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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們部隊同志的孩子,大多數跟我一樣,基本在1989、1990年前大部分還在老家,因為這之前我們自己還立足未穩,而且根本沒有時間和功夫去考慮自己安置落戶的事,成天忙于當‘拓荒牛’。等我們稍稍立穩足后,發現我們親手建起的美麗特區有許多事竟然對我們自己關起了門,如家屬落戶、孩子上學等全變成了需要‘走后門’的難題了。你也許听說過曾經發生的万名基建工程兵官兵大罷工的事件吧?那實在是我們感到生活對我們太不公平了才做的事。后來問題得到了基本解決,大家的心便安定了下來。可是有些事已經不是政府和組織所能包攬的了。其中突出的就是孩子上學的問題。當我們還在埋頭蓋房舖路時,深圳的其他建設已經一日千里地在發展,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才潮水般地涌入。而當我們這些‘老深圳’人准備從老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遷來跟我們一起過時,已經全然沒有了我們可以去的地方:家屬工作,全被那些打工者搶去了,孩子想上的好學校也都被大富豪們的子女占据了。我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深圳,最終成了別人的樂園,我們自己的墳墓一一可能我說得重了些,但事實上我們經歷的心理痛苦的确是這樣。深圳后來一般招工單位都要求有大專、大學以上的文化。我們一想慘了,等我們的孩子參加工作時,不得至少要大本以上的文化程度嗎?于是把孩子培養成大學生成為我們安家落戶后要做的頭等大事,一連串的難事也就開始了。首先,我們的從山區或者文化底子本來就差的農村甚至邊遠地區來的孩子們轉學到深圳后,學習跟不上。怎么辦?找好學校唄!可好學校是我們這些人進得去的嗎?好學校找不到我們就想法請好的家教吧。于是在我們基建工程兵單位里,請家教成風。大批內地來的大學生一時找不到工作,便紛紛進駐我們的每家每戶。隨即我們辛辛苦苦蓋樓筑路積攢下的血汗錢被卷得所剩無几。有的人自己的家里還沒有來得及買齊家具備好新床,即將掙來的錢都花費在孩子的家教和上學上。家教一個月高的一兩千元,一般的也要花上几百元。我們的工程頭頭為了讓自己的女儿進深圳最好的中學,特意一個月花三千元請博士生做家教。我們的職工家屬曾經反過來為那些當家教的大學生們做保姆。有個職工的家屬來深圳后一時找不到工作,她丈夫又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家里的孩子請了一個湖北某大學的本科生,每月說好了給兩千元進行三個月的強化家教。那女家教不僅吃住得我們職工管,而且還必須負責接送她。有一次這個職工在工地活忙了些,沒有及時把錢送回家,這個女家教就直罵孩子的母親,最后讓這位母親當著孩子的面跪下認錯。天下哪有這般理:主人反給仆人下跪!可是這樣的事就在我們基建工程兵建設隊伍中發生過。我們的職工知道后,就找到那個女家教,狠狠揍了她一頓、結果人家有叔叔在公安局工作,把我們的職工關了起來,最后是我們單位群起攻之,才把人放了。想起這些事,我們這些沒有被鋼鐵和水泥板壓垮的人,卻被孩子上學的無奈壓得心痛淚流……”
