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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早上,當她下樓時,她注意到,哈澤德父親并沒像往常那樣,跟比爾一起早早离開了餐桌,卻依然還磨磨蹭蹭地呆在那儿。在她喝咖啡時,他一聲不響地在看報紙。她覺得,在他的舉動中,有一絲想竭力掩飾的得意的神采。
  當她站起身時,他也跟著一起站了起來。“帕特里斯,穿上外衣,戴好帽子,我要你跟我一起坐車出去。年輕夫人要和我進城辦事,”這后一句話他是對哈澤德母親說的。
  后者試圖做出一种茫然無知的神情,不過做得并不成功。
  “可休的早餐該誰來喂呢?”
  “我會喂他的,”哈澤德母親安詳地說。
  “你來得及赶回來的。我只是暫時借你一下。”
  過了一會儿,她跟在他后面進了車子,他們開車走了。
  “今天早上可怜的比爾要走到辦公室去了嗎?”她問。
  “可怜的比爾是得走去了!”他樂滋滋地說。“這對他這個大個子很有好處。如果我有他那兩條長腿,我真樂意每天早上都步行呢。”
  “你要帶我到哪儿去啊?”
  “這不用你操心,什么也別問。等我們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他們在銀行門口停下了。他示意她下車,領著她進了銀行。他跟一邊的一個門衛說了句什么,然后就和她在一條長凳上坐下等了一會儿。
  只等了很小一會儿。那個門衛就回來了,臉色顯然跟先前大不一樣,他領著他們向一扇門走去,門上寫著“經理室,閒人免入”。沒等他們走到門口,門就打開了,一個滿臉喜色、稍稍發胖、戴著一副角質架眼鏡的矮個男子站在門口迎候他們。
  “來,見見我的老朋友哈維·惠洛克,”哈澤德父親對她說。
  進了這間不對外的辦公室后,他們便在里面很舒服的皮靠椅里坐下,兩個男人分享了雪茄。
  “哈維,我為你帶來了一個新顧客。這是我的儿子休的妻子。并不是我覺得你們這家差勁的老銀行有什么好的,而是——唔,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只不過是習慣吧。”
  這位經理很贊賞地笑得渾身都抖動起來,似乎這是他們之間已經開了好多年的什么玩笑。他朝帕特里斯眨眨眼,顯然是把話說給她听的。“在這點上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廉价賣給你算了。”
  “怎么個廉价法?”
  “二十五万。”与此同時,他一邊就在一張表格上填寫起有關項目來,好像他對所有的有關情況都了如指掌,根本無需詢問什么似的。
  哈澤德父親搖了搖頭。“太便宜了。便宜無好貨。”他不假思索地將掌心里的一張長方形的淡藍色的紙片底朝下攤在桌上。
  “你把這事想好了,再來告訴我,”經理冷冰冰地說道。然后朝向她,把他的鋼筆遞給她,“寶貝,在這儿簽個字。”
  假冒者,她尖刻地自責道。她垂下眼,把表格遞還過去。那張長條的淡藍色紙片別在了表格上,然后表格便給送了出去。送來一本小型的黑皮本子替代了這張表格。
  “拿去,寶貝。”經理隔著他的桌子把黑皮本子遞給她。
  她打開了本子,不讓人注意地看著它,這時那兩個正十分起勁地重新開始了他們之間友好的拌嘴斗舌。這本本子是如此清爽,還沒有使用過。最上面寫著“休·哈澤德夫人”。在今天的日子底下,有一筆進帳。一筆存款。
  “5000.00”
   
第三十六章

  她站在那儿,手里捧著那只小圓盒,木然地盯著它,好像她無法辨認出這是什么東西似的。她這樣捧著它已經好長時間了,實際上她并沒有看見它。最后她把盒子傾倒過來,把盤子里的東西倒在了洗臉盆里。洗臉盆里有多半盆水。
  她走到外面,關上了房門,然后走過大廳,輕輕地叩叩門。
  “媽,我出去一會儿。休剛才把他的爽身粉全弄在了洗澡盆里了,趁我記得,得赶緊去買一瓶回來。”
  “去吧,親愛的。走走路對你有好處。噢——親愛的,到了那儿給我帶一瓶香波回來、我用得只剩最后一點了。”
  她產生了那种有點惡心的感覺,如今她開始對這种感覺了解得太清楚了。要蒙騙那些愛你的人實在太容易了。可是,你真正在蒙騙的是誰——是他們還是你自己?
  他隨隨便便地把手臂搭在車門上,胳膊肘伸出在車門外。車門打開了。他沒有起身,而是懶洋洋地往車座里挪了挪,給她讓出一點位置。他對她表現出的這种懶洋洋的毫不在乎的態度要比任何粗暴行為更傷人。
  “我很抱歉不得不打電話來。我以為你已忘記了我們的談話。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了。”
  “忘記?”她冷冷地說。“我倒希望能那么健忘。”
  “我們上次談話后,今天我看見你成了標准信托銀行的一個儲戶了。”
  她深感震惊,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存了五千美元。”
  她抽了一口冷气。
  “為一根雪茄,出納員什么都會說的。”他微微一笑。“怎么樣?”
