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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達特之死



1

  一九七三年十月六日,是埃及人民永遠難忘的日子。
  這一天,是猶太人的贖罪節。世界上也許就屬這种節日最奇特了:人們整日不吃、不喝,也不許抽煙,坐在屋中祈禱。
  他們祈禱上天賜予他們幸福与平安,然而得到的卻是戰爭。
  凌晨,埃及軍隊突然越過蘇伊士運河,向駐扎在西奈半島的以色列軍隊發起猛攻。
  以色列把全部精銳部隊調到西奈,阻擊埃軍,并派部隊攻入埃及本土,切斷西奈埃軍与大本營的一切聯系。埃及軍隊以前給人們的印象是軟弱的,可這一次卻令全世界刮目相看。它在后路被抄的惡劣情形下死戰不退。那許許多多悲壯場面使人听起來不覺眼濕。有的埃及士兵把炸藥包捆在身上,与以色列的裝甲車同歸于盡;有的埃及士兵用身体堵住以軍堡壘的机槍口,讓其它戰友沖上去……一直到停火,埃軍始終在西奈半島屹立不動。
  這一仗打破了以色列無敵于天下的神話,使埃及在世界上的威望大增。
  從此,十月六日變成了埃及一個重要節日,而組織策划和親自指揮了這場戰爭的埃及總統薩達特,一夜間成為阿拉伯世界的英雄,万人矚目。

2

  八年過去了。
  這八年里,每年十月六日,埃及都要在納斯爾城舉行盛大的閱兵典禮,慶祝那場戰爭的胜利。該城位于開羅近郊,是薩達特總統為了紀念十月戰爭而專門命令建造的新城鎮。一九八一年十月六日是十月戰爭八周年紀念日。
  自古以來,埃及的秋天一直以天清气朗而聞名于世,絕少有陰霾的紀錄。今天又是一個好天。天剛亮,一輪紅日從尼羅河盡頭冉冉升起,把金色的光芒洒向納斯爾城,洒向專門用來閱兵的胜利廣場,洒向廣場對面那座模仿金字塔的式樣建造的無名戰土墓。几十面埃及國旗在晨風中飄動。
  廣場空蕩极了。從昨天就來到這里的國民警衛軍的士兵們守衛著檢閱台。他們象木頭人一般紋絲不動地站著,紅色貝雷帽下露出一張張黧黑的、神色肅穆的面孔。
  國民警衛軍司令馬斯里將軍手搭涼篷向天空望去,臉上綻出一絲笑容。按照埃及人的說法,好天气會帶來好運气。他想,今天的閱兵一定會象前几次一樣順利。另外使他高興的一個原因是:天气晴朗,檢閱結束后可以進行空中特技表演。作為薩達特的親信,他知道總統特別喜歡觀看這种表演。總統常為自己擁有這樣一支能表演特技的飛行隊感到自豪呢。
  他看表,九點鐘,离正式檢閱的時間只有兩小時了。他向檢閱台走去,准備最后一次檢查一下保衛情況。
  能夠容納一千多觀眾的檢閱台戒備森嚴。從昨天到現在,台上台下已不知被檢查多少遍了,甚至連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都沒放過。世界各地爆炸事件頻繁,他可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在埃及重演。
  檢閱台前有一堵齊肩高的矮牆。他在牆邊停下,打量它。這是他想出的主意。有了這堵牆,誰也休想從正面沖到總統身邊。他把它喚作‘保護牆”。
  保護牆前面佇立著一排國民警衛軍士兵。沿牆向兩側走去,每隔三米就有一個士兵。他們都提著机槍。檢閱台上還站著十几個穿便服的人。
  他徑自走向台上那些人。他們是秘密警察。檢閱開始后,矮牆前的士兵都得撤走,保護總統的任務則由這些警察擔負。
  每逢閱兵日,薩達特很討厭在自己周圍布滿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常對他們說:“走開!我現在是同我的孩子在一起。”他深信軍隊對自己的忠誠,他稱士兵們為“我的孩子”。
  馬斯里毫無辦法。不過,總統的話也有道理:參加受閱的大都是陸軍部隊,而他本人就是由陸軍發跡起來的,在那里有著很深的根基。
  馬斯里把警察們召集到一起交代几句,讓他們站到各自崗位上去,然后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長舒一口气。他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了,此刻感到頭痛,四肢無力。他多想去睡一會儿,哪怕是假寐!