  “就說說我自己孩子的事吧。”當年還是滿臉稚气的黃鋼,如今已是滿頰胡須的中年大漢,他在我面前毫無掩飾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說,他的孩子是上完小學才到深圳的。孩子沒有一開始到深圳上學就是因為當時黃鋼的家沒有安頓好,再說一家四口人一下到深圳僅靠他一個人的工資也很難度日,所以等他家屬也找到工作時才把兩個孩子從老家遷到深圳。沒想到他的大孩子進中學成了問題。他找的第一家中學比較好,花了五万元贊助才進去。可一年下來學校通知他,由于成績跟不上,勸其轉學。沒辦法,黃鋼一年白丟了五万元血汗錢。后來找到了另一所中學,可另一個原因出來了,說戶口不在所在地,不能隨便插班。好說歹說,黃鋼托人拐來拐去找到市教育局的一位干部,才給解決了。上到半年,學校讓孩子帶回一張通知,要求學生“自愿贊助費三至五万元,用于改善學校設施”。黃鋼家本來經濟就緊張,一個半人(他愛人的工資只能維持自己的生活)要養活四口人,再說剛剛被前所學校“宰”了五万元還沒喘過气,怎么“老虎”又來了?黃鋼硬壓著心頭之火,臉帶很難看的笑容找到校長請求“從寬處置”,黃鋼想以曾經是這所學校的建設者身份出現,可能校方會給三分面子。誰知那校長見他后就眼睛一瞪,說:人家一個插班生交二十万的都有,你們這些窮當兵的怎么這么賴嘛!黃鋼一听就急了,回敬道:你知道這所學校是誰蓋的嗎?那校長說,我管誰蓋的?在深圳蓋房子的還能不是些下里巴人?黃鋼說他從未受過這等污辱,開口就朝那個校長罵道:你這樣的王八蛋也配當校長,我把孩子送來是瞎了眼!罵也算罵得痛快,可孩子上學的事畢竟仍然是個問題。無奈中,黃鋼又從單位借款把儿子送進了一所私立學校。私立學校倒是省心,可黃鋼說他從此就像一個背了座山的老愚公似的,每天想著的是怎么還債。
  “現在深圳的建筑市場已經不怎么好做了,競爭十分激烈,我們單位不得不做些貿易。前年我從施工一線要求調到貿易公司做部門經理,意在多賺些錢,供兩個孩子上學,還要還債……”黃鋼說到這里,不好意思起來,“你別看我的名片上已經是‘副總’了,其實徒有虛名。如果不是公司生意慘淡,單位也不會走馬燈似的老換老總。我們都是當兵出身的,也許一輩子就改不了當兵的毛病。可這生意場上,我們當兵人的性格便成不了事,這不,我們也算是可以做些進出口貿易。要說黑著心賺大錢不是沒有机會,可事情一到我們這些當過兵的人手里就不成。比如香港總有人說在你們進口的建筑材料集裝箱里裝點內地市場上熱銷的手机、VCD什么的,我們哪會答應嘛。有位老板不知從哪儿知道我儿子要考大學,便約我到沙頭角‘喝茶’,當場拿出十万元港市,讓我答應在我們的一批集裝箱里裝進他的手机。我說這事你找錯人了。他說沒有找錯。我問你憑什么說找的就是我。他說憑你兩個孩子都快要上大學了。我一听就火了,說去你媽的,我家里的事用得著你管嗎?那家伙可能還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人,請客的喝茶錢也沒有顧得付,收起那十万元錢便跑了。”
  “其實我當時是窩心,本來為了孩子上學的事遇到那么多叫人說不出道不白的事,他個外人憑什么也來捅我們的心窩?我們已經夠累了!”
  我的這位戰友一點也沒有改變當兵的性格。其實后來我了解到,在我們基建工程兵戰友中,還有無數為了孩子上學而付出更多代价的人。下面這位,我不便把他的真實姓名告訴大家,就叫他老馬吧。
  老馬在當年是師里有名的精明人,在部隊集体轉業到深圳的第二年,他一看成天跟磚瓦打交道,還不如回自己的西安市,于是費盡周折從建設大軍中分离出來,通過各种關系進了西安的一家大型軍工企業當后勤倉庫副主任。開始几年,老馬覺得很慶幸自己离開深圳這步路走得及時正确。哪知一轉眼深圳成了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先不說那是個黃金成堆的前沿市場,單說很多內地人到那儿去一次就興奮得好像跟出趟國一樣;又听不少戰友傳來消息,說他原來部隊上的某某人現在已經是百万富翁了,過几年又听說另一位原來在他手下當兵的人成了千万富翁,光身邊的“漂亮小蜜”就有好几個。老馬听后心里痒滋滋酸溜溜的。這光景沒過兩年,老馬所在的軍工企業關門轉產,百分之四十的人下崗,像他這樣非技術人員自然是首當其沖地成了第一批下崗對象。這下可讓老馬瞎了眼:自己堂堂一個軍隊營職干部沒了飯碗,家里一個上高中的孩子都供不起呀!這事鬧的!