  “我身上沒帶一點錢。我還沒用過那筆款子呢。我得等到早上才能去兌現一張支票——”
  “他們對每一個帳戶都會給一本支票本的,不是嗎?而且很有可能你就隨身帶著它——”
  她极其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口袋里有一支鋼筆。我馬上就會開亮儀表板上的燈。讓我們赶快把這事了結了吧,越快越好。好了,我來告訴你該怎么寫。付給斯蒂芬·喬治森。不要寫現金或是見票即付。寫五百元。”
  “五百元?”
  “純理論上的。”
  她不明白他這活是什么意思,于是毫無戒備地放過了他的話,并沒有阻止他。
  “行了。在這儿簽上你的名。你高興的話,還有日期。”
  她猛地停住了筆。“我不能寫日期。”
  “很抱歉,你必須寫上。我不想用其他任何方式。我不想接受現金。”
  “然而這張送進銀行的支票上有我們兩人的名字,我是付款人,你是收款人。”
  “每個月送進銀行的支票有成千上万,這張支票甚至很有可能不被注意到。你該明白,它可能是休的一筆債務,是你為他償付的。”
  “你為什么這么急著要一張支票呢?”她猶猶豫豫地問道。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微笑。“如果我不表示异議的話,你又為什么要反對呢?這樣對你有利,不是嗎?我這么做完全是對你有利的。在銀行兌付它之后,它又會回到你的手中。這樣一來,如果你想要提出起訴的話,你就掌握了這件事的确鑿的證据——一個訛詐——來反對我了。這件事你現在還不懂。記住,至今為止,你只是用嘴在說出反對我的話,我可以矢口否認這件事。然而,一旦這張支票兌現后,你就將獲得活生生的證据了。”
  他說話的口气比他先前對她說話的口气更為尖刻,“我們該完了吧?你呢,急著要回去。我呢,急著要离開這儿。”
  她把那張書寫完備的支票和鋼筆遞給了他。
  這時他又露出了笑容。等她下車后,他便發動了車子。他壓過發動机低沉的噠噠聲說道,“你的思路還不夠清晰,反應不夠敏捷,是嗎?如果這張支票讓銀行兌現后又回到了你手中的話,那它就成了反對我的證据。但是,假如它不到銀行——如果它一直留在手中,根本不支付出去的話——那么,它就成了掌握在我手中的反對你的證据了。”
  車子一溜煙開走了,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那儿看著它,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惊恐万狀。
   
第三十七章

  她不是像前兩次那樣,很不情愿地逼著自己一步步向那輛汽車挪去,卻几乎是順著夜色籠罩下的大街向它跑了過去,似乎害怕它說不定會突然啟動,從她身邊逃走。一触到車門,她的兩手便搭在了車門上部,像要獲得支撐似的。
  “我再也不能這樣忍受下去了!你究竟想要拿我怎么樣?”
  他得意洋洋,嘻皮笑臉。眉毛向上揚了起來。“怎么樣?我根本沒對你怎么樣啊。我一直沒接近過你。在最近的三個星期里我一直沒見過你。”
  “那張支票根本沒記到我的帳上。”
  “哦,你已經拿到銀行結算單了。不錯,昨天是這個月的第一天。我想你這二十四小時相當難熬。我一定忽略了——”
  “不,”她咬牙切齒地說,“你并不是那种會忽略這种事的人,你這惡毒的吸血鬼!你還沒害夠我嗎?你想怎么樣,要完全逼瘋我——”
  他的舉止突然就變得認真起來。“上車吧,”他爽快地說。“我想跟你談談。我想帶你兜上一刻鐘。”
  “我不可能跟你一起兜風。你怎么能要求我這樣做?”
  “我們不能就這樣老站在一個地方談下去,那樣更糟。我們已經有過兩次這樣的情況了。我們可以繞著湖邊兜上一兩圈;這條路上如今沒人,也不會停車。把你的衣領翻上來擋住嘴。”
  “你為什么要老拿著這張支票?你這樣做是什么意思?”
  “等我們到了那儿再說,”他說道。等他們到了后,他冷冷地、毫無表情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一副不容人打斷的樣子。
  “我對五百元錢一點不感興趣。”
  她開始有點搞糊涂了。由于自己無法弄清他的動机,令她相當痛苦。“那么,把它還給我,我可以再多給你一些錢。我可以給你一千元。要不,把它還給我吧。”
  “我不想多要錢,我一點都不想多要一點錢。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要所有的錢都屬于我,由我自己支配。”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對我說些什么?”
