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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天深夜,胡宗憲邀了三個人置酒密談。這三個人是他的智囊,所參与的机密,是連趙文華都不知道的,更莫論俞大猷和盧鏜。
  這個三智囊:第一個是胡元規;第二個是羅龍文;第三個是徐文長——此人脾气极怪,高傲、耿介、偏執,但羅龍文有本事能把他收服。這個訣竊說穿了不足為奇,做起來卻很難,無非“投其所好”。徐文長愛喝酒,弄好酒他喝;畫得极好的畫,弄上品的紙筆顏料,供他揮洒;愛罵人,就听他罵。
  有一次徐文長喝醉酒罵人,竟罵到羅龍文頭上,雙眼翻白,一開口便是紹興村罵:“入得那娘個羅小華!儂來篤弄個休頭?”罵羅龍文卑鄙小人,柔媚取容,并且發誓決不受他的利用。最后,敲台拍凳地將羅龍文攆了出去。
  第二天酒醒,有人將前晚上的事告訴了他,徐文長倒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一上午只喝著濃茶,坐在那里發怔。等得近午,羅龍文卻又笑嘻嘻地來了,身后跟著一名壯漢,肩挑一副擔子,前頭是50斤一罐的陳年花雕,后頭一個大食盒,又卸去長衣,卷袖入廚,親自用酸筍活鯽魚做了一碗醒酒的魚湯給徐文長喝。
  徐文長喝了魚湯,也喝了几杯酒,始終不發一言,酒到一半,起身畫了一幅“李郭同舟圖”,題贈羅龍文,從此結為禍福相共的至交。
  當胡元規与有志的同鄉在商議,如何能讓徽州人抬得起頭來時,羅龍文就主張捧胡宗憲出來剿倭;又出秘計,想物色一個人打入倭寇海盜腹心,卻苦于找不到這樣一個能當大任的人。偶而跟徐文長談起,不想倒有了极大的收獲。
  原來徐文長跟四空交好,知道徐海出家,斷指供佛的始末。這樣一個与汪直有淵源而又志向才智俱皆不凡的人,豈非正宜于干此大事?
  于是由四空的關系,徐文長跟慧遠和法號“明山”的徐海見了面。慧遠之為高僧,固不僅本人持戒謹嚴,能以德服人,更在統馭僧眾,別具大智慧;而明山則不但不是一心念佛的和尚,根本就不是個和尚。因此,徐文長在杭州虎跑寺住了兩天,到第三天,明山就脫卻袈裟,頭戴方巾,跟著徐文長到松江,跟羅龍文見著面了。
  可是,他沒有能跟王翠翹見著面——是羅龍文有意的安排,卻出于胡宗憲的授意,為的是留下一著可制徐海的棋。這著棋,胡元規、徐文長、羅龍文都認為應該動用了。

         ※        ※         ※

  “翠翹,”羅龍文開門見山地問,“你可愿意跟明山在一起?”乍聞此言,仿佛當頂轟雷,震慄失色之下,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你總知道,明山眼前在桐鄉?”
  “不知道!”王翠翹總算因羅龍文的一問,抓到了應對的頭緒,“我倒听人說過,圍桐鄉的海盜,有個叫徐海。可是,我不相信!”她仰臉上望,雙手合掌,似忏悔、似乞求的說:“他不會再干那一行了!”
  “他要干那一行,非干那一行不可。”羅龍文的聲音既快又急且重,讓王翠翹听得字字清楚,而每一個字都像釘錘一樣,重重地打在她心頭。
  震痛迷茫之余的王翠翹,忽然反彈出清醒的理念,“不會的!羅老爺,你一定弄錯了。”她說,“明山也好,徐海也好,如果要回這條老路,他莫非會打听不到我,怎的不先來看我,我投到哪面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曉得我在什么地方?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忘掉我!我敢斷定,他如果還了俗去當勾結倭人的海盜,一定會來看我,跟我商量進退行止,然而——”
  “告訴你實話吧!”羅龍文笑道:“當日不見,正為今日之見留退步。如果徐海在那時候一見了你,我可以斷定,不會有今日之事。這些道理不必去說他,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愿意不愿意跟徐海在一起了?”
  王翠翹想了一下答說:“我也說實話,能跟徐海在一起,是我的愿望,不過,我先得了解他的一切,不能貿然應承。”
  羅龍文得意地笑了,而語聲中大有感慨,“翠翹,翠翹!”他說,“你莫辜負了我一起苦心!我是造就徐海成一個英雄。
  你本是美人,誰也知道。英雄美人,白首偕老,都要靠我,可也要靠你!翠翹,你先不要罵我,我是有意不告訴你徐海的蹤跡,等告訴你了,當然因為其中有些講不透、說不明的道理。只望你此去,修成正果,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
  “磕頭謝誥封”是句多動人的話!王翠翹也做過各种美夢,若說錦衣玉食,眼前的境況也就差不多了,或者嫁個知心合意的人,布衣蔬食,同偕到老,也不是不可望之事。唯獨朝廷的五花誥封,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而如今羅龍文卻說“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她倒真不知道這副誥封怎么才能到得了手?
