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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徐海照預定的計划,將他的人馬,向西移動了10里,駐扎在石門的西南西面。葉麻恐怕官軍反扑,也向東撤了下去,憑河而守。桐鄉之圍,終于解除,總計歷時二十几天,而為趙文華到達的第五天,這是馬到成功的跡象,趙文華非常高興,也因此更信任胡宗憲。
  阮鶚總算逃出來一條命。回到嘉興之前,本怀著滿腔怨气,預備痛痛快快發一頓牢騷,不想趙文華一見了他的面就說:“你不可錯怪汝貞。若非他出奇計,足下絕不能生還。這個把月,你太辛苦了!好好息一息,等大功告成,少不得有足下的一份功勞。
  接著,便不由分說,將阮鶚送到杭州去休養,他連胡宗憲的面都不曾見著。當然,這是胡宗憲要求趙文華這樣安排的,因為阮鶚一向反對招撫,怕他從中作梗,特意將他調開。
  就在阮鶚回到嘉興的同一天晚上,羅龍文悄悄來見胡宗憲,說徐海那面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阿狗;一個名叫江稻生。如今安置在一家當其中,請求處理辦法。
  “這姓江的是干什么的?”胡宗憲問說:“只派阿狗一個人來,不就行了嗎?”
  “看樣子那是葉麻子那一幫派來的。”羅龍文說:“這樣也好,有人親見親聞,可以證明不是徐海從中在鬧什么玄虛。”
  “那么,小華,請你先仔細的問一問阿狗,將底細摸清楚了,才好對症下藥。”
  “這是一定的步驟。”羅龍文問道:“明天,總督是不是可以親自接見他們?”
  “你認為應該我接見嗎?”
  胡宗憲的意思是,如今接見了小嘍羅,那么將來徐海、葉麻又該由誰接見?羅龍文當然能夠會意;不過他另有看法。“總督接見這兩個人,似乎過于降尊紆貴,太高抬了他們的身分。可是,我看有這個姓江的同來,或許葉麻那一幫有不信任徐海的意味在內,能夠讓他們見一見總督,回去細細一說,徐海的地位就不同了。”
  “既然你這么說,那就索性擺個場面給他看看。”
  “這就更好了!”羅龍文欣然告辭,自去辦事。

         ※        ※         ※

  說起來應該是很方便的事,找個机會跟阿狗交談几句,誰知脾气就沒有這樣的机會。
  主要的原因是,徐海特別囑咐阿狗,一路上不論是何時何地,要跟江稻生形影不离,為的是要讓此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阿狗從未避開自己,跟任何人說過一句私話。
  同時徐海又當著江稻生的面,關照阿狗:“江二哥比你老成干練得多,你事事听江二哥的,不准亂出主意。”所以阿狗在表面上只是負一种帶路認人的責任。除此以外一句話不多說,甚至有人問他話,亦裝做不曾听見似地,掉頭不答。
  這樣,羅龍文想跟他私下見個面,更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他也知道,徐海一定有密札帶來,只不知道這封藏在阿狗的身上的密札,是用什么方法傳遞過來?只好派人隨時隨地,察言觀色地注意著。
  當然,跟江稻生打交道沒有困難,在一頓丰盛的晚餐以后,他派負責招待的一個周朝奉先容,問江稻生說:“有位胡總督派來的羅師爺,想見見你!”
  “既是胡總督派來的,當然要見。請進來,請進來!”
  在延請羅龍文入室的那段時間,他向阿狗問起“羅師爺”的身分,阿狗答他一句:“不十分清楚。”因此,見面以后,江稻生不得不從頭請教,互通姓名,各道仰慕,寒暄了好一陣,方能談入正題。
  “江兄,實不相瞞,胡總督已經知道來意——當然是愿意講和,你們兩位才來的,胡總督很高興,明天親自要跟兩位談談。不過,他的公事很多,兩位有什么話,不妨先告訴我轉達。讓他有個考慮的机會,明天見了面,就容易談得攏了。”
  “是的,”江稻生很小心地說,“我們也知道胡總督体諒我們迫不得已。大家都是一家人,能夠講和,何樂不和?我們這面是想先請教胡總督有什么打算?”
  羅龍文笑一笑答道:“明人不說暗話,用不著講那些忠君愛國的大道理,那些大道理我也不會講。江二哥,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今是做一筆生意,我們倆都是替東家談生意的伙計。不過,我的東家很信任我,我答應了的一定算數。想來江二哥你也一定是這個樣?”