  老馬左思右想,最后不得不老著臉皮跑了趟深圳,找到已經當了深圳市某建筑總公司總裁的原部隊副師長。“老首長,請你開開恩,我還想回深圳來,要不孩子上學我都供不起了,他還有兩年就考大學了,我不能耽誤他的前程呀!嗚嗚……”老馬的臉是丟盡了,當初他是瞞著這位領導离開深圳的。老首長看著他的樣子,說:“看在你當年曾經為我當過几年警衛的面上,也看在你孩子面上,我幫你想法再把你的關系辦來。不過工作問題你自己解決。”老馬連連向老首長叩頭,心想,此一時彼一時,現在進深圳戶口可不像他們部隊剛集体轉業那會儿。現在能進深圳不是一般關系是根本不可能的呀!老馬重進深圳的事在老首長的關心下辦得很順利。但工作卻并不理想,最早他想過惶煒隊繼續干老本行,但几年過去變化已經很大,原來的位置不可能再留給他了。無奈,經人介紹,老馬憑著他西北大漢的一表气字昂昂的外貌,進了某公司當保衛部長。在公司當保衛部長說穿了就是“看門”的角色。戰友們有時碰在一起,便跟老馬開玩笑,說他現在混得不錯啊,當了個“營職軍銜的看門狗”。這話對老馬刺激很大,但為了全家人能在深圳落戶,老馬不得不忍下這口气。但事情還不止于此。老馬要使自己的家人進深圳,必須依靠公司出面幫著辦才行。有一天,他終于膽怯怯地敲開了“總裁”的辦公室,而正是這一敲門,使老馬后來的命運發生了質的變化。
  老馬意想不到的是,他所在的這家擁有几千万資產的大公司的老板,竟然會是三十來歲的一位水靈女人!而且這位水靈女人与他第一眼相交時,雙方竟都呆呆地目視了至少一分鐘以上的時間:老馬是被對方的美麗所傾倒,那年輕女總裁則是被充滿雄性气概的下級所震蕩……下面的事是老馬身不由己了,且他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某些深深埋在心底的欲望。后來老馬被調到了“總裁辦公室”當干事,其實是女總裁的私人保鏢加情人。老馬的工資收入立馬丰厚許多,全家的戶口也很快到了深圳,只是他不能經常回家,有時甚至一個月惶旎了一次家。而難得回家一次的主要任務,是給家人送生活費和儿子的學習費用。老馬的儿子也是在一家私立學校,費用很高,每月都得送一次錢。有一次老馬跟那女總裁到香港談生意比原計划晚了一個星期回來,等到他去給儿子送生活費時,儿子見了他就沖著他說:你倒跟著婊子在外面舒服,我在學校等了你多長時間你知道嗎?想買一個CD都買不成!老馬當時气得臉都發青了,自打他跟女總裁有那事后,當年的老戰友們好多已經不怎么愛理他了,這已讓老馬的自尊受到了傷害,而今自己的儿子竟然也拿這事來刺激他。“日你個娘,你小子也想往我身上潑髒水呀?我他媽的還不是為你小子上學念書才賴在人家身邊的?”老馬把多少年積在心底的怨憤一下撒在了儿子身上,他抬起那只有力的胳膊,使盡全力,朝儿子的臉上、頭上掄起……儿子被打得皮開肉爛,一气之下休了學,离開了家。打這以后,老馬常常像失魂似的,甚至連与女總裁親熱時也顯得心不在焉。沒過多久,用女總裁的話說,老馬已經是匹不能再上坡的真正老馬了,自然,他不可能再留在女總裁的身邊,他的職位由一個從內蒙來的新“馬王”所代替,老馬回到了他過去的保安部。
  所有這些,老馬對過去的老戰友誰都沒說,倒是他流浪一年的儿子悔過自新地重新回到了學校,并且開始認認真真地讀書了,老馬那顆凄涼的心有了些暖意。只是現在他不能像過去那樣每月只送一次錢,他現在必須每月跑兩次學校。儿子知道,他老爸現在已經被原來的公司一腳踢了出來,到了另一家小公司當副主管,一個月的工資不到兩千元,所以他必須每月分兩次給儿子送錢……
  “你們不也都是從沒有文憑的解放軍大學校出來的嘛,干嘛受那么多罪,非得硬撐著讓孩子以后上大學不可?”在同老戰友們談論子女問題時,我頗有感慨地發此言語。不想立即受到几乎所有戰友的有力反擊。
  “何兄你不要說得好听,你敢說將來你不讓你的孩子上大學?”朝我說話的是我的老鄉戰友徐建平。我們是同鄉加同學,又在一個部隊呆了好几年,親如兄弟,他的愛人也是高中老同學,叫魯建英。
