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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章大姐給自己出了個難題:怎么陪女儿呀?
  事情已經沒了退路,不這么著,孩子就得重回山西,永遠別在北京讀書了。不不,章大姐咬咬牙,說什么也要讓孩子能替自己回到北京,能讀上大學!
  為了保證能供孩子上學,她必須在北京找份活干,為此她托人辦了個賣菜的執照。每天都得四五點鐘赶到大鐘寺市場去批發,然后蹬車回城里的固定攤位。不管刮風下雨,必須天天出門。但天天出門并不一定能把菜賣掉、賺到錢。有一個夏天,章大姐想著要給女儿交下學年的學費,就跟著人家多進了些西瓜,哪知一進貨就下了几天雨,好端端的西瓜轉眼爛成了一鍋粥。一著急,章大姐連發了三天燒,賣西瓜沒賺錢,住院看病反倒付出了三百多元。气人的事還多著呢,有一次賣菜時,一個男人明明給的是一張十塊錢票,章大姐找還他四元八角后,那人就大叫大吵起來,說章大姐有意賴他九十元錢,開口就罵:“你們賣菜的這些外地人就知道黑北京人!”章大姐有口難辯。
  最令她傷心的是,人家根本不把她當北京人看待,那种受歧視的點點滴滴,使她從此放棄了賣菜生意。
  后來她又當過環保員,掃過街,管過十几個廁所,甚至還干過誰也沒有听說過的其它好多种北京人不會相信、也不會注意的活。“北京城里,只要你能說得出的髒活累活,几乎沒有我沒干過的。”章大姐說。
  這些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女儿能在北京上學,能考上大學。像所有家長一樣,她更擔心自己的女儿成績跟不上,她也盡自己所能幫女儿。沒有錢買輔導資料,更沒有錢請得起家教,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辦法。比如她主動到開高考輔導班的學校義務打掃庭院,跟那儿的門衛師傅和上課老師搞好關系,一次又一次地幫助那些听課的孩子們熱菜買飯,然后求人情從老師和孩子手中借一本輔導教材或者听課記錄,再回家一個字、一道題地為自己的女儿抄下來,第二天再還給人家。章大姐說她在女儿后來上高中的三年里,曾經到不下十几個高考輔導班當過義務工,也常常利用休息時間,一整天一整天地蹲在書店里幫女儿從《海淀考王》等眾多高考參考新書上抄下复習題。最后連不少書店的員工都認識她了,也就例外地允許她進行“現場盜版”……
  那年9月,當章大姐把女儿送進大學校門后,她已經身患多种疾病,本該留在北京這樣醫療條件好的大城市看病,但她沒有,她怀著對還在山洼洼里辛勤勞作的丈夫和儿子及那個屬于她的家的一片眷戀之情,回到了山西,重新拾起了赶毛驢的鞭子……
  建剛是邊防部隊的上校老參謀,也是我國南方海疆緝私戰線頗負盛名的英模。當年我在武警部隊搞新聞時,建剛曾接受過我的采訪,所以我們比較熟。他滿臉胡子茬,性格具有天生的軍人气質。當年他就是憑著這樣威嚴英俊的形象,把女大學生趙梅“騙”到手的。說“騙”并不過分,二十年后,已經從女大學生變成某市國土局科長級公務員的趙梅,談起當年她与建剛的婚戀史時,就直言不諱道:“當兵的對象,十有八九是騙來的。”
  這次她是特意從千里之外的西北老家赶來与丈夫“和好”的——這話是建剛在電話里悄悄告訴我的。我當時正想了解一下軍人家庭對子女的高考情況,便當然地想起了建剛老弟。我知道他家的那位“千金”也到了參加高考的年齡。正巧,他女儿將是21世紀第一批考大學的學生。建剛在電話里說:“你的弟妹正在我這儿探親,她的目的就是拉我回去給女儿找路子補課。你說我哪有時間?這不,一來就跟我鬧別扭……”
  建剛的部隊在緊靠南海的海灘上,每天頭枕波濤,條件比我十几年前見到的要好多了。“但任務卻比過去也重了几倍。”當年英俊瀟洒的建剛如今也已兩鬢斑白,因為過度的海上生活而變得十分“滄桑”。