  這一番話很厲害,上來就將江稻生籠罩住了——他是陳東手下有名的角色,足智多謀,能言善道,但卻沒有想到羅龍文會撇開一切繁文褥節,直指核心。所說所問,都不是他預先想到過的,因而很難作出正确的反應。
  倘或遲疑難答,便先落了下風。這一點是江稻生很了解的,因為如此,便覺得首要之著是不能示弱。所以略一沉吟,大聲答道:“是的,我的東家也很信任我。”說完這一句,想到一句反擊的話:“不過,我又怎么知道能夠信任足下呢?”
  “問得好!”羅龍文將態度放得加倍的從容,好有思索的功夫,“我想江二哥一定也明白行市,胡總督現在想買的是什么?你們想賣的又是什么?彼此都想成這筆交易,万無毀約之理;憑這一點,你就可以信任我。我也應該信任你。如果你們那几位頭儿,不想做這筆買賣,根本用不著勞動江二哥的大駕。江二哥你想,可是這話?”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江稻生讓他一口一個“江二哥”,叫得心里好舒服;而況又是這樣看重自己,就更不能不心服口服了。
  “羅師爺,今天倒真是幸會。既然明人不說暗話!我謹遵台命。請吩咐。”
  “胡總督的意思是:第一、倭人必須送回去;第二、請各位頭儿過來,同朝為官。至于你們這方面有什么要求,只要辦得到的,一定照辦;辦不到的,也一定把原因說明白,請你們諒解。”
  “好!”江稻生答說:“我也老實奉告,講和無非息兵罷爭。至于‘同朝為官’的話,我們几位頭儿,不敢高攀。榮宗耀祖,光大門楣誰不愿意;不過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這等的材料?老百姓做慣了,受不得官派的拘束,失了禮,做得不像官,反倒辜負胡總督的抬舉。羅師爺!你看我這番話實在不實在?”
  “實在,實在!實在得很。”羅龍文反問道:“請教,息兵罷爭,是如何個息法?”
  “胡總督有誠意,我們也很痛快。一句話,派船把我們送回川沙。”
  “回川沙以后呢?卷土重來?”
  “不會,不會。至少在胡總督任上不會。”江稻生答說,“倭人當然要送回去,另外那些弟兄,只要官府放松一步,誰不想做個良善百姓。不過,這一番安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胡總督相信我們,沙巴上可以開墾,三年五載,基礎一立,樂業安居,誰不是皇上的好百姓?”
  說“開墾”什么的,都是門面話,羅龍文覺得不必深論,反正了解了海盜的意向,談判就比較容易了。
  于是,他問:“江二哥,我先請教,你們回川沙要多少船?”
  “這要看胡總督的意思。”江稻生的答复很圓滑,“要我們快走,還是可以慢慢儿走?”
  這就是說,如要他們快走,就得多派船只,一次將他們連人帶貨運走;如果船派得不夠,一次又一次地運,勢必曠日持久,不知拖到什么時候?
  羅龍文暗暗佩服,江稻生很會說話。其實彼此都是一樣的想法,要走就得快;一下子運走了,“客去主人安”,落得大家省心。這樣想著,便笑笑答道:“哪個不想快?只要船調得起,最好明天就送各位上路。”
  江稻生知道自己的心思為他猜奇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老實說道:“我們算過了,一次運走,總要600條五號‘滿江紅’。”
  “滿江紅”是一种帆櫓兩用、客貨并載的船名。相傳明太祖將下江南之前,与徐達在元旦渡江。船家發舟,照例說兩句吉利話,這個船家說的是:“圣天子六龍護駕,大將軍八面威風。”不過言者無心,听者有意,明太祖覺得是大事可成的吉兆。以后果然削平群雄,獨得天下。記起這段往事,特意派人去訪尋這名船家的后人,給他官做。又特許這种船用朱色,所以稱為“滿江紅”。
  滿江紅,共分五號:一號最小,五號最大。羅龍文不知道能征集到多少條這樣的船,便即答道:“數目太大了,我這時候還不敢說,只好盡力而為。如果五號滿江紅沒有那么多,可以不可以用別的船湊數?”
  “四號三號都可以。”江稻生答道:“一號二號太小,就用不著。”
  “好,我知道了。”羅龍文又說:“不過,光有船沒有用,也要有碼頭才行。不知道江二哥,你們想到過這一層沒有?”
  “當然想過。”
  談到這里,一直不曾發言的阿狗開口了,“江二哥,”他說,“我看,把圖拿給羅師爺看吧!”