  一個警察說:“將軍,這里一切都安排妥了,离檢閱時間還早,您去休息一下吧。”
  馬斯里用一雙网滿血絲的眼睛望著那人,無言,繼而不出聲地苦笑一下,站起來向檢閱台西側走去。那儿,几枚銀色的薩姆Ⅱ導彈直刺藍天。
  最近風聲“很緊。利比亞“狂人”卡扎菲已不止一次揚言要“除掉”薩達特總統。那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家伙。他是否真的派遣刺客潛入了埃及,不得而知,馬斯里只知道利比亞的暗殺小組在世界上頗負盛名。
  另外,巴勒斯坦、伊朗、敘利亞和黎巴嫩的領導人不都是對總統恨得咬牙切齒嗎?
  國內也有一些麻煩。近來,极端穆斯林原教旨主義派的“穆斯林兄弟會”和“贖罪与遷移”等組織的活動十分猖撅。他們反對開放政策,反對埃及与以色列簽訂和平條約,祟尚伊朗的霍梅尼式革命。他們宣稱:薩達特是個异教徒,埃及整個社會是個背棄社會,必須以暴力進行推翻,首先要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干掉薩達特。
  馬斯里記起來半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深夜,他陪同薩達特和副總統穆巴拉克在總統官邸一道觀看有關“贖罪与遷移”組織頭目集會的錄象。片子是由保安當局提供的。屏幕上閃現著一個戴著面具的人頭,只露出兩只黑洞洞的眼睛,模樣挺嚇人。馬斯里恨不得馬上把那些人的面具撕下來,看清楚他們究竟是什么人。
  他們猛烈抨擊埃及政府的政策,咒罵薩達特。馬斯里有些不安,覺得椅子很不舒服。他望望總統。總統是那樣平靜,無動于衷,如果不是嘴角時或流露一縷微笑,這副表情就顯得有些冷漠了。他拿著那個大煙斗不停地抽著,煙霧籠罩著他的頭部。
  集會快結束時、宗教极端分子們站起來宣誓。一個人高叫:“真主保佑,我們一定要除掉叛徒!”
  那些人又一齊高呼:“哈沙辛!薩達特!”
  馬斯里大惊:“原來他們要對薩達特總統下毒手!”
  “哈沙辛”(Hashashin)是穆斯林的一种教派,創建于十一世紀,它宣揚以暗殺手段來消滅政敵。“哈沙辛”原文即“服用大麻的人”。該教領導人讓信徒們服食大麻,使他們產生幻覺,然后在藥力發作時派他們出去殺人。英文“暗殺”(Assassin)就是從“哈沙辛”這個字派生出來的。
  馬斯里心如鹿撞,他又望望總統。
  薩達特的表情依然故我。當錄象机關掉時,他把煙斗從嘴上取下,發出一陣大笑。
  次日,馬斯里向薩達特建議,立即對宗教极端分子采取鎮壓行動。總統望著他笑而不語,把煙斗拿在手中把玩,良久,才搖搖頭。馬斯里覺得總統的神情仿佛在說:那些人還能翻得起大浪?不要費心,由他們去吧。可是作為負責總統安全的國民警衛軍司令,他可不能掉以輕心!
