅行去中央線沿線。在火車里,丈夫問禎子:
  “這次旅行,你想去北陸方面,是不是?可是那邊可沒有這樣美。”他吸著香煙,把窗戶弄得云山霧罩。
  “你生活在城市,憧憬著北陸的陰郁的幻象。可是,從詩情來說,這信濃、木曾的山間多得多了。北陸隨時都可以去,下一回吧。”鵜原安撫禎子的心說。
  鵜原為什么不帶妻子去金澤,現在才明白了。因為那儿有他的另一個女人,過著瞞著禎子的生活。
  當然,單單一趟旅行,不至于會暴露的。然而,從心理上說鵜原不愿意帶禎子去那地方。丈夫另外有女人,丈夫和這個女人生活在什么地方?
  在哪儿呢?在丈夫不愿意說出的地方,或許犀川河岸邊的一家人家。究竟在哪里?誰也不知道。丈夫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他的同事。但是,丈夫一定有不讓禎子知道的生活。
  十二月十一日下午,丈夫和本多分手后,不知到哪儿去了。他說明天回金澤再去東京。究竟去了哪里?本多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了女人那儿?一定去了。這個想象几乎是真實的。蓋著被子,禎子的眼睛在陰郁的北陸的景色中行進。她見到了那女人的姿影。兩個小小的人影在寬闊的天空下,在兩旁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的道路上行走。
  丈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失蹤了。禎子不能想象丈夫消失在秘密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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