  “也好!”江稻生站起來。
  “我來掌燈。”阿狗接口,趁江稻生轉身之際,拋給羅龍文一個眼色。
  羅龍文毫無表示,只是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只見江稻生走在前面,阿狗端起燭台跟在后頭,怕有風吹滅了蜡燭,舉起右手遮住燭焰,手掌平伸,讓羅龍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掌中貼著一小片紙,上有兩字“袖中”。
  誰的袖中?羅龍文一面這樣在心中自問:一面探手入袖,發覺有一張軟軟的紙,不由得既喜且惊,同時困惑异常,不知阿狗用何手法,竟能將一封信投入他袖中而不使他察覺。
  這暗中通了關節的經過,江稻生絲毫不知,在阿狗擎燭映照之下,取出一張地圖讓羅龍文看。西起石門,東到金山,沿海一帶,星羅棋布畫著各种符號,有尖角、有圈圈、有星星;星星畫得特別大,便是徐海与葉麻、陳東等人,預定裝載的碼頭。
  尖角和圈圈是何記號,江稻生并未解說,但亦可想而知是大小不等的賊窩,羅龍文只記住了星星的位置,大致亦就明瞭了分布之處。
  “一共是17處碼頭。”羅龍文說,“我記得了。”
  “是的,17處。哪一處去多少船,怎么一個次序,這些細節,恐怕將來要麻煩羅師爺勞駕一趟,跟我們几位頭儿當面去商量。”
  “是,是!我很樂意效勞。”羅龍文接著又說:“明天上午,胡總督在行轅請兩位見面,大概辰牌時分,我來迎接。”
  江稻生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問道:“今晚上所談的事,什么時候可以有回音?”
  “很快,很快!”羅龍文一疊連聲地答說:“也許明天上午,胡總督當面就有交代。”

         ※        ※         ※

  第二天一早,羅龍文先派人送來极丰美的早餐,到得辰牌時分,親自帶著兩匹
  鞍轡鮮明的駿馬來接。接到總督行轅,剛剛下馬,只听大炮三聲,中門大開,朝里一望,挺胸凸肚的衛士,都穿著簇新的號衣,手擎雪亮的刀槍,從大門經儀門,一直排至大堂上的公案前面。見此陣勢,江稻生倒不由有些膽怯了。
  正在踟躕時,一名校尉已上來搭話,“羅師爺,”他躬身說道:“來得正好,總督正要升堂。”
  一言未畢,大堂下的兩班樂戶,咪哩嗎啦地吹打起來。然后,遙遙望見一位紅袍官儿,登上暖閣。等樂聲一停,承宣吏拉長了聲音喊道:“奉堂諭:傳見遠客。”
  遞相傳呼,直到門口,江稻生方在疑惑遠客可是指自己和阿狗,只見羅龍文已扯一扯他的衣袖,傴僂著身子,領頭先走。江稻生不由得照樣跟在后面。上得堂去,羅龍文只打了一跪,而阿狗已經跪倒在地,這一下,江稻生也就不能不跪了。
  等羅龍文分別為他們報了名字,胡宗憲突然起立,走到公案前面欠一欠身子說:“兩位少禮!請到花廳敘話。”
  江稻生這才明白,是有意擺些威風,而又前貯E后恭,特別假以詞色,表示籠絡。心里不免有些异樣,說不出是佩服、敬仰,還是畏憚。
  “兩位就請起來吧!”羅龍文向胡宗憲欠身說道:“大人先請。”
  胡宗憲點點頭說:“托你照呼吧!”說完轉入暖閣后面。羅龍文卻領著這兩個“遠客”由西角門進入花廳;緗帘半卷,爐煙裊裊,幽靜得很。
  最使江稻生惊异的是,侍候的不是男仆,男仆都在廊下,听候奔走。廳中是4個明眸皓齒的侍女帶著4個青衣小婢在照料,江稻生剛一坐定,便有一塊濕手巾遞過來;同時小丫頭在身后打扇;接著是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送到手中,這一喝下去,清暑解渴,頓覺心地清涼了。
  不久,听得帘鉤微響,履聲從容,胡宗憲換了便衣出見。一進來便向肅立的客人搖手:“行過禮了!不必再客气,請坐,請坐。”
  “恭敬不如從命。”羅龍文接口說道:“兩位請坐吧!”