  他首先把這些情況通報美國政府。近年來,美國政府一直協助埃及保安當局保衛薩達特總統的安全。中央情報局不止一次向埃及親自提供保安人員,并撥出巨款訓練薩達特的保鏢,還專門為薩達特安裝了一套极為敏感和秘密的通信系統,确保他的電話不被竊听。只要薩達特出國訪問,美國都提供空中預警雷達飛机實施保護。
  中央情報局立即提出建議,在薩達特的几處住宅裝設探測器和其它防止外人闖入的警報器。
  美國不能沒有薩達特。
  馬斯里也采取了許多措施:安排總統在几處住宅輪流居住,使他人莫知其蹤,盡可能少地讓總統离開開羅。如非离開不可,不是乘直升飛机,便是乘裝甲汽車,并建議總統少參加公眾活動。……
  半年過去了,總統無虞。
  雖說少參加公眾活動,可十月六日的盛大閱兵,總統是非參加不可的。馬斯里暗自祈禱,這一天可絕對不能出事。
  九點半鐘,他驅車前往開羅,迎接總統。
  他想趁這個机會打個盹,然而腦中很亂,不能成眠。他心里老有些不踏實。怎么回事?今天的治安工作難道還有沒做好的地方嗎?不會吧。他思索著……
  一切正常。一個月前,他就在陸軍參謀部的合作下挑選了受閱部隊,并親自對每一個軍人的背景進行了調查,稍有疑問的便堅決剔出去。昨天,他又專門派人到部隊檢查了士兵們的武器,确保受閱的一兵一卒拿的都是空槍。他還做出規定:此次檢閱,軍隊的游行道路至少要距离檢閱台三十米以外。布置如此縝密,看來不會有絲毫疏忽。
  但他心里還是有些不踏實。
  也許是職業原因吧,車子駛進開羅時,不知為什么那天在總統官邸看錄象的情景突然在他眼前浮現,耳邊響起了那個聲音:
  “哈沙辛!薩達特!”
  他打了一個冷戰。

3

  十點半鐘,閱兵大典的一切准備工作都就緒了。
  梯形的檢閱台上人頭濟濟。今天,全埃及的頭面人物几乎全都聚集于此。除了埃及政府的軍政要員外,還有各國駐埃的使節、專家和記者,以及他們的眷屬。人們情緒很好,熱烈交談著。
  受閱部隊在廣場外列隊等待。遠遠望去,千軍万馬,黑壓壓一片,但是肅靜無聲。僅是這种肅靜,就足以顯示出一种無堅不摧的力量。
  十一點,閱兵大典開始。薩達特總統出現了。
  万眾歡騰。
  薩達特在副總統穆巴拉克、國防部長加扎勒的陪同下,捧著一個花圈向無名戰士墓走去。他把花圈放在墓碑前,立正,敬禮。他的手許久沒放下來。站在近處的人可以看見他眼里有晶亮的東西在閃光。
  過了兩分鐘,薩達特轉過身來,向檢閱台走去。人們向他歡呼。他矜持地微笑著頷首。
  今天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軍服,胸前的各种勳章和獎章叮當作響。斜披在身的緩帶上綴著許多星星。
  薩達特很喜歡著戎裝。他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里,自幼便醉心于軍旅生涯。他曾對別人說,他孩提時,每當看到天上的星星,做夢也想著把它們摘下几顆來,鑲在自己的衣領上,成為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
  他的目的無疑是達到了。現在他正處在權力与榮譽的頂峰。
  他走著。腳下這條三合土路,他走過許多回了。當他第一次從這條路上走道時,他的頭昂得是那樣高,腰板挺得是那樣直,皮靴發出有節奏的橐橐的聲響,震撼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房。
  現在他又走在這條路上。与前几次相反,今天他的腳步顯得有些沉重,身子微駝。當他揮手向人們致意時也不象往常那般有力。仔細看,可從他臉上察覺出一股淡淡的倦態。
  他疲倦了嗎?他的确疲倦了。
  從十月戰爭到現在,他為埃及、為世界做了很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几乎都要在全球引起震動。
  四十年前,當他做為納賽爾的“自由軍官組織”的重要成員被法魯克王朝逮捕時,在獄中曾說道這樣一句話:“誰若不能首先改變自己的思想,誰就不能在現實世界中進行任何改革,也就不能實現任何前進。”
  他把這句話奉為座右銘,而且做到了這一點——
  他曾是納賽爾的忠實信徒,是那樣真摯地熱愛和崇拜納賽爾。他當副手時。對納賽爾的任何主張都唯命是從,不說半個“不”字,因此被有些人譏為“唯唯喏喏上校”。据說每次開會。只要他提出新建議,納賽爾都照例要用手掌搧他的額頭,叫他住嘴。結果因為搧得太多,使他額上形成了一個頗大的黑痣。他也由此養成了沉默寡言、忍辱負重的堅強性格。他當政后,發現自己的導師納賽爾的有些政策并不可行,便毅然改變了它們。他摒棄了納賽爾按照蘇聯顧問意見而建立的獨裁統治模式,重新健全法制,使埃及由一個警察國家變成了使人民有更多自由与民主的共和國。
  納賽爾視蘇聯為恩主,請來了不計其數的蘇聯專家。納賽爾死后,薩達特發現那些蘇聯專家并非真心幫助埃及富強,而是千方百計地朝各個要害部門滲透,達到控制埃及的目的。一九七二年,他斷然做出決定,驅逐一万兩千名蘇聯專家出境。
  一九六七年“六日戰爭”后,整個阿拉伯世界充滿了灰黯的失敗情緒,好不慘淡!而他卻不消沉,勵精圖治,臥薪嘗膽,終于在一九七三年十月發動了第四次中東戰爭,擊敗以軍,一戰揚名。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薩達特痛感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之深重,決心采取“和平主義行動”。他決定親赴以色列首都耶路撒冷,与這個世仇死敵謀求和平。當他在議會宣布這個決定時,全体內閣成員都惊得目瞪口呆,甚至以為他講錯了話。當他們弄清自己并沒有听錯時,頓時嘩然。有人高呼:“以色列虎狼之國,万万不能去!”