  徐建平把我問倒后,便但言說起他們在深圳的感受:我們這代人是為深圳搞基礎建設的,那時的工作有力气,有干勁就行。現在可不一樣了。你光有力气光有干勁會連飯都吃不上。這不是說瞎話。深圳每年從內地來打工的人中,光大學生博士生等在人才招聘處門口就有好几万!就說我們部隊搞建設工程吧,你單位如果沒有几個碩士、博士生當技術人員,人家業主搞招標時考慮都不考慮你!你還有啥能耐?
  我知道我的老鄉比較有出息,手頭的錢已經都是七位數了,便說:在深圳這樣的地方,光有錢不成了!
  那也是前几年的事。徐建平說,沒有文憑,在以后的現代化城市中肯定吃虧。就拿我們這些人來說吧,照理在單位于了二三十年了,論經驗論資歷都該當上層領導了吧!可不行,上面考核你就缺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你沒有學歷。技術單位,沒有進過正規的大學進行專業學習,确實不行啊!你不服沒用,我們這些人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背不齊,而現在我們用的設備很多都是進口的,全是英文說明。跟外商做生意也是,不懂點外文你吃了虧還找不著北,這怎么行?我們這些人這輩子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可不能再耽誤下一代呀!他們要是沒有大學以上的文化,就別在深圳這樣的地方呆!真的,我們今天能在深圳呆得住,是因為我們确實是流過汗、流過血的深圳拓荒牛。但如果我們的孩子也只有像我們的文化水平,那他們真的會在深圳呆不下去的。靠吃我們留下的几個錢能維持多久?有道是:金山銀山能吃空,只有知識和能力才是現代社會的立身之本。
  我惊喜地發現,現代化的深圳使我的戰友和老鄉的意識已經無比進步了。不過,每個家庭的情況是具体和現實的。我知道,徐建平的儿子正在上高中,且成績不怎么樣。他對此怎么看?我很想知道。但徐建平有意回避這個話題。從另一位老鄉那儿,我了解到了實情:徐建平為了讓儿子以后能考上大學,花了二十几万元把儿子送進了一個什么“國際”學校。
  “小平不容易,在孩子身上沒少花錢。本來不一定非要進那些貴族學校,但他的太太魯建英執意要送孩子到最好的學校讀高中,其實她自己為這孩子上學的事吃的苦比自己干工作還多……”我的另兩位老鄉戰友悄悄告訴我。這使得我有种必須采訪徐建平太太的意愿。
  其實我与徐建平同班同學時,已經跟后來成為他太太的魯建英有了好几年同班同學的歷史了。魯建英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她后來因為家庭的原因沒能上高中,但這并沒有影響她成為我老家一帶有名的、人品与相貌都很出眾的姑娘。魯建英屬于那种性格開朗、辦事干脆的女人,只是我們很多年沒有見面,她那張本來很動人的臉上添了不少皺紋。因為從小就是老同學了,魯建英那晚談了她很多我以前并不知道的事。下面是她的話——
  ……你是知道的,我家的成分不好,所以初中畢業后就沒有同你們一起上高中。可后來“文革”結束了,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就馬上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因為大學考不成,再進高中年歲又大了。剩下一件事就是嫁人。那時能嫁一個軍官可能也就憑著自己一個相貌上的优勢吧。徐建平他們集体轉業到了深圳,我在1986年也到了他身邊。那時我和孩子的戶口還沒有落實,所以也只能到一些單位做臨時工。直到過了兩三年后,戶口才正式到了深圳,可那時深圳人才市場已經被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占領了,啥部門啥單位進人都是要大學生。我們雖然也算是深圳人了,但找起工作遠不如外地來的大學生們容易。丈夫一直在原來的部隊單位工作,一個高中生也能湊合有口飯吃。我就不行了,只有初中文化。再能說會道也只能干那些簡單的体力勞作,比如小企業的操作工、飯店的服務員什么的。