  江稻生斜簽著身子坐下,臀部只沾著紫檀太師椅的一點邊,側著對坐在正中炕床上的胡宗憲,听他問話。
  胡宗憲稱他“江義士”。和顏悅色地問一問他的家世,接下來輪到阿狗。彼此原是熟識的,但此時卻都像初見,裝得极像。
  “江義士,”胡宗憲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既然大家都愿歸田,做個安分良民,朝廷自然沒有不成全大家志向的道理。不過,一下子要弄這么多船。只怕有些難處。”
  “是!”江稻生只好這樣答說:“總要請大人格外成全。”
  “當然,當然!我總要想法子把事情辦妥當。”胡宗憲緊接著又說:“到底有多少船可以調動?是些什么船,合不合你們用,我這時候還不知道。昨天晚上听羅先生來跟我說了以后,我立刻下令,先查船的情形。再快也得要兩三天的功夫才有結果。
  “是!”江稻生此時不敢一個人作主,轉臉向阿狗問道:“你看呢?”
  “我看,”阿狗很謹慎地建議,“是不是請羅師爺給我們拿個主意?”
  “好!”江稻生便問羅龍文:“羅師爺,我們是在這里待命,還是回去了再來?”
  “這自然悉听尊便。不過,我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
  “只怕我們那面情況不明——”
  “這容易。”羅龍文搶著說道:“兩位一留一回,先送個信去,好讓大家安心。”
  這是最妥當的辦法。但江稻生卻不敢讓阿狗一個人留在嘉興,因為陳東曾作叮囑,要防備他奉了徐海之命,与官方勾結。同時,江稻生也另有秘密的任務,要在嘉興打听官兵的虛實。這樣便更要留下來了。
  “那么,”他向阿狗說:“你辛苦一趟吧!”
  阿狗自然一諾無辭。兩人相偕起身告辭,胡宗憲亦不相留,只是吩咐侍女端來兩個長方朱紈盤,每一盤上放上好青絹一起,紅紙包好的蜛E銀50兩,是賞賜他們倆的“見面禮”。
  拜領告辭,仍由羅龍文送回下榻的典當,時已近午,一桌盛饌,早已預備停當,主賓3人一面飲啖,一面談論。江稻生的神情很興奮。顯然的,胡宗憲那套懾之以威,撫之以恩的做法,至少將陳東的這個心腹已收服了。
  “江二哥,”到飲宴將終時,阿狗開口了,“我想今天就赶回去;吃好飯請你就寫信,好不好?”
  “也好!我馬上就寫。”
  “還有。我想把長生帶了去,如果我們那面有啥信息要送回來,長生熟門熟路,比較妥當。”
  長生是江稻生的“伴當”——介乎友仆之間的隨從,當然也是心腹。阿狗故意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是為了要有一個江稻生所信得過的人,能夠替他證明,從离開此地一直回到“窩”里,沒有跟官方的任何人接触過。
  這在江稻生自是“固所愿也,不敢請耳”。他原來就有些不大放心。只是不便主動建議,派人跟著一起走,難得阿狗自己有此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于是,江稻生气紙吮毫,字斟句酌地寫了一封短柬,敘明到達嘉興以后的經過,只談事實不作評斷,但語其中已表明了胡宗憲确有求和的誠意。

         ※        ※         ※

  徐海的密札,胡宗憲早在前一天深夜,就看到了;而在接見江稻生時,因為應付的策略,還未決定,所以不能不采取暫時拖延的辦法。
  這個策略關系重大,剿倭的成敗,在此一舉。其中關連著上万人的生死,更不能不格外慎重。為此,胡宗憲特地在這天晚上,召集智囊會議,希望能作成一個妥善的決定。
  參与會議的人不多,只有3個,依然是胡元規、羅龍文和徐文長。羅龍文在談了与江稻生的談話,以及這天上午胡宗憲接見的經過以后,還談了徐海的密札。他說,除了葉麻与陳東以外,其余的賊酋,頗有歸順之意。葉、陳二人,非剪除不可,勸胡宗憲答應他們所提的條件,但不妨指定地點集中,到得上船以后,兩頭封住,放火燒船,葉麻与陳東的部下如龜在瓮,何患不滅?
  听到這里,徐文長大搖其頭,打著他的鄉談說道:“娘殺格,格是捻勿來個!”
  相處得久了,胡宗憲已听得懂紹興土話。“捻”是“做”之意,“捻勿來個”就是“做不得”,當即問道:“文長必有說詞,何以此計不可行?”
  徐文長舉出5點理由:第一,殺降不祥;第二,為剪除葉麻、陳東,將他部下万把人活活燒死,有傷天和;第三,這一把火太熾烈,難以控制,時入新秋,風向由南轉西,變化不定,強弱難測,万一狂風助烈火,延燒到岸上,會成燎原之勢;第四,海盜所擄劫的都是民間的財物,外加大批船只,都一火而焚,盡付祝融,未免太可惜;第五,這把火燒過以后,料理善后,极其吃力,殘骸余燼,塵塞河道,數月不通,于國計民生的關系太大。
  這5個理由,沒有一個不當重視;有一于此,便須深長考慮,而況有5個之多。因此,大家一致認可徐文長的主張,“捻勿來個!”