  薩達特淡淡一笑:“為了和平,我將會走遍天涯海角。那么,為什么要排除以色列?”
  他力排眾議。他去了。
  在耶路撒冷,他到以色列議會慷慨陳詞,開始了埃以的直接對話。一九七八年,在美國的參与下簽署了著名的“戴維營協議”,次年,兩國又正式簽訂和約。三十年來埃以間的戰爭狀態結束了。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
  他做了這樣多的事情。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這其中包括信任、榮譽、友誼,還有他的精力。連他自己都感到疲倦了。前不久他在訪問美國時曾告訴前總統卡特,他准備在明年某個時候退休。

4

  他走上檢閱台。
  國防部長加扎勒首先致詞,朗誦可蘭經。薩達特總統側著頭仔細聆听。接著,加扎勒宣布閱兵式開始。
  薩達特坐下了,拿出煙斗來抽煙。現在受閱部隊尚未入場,檢閱台上的气氛頓時變得活躍起來。
  總統身邊除了副總統穆巴拉克和加扎勒外,還有他的私人秘書哈菲茲、武裝部隊參謀長貝勒納比和侍從長艾林等高級官員。他們都在交談。
  唯有薩達特沉默著。他含著煙斗,用沉沉的目光望著天際。貝勒納比發出一陣很響亮的笑聲,也未能引他轉過臉去。
  他在想什么?
  有人給私人秘書哈菲茲送來一份緊急公文,要他速呈總統。他走到總統面前,看見總統緊皺著眉頭,雙眼眯虛起來,心中不禁一動:總統心緒不佳。薩達特不快時總是這副表情。
  以前每次閱兵,總統總是興致很高,今天一反常態。
  哈菲茲悄悄走到了一邊,沒有同總統說話。他知道總統為什么不高興。
  這些天,總統連續碰到了几件不順心的事。
  其一,今年初,以色列駐埃及大使館開始活動時,開羅大學一些青年學生組織示威游行,在總統府前嚎啕大哭,號稱“哭泣示威”。最近,以色列突襲伊拉克核設施成功,那些學生又一次來到總統府前,要求立即与以斷交。据說這一次哭的人更多了。警察出動干涉,雙方發生沖突,互有死傷。
  其二,總統前不久訪問美國,中央情報局一再提醒他要注意國內的宗教极端分子的活動,他不以為然。后來以色列情報机關“摩沙德”又向他提供了一份宗教极端分子准備暗殺他的詳細計划,才引起他的重視。回國后,他下令逮捕了一千五百三十六個极端分子。當他發現有許多极端分子已經滲透進軍隊的時候,相當吃惊。他是那樣相信自己的軍隊,這個發現對他那一貫很強的自信心是個沉重打擊。
  其三,內閣里有些人對總統的私生活有些非議,說他過于奢侈,有几十座別墅和一百多輛轎車。而納賽爾卻是一個那么儉朴的人,總統為什么不能向他的前任學習呢?