我來了几年,換過四個單位,全都是給人家當下手。有一段時間在一個賓館當服務員,三十几歲的人了,家里又有孩子老公,可在外工作天天要看人家的臉色。特別是深圳的賓館。飯店這些地方,人家主管和經理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孩子,可人家都管著你,因為她們都是有文憑的大學生什么的,你沒有文憑,再有能耐也只能當端盤或掃地的服務員。服務員也不好當呀,你每天都要与那些來住賓館的客人打交道,而那些客人一住下來,便以為深圳的賓館服務員都是妓女,無時無刻不瞪著色迷迷的眼睛盯著,左喚石呼叫你“小姐小姐”的。那些外來的打工妹經不住誘騙,下水便是常事。可我們這些有家有室的“老姐”哪受得了那些臭男人的那些德性!正是在當賓館服務員的日子里,我堅定了一個信念,就是自己一定要拿下一個文憑。為了這個目的,我這几年沒少吃苦,別人的太太放假過節在家搓麻將、陪孩子丈夫,晚上出去過夜生活。我則騎著車、撐著雨傘去上課听輔導……整整三年多時間,几乎天天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上課,星期天還得去听輔導。前年我總算拿到了文憑,現在我在一家大公司負責財務,雖然一個月只拿一兩千塊錢,不算多,但跟以前相比,我覺得人格得到了尊重,業務能力也很不一樣了。正是從我經歷的酸甜苦辣中,我更加感到儿子他們這一代,必須接受高等教育,否則不僅永遠到不了上流社會,而且連基本的工作与生存都成問題。
  “听說你儿子正在上高中?成績不是太好?”我問。
  魯建英沒有回避她最擔憂的事,她說她儿子的成績不行,所以花了二十八万元才進了一個“國際”語私立學校。
  “怎么要那么多錢?”我感到惊詫。
  据說是包上大學。誰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有合同簽著,它學校以后想賴也不易。她說。
  “如果還考不上大學你又怎么打算呢?”
  辦法總是有的,這年頭只要有錢啥事辦不成?魯建英好像心中早已為儿子設計好了一條通向大學的“金色通道”——實在不行,再花錢把他送到國外去唄!深圳很多家長都是這么做的。她介紹說,在深圳就兩种人,一种是自己很有本事,也有學歷,但工作和生意忙,顧不了孩子,這些人的孩子的出路就是送出國。還有一种是自己什么文憑都沒有,但很有錢,所以孩子的出路也是送出國。“苦就苦在我們這些既不是很有錢又不是很有本事的人,可孩子是一樣的呀,所以我們同樣供一個孩子上學、考大學,要比別人日子難過多了!否則我也不至于老得這么快,讓你老同學都快認不出了……”
  老同學的話,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頭。是啊,真是天下的父母都不易。很多人認為深圳的人都拼命在賺大錢,賺了大錢好享受。其實他們哪儿知道,有“拓荒牛”之稱的深圳人,絕大多數拼命工作、拼命賺錢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自己孩子的未來前程。他們自己哪里顧得上去享受和奢侈?孩子是他們的全部幸福与希望,他們為孩子舖路蓋樓,建設美麗的城市,賺很多的錢,而生在甜水里的孩子又有多少人知道父母的這般心思?在深圳長大的孩子們,不少人只知道花父母的錢,卻不知道父母為什么愿意把滴滴汗水掙來的錢給他們用,因此也不把父母的錢當作一回事,甚至連書都不好好讀。比如徐建平夫婦的儿子,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長得又很帥,但就是成績上不去,他真的笨?不是,是他還沒有真正懂得父母因為愛而為他付出的那么多心血。
  2000年1月,我又到深圳出差,見到老同學。徐建平夫婦又非常沉重地告訴我,他們的儿子已經從“國際”學校出來了,再次花了六万元給他轉了個高中學校,又怕儿子在新學校基礎不扎實,讓本來已經高二的儿子退到高一“复讀”。他們与我長談中一聲長、一聲短地唉歎無奈。我听后真想替他們揍那儿子一頓。