  “你寫孩子們高考的事實在太好了。我可以說,沒有哪個階層比我們軍人家庭在子女高考問題上所遇到的困難再大再難的了。先說我們當兵的家庭在子女教育問題上的先天不足。像我們這些在一線當兵的,大部分是農村出來的。提了干后,就想改變一下祖宗的生辰八字,弄個城市戶口的對象,為的是從我這一輩人開始也‘吃商品糧’——現在听起來很好笑,其實我們那會儿太在乎吃不吃‘商品糧’了。但是在城市找對象,真的想找個愿意跟你一輩子并且甘愿長期獨自孤守在家的女人可是不好找呀!能找到,但大多數不會是很有知識層次或者家庭背景好的。我家的趙梅一直說我是把她騙到手的。你想假如我們不是當年借著威風凜凜的軍裝和軍功章,外加保證盡快轉業的許諾,人家堂堂大學生誰愿意嫁給我們這些傻大兵?她們哪里知道,一旦嫁后就由不得她們了。再昔再累你也得受著,再寂寞再孤獨你也得忍著。就是到了真想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咱是軍婚。一年一次的牛郎織女探親假,什么事都干不成,但生儿育女的事倒是不耽誤。可孩子出來后事就多了,女人的心思差不多全花在孩子身上。入托、上學接送,從小學到中學,當母親的确實太不容易。可我們在部隊里也沒閒著呀。我們是在海上緝私,越是岸上的人在逢年過節万家團圓時,他狗日的就有人從浪底里鑽出來瘋狂地走一把私貨。十几年來,我有大半的探親假被走私分子的猖狂活動攪掉了。難得回家一次,‘報仇’似的跟老婆粘乎在一起,想補回‘干旱’的日子。所以孩子的事有意無意地被晾在了一邊,等到想起這事時,假期又到了。老婆拿出女儿一疊疊打著‘×’的作業,無可奈何地朝你搖搖頭,只好說一聲:得了,再說吧,不要耽誤了你惶煒隊。就這樣,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謝妻子的理解,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歉意中吩咐女儿要好好學習、听媽媽的話。惶煒隊后,成天忙得時間不夠用,甚至連想老婆孩子的時間都沒有。有一次我确實還真想起了她們娘儿倆,可我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因為我正躺在醫院———次出海行動中我被走私者用槍擊傷了胳膊。在流血和面臨死亡時我想起了她們,但我只能默默地呼喚她們的名字,連一個電話一個電報都不敢打,怕她們知道后嚇出病來……這就是軍人的苦楚,常人沒法感覺和体會。但我們軍人的家庭卻也有子女要上大學呀。我們的孩子往往由于身邊缺乏大人的照顧和幫助,成績總不理想。怎么辦?我不是不想,可我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現在高中生考大學也太玄了,孩子們的學習比我在前線打仗還緊張。打仗嘛,拼點勇气拼點机智還能奪個全胜,孩子們考試咋比打仗還費勁?你弟妹告訴我,說女儿自上高中特別是進入高二后,每天都要學習和自修十七八個小時以上,說就是這樣作業還常常做不完!我感到不可思議。老婆對我說,你在部隊幫不了女儿多少忙,但兩件事你必須做,一是每月保證寄回八百元錢供孩子學習用,三百元是孩子的生活費,還有三百元是孩子周末周日補課費,還有二百元是買學習資料用的。你是知道的,我一個月連海上補助也就是一千塊出頭點。每月家里抽走八百塊,我的日子怎么過?老婆對此毫不留情,說你一個人在外面沖啊殺啊完了就沒事了,我們娘倆可不行!孩子要跟上人家的學習水平,起碼的投入一個子也不能少。無奈,我只好自己斷煙斷酒,連上街都不敢輕易去一趟。你知道我老婆孩子在西北的小縣城,要啥沒啥,特別是孩子學習用的复習資料,很難買到。不像我們南方大城市方便。老婆來信說我女儿上一屆的几個高考考得好的孩子,就是通過親戚朋友到北京和廣州等地弄到了几套好的‘名師指導’复習資料。去年9月,女儿上高二面臨分班時,老婆把給女儿買學習資料的任務交給了我。這個任務我是可以完成得好的。誰知那天我正准備上街,上級突然下達命令,說据情報獲悉,近日有個特大走私團伙將出現在海上,命令我部全線伏擊,爭取一网打盡。接到命令后我立即投入了戰前的部署,當晚率領四條快艇出海。走私者非常狡猾,在我們靜候伏擊的兩天兩夜中根本就沒露面。