  她想到了。有一种情形,可冀誥封之榮,嫁人作妾生個榮宗耀祖的好儿子,當朝一品,為母請封——然而,這副誥封也得先讓嫡母,除非嫡母已經有了誥封,而朝廷又特賜恩命,才能輪得到她。
  這是多渺茫的事!王翠翹苦笑著說:“羅老爺,你休拿我開胃吧!我自己知道,沒有那個命。”
  “怎的沒有這個命?翠翹你莫小看了你自己!”羅龍文很起勁地說:“江浙兩省百姓的禍福,趙大人、胡大人的前程,還有,我們徽州人的面子,都在你手里。”
  這話使得王翠翹越感困惑。凝神尋思,將前前后后的對答回憶了一遍,倏地想通了!
  “原來,原來是要我勸徐海來歸順。”
  “著啊!就是這話。”
  于是王翠翹怔怔地又想:果然能勸得徐海來歸,自是一件好事,什么功名富貴都不說,原是一條光明磊落的血性漢子,回頭來堂堂正正做人倒不好,卻去淌渾水落個洗不清的漢奸臭名聲,何苦來哉?
  轉念到此,自覺為了徐海,辦不能不挺身而出。然而她亦須自問,倘或勸不醒徐海,自己便也是淌了渾水,干這一行已經辱沒了父母的清白,卻又加了個“強盜婆”,是不是太委屈了?
  委屈自然是委屈,為了徐海,為了羅龍文相待之厚,必得有承受這份委屈的打算——如何打算呢?她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而這條路不妨說在前面。
  “羅老爺,”她斂眉垂手,神色庄重地說,“去,我一定去!成功不成功,可真不敢說。如果不能和徐海雙雙回來,羅老爺,你須替我洗刷,王翠翹對得起朝廷。”
  羅龍文善于鑒貌辨色,一听她這話,便知存著自裁之心。如此義烈,著實可敬,但就怕有了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難免操之魯莽,反倒誤了大事,應該先提醒她。
  于是他說:“翠翹,你的存心可敬,但決不至于如此!徐海一定會跟你雙雙歸來。”
  “為什么呢?羅老爺,為什么你有這個把握?”
  “原是當初說好了的——”
  “這話就不對了!”王翠翹搶著說,“既是當初說好了的,又何用我這時候再去勸他?”
  “問得有理!翠翹,我一說你就明白了。第一,怕他迷失了本性,要你時時刻刻提醒他;第二,他做這件大事,得要個幫手。阿狗是好的,不過總隔著一層。”
  “嗯,嗯!”王翠翹釋然了。
  這兩個理由很站得住,王翠翹自覺亦唯有她能對徐海作這樣重要的幫助。但是,最重要的話,羅龍文還沒有說出來;這話很有關系,在王翠翹沒有确實的答复,或者雖有确實的答复,并沒有堅決的保證以前,他還不能告訴她,怕的是泄露了机密,會奇坏整個局面。
  所謂确實的保證,是要她能保證在任何情況之下,能夠不辱所命。這也就是說,只能她影響徐海,不能讓徐海影響她——如果徐海迷失了本性,居然弄假成真,助倭叛國的話。
  當然,這是無法要求王翠翹立誓罰咒的,而且這樣做也沒有多大的用處。羅龍文只有從她的態度中去考查,經過剛才的那一番折沖,他發覺她對這件事很認真,也很細心,這便是一种可以信賴的表示,他決定作一次賭博,將有關整個局勢成敗的一筆大賭注,投在她身上。
  “翠翹,”他的神色變得异常嚴肅,“你是巾幗中的須眉,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件事,大概只有四五個人知道,是關系重大的一樁机密——”
  “羅老爺,”王翠翹搶著說道:“我先要請問你老,這樁机密跟我有沒有關系,倘或沒有關系,請你不要告訴我。”
  “好!”羅龍文對她越有信心了,翹起大拇指稱贊:“你懂得不隨便參与人家机密的道理,真正難得。不過,你也可以想得到,如果跟你沒有關系,我亦不必告訴你。這樁机密,不但跟你有關系,而且有极大的關系,要靠你轉告徐海,而且要請你催他動手,才能成功。”
  “既然如此,請羅老爺從頭細說。”
  “我先跟你談桐鄉的局勢——”
  桐鄉的局勢,依然緊張,城池不破,一半應歸功于徐海的掣肘——當然,他的手法是很細密謹慎的,當相約會攻的計划決定以后,他或者暗中泄露,使得城中有所准備;或者在緊要關頭松了一把勁,以致功虧一簣;或者設法在葉麻、陳東進攻的途中暗設障礙。這樣二十多天下來,葉麻、陳東覺得戀戰無益,打算抽身了。
  然而抽身亦頗不易。因為胡宗憲先走了一著狠棋:當連戰皆北,敵蹤深入,他從石門脫困以后,激勵疲憊之師,另調在外圍監視的俞大猷、盧鏜兩軍的一部分兵卒,燒毀或者擊沉了所有倭寇海盜的船只。同時下令封河,所有東起嘉興,西到杭州,北自湖州,南迄海宁這方圓兩百里的內河,民船一律撤出,不准通行。這一來圍桐鄉的三股倭寇海盜,行動就不便了。