  徐海之計,既不可行,然則可行之計又如何?胡宗憲向徐文長微欠著腰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請老兄划一策,付諸公斷。如何?”
  徐文長當仁不讓,獻了一條擒賊先擒王之計。胡宗憲分別征詢胡元規与羅龍文的意見,無不表示贊成,而且提供了好些補充的意見。這一夕之談,不但決定了方略,連執行的細節亦都商量好了。
  但是,還不能馬上見諸行動,因為這一計的最后決定權,操在趙文華手中。

         ※        ※         ※

  “汝貞!”趙文華直到听完才開口,“听你的口气,似乎擒賊先擒王之計,已經無可變更的了?”
  胡宗憲一愣,辨出他的語風有异,略略沉吟了一下,覺得有赶緊聲明的必要,“不,不!”他說,“未得華公批准之前,自然不能算定案。”
  “這倒也不是這么說,你我還分什么彼此?”趙文華的話也說得客气,“不過,倘或真的沒有定案,我倒有點意見。”
  “是,是!請華公吩咐。”
  “我看倒是徐海的那計好!”
  此言一出,胡宗憲大惊失聲,如照此而行,東南半壁,免不了一場浩劫,只怕非十來年不能恢复。
  “你想,汝貞,”趙文華津津有味地說:“一舉而殲賊上万,真正是千年未有的奇功!”
  胡宗憲心冷了半截,知道要說服他放棄成見,不是三言兩語可了之事,眼前只有沉著下來,等他說完了,再想法子應付。
  “至于說殺降不祥,你擒賊擒王,不一樣也是殺降嗎?”
  “這有點不同的。”胡宗憲很謹慎地答說:“擒賊擒王,只殺有异謀的葉麻、陳東二人。裹協從賊者,朝廷王法,亦在矜恤之列。”
  “什么裹協從賊?這班人,哪一個不是血腥滿手?他們該矜恤,死在倭刀之下的無辜百姓,可又怎么說?”
  這話多少似是而非,但卻不容易駁得倒。胡宗憲心想,既然他体恤百姓,便從百姓身上找題目、做文章,不失為對症發藥之道。
  “華公視民如傷的苦心,實在令人感動。我跟大家商量,最大的顧慮,亦就是為了百姓,第一,大火蔓延,難以控制;第二,料理善后,少不得征發民伕,重勞民力;第三浮尸滿河,在這‘秋老虎’的季節,會生瘟疫,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話不錯。不過,只要事先料到了,應付起來也并不難。”
  趙文華說:“防止火勢蔓延,可用堅壁清野之法;料理善后,亦不必完全征發民伕,我把各路的兵都調了來幫忙。”
  話越說越遠,越說越擰了!胡宗憲唯有默不作聲;而趙文華卻越想越得意,越說越起勁。他說。自古以來,大兵之后必有大疫,這是上天以万物為芻狗的一种妙用;無用之人要多死掉些,有用的人才能吃得飽。不然生生不息的人口繁衍,而糧食不足,一定會搞成人吃人的禽獸世界,所以稽諸史實,每隔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就有一次大兵災、大瘟疫,是無可避免的。
  這种怪論,在胡宗憲聞所未聞,惊駭變色。但趙文華卻全然無視于他的反應,只管自己繼續大發議論:“而況,瘟神并無好惡,一視同仁,既能死我,亦能死敵。所以瘟疫一發生,便是天然退敵的大妙法;倭寇海盜為避瘟神,相戒裹足,說不定倒有十年八年的平靖。”
  議論愈出愈奇,亦愈來愈荒謬。胡宗憲認為趙文華心智瞀亂,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為今之計,唯一的辦法是讓他冷靜下來,因而以敷衍作為撫慰,連連點頭說道:“華公的見解高超,令人有頓開茅塞之感。我照華公的指示,重新去部署。不過,這一條計,相當費事,我秉華公的密命,悄悄去辦,華公自己亦切不可說奇。”
  “當然,當然。我不能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
  退回總督府,胡宗憲立刻找了羅龍文,頓足說道:“坏了,坏了!搞出大大的麻煩來了。”接著,他將趙文華的謬論,都講了給羅龍文听。一面說,一面唉聲歎气,真個是懊惱万狀。
  羅龍文很沉著,眨著眼想了好一會,慢吞吞地答道:“不要緊,我有一計,必可使他回心轉意,盡拋成見。”
  “喔,”胡宗憲急急問道:“計將安出?”