  “瞧你的臉色,我想你要不行了。”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了一樣東西。一封信,已經封好,并貼上了郵票。“你問我支票在哪儿。它就在這里面。喏,讀一讀,看看是怎么寫的。不,別從我的手里拿過去。就從你的位置上念吧。”
  
  “唐納德·哈澤德先生
  哈澤德与洛林
  帝國大廈
           考爾菲爾德。”

  “不——”她連話都講不清楚了,只能拼命地搖頭。
  “我想把這封信寄到他的辦公室去,這樣你就沒法把它攔下了。”他又把信放回口袋。“考爾菲爾德的最后一個郵班,是每天晚上的九點。這一點你可能不知道,不過最近我對這類問題作了一個調查。在波默羅伊大街有一個郵筒,离我前几次停車与你碰面的地方只有几步路。那儿四周一片漆黑,一點不引人注意,我要把信投到那儿的郵筒里去。不過,郵局收信的要到九點十五分才會到達那儿取信;我一連几個晚上觀察了他的取信時間,得出了這個基本的時間。”
  他用手制止了她的插話,繼續說下去:“因此,假如你在取信的人到達前赶到那儿,這封信就還會在郵筒的滑槽口外。假如你在他到達時還沒赶到那儿,我就會把它投進郵筒。到明天九點十五分之前,你還有一天的時間。”
  “可你要我赶到那儿去干什——?你說過你不想多要——”
  “我們就要開車到黑斯廷斯了,那是附近的一個鎮子。我要帶你到鎮上的一個地方法官那儿去,他會使我們成為夫妻。”
  片刻間,她的頭頹然地一下靠在了車座上,他放慢了車速。
  “我原以為她們再也不會昏過去——”他開了口。然后,等他看見她努力地重新挺直身子,不顯眼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后,他又說道:“噢,我看見她們沒昏過去;她們只不過是打了個盹,對嗎?”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掙扎著問道。
  “我想有几個很充足的理由。依我看,這是一筆更安全的交易,要比至今為止我們所做的一切更安全。不會發生任何的意外。根据法律書籍所說,一個妻子,是不能作為證人反對她的丈夫的。這也就意味著,任何不想讓他的費用付之東流的律師不等你開口,就會把你從證人席上赶走。還有更為實際的考慮。那對老夫婦是不會一直活下去的,這你也知道。那位老太太的生命岌岌可危。沒了她,老頭子也不會拖很長時間的。老來感情彌篤,我知道這樣的情況。當他們一走,你和比爾之間對財產的分享是不一樣的——別顯得這么恐懼;他們的律師還沒确切地談起這點,不過,這是個小鎮,這類事無須張揚便會一點點傳開。我可以等一年,必要的話,甚至可以等兩年到三年。法律規定,丈夫可以得到妻子財產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我可以估計得低一些,不過粗粗算來,我估計有四十万,至少有三十万。那一來,其中的三分之一又——別這樣閉上你的眼睛,帕特里斯;你看上去就好像是瑪麗·科萊利1小說中的一個人物。”
  
  1瑪麗·科萊利(1855—1924),英國女作家,寫過28部浪漫主義長篇小說,极受讀者歡迎。主要作品有《兩個世界的故事》、《巴拉巴斯》、《魔鬼的憂愁》以及《德利西亞的謀殺案》等。

  他剎住了車。“你可以在這儿下車了,帕特里斯,這儿過去很近。”然后格格笑了几聲,看著她踉踉蹌蹌走到了人行道上。“你覺得自己能走過去嗎?我可不想讓他們認為我——認為我抽打過你。”
  他最后說的是,“好好看看你的表是不是慢了,帕特里斯。因為美國的郵局是很准時的。”
   
第三十八章

  車燈射出的光芒投在他們面前的路上,燈光就像犁頭,把道路表面的黑暗划開,露出了路面似乎十分低劣的白色填料,填料似乎還一直溢到了人行道上。等他們的車開過后,蒼白的犁溝又立即重新為黑暗所湮沒。
  他們好像已經驅車走了好几小時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但都敏感地覺察到對方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的車燈射出的光芒折射下,不斷掠過的樹木從底部至樹干先是發出隱隱的微光,接著又變成一种詭譎的熾光。接著,在一段時間里,一棵樹也不見,它們都落到后面去了,一片長毛絨似的黑黝黝的平坦取代了它們——那是田野或是草坪,她猜想——還發出一种更好聞的气味。紅花草。這儿是一片美麗的農村風光;風光是如此美麗,可是置身其中的人卻要遭受一种煉獄般的痛苦,這种感覺是叫任何人也忍受不了的。
  道路不時也會出現一些分岔,但他們仍一直筆直往前開。始終順著這條寬闊筆直的道路往前駛去。
  他們經過了路邊一塊被間接燈光照亮的白色標牌,標牌安放的位置恰到好處,當人們駕車經過時正好能看清。標牌上寫著“歡迎來黑斯廷斯”,下面是“入口——”以及一些數字,但數字太小,車子開過了也無法看清。
  她怀著一种無法擺脫的恐懼回頭瞥了它一眼。
  顯然,無須直接看著她,他也已看清了她的動作。“已越過了州界,”他冷冷地說。“俗話說,旅行使人眼界開闊。”從她的手表來看,已是九點四十五分了。車子開到這儿只花了半個小時。