  葉麻、陳東很著急,他們急于想回川沙老巢,但這一次擄掠所得,非常丰富,非有船裝載不可。如果由陸路回川沙,除非單身脫走,否則車載背負,行動遲緩,官兵攔一陣、殺一陣,連人都到不了川沙。
  于是,胡宗憲派人潛入敵陣,挑撥那“歸思”特別濃厚的海盜,作為活動的目標,散播出頗能打動盜心的种种流言。
  這种流言是說:胡宗憲因為朝廷特派趙文華征調重兵,南來督師,深為惶恐,怕皇帝因為他剿倭無功,將他下獄治罪,所以急于求和。但他又舉棋不定,一則怕自己先提出求和的意思,倭寇海盜開的條件太高,不能接受;再則存著希冀之心,趙文華既然是知好,而且隨帶重兵前來,如能借他的力量,大大打個胜仗,那么事先求和便是大大的失策。
  因此,葉麻、陳東的部下,都在暗中談論,認為胡宗憲既有此意向,真是脫身的好机會。如今是連葉麻、陳東亦已听到這話,雙方接触的机會快成熟了。
  “現在穿針引線靠徐海,徐海怎么個做法,又要靠你!”羅龍文說到這里,停下來問道:“翠翹,你想,你是不是很重要?整個局勢的變化,你是個關鍵。”
  這當然是過甚其詞,有意抬高王翠翹的話。她細細听完,內心感到异樣的興奮,“羅老爺,”她謙虛著說,“徐海怎么樣做法,當然是這里已經替他想好了的,我不過帶句話而已。”
  “豈止帶一句話,其中長期大論的道理,神而明之的做法,都要靠你轉達。說錯了一句,就會坏了大事。”
  “不會!”王翠翹答說:“這點聰明我還有。”
  “好!那么,我告訴你。”

         ※        ※         ※

  燈下相見,如在夢中,哪怕當年如膠漆似相投,形影難分,此時由于時間的相隔,彼此都覺得有一大段距离阻亙著,仿佛牛郎織女在銀河兩岸,唯有遙遙凝視而已。
  終于是王翠翹先開口:“你變了!阿海!”
  “阿海”二字既陌生、又親切,多少年沒有听人用過這個稱呼,徐海突然覺得距离縮短了,很快地踏上几步,拉著王翠翹的手問道:“我怎么變了?”
  “丑死了!”她皺著眉說,“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
  徐海是穿的一件名為“油疙瘩”的日本式浴袍,長可及膝,露出一雙泥腿,自己看看形相亦覺不雅。當即答道:“你不愛看我這件衣服,我馬上去換。”
  說著,徐海便喚小嘍羅打水,就在院子里脫光了,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換上了整套的衣帽鞋襪,打扮成一個秀才模樣,方始再來跟王翠翹相見。
  “這才是!”她滿意了,“自己好好有衣服不穿,去穿得那种鬼樣子!”
  徐海笑了,“你倒一點沒有變!”他說,“說話還是咭咭呱呱,半句不肯饒人的樣子,而且也還是那樣漂亮。”
  “謝謝你,用不著你恭維我!”王翠翹問道:“我問你句話,這几年我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知道,當然知道。”
  王翠翹所耿耿于怀的,是徐海還俗“落草”,事先沒有跟她見一面,問問她的意見。而在徐海覺得一時不便解釋,也不必解釋,所以只是笑笑不答,或者有意顧而言他,因此,气氛便顯得不大融洽了。
  “我們吃飯吧!”徐海陪著笑說,“你老遠地來,肚子一定餓了,什么話都等吃了飯再說。”
  這可以算是一個暗示,到得晚飯以后,羅幃雙攜的當儿,有多少話不好說?王翠翹當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沒有疑慮,因為就在這接談的片刻,她發覺徐海已有了許多改變了。
  第一是驕奢。泡來的一碗六安岕片,嘗了一口說味道不正,要換洞庭碧蘿春;等喚了碧蘿春來,又說水不夠燙,香味出不來。這份喝茶的講究,跟他的身分太不相稱。
  第二是粗暴。就為了那碗茶的開水不夠燙,他橫起腳來就踹,把個小廝踹的捂著小腹蹲了下去就站不直了。這都是因為做了強盜的緣故;王翠翹決定要切切實實地拿他矯正過來。
  因此,一到桌上,還未坐下,她就搖著頭說:“這些東西我都不能吃。”
  一桌子的珍肴。即令廚子的手藝差些,材料是好的,徐海不免稍有詫异之感,“怎么不能吃?”他問。
  “我吃齋。”
  “吃齋!你怎么不早說?我叫他們弄素菜你吃。”徐海說道:“夏天,倒是吃齋好!有最好的口蘑——”
  “不!”王翠翹打斷他的話說,“我吃白齋。”
  “白齋”就是只吃白飯,“那怎么行?”他喊了起來,“看我的面上,你就開了齋吧!”