  “只有在趙忠身上打主意。”
  原來是讓趙忠進言——所進之言,自是一套能打動趙文華心的說法。胡宗憲听羅龍文的設計,大為贊賞。當然,滿怀愁煩,亦都拋在九霄云外了。
  “這話,是我找趙忠來說,還是就托了你?”
  “我替你去談。”羅龍文答說:“以我的身分,比較能夠暢所欲言。”
  “好!那就重重拜托了。我希望明天就能挽回。”
  羅龍文點點頭,“大概可以!”他站起身來告辭,事不宜遲,我此刻就去辦。”
  于是他回家寫了一個柬帖,派人送給趙忠,約他在蓮花庵吃素齋。原來從嘉興到蘇州,這一帶的魚米之鄉,有個陋俗,許多尼姑庵可供男客“隨喜”;曲徑通幽,禪房深深,花木之外,別有一番旖旎風光。趙忠很喜歡這個調調儿,所以請柬一到,欣然應約,未到黃昏,就出現在蓮花庵了。
  由于柬帖上說明,“另有要事奉商”。因此,趙忠一見面便問:“老羅,我們是先談正事,還是先喝酒?”
  一語未畢,有极清朗的聲音在接口:“何妨一面喝酒,一面談心?”
  羅龍文和趙忠不約而同地轉臉尋聲,只見進門的是個丰神楚楚的半老徐娘,穿一領雪青僧袍,捏一串奇南香的佛珠,脂粉當然不施,可是青絲亦還未剪,其名謂之“帶發修行”——這個帶發修行的“師太”,法名妙善,正是這蓮花庵的當家。
  “不行!”羅龍文搖搖頭說:“別的事可以且飲且談,今天要談的這件事,卻跟喝酒混不到一處。”
  一听這話,妙善就明白了,“既如此,不如兩位施主先談正事。”她說,“不曾喝酒之前,心里也清楚些。”
  “怎么?”趙忠不服气似地說:“喝了酒,心里就不清楚了?”
  “啊!”妙善笑道:“趙施主可不能挑我的錯。我是說,有事在心,只怕酒喝不痛快。倒不如談完正事,開怀暢飲。”
  “這一說,倒是我錯怪你了!恕罪,恕罪!”說著,趙忠雙掌相合,效僧禮賠罪。
  “不敢當,不敢當!兩位就在這里談,好不好?”妙善又說,“回頭席面擺在我屋里。”
  “那太好了。不過,”趙忠笑著問道:“你說‘開怀暢飲’,可肯陪我?”
  “趙施主看得起我,我豈敢不識抬舉。”
  “那可是一句話:陪我開怀暢飲,老羅作見證。”
  “這又何用見證?”妙善笑道:“趙施主亦未免太小題大作了。”
  “不然!”羅龍文插嘴問道:“你陪我的貴客開怀暢飲,說話要算話!”
  “自然。我几時說話不算話了。”
  “那,當家師太,你請過來。”羅龍文招手將妙善喚到一邊,低聲說道:“一句話,兩件事,暢飲以外,還要開怀;你那身細皮白肉,今天遇到識家了。”
  “啐!”妙善滿臉通紅,轉身就跑。
  趙忠和羅龍文卻相視大笑。笑停了,羅龍文親自檢點,將伺候茶水的小女孩都攆了出去,親自關上角門,方始回室,而臉上的笑容已絲毫無余了。
  見此鄭重其事的光景。趙忠不由得亦收攝心神,看著羅龍文問道:“想是机密的軍情?”
  “正是!”羅龍文答說:“一切都籌划好了,個把月內,就可收功,趙大人年內必可凱師回京,而且滿載而歸。想不到事情起了絕大變化,非趙二哥你不能換回。”
  “好說。只要用得上我,你老哥跟胡總督的面子,無有不從命的。你說吧!”
  “是這樣的。本來擒賊擒王,小嘍羅們可以傳檄而定;哪知道趙大人非要把好好的局面,搞得不能收拾不可!這,這,”
  羅龍文搔著頭皮,“真是急煞人也么哥!”
  “怎么回事,倒說与我听听!”
  听罷究竟,趙忠亦大為皺眉。羅龍文的聲音卻充滿了樂觀,“事情不是不可挽回。”他說:“我想到一個說法,仰仗大力,相机進言,定有效果。”
  于是,羅龍文提出了一個說法:一言以蔽之,無非“財帛動人心”而已。趙忠一面听,一面點頭。听完了又用心細想,想完了站起身來說:“今天這頓酒,留著明天再吃吧!”