  最后一點尤其使薩達特不高興。
  軍樂驟起,閱兵式開始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步兵,他們以整齊的英國式步伐通過檢閱台。跟在他們后面的是數以千計的坦克和裝甲車。鋼鐵的洪流一眼望不到邊。黃塵滾滾,太陽也變得黯淡無光。
  今天,絕大多數埃及人都坐在電視机前觀看閱兵大典的實況轉播。電視台的軍事評論員用自豪的聲音說:
  “現在,精銳無敵的埃及軍隊開始接受統帥的檢閱。八年前的今天,正是他們奮不顧身地沖過運河……”
  薩達特站起來。向他的子弟兵行軍禮。
  士兵們齊刷刷地把頭偏向右邊。駛在最前面的是——輛蘇制T—62坦克。它將大炮平置過來向總統致敬。又過片刻,配著紅、白、藍三色(埃及國旗的顏色)的傘兵自天而降。冉冉飄落到檢閱台前。向總統行持槍禮。
  薩達待還禮。臉色還是那么凝重:
  檢閱順利地按計划進行著。
  步兵、傘兵、坦克、裝甲車、導彈,依次從檢閱台前通過。隊伍整肅,井井有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兩輛蘇制卡車在檢閱台前熄了火,但很快被推到路邊,以便讓大隊通過。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們。因為這种事情在歷次閱兵大典中多次發生。
  將近兩個時過去了,受閱部隊只剩下炮兵方隊尚未通過。檢閱接近尾聲。
  炮兵開過來了。
  軍事評淪員說:“看,這是我們的‘戰爭之神’!”
  人們向西望去。塵埃中,高射炮的炮管象森林一樣聳立著。反襯著如洗的藍天。

5

  炮兵中尉卡里德已經在汽車里坐了三個小時了。他覺得這三小時比三個世紀還要長。
  他不停地看表,時針仿佛凝固住了。
  卡車司机坐在他身邊。從上汽車以來,他一直避免同司机說話。他心里太激動了,他相信自己如果開口說話,聲調一定是顫抖的。
  他緊握著一支蘇制沖鋒槍。汗水從手心滲出來。司机無意碰了一下他的槍,他象被針扎了似的做出反應:“別動!”眼里迸出惡狠狠的光來。
  司机笑了:“里面又沒子彈、你那樣害怕做什么?”
  卡里德察覺了自己的魯莽与不慎,為了掩怖,他想笑,但笑不出來,依然把槍緊緊地攥著。
  他不能不這樣做:槍里滿是實彈。
  卡里德中尉是“贖罪与遷移”組織中的一個成員,對薩達特總統恨入骨髓。這几年來,他沒有一刻不想著奪取薩達特的性命,苦于沒有机會。這次閱兵,他泰命率領一門北朝鮮造的一三O毫米口徑的火炮參加分列式,而且行駛路線离檢閱台最近。這可是不容錯過的好時机!他決定在這那一天做出令全世界震惊的事情來。
  恰在這時,薩達特下令逮捕了一千五百多名极端宗教分子,其中有卡里德的弟弟,這更增加了他下手的決心。他知道這樣做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毫不在意,最大不過一死!
  他不怕死。“贖罪与遷移”組織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怕死,一旦加入組織,便終生不得退出,如果誰中途反悔或改變信仰,等待他的一定是私刑和死亡。他們每時每刻都受到這樣的教育:為了信仰,宁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他進行了周密的准備。
  他手下共有三個士兵,他故意在檢閱前兩天安排他們去休假,然后從同伙那儿挑選三個人來頂替。
  這三人原來都是軍人。一個因為有“极端思想”而被開除了軍籍,一個是自愿退伍的伍長,另一個是后備軍官。三人的槍法都相當好。
  卡里德知道受閱前武器要受到嚴格檢查,便事先把從埃及運來的子彈、手榴彈藏在炮車上。檢查過后,再偷偷調包。
  昨天下午,三個同伙來到軍營。他向司令官報告說,這三人是中央軍區派來代替休假者參加閱兵的,并當著司令官的面,聲色俱厲地訓斥他們:“命令你們三點鐘來,怎么拖到現在?這是絕不允許的!到禁閉室去!”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把那三人隔离起來。如果他們同別的軍人接触,談不上三句准會露餡。為了不使司令官起疑,他還仔細搜了他們的身。
  今天早上,他把他們從禁閉室里放出來。四個人打照面時,盡管無他人在場,但淮都沒吭聲。他們不需要再商量什么,一切都在很早以前就策划好了。他們默默交換著沉重的目光。
  開赴納斯爾城前,卡里德向那三人伸出兩個指頭做“V”狀。這是胜利的表示。今天,這也是死亡的表示。
  現在那三個人就坐在車廂里。時間是那樣難熬……
  突然,命令傳來:准備受閱。