  “罪過!”王翠翹嗔責著,“你怎么好說這种話!舉頭三尺有神明。”
  “那總不能吃白齋。”
  “你別管我。我吃白齋!”
  “好吧!”徐海賭气說道,“你光喝白開水,我也不管。”
  話雖如此,卻將自己面前用景德鎮細瓷碗盛的一碗飯,推到了她面前。王翠翹有些好笑,但并未軟化,一面將飯碗推了回去,一面說道:“我不能用這個碗。”
  “這又是什么道理?”
  “沒有別的道理,我只是看見這只碗傷心。”
  “傷心?”徐海詫异地,“一只飯碗難道也會惹起你的感触?”
  “對了!一點不錯。”王翠翹拿起飯碗,指著上面的花樣說道:“這是人家做壽的‘壽碗’,青的松樹、白的鶴,還有南极老壽星,上面燒得有字,還有人家老夫婦70歲的雙壽。現在呢?壽碗在這里,做壽的老夫婦呢?只怕倭刀一揮,雙雙去見閻王了。阿海,你說,我看見這只壽碗,傷心不傷心。”
  徐海勃然變色,臉上一陣青、一陣紅,雙眼斜睨著,不知他是在忍怒,還是在醞釀怒气?神情顯得很可怕。四五個執役的小廝,都緊張地退縮一邊,睜大了眼注視著。
  見此气勢,王翠翹亦不免有些惴惴然。她很机警地不再作任何火上加油的舉動,可是也不會顯出畏懼的樣子,只是鎮靜地、矜持地,將一碗白飯撥出一半,注滿茶汁,很從容地吃完。
  等她放下筷子,抬眼看時,徐海已變得比較平靜了。他的臉色蒼白,雙眼倦怠,仿佛很軟弱似地,這使得王翠翹不忍之心,油然而生,若非有那些小廝在旁邊,她一定會摟住他的頭說,“干嘛气得這個樣子,逗著你玩的!”
  這樣的動作和語言,在此時雖不便表現,但用關切表示撫慰的話,卻還是可以說的,“怎么啦?”她問,“你怎么不吃飯?”
  “我的胃口倒足了!”
  等了半天,方有机會發這樣一句怨言,王翠翹笑笑不理他,站起身來向一個小廝問道:“你看看我帶來的人在哪里?”
  她帶來一嫗一起,正為徐海當作賓客款待,找了几個擄掠來的婦女陪著在吃飯。小廝去探視了一下,叫做阿香的侍女,已經吃完,便帶了來听候使喚。
  “房間收拾好了?”
  “我跟黃媽兩個早收拾好了。”阿香回答說,“舖蓋沒有換。”
  “為什么?”
  “我看是全新的繡花被,好像人家新房里的東西,那又何必換它?”
  “去換!”徐海接口說道:“換你們帶來的舖蓋。”
  阿香愣住了。她不知道徐海是什么意思?一只眼睛從他看到王翠翹,腳步卻不曾動。
  “不錯。”王翠翹有意用若無其事的聲音說,“去換。”
  接著,她也跟著阿香走了,卻特意回眸看了徐海一眼。

         ※        ※         ※

  “你到底什么意思?”徐海神色凜然地問:“你是存心要來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王翠翹先不答他的話,卻向后房問道:“阿香!前后房門都關好了沒有。”
  “都關好了!”徐海搶著說明:“前前后后,沒有一個閒人,什么話,你盡管說吧!”
  這一下,王翠翹長長地舒了口气,神態變得很閒豫了。一面坐向妝台,取下銅鏡上的錦袱;一面答說:“你當我發瘋了?
  跑到強盜窩里來跟你過不去,好惹得你發火,一刀殺了我!”“一刀殺了你?”徐海有著啼笑皆非之感,“虧你怎么想來的!”