第三天傍晚8時許,海面突然刮起大風,呼嘯的海浪把我們的戰艇時而掀至海底,時而抬到浪尖。根据慣例,這种時候走私者往往要真正出現。果然,大約在夜間10點左右,兩艘走私船乘著海浪的呼嘯,由南向北快速行駛在我們的視線之中。他們忽儿加足馬力忽儿關掉馬達,意在不讓我們發現。可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我們的目光。當他們進入我們事先伏擊的包圍圈時,我一聲出擊的命令,我方四艘戰艇像箭似的扑向走私船。走私船一看有伏擊,立即加足馬力,企圖逃跑。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然而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們接近他們時,突然從走私船的背部竄出三條小快艇,直奔公海。走私分子顯然妄圖逃脫法律制裁。于是我便命令兩條戰艇看住兩條大的走私船,另一條戰艇和我所在的指揮艇迫擊企圖逃亡的三條小快艇。當時的海浪實在太大,目標時隱時現。但我們還是追逮到了兩艘。在追擊最后一艘時,窮途末路的走私分子選擇了垂死掙扎,与我們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有五個家伙被我方當場擊斃,可是我方也有名戰士英勇犧牲。當時我的一只胳膊也挨了一槍子。此次阻擊獲得了巨大胜利,而我們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回到岸上,我就被送進了醫院治傷。就在這時我老婆從老家打長途電話到部隊上,同志們沒有告訴她我受傷的事,把電話轉到了我治傷的醫院病房。她一上來就追問我給孩子的輔導資料買了沒有?我一听知道誤事了,只好說還沒有來得及上街。她在電話里只說了一句:孩子進不了A班,你自己向她解釋吧!就把電話机狠狠地挂斷了。當時我真的是傷疼加心疼。想來想去,最后決定乘養傷机會回家一趟,也算當面向她們娘倆說明情況。半個月后,我回到家,一進門,女儿見我后,愣了一下,突然兩眼好凶地瞪著我,然后一扭身子,‘砰’的就把門一關,進了自己的房間,連聲爸都不叫。我真是火了,說你個臭丫頭,老子為了你和你媽的安宁出生入死,流血流汗,要是你能看一眼你爸身上的傷痕和胸前挂過多少軍功章,你就應該感到無比自豪和光榮!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這個小丫頭猛地打開門,從里頭伸出脖子,沖著我說,搞錯了,你出生入死,流血流汗可不是為了我和我媽的安宁,你是為了別人家的女儿和她爸她媽的安宁!軍功章?哼,軍功章值几個錢?能給我換個重點中學?能給我換個A班?能以后保送我上大學?既然什么都不能,那就一分錢都不值!這個混蛋丫頭!我听到這儿再也忍不住了,抽出身上的腰帶,就向她揮去。丫頭一看這陣勢就哇哇大哭起來。這個時候我老婆正好回家,她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奪下我手中的皮帶,連說帶罵地朝我嚷嚷,說你八輩子不回一趟家,回來就敢用皮帶抽女儿?你憑什么呀?女儿長這么大,你操過几天心?你換過几塊尿布,送她上過几次托儿所?帶她上過几次輔導課?沒有!你什么都沒有!憑這,你就沒資格碰一下女儿,更別想撒野用皮帶打人!你听听你弟妹這張嘴,她的一頓訓斥,對我簡直是火上澆油。我這火炮筒哪受得了她們娘儿倆這般欺辱!拎起旅行包就出了門,蹭蹭蹭地向火車站方向走去……可是越走我的兩腿越沉重,最后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當我再次跨進家門時,這回娘儿倆見了我,雙雙朝我扑過來。那一夜,我們一家三口抱頭痛哭了好一陣子。我至今還弄不明白為了什么?想來想去,還是我老婆最后‘總結’的對:就為我們家的寶貝女儿讀書的事。唉,說出來叫人難以相信。像我這樣在敵人面前從來沒有露出過一絲恐懼的人,竟然為孩子沒能上一所重點中學、沒能分到A班而淚流滿面。中國人為了子女上學的事,真是把人折騰到家了!”