  汽車突突地發動了。卡里德只覺得一陣暈眩,雙眼發黑。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樣虛弱,四肢無力。脊背上仿佛有一條小毛虫在蠕蠕爬動,那是汗。

6

  一點整。
  六架海市蜃樓噴气戰斗机在空中出現了。這是閱兵大典的最后一個節目,也是最精彩的節目。現在炮車尚未過完,但人們都把注意力放到天空上去了。
  掌聲雷動。
  飛机列隊從檢閱台上低空掠過,尖利的呼嘯聲使許多婦女捂住了耳朵。
  飛机穿過廣場后突然拉升,直刺天穹,尾部噴出紅、白、藍三种顏色的煙來,那情景煞是壯觀。
  薩達特仰面朝天,聚精會神地看著。
  軍事評論員說:“各位現在看到的是,海市蜃樓飛机在表演垂直轉圈,与此同時,還有為數不多的几輛一三O火炮的炮車仍在通過閱兵廣場。”
  現在卡里德的炮車就駛在那為數不多的几輛炮車中。他臉色慘白,嘴唇緊咬,一陣陣泛青。幸虧司机在全神貫注地駕駛汽車,否則看見他這副神情,不起疑竇才怪呢。
  炮車從檢閱台前緩緩通過。
  卡里德突然用槍頂住司机,厲聲命令:“停車!”
  司机嚇了一跳,但沒听他的。
  “停車!否則就打死你!”
  司机仍然沒有停。
  卡里德不顧一切地拉了手剎。炮車停了。他從駕駛室里跳出來。
  車廂里的三個人也開始動作。兩個跳下車,另一個槍法最好的人繼續留在車上,瞄准薩達特總統。
  炮車中途熄火的事是司空見慣的,再加上眾人都在仰面觀看飛机表演.淮也沒有注意到這里發生了意外情況。
  卡里德等三人端著槍,排成一個三角隊形,疾速奔向檢閱台!
  薩達特恰在這時掏出手絹擦汗,看見了卡里德等三人。他以為他們和剛才那些傘兵一樣是來向他行持槍禮的呢。
  他站了起來,准備還禮。
  他錯了,無可挽回地錯了。
  說時遲,那時快,卡里德大吼一聲,向檢閱台投出了一枚手榴彈。
  另外兩個人也開始射擊。
  這一切發生得是那樣突然,以致于很多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爆炸聲被飛机的呼嘯聲淹沒了。倒是哈菲茲反應最快,大叫一聲:“刺客!”
  他不顧一切地向總統扑去,想保護他。
  現在薩達特也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的臉色平靜极了,依舊站在那里,魁梧的身子一動不動;
  哈菲茲大叫:“總統,趴下!總統,趴下!”
  他依然屹立著。目色沉沉,仿佛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也許他在想,我身為國家元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趴倒在地,那樣做實在是有失体統!
  也許他在想,他們不可能打中我。十月戰爭中。他在西奈前線視察時曾說過這話。前不久,哈菲茲勸告他要注意安全,不要過多地在公眾場合下露面,他不屑地聳聳肩:“我的生命不掌握在我手里。它掌握在真主手里。他們不能殺害我。”
  不。也許他什么也沒有想,但他站在那里。
  哈菲茲見總統那么固執,情知事情要糟。急中生智,操起一把椅子想為總統遮擋一下,但是已經晚了。留在卡車上的神槍手這時摳動了扳机。他瞄得太准了,長長的一串子彈几乎全部擊中了薩達特。他倒下了。
  哈菲茲也中彈栽倒。
  這一切,發生于呼吸之間,檢閱台上的其他人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
  又是一顆手榴彈擲了過來。巨響。
  一片慘叫。
  軍事評論員目擊此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以哽咽的聲音道:“叛徒,叛徒,同胞們,埃及……”
  接著就听不見他的聲音了,電視屏幕上一團漆黑。
  坐在家里看電視的人面面相覷,不知是怎么回事。
  死一般的靜。人們甚至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
  但是在胜利廣場,卻是一片可怕的混亂。
  卡里德已經沖到离檢閱台只有咫尺的地方。一個攝影記者攔住了他的去路。赤手空拳的記者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埃及偉大!你們都是特務!……”
  卡里德擊斃了記者,繼續朝前沖。
  保護牆擋住了他.他現在看不到薩達特總統,不知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便把沖鋒搶舉過頭頂,從上朝下掃射。子彈全部打在薩達特身上。
  接著,卡里德又舉起槍來對著檢閱台亂掃。他大聲呼叫著,雙肩劇烈抖動,汗水從臉上滾滾淌下。怎么,眼睛里還噙著淚花?