  “說實話,如果你迷失了本性,我倒情愿你一刀殺了我。”
  “這話從何而來?”徐海倏地起身,急急走到王翠翹身旁坐下,扳轉她的肩來,定睛注視著。
  這神情很可怪,而且炯炯逼視,也令人不安。可是,王翠翹知道,自己決不能有絲毫退縮的表情,否則,說服他的力量就會減弱;因而,同樣地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含著一种接受任何挑戰的意味。
  這樣的反應,反使得徐海滿意。他需要知道的是,王翠翹是否仍如以前那樣對他忠實;也需要知道她夠不夠堅強得可以跟他共歷艱險。而她的眼神給了他正面的答复,他覺得可以開始作沒有絲毫保留的談話了。
  “我怎么會搞成今天這种樣子,你知道不?”徐海將聲音壓得极低。
  “知道。”王翠翹答說,“不過,是最近才知道。”
  “誰告訴你的?”
  “你想呢?”
  “羅小華。”
  “嗯。”王翠翹又說,“我就是不明白,你當初為何不跟我商量這件事?”
  “那是因為我對你還不十分了解,以為告訴了你,會讓你為我擔心——這些,都不必去說它了!我只問你,你何以會覺得我迷失了本性?”
  “你自問呢?”
  “沒有!”
  “那就行了。這一點也不必再去說它。我們談正事。”
  說著,王翠翹從高聳的云髻上拔下一支鑲翠的金簪,輕輕一轉,化成兩截。原來那支金簪做成活絡机關,鑲翠的一端捻開,下半截是個中空的金管,里面藏著一小張极薄的竹紙,王翠翹用針挑了出來,交給徐海自己去看。
  字只有芝麻般大,移燈過來,仔細辨認,看出是羅小華的筆跡,上面寫的是:“請三日內解圍,余由翠轉達。”
  “3日,3日!”徐海躊躇著說,“3日內怕不行。”
  “那就5天。”
  “喔,”徐海很注意地問說:“你作得了主?”
  “不能作也得作。”王翠翹答說,“我是這么想,人家催你,當然話要說得緊些,如果你3日之內辦不成,勉強行事,坏了大局,必不是他們所樂見的事。”
  “說得對!明天我就籌划,如果3日之內辦不成,總也可以知道哪天辦得成。我先通個信去。”
  “這樣最好。”王翠翹說,“還有許多話,回頭再談。”
  這是暗示徐海,不妨在枕上密語。由此卻提醒了他,覺得有句話必須先弄清楚,“你那兩個怎么樣?”他問,“說話要避他們不要?”
  “要!”王翠翹答說,“這兩個人是靠得住的,不過像這樣的大事,當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就是了。我們上床談去。”說著,便伸手去解她的衣紐。
  王翠翹隨即按住了他的手,而且也扭著身子掙扎,口中還喊著:“不要,不要!”不過,這些都是故作姿態,只要徐海不理她,她亦不會堅拒。
  終于探手入怀了!摘開肚兜上的金扣子,徐海触摸到她滑膩如酥的胸前肌膚,不由得血脈僨張;想到積年相思將傾于一旦,緊張得口干舌燥,喉頭竟起痙攣,咽咽有聲地干咽著唾沫,就像貓儿發現了一只肥碩的耗子似的。
  “你不但是個花和尚,”王翠翹笑著罵他,“還是個色道餓鬼。”
  “對了!”徐海涎著臉答道:“昨天中元開地獄門,我就是那里逃出來的。”
  說著,擁住她和身一滾,倒在床上,瘋狂地吻遍她的全身。

         ※        ※         ※

  天色剛明,擂門如鼓,雙雙惊醒的徐海和王翠翹,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定神仔細辨認,听出敲的是院子前面的垂花門,并且听出阿香的腳聲,是去應門了。
  “我昨晚上關照過的,別來打攪。現在看樣子是出了急事!”徐海起身下床,“我看看去,你睡著別動,沒事我還回來陪你!”
  “誰要你陪?我也要起來了。”
  等她下床,穿著整齊,徐海還未進屋。直到漱洗即畢,方見他匆匆地走了來,一進門就說:“快收拾東西,我們馬上走。”
  听得這話,王翠翹与阿香無不詫异,“慢點!”王翠翹問,“走到哪里去?”
  有阿香在旁邊,徐海遲疑未答,阿香很知趣,隨即端了洗殘的臉水出屋,于是徐海低聲說道:“剛才葉麻子送信來,桐鄉城里百姓跟官兵鬧了點糾紛,他認為這是民心士气,將要瓦解的跡象,約我今天中午會攻,非把銅鄉城奇了不可。”
  “啊!”王翠翹失聲惊呼,“那可坏了!”