  “女儿現在已經高三了,再過几個月,就要作為世紀之交的第一批高考生了。可她的成績一直上不去。這次趙梅來就是動員我爭取在1999年底轉業回家,她說如果我們倆人一起加把勁,還有半年時間興許女儿的學習還能抓得上去。她說這是最后的机會了,還說我在部隊立的功勳也不少了,邊境上的走私犯是抓不完的,而女儿考大學是頭一回,弄不好也可能是最后一回了。你這個當爸的可以不把自己的老婆當回事,但女儿上不上大學是一生命運的重要事情,再不管的話,這個家里還容得下你嗎?老婆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我還有什么可說的?沒有,确實沒有。想想自己年齡也不小了,這回我發誓也私心一回。這不,剛向總隊領導提出了轉業申請。”
  “在本人堅韌不拔的努力下,總隊几位主要領導終于點頭了……”
  我們的英雄在与我說完這番話后,就一直沉默了。看得出,他內心深處是非常矛盾和痛苦的。他是軍人出身,雖然身在部隊時也常常對單調的部隊生活滿腹牢騷,可一旦真的要离開部隊,那种對軍旅生涯的眷戀之情,非軍人是永不能体味的。
  帶著一种說不清的心境,我決定跟建剛的愛人趙梅聊聊。我感受到一位軍人妻子為了儿女的教育問題飽受如此多的負擔与辛酸了一一
  “世上什么人最孤獨?能找得出比軍人妻子更孤獨的女人嗎?不能。我想不能。同你那英雄戰友結婚后,我是有准備接受長期的孤獨生活的。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孩子的讀書問題竟然比我作為一個女人經受孤獨更難以承受。建剛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火筒子一個。我在家里受的委屈都不敢跟他多說。唉,什么軍人的妻子最光榮,什么英雄的老婆是個寶,那是電視里、歌詞里說的好听話,現實生活里誰拿你當一回事嘛!那回我女儿初中升高中時,因為成績一般,想給她找個重點中學,本想借她爸的光榮招牌找找關系,可人家根本不把這當回事。人家招生辦的干部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說現今的英雄勞模賤得連一斤豆腐都不如,想上重點中學?除非是上級特批的烈士后代,那也得看烈士是怎么個死法!你說這些話讓你听了气不气?干脆隨行就市吧。在我們縣城里有三所高考率冒尖的重點中學,每年初中升高中時,這几個中學的校長家門檻就要被踩平。听人說,能進得了這些校長家門必須有兩樣東西,一是領導的條子,二是一疊疊的票子。我哪儿來這兩樣東西呀。第一次到某某校長家門前,東湊西借了兩千塊錢,像賊似的溜進了人家的豪宅。我從來沒有干過這類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一上來就跟人家坦白說,這兩千塊錢不成敬意,請校長高抬貴手,收了我女儿吧。那校長掂掂我那只裝錢的信封,臉上的肥肉抖了抖,瞅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突然神色變得頗有几分嚴肅地說,我們為人師表,可不能收受禮品,特別是錢財;至于你孩子的事,容我們研究研究,只要有可能就一定會招收的嘛。