  “為什么?”羅龍文大為詫异。
  “現在正有一個机會。事不宜遲,我得赶回去。”
  “那么,”羅龍文說:“我仍舊在這里恭候大駕,等你辦完了事,回來暢飲、開怀。如何?”
  “不必了!等我把事情辦妥了再說。”

         ※        ※         ※

  趙忠所說的机會,是因為京里正有一個人來。這個人是相府家人,名叫嚴濟,專門擔任嚴嵩父子与趙文華之間,傳遞信息的任務,除函札以外,有些不便說的話,都由嚴濟口頭轉達。趙忠處事很精細,他認為羅龍文的說法很好,但如出之于嚴濟之口,作為嚴閣老的指示,便更有力量。
  嚴濟是這天中午到的,嚴世蕃的一封親筆信,已經送了給趙文華,卻還不曾見過面。趙文華是想到就做的脾气,可能就在這天晚上,要找嚴濟談話,所以趙忠得要赶回去,預先關照妥當。
  果然,晚飯既罷,趙文華看到嚴世蕃的信,想起嚴濟,立刻吩咐,找來見面。
  見了面少不得也有一番寒暄慰勞,問起嚴老夫人可有什么話?譬如要什么東西之類,嚴濟答道:“東西倒不要,卻要几個人。老夫人說:“有那刺繡手藝好的婦人,覓几個送進京去,最好是蘇州人。”
  “那容易,明天我就著人到蘇州去物色。”趙文華又問:“大公子呢?可有什么話?”
  “大公子沒有別的話,只盼望趙大人早早班師,好讓他開開眼界。”
  “開開眼界?”趙文華愕然相問,“這話怎么說?”
  “大公子說,倭寇海盜這一趟深入浙西,擄掠的金銀財寶,不計其數;好些舊家大族,都家奇人亡了,一定搜括到許多外面不常見的古玩字畫。等趙大人旗開得胜,這些東西當然都歸趙大人了,帶進京去,豈不是可以讓大家開一開眼界?”
  這几句娓娓道來的閒話,听得趙文華汗流浹背。心里一陣一陣發慌,差點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荒唐事!
  “這我倒沒有想到。請你回京复大公子,果真有這些東西,我一定揀最好的送進去。”
  “是!”嚴濟答應著,向侍立在一旁的趙忠拋過去一個會心的眼色。
  “就是老相爺、老夫人,和府上下,又誰不是在盼望趙大人‘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
  意在言外,無非都指望著他滿載歸京,分潤好處。理解到此,趙文華越發感到責任沉重,也越發感到大錯未曾鑄成,深感慶幸。于是連連點頭答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敢忘記老相爺、老夫人,也不會忘記大家。”
  “是!”嚴濟屈一膝稱謝:“我先多謝趙大人。”
  “好說,好說!”趙文華望著趙忠說道:“你先陪相府管家下去,好好款待。”
  “是!”
  “還有!馬上請胡大人來。”
  “是!”趙忠這一聲答得更響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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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憲沒有料到羅龍文的計策,如響斯應,收效如此之速;因此,當時接到趙文華的邀約,心里還在琢磨,深夜相召,恐怕沒有好事,說不定又有什么難題交下來,得要小心應付。
  一見了面,立刻發覺趙文華的神態,与平時不同。焦灼之中帶著興奮,興奮之余又有些疑慮,總而言之。要談的是一件很不簡單的大事。
  “汝貞,情形完全不同了!”他一開口就這樣說,“徐海那條計策雖好,卻有些窒礙難行之處。”
  听此語風,知道內中大有文章;胡宗憲精神一振,沉著地不作表示。
  “朝廷用兵東南,雖不是用了傾國之力,軍餉卻實在不在少數。將來善后事宜,實在需要大筆款子,恐怕籌不出來。”
  “是!”胡宗憲雙膝一彎,旋拜旋說:“有華公這句話,東南千万生靈得救了!”
  “請起,請起!你為東南生靈謝我,我可是愧不敢當。汝貞,快請起來。”
  胡宗憲拜罷起身,敲釘轉腳地問一句:“徐海那一計。是決計不用它的了?”
  “對!沒有辦法用。”
  “是!”胡宗憲趁勢逼進:“那么華公有何妙策?”
  “你那條計策就很好,何必更籌妙策?”