  “何叔叔,我很想見見你呀!可听說你馬上就要回北京了?真遺憾。你的書我都看了,很好看,真不錯。下次有新書再給我寄來啊!”真是沒有想到,第二天在我臨上飛机前,電話里傳來了徐建平儿子的聲音,讓我大感意外。
  “好好,一定!”我想起該給這位留級的“复讀生”說几句像個長輩說的話了。“听說你的成績不怎么樣啊!那可不行。記住,以后的競爭十分激烈,你爸和我們這一輩人不管能力大小,總還有机會給我們自己弄口飯吃,到你二十多歲時,如果沒有一個高學歷,恐怕連口飯都很難吃上了。明白嗎?這是叔叔的肺腑之言。”
  “我知道,叔叔,現在我明白一點了,一定好好學習。對了,你們北京四中和《海淀考王》一類的高考复習資料很不錯的,以后想法給我寄點來啊!”
  “好啊,我一定給你弄几套這樣的書,還有比這更好的……”
  “那你一定不要忘了。”
  “當然。”
  “叔叔再見。下次帶你家妹妹和阿姨到深圳來玩。”
  “好的。再見——帥小伙。”
  沒有想到一個電話使我對老同學那“朽木不可雕也”的儿子完全改變了看法。這么聰明的帥小伙,讀書就真的那么無奈?我有點不信了。但愿我的判斷是正确的。
  從徐建平和魯建英夫婦身上,我感受到了一代深圳人為了自己子女上大學求出路的艱辛歷程。那是苦澀的,但步履卻是咚咚作響的,而且有一种誰也擋不住的力量!
  比起我的這些軍人出身的朋友來,下面的這位家長為其女儿所付出的心思,則要更加讓人揪心——
  他叫老根。老根的女儿玲玲是獨苗苗,長得美麗動人,十二歲時就有人追在她后面要跟她“談戀愛”。那時玲玲雖看上去像個談戀愛的花季少女,可對男女之間的事并不懂。見有人追她,嚇得直哭,回去向在工厂生產調度科當科長的老爸一說,气得老根第二天下午就到校門口等“坏小子”露面。后來自然沒等著,因為那男孩子是附近中學的一名高中生。當這位高中生弄明白了玲玲才是位初一生時,就主動放棄追求了。玲玲發育早,有不少好處,比如在同班同學中,每次体育比賽、文藝活動,她總是被選上,而且由于她長得又漂亮,學校或年級有什么對外社會活動,總把玲玲抬到前台。玲玲也不負眾望,總把自己的角色扮得合适到位。但比別人早熟的玲玲也有煩惱,那就是她的學習成績總不穩定,有時考到全班前三名,有時差得連中游都勉強。從初中到高中,玲玲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高三“一摸”時,她得了全班第二名,老師也對她給予很高期望,“二摸”時玲玲卻一下掉到了全班第二十三位。嚇得她自己直發高燒。正在班主任和她老爸老媽著急時,“三摸”時玲玲又不聲不響地得了個全班第四名。最后父親和她的老師一致給玲玲“會診”,結果是:這孩子心理素質有待提高。
  前年高考前十天,老根問女儿怎么樣?玲玲說感覺一切正常。孩子的媽是街道清洁工,沒有多少文化,關于女儿的學習問題都是老根把關,所以老根對女儿高考前的一舉一動最放在心上,甚至最細微之處他認為都得關照到,比如買點“腦黃金”,比如備個臨場要用的氧气袋,只要能想得到的,只要別的考生家里有的,他老根也全都為玲玲備好了。
  7、8、9三日,老根天天陪女儿考試,但每一門考完出來時,玲玲都怨自己沒考好,那煩勁比誰都厲害。
  別急,也許你自己判斷有誤,說不定成績還是不錯的。父親用這樣的話安慰女儿,玲玲就是搖頭。8月初,高考成績下來了,玲玲的同學大半考上了,甚至平時比她差不少的同學也考上了大學,而玲玲則沒有考上,而且成績差得讓同學和老師都感到意外。
  老根沒有讓女儿放棄再考。因為玲玲的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玲玲是一時的失誤,只要放平心態,來年一定能考個重點大學。落榜之后的玲玲經過老師和同學的鼓勵,在父母的支持下,重新走進了复讀課堂。复讀班對許多同學來說是壓力特大的,可玲玲一點也不感覺,因為她的成績一直在复讀班里名列第一。第二年高考的硝煙開始重新燃起前的一個月,老根跑到學校間老師,玲玲的情況到底怎么樣?