  他們驅車穿過了城里的中心廣場。一家藥房依然開著,藥房櫥窗里有兩個老式的盛放彩色水的藥罐,在他們經過時,藥罐里的水折射出翠綠和深紫色的光彩。這种藥罐從前几乎是所有藥房的標志。一家電影院里依然在放電影,但外面行將完全打烊,挑出的遮篷里的燈光已全部關滅,大廳里也一片昏暗。
  他將車折進了一條小街,樹木夾峙,密密的樹葉投下了濃郁的陰影,兩邊的房屋前都有一塊茵茵草坪,因此當他們在夜色下經過時,几乎看不清房里的動靜。從一個爬滿常春藤的門廊的幽深處射出的一道微弱的燈光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突然把車開到了人行道邊,然后倒回一點,就在這幢房子的對面把車停下了。
  他們在車里坐了一會儿。
  然后他從他這一邊下了車,繞到她一邊,為她開了車門。
  “來吧,”他簡洁地說。
  她沒有挪動身子,也沒有回答。
  “跟我一起進去。他們正等著呢。”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挪動身子。
  “別這樣坐在那儿。我們先前在考爾菲爾德時把一切都講好了。快下車。你不會講話了嗎?”
  “你要我講什么?”
  他不耐煩地把門砰一聲又關上了,似乎暫且先隨她去。“好好讓自己清醒一下。我要到那儿去,讓他們知道我們到了。”
  她神志恍惚地看著他走過去,就好像這事發生在別的什么人身上似的;她坐在座位上,听到他順著通向正屋的舖木板的小徑走去的腳步聲。她甚至還能听到屋里響起的門鈴聲。這并不奇怪,因為四下太安靜了。只有從頭頂上的一棵樹上傳來某种小昆虫翅膀搧動的輕微的嗡嗡營營聲。
  她很奇怪:他怎么就知道我不會突然發動車子,開車逃走呢?她自己作出了回答:他知道我不會逃的。他知道我即使想這么做也來不及了。正如我自己也很明白一樣。中止此事,折身回去,迅速离開,這么做的時間早已過去了。過去很久很久了。早在今晚之前就已過去了。這個時間是在只身前來考爾菲爾德的火車的包廂里,車輪聲在不停地向我發出警告的時候。是在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是在第一次電話打來的時候,第一次去藥房的時候。我給万無一失地禁錮在這儿,就好像我的手腳全給他銬住了似的。
  這時,她能听到他們的說話聲。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不,一點也沒關系;你選擇的時間非常好。快進來吧。”
  大門敞開,燈亮著。站在門口的某個人折身進了屋里。這時,他又走回來了。木板舖就的小徑上又能听到他走來的腳步聲。她使勁抓住汽車坐墊的邊緣,兩手都插進到皮坐墊的底下。
  這時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定在那儿。
  “來吧,帕特里斯,”他漫不經心地說。
  最最令人感到恐懼的就在于他的這种漫不經心,他的這种事實就是如此的態度。他并不是在表演什么角色。
  她也平靜地開了口,就跟他一樣平靜,不過她的聲音就像一根松弛的弦線發出的聲音一樣微弱低沉。
  “我不能這么做。喬治森,別要求我去做這种事。”
  “帕特里斯,我們已經把這事都談過了。前天晚上我就告訴你了,那時就全都談妥了。”
  她用兩只手捂住了臉,又迅速地把手放下。她不停地說著同樣的几個字;她腦中出現的只有這几個字。“可我不能這么做。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不能這么做。”
  “這么做沒任何妨礙。你沒有跟任何人結婚。甚至以你假裝的身份,你也沒有同任何人結婚,更不用說你自己了。我在紐約把這一切都調查清楚了。”
  “史蒂夫。听到了吧,我在叫你史蒂夫了。”
  “這感化不了我,”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肯定地對她說。“這是我的名字,別人是用這個名字叫我。”他的眼光罩住了她。“那是父母給我的名字,并不是我為我自己起的名字——帕特里斯。”
  “史蒂夫,我以前從來沒求過你。在過去的這几個月里,別人拿我當一個女人看待。史蒂夫,如果你還有一點人性的話,我求求你——”
  “我就是太有人性了。那就是我這人為什么如此喜歡金錢的原因。你實在是大大地弄錯了。這正是我的人性的表現。正因為此,你的懇求毫無意義。快下車,帕特里斯。你這是在浪費時間。”
  她的身子拼命往座位里邊縮去。他的手指在車門頂部叩擊著,哈哈笑了几聲。
  “為什么這么害怕結婚?讓我來為你找找你這种厭惡的根源吧。或許我能為你消除疑慮。這里并不牽涉到私人的懇求問題;你并沒有任何有求于我的。我只有對你的輕蔑,因為你是個不值錢的、愛耍花招的小蠢貨。只要我們一回到考爾菲爾德,我就會重新把你放在你所永遠鐘愛的家門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是一种紙上的婚姻,不過它將會,它將會有一個苦澀的結局。這番話能撫慰你的維多利亞中期式的內疚了嗎?”