我當時一听簡直如同黑暗中見到了一絲光亮,于是一邊像做錯了事似的赶緊收起那只裝錢的小信封,一邊謝著退出了校長家。半個多月過去了,當我還在夢想著等候那個校長的答复時,同事們听說后嘲諷我實在太傻了,那學校擴招的名額早已被各种有條子有票子的人給搶走了。我開始還不相信,跟他們爭辯說那校長是個清官。我還把那校長拒收我兩千元的事說了。我的同事們一听我這話,都邊笑邊朝我搖頭,說我太不懂‘行情’了。他們告訴我,那校長其實不是拒收你的錢,而是嫌你信封里裝得太少了,人家根本沒有放在眼里!沒听說人家都在背后里叫那校長是‘万校長’嗎?就是不到一万元,人家大校長就不會笑納的。听完同事們的話,我才恍然大悟,又自慚形穢。我和建剛結婚十几年,帶一個孩子,倆人一年的工資能積攢几千元的話也都全部給了鐵路買探親車票,哪來那么多錢呀!我生气极了,心想就是孩子不上重點學校,也不能養那些吸血鬼。于是我跑第二家重點中學,當我叩開這位校長的辦公室大門時,那顆閃閃發亮的禿腦袋上兩只賊溜溜的眼睛直在我全身上下打轉。我一看就知道是個比吸血鬼更可怕的家伙。沒法,求人家的事,就得讓人家的眼占點便宜吧。可是誰知那道貌岸然的校長,竟然說辦公室里不好談,人多眼雜,咱們到附近的酒吧去談吧。說著,不等我表態就起身拉著我往外走。當時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可念著女儿上學的事,又不好當面駁人家的面子。后來我們到了一家酒吧,大概那校長是那儿的常客,老板一見他進來便特別熱情地將他和我領到一個單間。這類酒吧是我第一次進,看看整個屋子里軟綿綿的音樂和灰暗的燈光,我心頭便怦怦直跳。那個像燈泡一樣發亮的禿腦袋上的一對賊溜溜的眼睛,此時更令我心惊肉跳。我覺得不對頭,便起身要走,那東西一把將我拉住,賊嘻嘻地開腔道,你不是有事找我嘛?坐下坐下,說著他用力一拉,將我拉到他的大腿上。我急了,猛地將他一推,告訴他,我可是軍人妻子,我的丈夫還是戰斗英雄!那狗日的,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地大笑起來,說當兵的老婆更需要別人的關愛嘛!瞧他那個德性,我知道這是只不吃到魚腥絕不叫的淫貓,便直截了當地問他,我的孩子到底能不能上你的學校?他一听,似乎覺得有戲,便恬不知恥地把那張臭嘴湊過來,色迷迷地說,這可全看你了!說著那雙爪子朝我胸前伸過來。我的頭嗡的一聲爆裂,不知哪來的力气,抬起雙手猛地將那狗日的往沙發上一推,破門而出……我都不知道后來我是怎樣走回家的,只听女儿問我媽你怎么啦?怎么滿臉都是淚水?我這才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看到趙梅的眼里晶瑩閃爍,那一定是拌著苦澀的淚水。
  趙梅擦著淚痕,繼續說:“這樣的事,像我們這些當軍人的妻子不知一年中要遇到多少次,而且還只能把淚水咽在肚里,讓男人們知道了有時反弄出麻煩。你說說看,他們這些在外當兵的,哪知家里我們這些女人受的冤苦啊!其它的事咱能忍就忍,有辱也吞了。可孩子的事耽誤不得呀!那是孩子一輩子的前程啊,真耽誤了對得住誰呀?要說嘛,做女人難,做軍人的女人最最難!”