  沒有問題,絕對。老師肯定道,說不定玲玲今年能考上北大、复旦。
  老根樂滋滋地回到家,又重新拾起頭年為女儿買的氧气袋和沒有喝完的“腦黃金”,還為女儿備了几只大王八。
  新一輪的高考又來臨了,老根見女儿臨陣時怎么又犯躁?
  哪儿不舒服?
  玲玲搖搖頭,沒有回答父親的話。
  走進考場,玲玲感到自己頭一年的心焦口燥的毛病又上來了,她越想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心焦口燥……不用問,与上一年結果一樣,气人之處是兩年的高考分數不多不少,竟一模一樣:
  老根气得直罵:“沒出息!”
  玲玲蒙著被子在床上三天沒起來,兩只眼睛哭得像桃子。罵歸罵,哭歸哭,可玲玲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老師比家長還著急。最后還是被一名從外地調來的女老師“診斷”對了一一
  一定是孩子的經期給鬧的。
  經期,就是發育后女孩子的月經期。醫書上說:月經是女子成熟的標志,大約每二十八天左右有一次周期性的子宮出血,出血時間持續三天到七天,這种生理現象叫月經。
  老根雖說同家在農村的老婆結婚十几年了,但女人生理上的事他過去從來沒有注意過。男人只管愛、只管娶女人做老婆,只管上床睡覺,只管等著抱孩子,如果是女孩子的話也就是少用拳頭而已,所以老根壓根儿就不知道女人的身子還有那么多“毛病”,比起男人可复雜多了。他翻開那本擱在抽屜里足有十几年的《家庭生活手冊》一看,上面寫著,許多女人在月經前數日起到月經中期出現很多反應,如下腹痛的就占百分之四十五,腰酸的占百分之二十七,情緒不穩定的占百分之二十二,有倦怠感的占百分之十六,還有什么患頭痛的、目眩的、腹瀉的、甚至狂躁的、記憶力差等等,毛病還真不少哩!老根長歎一聲,過去咱們大老爺們看來還真沒有少讓孩子她媽們受罪哩。
  玲玲的高考成績就是被這該死的“月經”給鬧的。老根把書本一扔,心想這回算是找到“問題所在”了。剩下的就是“對症下藥”。
  “這事本該你們娘儿們去做的,叫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開口?”半夜里,老根從老婆身上滾下來,長歎了一聲,無可奈何地坐起來抽著悶煙。
  第二天一早,他赶到市醫院,像小偷似的左瞅瞅右瞧瞧走上三樓的“婦科”門診部,老根感到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在審視著自己,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女人,向她投來的目光無一不是卑視的,老根越想越感到自己臉上發燒,心里越緊張,目光越是讓人覺得痴呆呆的。
  “你是干什么的?陪人來看病的?”突然,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瞪著兩顆“衛生球”一樣的眼睛向他發問。
  “看看?這儿是你東溜西瞅的地方嗎?快走!”女醫生用嚴厲的口气責令他。
  一連三天,老根天天來到三樓的這個醫院“婦科門診部”,卻沒有一次不是落魄而歸。當第四天老根覺得必須要為玲玲“完成任務”,再次踏上三樓的婦科門診部門口時,此次迎接他的不光是那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了,而且還有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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