  “你別著急!我決定抽他的后腿,已經傳令,后隊往西撤,我們最好也要快走,赶中午以前撤完。這一來,葉麻子一定著慌,也要撤走。”
  “什么?”王翠翹不信似地問:“你是說桐鄉就此解圍了?”
  “一點不錯!不過,麻煩馬上會來。”徐海臉色變得凝重了,“說不定他今天晚上就會來找我。”
  “是興問罪之師?”
  “也很可能。”徐海想了一想,突然面現喜色,“不用他來找我,我先找他。”
  說完,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王翠翹不知道他去作何部署?但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中午之前,一定得走。因而將黃媽和阿香都喚了來,動手收拾隨身行李箱籠。
  不久,徐海去而复回,后面跟著一個人,正是阿狗,“我們往西走,先到石門息腳。”徐海指著阿狗說,“我把你們交給他了!”語聲一落,腳步移動,不等王翠翹發問,便又走了。
  一出大門,徐海召集手下頭目,說知去向,然后帶著4名隨從,跨馬向東,繞過桐鄉南城,來到了葉麻、城東的地界,但見嘍羅紛紛,整頓云梯,檢點鉤索,攻城的准備工作,已快部署完成了。
  這時葉麻已經得報,徐海急馳而來,心中不免疑惑,攻城在即,不在他自己的地方指揮督戰,而親自來訪,必有不能派人傳遞的話要說。因此,葉麻先自迎了上來,半路中相遇,彼此收一收韁繩,就在馬上交談。
  “葉老麻,”徐海開門見山地說,“我的隊伍撤走了!”
  “為什么?”葉麻惊問。
  “我要投過去了。”
  葉麻是個草包,又容易動肝火;一听徐海這話,勃然大怒,用宁波話大罵:“西娘個屁!你吃里扒外,抽我的后腿!”
  接著便是“划”地聲,一馬鞭抽了過來。
  徐海是早有防備的,馬上一伏身,躲過鞭子,趁勢右腳卸蹬、滾鞍下馬,解下圍在腰際的“緬刀”,臨風一攔,挺得筆直,指著葉麻笑道:“來,來!你的頭發養長了,該剃一剃了!”
  這句調侃的話,是有故事的。一次諸酋會飲,酒酣興豪,各夸武藝,都說徐海、葉麻為优,不分軒輊。葉麻不服气,自以為出類拔萃,無人可敵。于是徐海在大眾慫恿之下,与葉麻下場較量。一個用緬刀、一個用倭刀,都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徐海不敢硬拚;而葉麻卻不知他心存顧忌,自恃力大勢雄,一刀接一刀,毫不容情砍了過去。徐海只得一步一步退讓,看看逼到牆角,已無退路,大家無不替他捏一把汗。
  正待插身解勸時,忽見徐海一躍而起,刀光如電,往葉麻頭上削了去。這下如果削著了,葉麻的性命不保,一個個惊駭得開不出口。等開出口來,卻是一脾气
  彩聲,原來徐海手下极有分寸,只削去了葉麻的一頂新頭巾,斷發紛飛,頭皮卻絲毫無損。
  葉麻記起這段往事,不免羞慚,銳气也就倒了。于是徐海一笑收刀,走向樹下坐著,等葉麻來說話。
  “你總有緣故吧?”
  “好端端地,我為什么要投過去?葉老麻,今番不比尋常,你莫要成天抱著婆娘睡覺,也不睜開眼看一看。”
  “怎么了?”葉麻答說,“眼看桐鄉要奇了。活捉了阮鶚,怕胡宗憲不來跟我們講和?”
  “是不是!所以說你不睜開眼睛看一看!”徐海斜睨著他冷笑,“趙文華已經到了,他帶了多少兵來你曉得不曉得?”
  “不曉得。”
  “不曉得我就不必嚇你了。且說桐鄉,奇不破得了,先不去談他;你說活捉了阮鶚,胡宗憲就會跟你講和,這把算盤完全打錯。如今是趙文華作主,不是胡宗憲作主;趙文華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跟阮鶚非親非故,為什么要救他?”
  葉麻不作聲,但卻在徐海面前箕踞抱膝,雙目正視,是准備著好好談一談的樣子。
  見此光景,徐海越發擺出心有成算,充滿自信的神態,“說來好笑,朝中竟把我們看成器兵要奪他朱家天下似地;各省出了名的鄉兵,差不多都調來了,戶部催餉,文書雪片般飛!葉老麻,你倒想,你換了趙文華,肯不肯為了阮鶚一條命,就此罷手?說實話,今天是他親老子在你手里,他也救不得,几十万兵調了來,原封不動退回去,等于上千万銀子的餉,白白摔在汪洋大海里,天下有這么個道理嗎?”徐海以手作勢,在葉麻項后輕砍了一下,“除非他不要這個吃飯家伙了!”
  “照你說,我的打算是落空了!”