  “華公夸獎了!”胡宗憲又躬身遜謝,“既然如此,我就算正式領受了華公的命令。”
  “言重!諸事要仰仗。”趙文華說,“不過我有兩件事,汝貞,請你一定要辦到。”
  “請華公吩咐!”胡宗憲不敢滿口答應,特意先作聲明:“華公知道的,我對華公盡忠竭力,別人能辦得到的,我一定辦到;辦不到的,我一定隨時稟陳辦不到的緣故。那時候,要請華公賜諒。”
  “不然!這件事一定要辦到;如果辦不到,我宁愿用徐海那一計。”
  這一要挾很利害,气得胡宗憲不能不硬著頭皮答應:“是!我遵命就是。請問華公,是哪件事非辦到不可!”
  “賊贓一定要全數接收!”趙文華很清楚地說:“不能燒掉、毀掉、搶掉,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能損失!”
  听得這句話,胡宗憲知道責成羅龍文執行的策略成功了。
  在趙文華,國計不必顧,民命不足恤,而財帛不能無。對症發藥,提醒他如用火攻,玉石俱焚,財物盡皆化為烏有,必可使他生投鼠忌器之心而放棄成見。羅龍文當時說的一番話,如今應驗了。
  “汝貞,此事非同小可!”趙文華加意叮囑,“京里有人傳話來,東樓偏以此事為念,此外所望甚奢者,亦大有人在。你不可讓我將來無法交代!”
  何以又有京里來人傳話?胡宗憲心想,這大概是他想攘為私有的托詞。這批賊贓也不能全數由他支配,一部分要還給百姓;一部分要發賞將士,趙文華那方面至多只能給他三分之一。不過這話在此刻卻不必說奇,免得他心生疑忌,复又變卦。
  打算既定,從容答道:“本來我的宗旨是求胜第一,保民其次,收贓第三;所以,那火攻五不可的理由中,拿這一點列為第四。如今華公既是這樣說,我遵命就是。”
  趙文華很滿意。因為胡宗憲的答复,可以讓他确确實實感覺得到他是三軍司令,至高無上的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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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胡宗憲第二次會見江稻生時說:
  “江義士,你們要的‘滿江紅’,現在是滿江空!找不到多少。不過,”胡宗憲緊接著說,“我另外有船給你們。”
  听得后面的一句話,江稻生將沉下去的一顆心,重又升了起來,欠身答道:“多謝胡大人成全。”
  “你先別謝我!船是有了,上船可很麻煩。”胡宗憲用微帶冷峻的聲音說:“彼此要信得過,和衷協力,不鬧意气,不生猜忌,這件事才能做得成功。”
  弦外有音,卻無從細辨。江稻生心想,事情能不能成功,雖不可知,但既然講和,先表示誠意總是不錯的,因而很快地答說:“胡大人,我們歸順的心是真的。如蒙胡大人寬大為怀,哪里敢鬧意气,亦決不會存著什么猜忌。這一層請胡大人放心好了。”
  “你們能明白我寬大為怀,再好不過。”胡宗憲略停一下說:“我問過了,你們所說的滿江紅,只有最大的第五號,勉強合用。由這里經運河北上,轉松江走黃浦江回川沙,有几處地方水淺,載重則吃水深,要用纖夫才過得去,亦太費事。倒不如用沙船出海,來得穩當快速。”
  “是!”江稻生很緩慢地答應著,看得出來他對胡宗憲所提的這個建議,需要考慮。
  這在胡宗憲估計之中,當即看看羅龍文說:“小華,你跟江義士談談吧!好在一切細節,你都知道。”
  說完,站起身來,點一點頭,是要走了。羅龍文和江稻生亦都肅立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羅龍文便問江稻生,是不是回到寓處細談,比較方便?
  這在江稻生是正中下怀,因為他有更多的時間去考慮其事。一路上搜索記憶,想起了官軍戰船的規制——戰船共分五种,最大的一种名為“大福船”,也就是古代的所謂“樓船”,雙桅十二帆,分為4層,底層只裝壓艙石;第二層住士兵;第三層供舵工水手操作;第四層專作瞭望之用。全船可乘士兵450人。如果胡宗憲撥調大福船供他們裝載,只要10條船走兩趟就可畢事。但是,大福船不宜于裝輜重,由此可知,胡宗憲建議用沙船,是一种經過思考的選擇。
  沙船在戰船中列為最后一种,船身寬闊、平底、行動遲緩,不甚宜于作戰,卻別有其他戰船所沒有的好處:第一,平穩;第二,不論載人裝貨容量都很大。所以官軍只拿它作為補給或巡防之用。如今用來裝載人貨回川沙,确比五號滿江紅,更為适宜。
  然而,有一項窒礙,沙船不能入內河。這個難題如何解決?且听听羅龍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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