  她用手背揉揉眼睛,好像一陣風刮來把她的眼睛弄模糊了。
  他用力一扭,打開了車門。
  “他們正在里面等著我們呢。來吧,你這樣只會把這件事搞得更糟。”
  他開始對她變得粗暴起來。她的反對正在使他的火气越來越大。不過這种火气卻是以相反的一种要摧殘一切的冷酷表現出來。
  “听著,我的朋友,我可不打算拉著你的頭發把你拖到那里去。這件事不值得我這么做。我要進去一會儿,從這儿給哈澤德家打電話,立即就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們。然后我馬上把你帶回我帶你來的那個地方。他們可以接納你——只要他們還要你的話。”他的身子在車門外微微向她前傾。“好好看著我。看看我是在開玩笑么?”
  他是當真的。他并不在虛張聲勢,說說而已。這可能是一种恐嚇,他并不想真的這么去做,不過這也不是一個空洞的恐嚇。這點她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她看到了在他的眼睛里流露的那种陰沉冷郁的神情,看到了他對自己的厭惡。
  他轉過身子,离開了汽車,重新順木板小徑向前走去,這次他的腳步比先前更為有力,步子也走得更快。
  “對不起,麻煩你們再等一會儿——”她听到他在進入開著的大門時這么說,隨后他就走進了屋里,接下來的聲音便听不清了。
  她掙扎著出了車子,就像一個還未睡醒的人在走路似的,她一把抓住了關攏的車門。然后她搖搖晃晃地走過木板小徑,走到了門廊前,她神志恍惚晃晃悠悠地靠在了長春藤上,使長春藤發出了一陣簌簌聲。然后她繼續向從打開的門里射出的長方形的燈光走去,走進了屋里。她的模樣就像剛從齊膝深的水里掙扎著走出來似的。
  一個中年婦女在門廳里迎了上來。
  “晚安。你是哈澤德夫人么?他在里面。”
  她帶她走到左邊的一個房間,推開了兩扇老式的推拉門。他正站在里面,背朝著她們,他面前是一台放在牆上托架上的電話。
  “這位年輕的夫人來了。你們准備好以后,可以一起到書房里來。”
  帕特里斯把推拉門重新在身后關上。“史蒂夫,”她說。
  他轉過身,看著她,然后又重新轉回身去。
  “別——你會殺了她的,”她懇求道。
  “老人遲早總要死的。”
  “電話還沒接通吧?”
  “這會儿他們正在為我撥打考爾菲爾德的電話。”
  他并不是在玩什么花招。他的手指就在听筒挂鉤旁,正把它往下按。他是在撥打電話。
  她的喉嚨里響起了一聲被窒息住的聲音。
  他又向后看了一眼,不過并沒像先前那樣完全把身子轉過來。“你已經完全決定好了嗎?”
  她沒有點頭,她只是垂下眼瞼,把眼閉了一會儿。
  “接線員,”他說,“取消剛才那只電話。我搞錯了。”他放好了听筒。
  她覺得有點頭暈目眩,好像剛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再抽回身子一樣。
  他走到推拉門邊,用力把兩扇門拉開。
  “我們准備好了,”他向大廳對面的書房喊道。
  他手背向外曲起手臂,向她伸去,同時輕蔑地抬起胳膊肘,好讓她去挽住它,這么做時,他甚至沒瞧她一眼。
  她走上前,他們一起向書房走去,她的胳膊搭在他的胳膊里。走進了人們正等著為他們舉行婚禮的地方。
   
第三十九章

  正是在返回的路上,她知道自己打算殺死他。知道她必須這么做,知道如今只能這么做了。她應當盡快完成這件事,她對自己說。早在今晚的事發生之前,就在她第一晚跟他一起坐在汽車里時她就該這么做。這樣,事情就根本不會發展到如今這般地步。那樣一來,今晚這种极度的恐懼和羞辱至少可以不再發生。當時她還沒產生這個想法;她還從來沒有過想殺人的想法。她總在想要回擊,用別的什么方法逃開他;不清除他——不用這個辦法,就永無安宁。
  不過,現在,今晚,她知道她要這么去做了。
  從离開地方法官的家里起,一路上,他們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有什么必要說話?有什么好說的?如今——除了這最后的一件事,還有什么可干的。在出了黑斯廷斯城大約四英里時,在她對面出現了一根下半截漆成白色的電話線杆。這個想法就這么出現了;突如其來,很干脆地就出現在她的腦中。就好像在那根特定的電話線杆上,有某种光電管發出了一道光柱,照射到公路上,打她腦中穿過。她的腦中的一半,仍然是逆來順受的絕望之情,一种宿命論。而另一半,越來越堅定的決心,無悔無怨,不可改變的決心:我要殺了他。今晚。不等夜晚過去,要赶在曙光降臨之前。
  他們倆誰都沒說一句話。他沒說,因為他相當滿意。他已經做了他精心算計了要做的事。有一會儿,很短的一會儿,他輕輕地吹起了口哨,不過他很快就停止了。她沒說,因為她万念俱灰。用最充分的一個詞來表達,那就是徹底給毀了。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种感覺。她的內心甚至沒有了痛楚感。思想斗爭結束了。現在她一片麻木。即使是在那次火車失事時,她的頭腦也比現在清醒得多。
  一路上她始終緊緊閉著雙眼。就像一個從葬禮上回來的女人。在葬禮上,一切值得珍惜的東西都一起給埋葬了,与此同時,對這個女人來說,地面上留下的一切再也不值得去看了。
  最后,她听到他說話了。“怎么,這事真有那么糟嗎?”他說。
  她沒有睜開眼睛,毫無表情地回答了他。
  “你還想怎么?——如今你想要我做什么?”