  “這就是你為什么一定要讓建剛今年轉業的最根本理由?”
  “可以這么說。”趙梅突然臉色變得頗為嚴肅,“他為國保邊防犧牲了我作為女人應該享有的十几年生活,這我可以承受,但現在孩子長大了,到了決定女儿今后命運的關鍵時刻,建剛他有義務承擔作為父親的責任,尤其是當我力不從心的時候,我這樣想并不過份吧?”
  “當然。”面對我們的孩子,即使是功勳卓著的將軍和元帥,也該暫且放下手中的指揮刀而去提攜幫襯一把,因為孩子們确實是我們的明天啊!
  在即將完成此作時,我給已經到地方工作的建剛打去一個電話,詢問他和趙梅以及他們的千金的情況。他頗為興奮地告訴我,他女儿現在的學習大有提高,看來今年的高考是有把握的。
  听到這個消息,我心頭也像放下了一塊石頭。我知道,在中國的億万百姓家庭里,軍人的子女是一個需要特別關照的群体,否則將是极不公平的。
  寫到這儿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位戰友,現在已是某省武警總隊的司令員了。他叫張寶光,將軍軍銜。寶光將軍當年与我同在武警學院任職,我轉業后他只身到了南方,開始任總隊的副參謀長,之后任參謀長,五年前任總隊長,去年由軍委主席江澤民簽發命令晉升為將軍軍銜。寶光的家在北京,從小在北京的將軍院里長大,后來成為“八一隊”的運動健將。他在北京有個幸福的家庭,嬌妻嬌女,令人羡慕。那年我們一批家在北京的戰友“集体”轉業進了北京落戶時,寶光則到了海南。老實說,我們這些戰友對他的舉動并不是十分贊賞的,因為當時海南省剛成立,而且武警總隊也成立不久,且當時也只是個師級編制單位。我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的未來頂多只是個大校。大校在北京能算個什么?什么都不是,跟進京打工的農民一樣多。那時海南特區剛建立,走私和敵情十分复雜。武警的任務非同一般地區。但將門出身的寶光說他就是愛那种沖鋒陷陣、惊心動魄的軍人生活,海南勤務的特殊性可以滿足他的這种渴望。寶光到海南后的戰斗生活确實并不輕松,可以說是相當相當的艱辛与危險。那時海南几乎每天都有走私分子在海上猖狂,至于膠林和原始山林里的上匪以及燈紅酒綠下的海口、三亞大街上,殺人、強奸、搶劫等惡性事件也是出現一起。寶光是參謀長,老百姓都以為是大官,其實當兵的人都知道,以他的職位,在每一次執行緊急任務和處理突發事件時,既是前線指揮員,又是提槍沖鋒的火線戰斗員。在那些年里,寶光的女儿妮妮在北京讀中學,當爸爸的他不僅難有時間回北京看望心肝寶貝,而且連一直陪伴妮妮的媽媽,最后也讓他這個參謀長以一條“戰事需要”的理由,調到了海南。妮妮知道媽媽要离開自己時,哭得好傷心,但懂事的女儿,擦干眼淚對媽說:“爸爸出生入死,經常要挂彩,有你在他身邊會好些的。我會自己管好自己的。”妮妮上高中時,正是寶光帶部隊執行公安部命令在海南境內全面開展“嚴打”的緊張日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戰斗,几乎天天都是刀光劍影。女儿妮妮寫信告訴爸說,我現在的學習太緊張,天天要考試。寶光在巡邏的警車上或是在埋伏的草叢里給女儿回信說,爸爸和你一樣緊張,你攻下一道難題,我便在完成一個殲敵戰斗,我們在南北戰線開展競賽如何?妮妮說,好啊,我跟爸爸比賽,看誰消滅的敵人多!不過爸爸,你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小心踩上坏人的地雷与炸藥,你要永遠記住妮妮和我媽媽都在等你回家。在很殘酷的戰斗面前從不掉淚的寶光,讀著女儿的信,眼淚忍不住流滿兩頰。他在膠林中提筆,給女儿妮妮寫道:孩子,爸爸用槍聲和搗毀匪窩的信號彈為你的高考演奏進行曲……那一年,妮妮在北京揮汗決戰黑7月,贏得了高考好成績。父親寶光在五指山腹地的密林里指揮部隊出擊,一舉擊斃海南建省后最大的犯罪匪首劉進榮,胜利消息傳遍海島,傳到公安部和中南海。
  妮妮現在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三年級學生,她至今保存著將軍爸爸當年為激勵她參加高考寫的“軍令狀”——“努力考取上海外國語大學!”