  “光是落空,也還罷了,只怕還要人財兩空。”說到這里,徐海招招手,喚葉麻坐近來,低聲說道:“我也是剛剛才得到消息,你道趙文華打的什么主意?他是學的‘黑吃黑’的法子:看准了我們水路沒有船,陸路只好光身走,打算將這方圓兩百里地,團團圍住,困死我們。那時候,我們辛辛苦苦積聚的一點東西,他就吃定了。”
  “吃個卵胞!”葉麻跳起身來罵,“娘賣×的趙文華!我一把火燒了他!”
  一把火不是燒趙文華,是燒他們擄掠所得的一切財物。徐海理會得他的意思,又看他滿臉大麻子,粒粒發紅發亮,知道他真气坏了。此時不宜用話激他,和顏悅色地拉拉他的手說:“你坐下來,我還有話。”
  “你說!”葉麻余怒未息,“‘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總有一天叫趙文華吃我一刀。”
  “你不要气急。一把火燒了他,這一點我也想到過,犯不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投過去,看看風色再打主意是上策;趁趙文華所調的兵還沒有到,拚著我們的東西不要,跟官兵買條路走,是中策;照你的辦法是下策。”徐海緊接著說:“我決計用上策。”
  “不對!”葉麻搖搖頭,“照我看,你的上策是中策;中策才是上策。”
  “你還沒有想通,投過去人財兩全,怎么不是上策。”“什么?”葉麻急急問道:“投過去了,我們的東西,還是我們的?”
  “當然。否則我為什么要投過去?”
  “哪有這樣好的事?我不信。”
  “那可沒有辦法了。”徐海站起身來,“只好各走各的路。”
  “慢點!”葉麻拉住他的衣服,愣了一會問道:“為什么有這樣的好事?總有個道理在內吧!”
  “你要這樣說,我自然會告訴你其中的道理。你要曉得,趙文華帶兵打了胜仗,就顯得胡宗憲毫無用處。他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腦袋著想,一定要在趙文華不曾動手之前,先拿事情了結;所以,只要我們肯受招撫,他什么條件都肯答應。”
  “你的話倒有點道理。不過,”葉麻詭秘地笑道:“是你自己這樣子想出來的吧?”
  語中有不信之意,徐海不以為忤,平靜而認真地答他一句:“胡總督特為派人來接頭的。”
  竟是真的已通款曲!葉麻原以為是他一廂情愿想投過去,不道是兩廂合意,這就不能不格外重視了!
  于是他問:“來接頭的是誰?”
  “我最信得過的一個人,是我的老相好。”
  “是——?”葉麻想起徐海曾提到過,杭州有個名妓,与他情分极深,卻一時想不起名字。
  “王翠翹。”
  “對了——王翠翹。”葉麻開始徘徊躊躇,時而低頭,時而仰望;時而喃喃嘖嘖,一個人鼓搗了好一會,站住腳對徐海說了三個字:“要卜卦。”
  “好!卜卦。”徐海毫不遲疑地同意,“一切听卦來斷。今天你暫且收兵。”
  這是勢所必然的,葉麻隨即下令:“今天不攻城了!什么時候再攻?再說。”

         ※        ※         ※

  徐海善卜卦,是他能夠在諸酋之間,隱然成為“盟主”的一個主要原因。
  他的卦,好比江湖郎中的“說真方、賣假藥”。周易六十四卦,卦象卦辭的解釋,出自慧遠老法師的真傳,确有許多精妙的開示。但是,卦是假的——徐海想哪一卦,就出現哪一卦。
  他的卦,是獨創一格的金錢卦。六枚定制的鍍金銅錢,中無方孔,亦無字跡,正面是從左到右,橫連的一畫;反面是中斷的兩小畫。先取3枚金錢一擲,倘或全是正面,那么“乾三連”便是乾卦。反過來,自然是“坤六斷”的坤卦。再投另3枚金錢,看它的正反、合成一卦——這6枚金錢,是徐海覓巧匠特制的,中灌水銀,像假骰子似地,要它出什么就是什么。他玩這假卦,就是為了接受羅小華的敦勸,投倭臥底以后,打算著借這假卦來愚弄葉麻之流。
  當然,這不但要擲卦的手法好,還要說得好。徐海本來長于口才,在虎跑寺又冷眼旁觀,偷觀了知客僧應付各類施主,見机行事,借假卦操縱全面,十九能夠得心應手。偶然也有失靈的時候,他很聰明地解釋,不是卦不靈,是卦象深奧微妙,他的學力不夠,還看不透。因此,葉麻等人始終深信不疑,遇有疑難大事,還是要請他卜卦取決。
  卜卦是件很鄭重的事。徐海等葉麻、陳東、洪東岡、黃侃,還有王亞六、吳四等一班大頭目到齊,宣布了卜卦的原因。然后點燭焚香,禮拜禱祝,行完這套儀式,方始將供在桌上的6枚金錢取在手中,分兩次擲在青磚地上。
  卦象是五斷一連。前3枚是“坤”,后3枚兩斷一連,是八卦中的第四卦,象征為雷的“震”。
  “下震上坤,是個复卦。”徐海异常滿意地,“這卦太好了!”