  “什么事也沒有了。你還像以前那樣生活下去。這是一件只涉及我們兩人的事。我只想把話說到這份上,明白不?對這個家庭一個字也不要說。在我沒准備說之前,什么也別說。這事將成為我們的一個小秘密,你和我的。”
  她猜想,他不敢公開將她据為己有,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改變遺囑。但与此同時,他又很擔心,如果他讓她留在他們中間,卻又給他們知道了這件事的話,他們就會為她而修改遺囑。
  你怎么可能殺死一個男人呢?在這儿沒什么辦法,毫無辦法。四下的鄉村一片平坦,公路一望如展。如果她去抓住方向盤,盡力使汽車失去控制,也不見得有什么結果。你需要的是一個陡峭的地方,一個急轉彎。汽車只能慢慢爬行,無法開得很快。假如能陷進一片泥淖地,或是撞上一根電話線杆,能讓他們受到震動就好了。
  再說,即便發生了這种情況,她也不想跟他一起死去。她只想要他死。她有一個她傾全身心愛著的孩子,她有一個她深愛的男人。她要活下去。她一直有一個無比強烈的要生活下去、活一輩子的愿望;如今她愿望依舊。即便她現在是万念俱灰,這個愿望依然還頑強地在她心中隱隱閃現。什么東西也無法使它消除,要不——她早就會作出另一种選擇,或許根本不會等到現在。
  天哪,她的內心在發出呼喊,要是我有一把——
  在這一瞬間,她知道該怎么做了。知道自己准備怎么去做了。還沒等她完全意識到,她的腦中就閃現了一個詞“槍”,這個詞一閃現,它就對她向蒼天的吁求作出了明确的回答。
  在家里的書房里。在那儿的某個地方有一把。
  許多個月之前的一幕短暫的情景出現在她的腦中。在此之前它一直深藏腦中,如今卻突然出現了,而且出現得是那么清晰,簡直就像是剛發生過的一樣:閱讀用的台燈亮著,投射出一片溫和的光芒,令人備感舒适。哈澤德父親,正坐在台燈旁,很晚了還在愛不釋手地看著一本書。除了她以外,其他的人都去睡覺了。她是最后离開他的一個。在他的前額輕輕地一吻。
  “要我為你鎖上門嗎?”
  “不,你去睡吧。我會鎖的,再過一會儿。”
  “可你不會忘記吧?”
  “不,我不會忘記的。”接著他以他特有的沙啞的聲音格格笑了起來:“別這么緊張,我在這儿有很好的保護。就在我身邊的一個抽屜里有一把左輪手槍。我們特意備了以防夜賊。那還是一年前媽媽的主意——可到現在連個賊影子也沒見到過。”
  听了這個夸張的笑話,她大聲笑起來,用完全放心的口吻說:“我說的倒不是什么小偷,我是怕半夜突然下起暴雨,把媽媽最好的窗帘給糟蹋了。”
  那時她大笑過。可現在她一點笑不出來。
  現在她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把手槍了。
  你把手指勾起來。你扣動扳机。你就太平了,你就沒有麻煩了。
  他們的車子停下了,她听到她這一邊的車門喀噠一聲打開了。她抬起了眼睛。他們的車停在一排繁茂的街道樹下。她認出了這兩排對稱的樹木,認出了兩邊有點傾斜的草坪,認出了草坪后面隱隱的私家住宅的輪廓。他們到了她家的這條街,不過离她家有一段距离,大約隔開一個街區。他相當机敏,讓她在离家門很遠的地方下車,免得被人察覺。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著,讓她明白這是在暗示她可以下車了。她机械地抬腕看了看表。還不到十一點。這事發生時一定是十點鐘左右。從那儿回來花了四十分鐘;返回時車子開得較慢。
  他看見了她在看表。譏嘲地笑起來。“結次婚花的時間不長吧?”