  將門出才女。妮妮說她一直夢想能夠成為上海外國語大學的一名學子,所以爸爸“發”下了這個“軍令狀”。“嘻嘻,我成功了!在爸爸的肩頭扛上那金光燦燦的國徽章時,我對爸爸說,你的將軍銜上有我妮妮的一縷光。爸爸一听,摟著我開怀大笑著說:當然,還有你媽媽的一縷光呢!”
  听著將軍一家人的對話,我心頭頓涌暖意。
  毫不諱言,正因為我曾經有過十五年的軍旅生活,戰友們的家庭似乎更容易接近我的視線。1999年春,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在新加坡開完會回國途徑深圳,這是一個我已經有十一年未踏過的城市。与第一次來時相比,深圳的變化是巨大的。我撥通了集体轉業到此地的基建工程兵老鄉和戰友的電話,之后的情景是极其令人激動和難忘的。我至今找不到世上哪一种情誼能夠超過戰友情的,更何況迎接我的是一群我的老鄉戰友!
  望著深圳一座座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和車水馬龍的大街,我忍不住在內心感歎道:深圳,你真該感謝我們的基建工程兵戰友。80年代初,一位老人在南方划了一個圈,于是中國就有了一個代表改革開放的大特區。而正在老人划圈的時候,他又在軍隊建設上重重地畫了一筆:裁軍百万。我的基建工程兵戰友兩万余人服從命令,南下到了初期的深圳。那時深圳只是一個荒偏的小鎮,我的戰友告訴我,他們在前几年過的日子完全可以用“不堪回首”四個字來形容。住的是小毛坯房,吃的是自己墾荒种出的菜,干的是最苦的活——整天挖溝打洞修大路。“我們不少人都是北方長大的,從來沒有到過南方,更沒有見過像蒼蠅那么大的蚊虫!吃下一口東西,得往廁所跑三趟,唉,那日子現在想都不愿去想……”在我的兩万多名戰友中,現在不乏已經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但只要他們回憶起當年經歷的戰斗生活,都會流下眼淚……
  這些都是昨天的事了,我現在關心的是他們的下一代,因為他們的孩子基本上都在上高中或開始考大學了。然而當我就子女上學問題采訪他們時,卻意想不到這些特區“墾荒牛”們有著無比的辛酸与無奈。
  黃鋼,當年第一批開赴深圳建設的基建工程兵戰友。談起他那個去年剛在深圳考上大學的儿子的有關情況,“一言難盡。”黃鋼歎了口气。他說,他是1983年在進深圳前同家鄉的一位姑娘結的婚。當時有兩种考慮:如果深圳干得不好,就回老家,因為老婆孩子在河南老家,組織上也不能不考慮;如果深圳呆得下去,就想法以后全家都過來。這在當時基建工程兵大軍里從將軍到士兵,几乎人人都是這么想和這么做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特區變化實在太快了,快得讓這些埋頭在為深圳的現代化城市舖路蓋樓的官兵們一覺醒來時,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城市,竟然被成千上万的“淘金者”都給占領了。包括戶口、住房、好工作、好單位,甚至那些住著他們蓋的房子賺了大錢的商人和漂亮的女人們,連樓門都不讓他們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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