  對他來說,久久期待的這一刻終于來到了,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檢閱台上的混亂是可以想象的。人們紛紛向后台擁去,亂作一團。他們都是達官貴人,此刻卻把往日的尊嚴扔到爪哇國去了。咒罵聲、凄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那情景真象世界的末日來臨了一樣。
  在最初的一瞬間,秘密警察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鬧懵了,忘記了還擊,現在終于清醒過來,向卡里德們猛扑過去。
  槍戰。彈如雨注。
  副總統穆巴拉克也中了彈,被人及時地推倒在桌子下。他的臉与薩達特的臉挨得很近。他看見總統的臉浸在一團血泊中。他听見總統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不可思議。”
  這是薩達特說的最后一句話。
  卡里德被打中了,跪倒在地上,但仍做困獸猶斗。沖鋒槍繼續噴吐著火舌。
  三十秒鐘后,他們的子彈打光了,警察和國民警衛軍士兵們一擁而上,將他們擒住。卡里德的頭被十几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按在地上。他掙扎著,大罵。
  檢閱台上一片劫后景象。沒有誰能搞清有多少人喪了命,唯見桌下、椅下,橫七豎八,到處躺滿了人。
  薩達特躺在最前面。
  人們想起了他,擁上前去。
  他躺著,靜靜地,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灰藍色的軍服上滿是血跡。他的表情是那樣平靜、安詳,方才一直是很沉重的面龐上現在競顯露出似有似無的微笑。看那情景,他沒有感到絲毫的痛苦。
  馬斯里將軍把手湊到總統的鼻前,頓時臉變得象紙一樣白。總統已經不呼吸了。
  薩達特死了。
  馬斯里象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穆巴拉克、加扎勒等高級官員們擁了上來,抬起總統向后台跑去,那里有他的私人直升飛机。他們覺得薩達特的身体還是熱的,他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他死了。他怎么會死呢?你瞧,他的雙眼還是睜得那樣大,炯然有神的眸子正凝視著祖國的天空。
  飛机還在表演。
  薩達特被直升飛机迅速送到開羅最好的馬阿迪醫院。穆巴拉克隨机前注。
  醫院立即對薩達待進行搶救。他們明明知道搶救是無望的,但還是那樣做了。
  薩達特左胸中了兩彈,右鎖骨上面的頸部中了一彈,右膝和大腿各中一彈,右下臂亦受傷。經檢查,胸部左側發現許多彈片,左肺底破裂。
  一切努力都沒有效果。
  几個小時以后,醫生們流著淚聯合簽署了死亡報告。
  終于,薩達特离開了他的國家,他的人民,他的軍隊,他的妻子儿女,去了。
  十月十日。埃及隆重舉行薩達特總統的葬禮。
  這位為世界和平做出了巨大貢獻的中東偉人被安葬在四天前他被殺害的地方——納斯爾城胜利廣場的無名戰士墓左近。
  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參加了葬禮,他們在薩達持的墓前默哀。站在最前面的是現在活著的三個美國前總統——尼克松、福特和卡特,還有以色列總理貝京。
  數不清的花圈安放在薩達特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銘文是這樣的:
    以寬大仁慈的真主的名義
    你不要認為那些為了真主而被殺害的人是死
    了,因為他們与真主同在。
    穆罕默德·安瓦爾.薩達特總統
    是戰爭的英雄,和平的英雄,
    他為和平而生
    為原則而死于
    (穆斯林陰歷)一四O一年十二月八日,
    公元一九八一年十月六日,
    他的胜利第八周年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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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描校正:Luo Hui J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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