  要你死花的時間也不會長,她憤憤然地想道。
  “你不——你不要我跟你一起走嗎?”她輕聲問道。
  “為什么?”他傲慢地說。“我才不要你去呢。我只要最后——屬于你的所有的一切。上樓到你自己那張洁白無瑕的小床去吧。(我對此很放心。盡管有那位比爾在家里。)”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燒。不過一切都無關緊要,什么也無所謂。要緊的是放在一個街區外的那支槍,要緊的是他在這儿。以及他們兩人必須再次碰面。
  “別輕舉妄動,”他告誡她。“現在不會有意想不到的出城小游了,帕特里斯。除非你要我突然站出來宣布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你知道,現在法律在我這一邊。我會直接到警察局去的。”
  “嗯——你能在這儿等一會儿嗎?我——我馬上就出來。我會給你拿一些錢來。在——在——在我們又待在一起前,你需要有一些錢。”
  “你的嫁妝?”他譏刺地說。“這么快?哼,事實上,我不需要。城里有些家伙的牌玩得相當差勁。再說,為什么要把已經屬于我的給我呢?這么零打碎敲地。我能等待。別對我這么客气。”
  她极不情愿地下了車。
  “如果需要的話,我能在哪儿跟你取得聯系?”
  “我會一直在這一帶的。你隨時會得到我的通知。不必擔心會失去我。”
  不行,必須在今晚,今晚,她不斷地堅定不移地對自己說。得在黑夜過去,黎明到來之前。如果再等下去,她會失去勇气的。這個大手術必須立刻完成,這個長在她的前途上的毒瘤必須去掉。
  她暗暗發誓,不管他今晚到城里的哪個地方,我要去追蹤他,我會找到他,我會結果他。即便這么做會毀了我自己也罷。即便我會在眾目睽睽下干掉他也罷。
  車門關上了。他譏刺地抬了抬他的帽檐。
  “晚安,喬治森夫人。做個好夢。想法去睡在一個婚禮蛋糕上。如果你沒有婚禮蛋糕,就想法弄一大塊變味的面包吧。反正無論如何你都是一樣的令人討厭。”
  車子從她身邊輕巧地開過。她的眼睛緊緊盯住車后的那塊車牌,盯住不放,把它記住,即使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它逐漸變小。紅色的尾燈到了下一個街轉角,消失了。然而那塊車牌似乎就懸挂在她的眼前,就像幽靈世界里的一塊銘牌,懸挂在夜空中,一直過了好几分鐘。
  “NY09231”
  隨后,它也暗淡下來,消失了。
  什么人正在宁靜的夜晚,順著人行道走著,就在近旁。她能听到高跟鞋發出的橐橐聲。原來這是她自己的腳步聲。樹木在她身旁移動,慢慢向后退去。什么人正順著石板台階一步步走上去。她能听到逐漸上升的小路上的砂石發出的聲響,原來這也是她自己發出的聲響。這會儿,什么人站在了家門前。她能看見她面前玻璃上黑黝黝的映像。她一動,那個映像也跟著移動。那也是她自己。
  她打開手提包,伸手到里面去摸大門鑰匙。是她的鑰匙,好好的一把鑰匙。這把鑰匙是他們給她的。還在包里。不知怎的,她吃了一惊。真奇怪,竟這樣又回到了家里,就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在摸你的鑰匙,把鑰匙插進門的鎖孔里,然后——然后走進屋去。仍然就這樣回到了家里,仍然走進屋去。
  我必須回到這儿來,她為自己辯護。我的孩子還睡在這幢房子里。他這會儿正在樓上睡覺。這是我必須進去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別無他處可去。
  她記起了她是如何不得不去撒謊,今晚的早些時候,她請哈澤德母親為她照看一下休,她說她要去看望一個新朋友。父親去出席一個業務會議,比爾也出去了。
  她打開了底樓大廳的電燈。關上了門。然后在大廳里站了一會儿,大口喘著气,她的背靠在門上。太安靜了,這房子是如此安靜。人們正在酣睡,那些如此信任你的人。他們不會想到你給家里帶來丑聞,會給他們臉上抹黑,以此作為對他們給你的所有好處的回報。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儿。四周這么安靜,悄無聲息,沒人會想到她回到這儿來找什么,沒人會想到她回到這儿來干什么。
  什么也沒有了。一無所有。沒了家,沒了愛,甚至再也沒有孩子了。她甚至失去了即將來臨的愛情,因為她到頭來會使它染上污點。她也失去了他,因為等他老了,知道她的一切以后,他就會轉而反對她。
  是他給她帶來這一切后果的,一個男人。他以前已經做過一次了,可是他還嫌不夠,現在他已經做了第二次了。他已經扼殺了她的兩次生活。他已經摧毀了來自舊金山的那個与世無爭的十七歲的可怜的小傻瓜,她為了想离開他而遭此厄運。他把她徹底弄垮了,讓她開家小雜貨店的美夢徹底毀滅,對它嗤之以鼻。而現在他又把這個人們稱之為帕特里斯的脆弱的夫人給毀了。
  他再也別想毀掉任何人了!