  “好在哪里?”
  徐海正要回答葉麻的話,陳東搶著問道:“慢來,慢來!我先要弄清楚,什么叫‘复卦’?”
  在諸酋之中,徐海唯獨對陳東不敢小看,因為他也讀過書,曾做過日本薩摩藩主的書記,讀過許多日本古籍,肚子里的怪花樣很多,有時猝然一問,能使徐海瞠目不知所答。不過,此時的詢問,是無論如何難不倒徐海。
  “复為修身之卦。”徐海很從容地說:“什么叫复?复就是回頭。往而不复,其道必窮——。”
  “老徐,”葉麻大聲說道:“請你不要掉書袋!”
  徐海點點頭,用淺俗的比方說:“譬如走路,一直走到頭,總有走不通的時候,這就叫‘往而不复,其道必窮。’俗語說的,物极必反,就是复卦的道理。一年四季,冬天完了是春天,就是复!如果冬天不复,一直冷去,五谷不生,一個人不凍死也要餓死了。所以,做人一定要懂复,就是回頭!”
  “照你說,回頭是岸。”陳東問道:“所以我們要投過去?”
  這話帶著質問和譏嘲的意味,也就等于想否定卦的指示。
  徐海為了維護金錢卦的權威性,毫不猶疑地答說:“一點不錯!這個复卦當中說得很清楚。你們看,坤卦在物是地、在德是順、在方位是西南;震卦在物是雷、在德是動、在方位是東。這意思是說,我們要歸順,就要移動,如今胡總督在嘉興,方位是東面,我們桐鄉在嘉興的西南,卦象中明明白白指出:在西南的我們,要向東面移動去歸順。強盜做得夠了,回頭去討一道榮宗耀祖的誥封,有啥不好!”
  “說得對!”洪東岡立刻拉著黃侃、王亞六走到徐海身邊。
  “你看呢?”葉麻向陳東問道:“怎么樣?”
  陳東一心想回日本,不愿受朝廷招撫,可是卦象如此,不便違反。躊躇了好一會答道:“歸順亦不一定要討誥封。只要不反就是了!”
  “這話很有道理。”葉麻一下子被提醒了,“老徐,我想出一條路,你替我們去說。”
  “可以。你倒說說看,是怎么一條路?”
  “我們講和,就算歸順。也不要做他們的官,他們肯派船把我們的東西裝回川沙,兩下就此算和。”
  徐海沉吟了一下答說:“說,我當然可以派人去說,不過胡總督肯不肯答應,我不敢包。”
  “沒有人要你包。”陳東接口說道:“第一,要1000條船;第二,要半個月之內找齊;第三,這半個月之中,如果官兵想趁火打劫,那就什么都不用談了。”
  徐海笑一笑,很沉著地說:“老陳,順風气不要扯得太足!俗語說的‘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別人’,事情才做得到。”
  陳東沒有作聲,可也沒有任何接受勸告的表示。這种深沉莫測的態度,使徐海頗有警惕之心;覺得整個情勢雖不樂觀,但陳東不可不防,也許需要有一套單獨對付他的策略。“我看今天只能談到這里了!”葉麻作了個結論:“既然卜出來的卦是這么說法,只有大家講和,現在請老徐替我們去接頭,看對方如何回話,再作道理。不過,應該有個期限。而且老徐要有‘肩胛’,倘或我們按兵不動,官軍倒來上一記暗算,這又怎么說?”
  “這一點請大家放心。”徐海拍胸說道,“我人在這里!如果是我失算,連累了大家,該殺該剮,听僻處置。”
  這也不是一個确實的保證。腿長在徐海身上,如果拉著他的人馬投了過去,甚或吃里扒外,反過頭來打自己人,又如之奈何?不過既然共事,不便過分表示不信任,所以葉麻不再說下去,只有提高警覺,見机行事。
  反倒是徐海自己,作了進一步的表示,“談到期限,我不敢說;不過趙文華的兵快到了,胡宗憲當然也希望這件事要辦得快。我看這樣。”他很清楚地說:“我派一個人,請各位也派一個妥當可靠的人,一起到嘉興去談這件事。各位看,怎么樣?”
  “這個辦法可以!”一直沉默著的陳東,首先附議,“我們就商量一下,看派哪個去?”
  其實是陳東想派個親信去。商量下來,自然照他的意思,所派的這個人名叫江稻生,當時就跟著徐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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