  有一會儿,一陣痛苦的表情扭歪了她的臉。她把腕背部放到前額,貼在那儿。她產生了一种极度的孤苦無助感,同時又下定了義無返顧的決心,這一來使她的臉全變了形。然后她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地朝書房門口走去,就好像一個可笑的醉鬼急著要到某處去,卻因缺少足夠的平衡机能,無法筆直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她打開了放在當中那張書桌上的閱讀用大台燈。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酒柜前,打開酒柜,倒了一點儿白蘭地,一口喝了下去。酒一下肚,便使她渾身發燒,但她咬著牙費勁地把它壓了下去。
  啊,不錯,當你准備去殺一個男人時,你需要喝點酒。
  她踅身來找那把槍。她先是找了書桌的每一個抽屜,沒有發現槍。抽屜里只有文件和別的一些東西。可那晚他說過那儿有一把槍,那么,在這個房間的某個地方一定有一支槍。他們從來不對你講任何不真實的事,哪怕是一點點;他,媽媽,還有——還有比爾,都是這樣。這就是他們跟她之間的最大的不同。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能過著安宁的生活——而她卻不能的原因。
  接著她又找了哈澤德父親的書桌。這張書桌的抽屜和小分隔要多得多,但她還是一個挨一個地仔細找了個遍。當她拉開最底下的一個抽屜,搬開抽屜中的一個沉重的帳本時,發現它就躺在那儿,插在帳本的背后。
  她把它抽了出來。乍一看,它那毫不起眼的樣子真讓人有點失望。那么小,卻要干那樣大的一件事。去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鍍鎳的槍身和槍管擦得珵亮。她估計,槍身當中有凹槽的凸起部分便是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之所在。由于對槍支一無所知,她冒著會使它提前開火的危險,用掌底敲它,用力拉它,想把它打開,希望只要她不把手指貼近扳机,就不會發出一顆子彈。突然,由于意外地在右邊碰了一下,凸起部分毫不費力地下翻,打開了。黑色的圓彈膛里是空的。
  她仔細地在抽屜里再次尋找。她發現了同樣很小的一個紙板盒,在先前的搜尋中這個小盒并沒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匆忙之中,她把它撥到一邊。紙盒里墊著棉襯,似乎是用來保藏某些容易失效的藥囊。然而,里面放著的卻是平圓頭的金屬子彈。一共只有五顆。
  她一顆接一顆地把它們壓進彈膛里看來是壓子彈的小孔中去。有一個彈倉空著。她關好手槍。
  她尋思它是否正好能放進她的手提包。她試著讓槍管朝下放,結果把它給放進去了。
  她關上了手提包,拎在手里,走出了書房,來到了大廳的后部。
  她取出分類目錄,在“停車庫”一類中尋找。
  他或許會把車子停在街上過夜。不過她認為他不會這么做。他是這樣一种人,他們珍惜自己的汽車,自己的帽子和手表。他是這樣一种人,他們珍惜自己的每一樣東西,除了自己的女人。
  停車庫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于是她也按順序開始一個個撥打電話。
  “請問你們這儿有沒有一輛紐約城的汽車停放過夜,車號是09231?”
  在第三個停車庫,值班員去查看后回來說:“是的,在我們這儿。几分鐘前剛停進來。”
  “是喬治森先生的車吧?”
  “對,正是他。有什么事嗎,夫人?你想要我們做什么?”
  “我——我剛才從那輛車里出來。這位年輕先生剛才用它把我送回家。我發現我丟下了東西。我必須跟他取得聯系。對不起,這樣東西很重要。能否請你告訴我,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我想這事儿我們辦不到,夫人。”
  “可是我進不了家門。我的門鑰匙在他那儿。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你為什么不按你家的門鈴呢?”對方那粗啞的聲音回答道。
  “你這蠢貨!”她一下發作了,她的怒气使她變得口齒伶俐、反應敏捷。“別人原先可不認為我該跟他一起出去!我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我不能去按門鈴!”
  “我明白了,夫人,”對方的聲音嘲笑著說,還帶著一种她早知道會有的特別的油腔滑調的口吻,“我明白了。”接著,對方的舌頭又嗒嗒了兩聲,作為一個停頓。“等一下,讓我查一查。”
  他走開了。等他又回來后,他說:“他把車子停在我們這儿已有一段時間了。在我們的記錄本上他的地址是迪凱特大街110號。我不知道他是否還——”
  可這時她已挂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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