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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是杏花初放的時候,陽虛侯置酒召客,其中也有淳于意。酒闌人散,主人單單把淳于意留了下來。
  在杏林中閒步著,走到后苑東北角的池邊,僻靜無人,陽虛侯站住了腳,閒閒說道:“倉公,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外邊大概都還不知道,就在這几天我要到長安走一趟。”
  “喔,是!”淳于意松了口气。原來他有些緊張,看陽虛侯的神情,他以為是有什么關于他的“消息”要談,是誤會了。
  “大前年入朝,你是隨了我去的。這一次。我要問問你的意思。”
  “我——?”
  淳于意要考慮了。原來他想說:我當然依君侯的吩咐。旋即想到自己還有麻煩來了,這時侯是個申訴的好机會,但是,一記起齊國太傅的心怀成見,仗勢欺人,他就忍不住要激動、要賭气,忘了顧惜自己。
  因此,他仍舊抱定宗旨,決不求援陽虛侯,也不必跟他說什么真相。只是隨從入朝,倘或被延尉逮捕,下了“詔獄”,陽虛侯自然沒有坐視之理,要他設法營救,這樣,豈不是給別人添了麻煩?
  于是,他決定這樣回答:“我要請君侯恕罪,此番,我實在不能例從了。”
  “為什么呢?”陽虛侯暗示著:“你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說實話!”
  淳于意心里一動——為的陽虛侯話中似有意,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遭遇?是從何處得知的?這些此時無暇思索,立刻得找個不能隨從入朝的托詞。
  他向不善于推托敷衍,想了一會才說:“賤体衰頹了,難耐跋涉。”
  陽虛侯失笑了,那正是他推辭齊王府征辟的理由。
  淳于意發覺自己措詞不當,陽虛侯已知是在撒謊,不免有愧色,越發訥訥然不成句。
  “好吧,你既不愿去長安,我不勉強你。不過——”陽虛侯沉吟著,沒有再說下去。
  這使淳于意不能不問:“君侯還有什么吩咐?”
  突然間陽虛侯想到,有句話可問:“臨淄可有消息?征辟你的事怎么了?”
  “我不知道。”淳于意搖搖頭:“隨便他們怎么處置吧!”
  態度是有些傲慢,但在一向對他持有好感的陽虛侯眼中,卻更佩服他的正直剛強。由此一念,陽虛侯立即作了個決定,不必再旁敲側擊地迫著淳于意說話了——很明顯地擺在那里,他決不會說一句半句請托的話,只照緹縈的意思,在暗中保全他吧!
  “緹縈在家做些什么?”陽虛侯笑道:“她好一副歌喉,可愛得很!”
  贊美緹縈,是淳于意最高興的事。然而,他意有未足,緹縈的可愛,又豈僅一副歌喉?她的孝順、聰明、厚道、不慕虛榮,不都比歌喉生得更可貴嗎?
  就這微覺怏怏,欲有所言的時候,發現杏林有几個人探頭探腦,似乎有什么事要來陳述,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淳于意認得領頭的謁者——他明白,謁者掌管朝賀奉使,交際應酬。如今陽虛侯要入朝,該帶些什么人,准備什么貢物儀禮?以及一切車馬食宿的安排,責任都在謁者肩上。現在必有許多迫切的公事要請示,識趣告辭吧。
  他的推測一點不錯,所以陽虛侯也不留他,只說:“長行的日子,正待選定,在家總還有几天耽擱。抽一天工夫,再請你過來,檢點他們所攜的藥囊。”
  “遵命!”淳于意极恭敬誠懇地答道,“這是理當盡心的。君侯体气健旺,可以放心。不過到了長安,伏望節飲食,多保養。”
  “我自己會當心。”陽虛侯又問:“我這里四位侍醫,你看帶誰去的好?”
  “那自然是陶侍醫,老成可靠,脈法也精。倘或君侯接納我的推荐,我再去訪他細談,把春令該當注意的疾病,以及征侯療法,提示一番,那就万無一失了。”
  “好极,好极!”陽虛侯欣然同意,“一切費心了。”
  已經告辭了,卻又談了好一會。等淳于意再次揖別,出了杏林,陽虛侯倒又派人赶了上來,有句囑咐,說是翁主想念緹縈,明日一早,遣人接她到府里來盤桓,特為先告訴他一聲。
  于是,到了家,淳于意就把這話告訴了女儿。
  “那么,爹,你可准我去呢?”
  “去,去!”淳于意近來對緹縈是格外的慈愛了,以前不甚同意她做的現在一概不加反對,所以這樣一疊連聲地許諾著。
  然而緹縈卻不敢擅專,而且切記著父親曾經教導或者暗示過的話,凡事仍舊稟命而行。此時得以允許,才算放心。
  “陽虛侯夸你的歌唱得好。”淳于意又說,“你明天再唱些給他听,就算送行。”
  “送行?”緹縈不覺緊張了,“可是陽虛侯要入朝?”
  “你何以得知?”淳于意极快地問。
  看到父親通視的眼神,緹縈才知道話中有了漏洞,幸虧還未說出“奉詔”二字,猶可掩飾。
  于是她輕悄地,故意反問一句:“若非人朝,又到哪里去呢?”
  淳于意又叫女儿問住了,照例地,也是付之一笑。
  “爹!”緹縈的心,像繃緊了的弦,但表面是沉著的,她問:“你也要隨陽虛侯到長安?”
  “我不去。”
  “為何呢?”
  為何?淳于意在陽虛侯面前,是不愿說實話,在女儿面前是不便。他看一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歎口气說:“爹老了!也懶了!怕走長路,只想找個清靜地方,能讓我好好休息!”
  蒼茫的暮色襯映著衰瘠的容顏,料峭的風勢隱沒了凄涼的聲音。這所見所聞,真不是嬌如枝頭蓓蕾的緹縈,所能承受得了的。那是一种無告無依的感覺,除卻悲哀,更多的是恐懼。于是她想到正在廚下整治晚食的衛媼,渴望著扑倒在她胸前,慟哭一場,渴望著得到她的撫慰,好讓那顆懸蕩飄浮、茫無著落的心,得到一個安頓。
  然而,就當她要轉身啟步時,驀地里心中一震,如聞疾雷,如見迅電。雖只是极短极短的一瞥,而暗夜荒郊中,惊怖莫名的孤獨者得救了——因為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條路。
  于是膽大了,也從容了,定一定神,她想好了要說的話。
  “爹!我勸你隨著陽虛侯到長安去的好。”
  “噢!”淳于意很注意地問:“如何好法?”
  “去散散心,看看朋友,免得在家門得慌。”
  “我并不悶。”
  “爹騙我!還當我是小孩,眉高限低都看不出來!”說著撇撇嘴,又冷笑一聲:“哼!”
  那份嬌憨,最能使淳于意忘憂,不覺逗著她玩笑:“喔,爹老糊涂了!緹縈今年十五歲,是及笄之年了。去年你宋二嫂送你的那件繡襦呢?該拿出穿穿,讓上門的媒的替你
  緹縈又羞又气,大聲打斷了她的話:“爹,說正經話嘛!”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說的不是正經話是什么?”
  他的話說到一半,緹縈就拿雙手掩著耳朵,蠻不講理地亂嚷著:“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淳于意哈哈大笑,這下,使得緹縈的心情也為之一變。多少天來想盡辦法替父親遣憂解悶,總是白費心思,不想這時候在無意間達成希望,因此,她也嬌羞而愉悅地笑了。
  把握住他這高興的一刻,緹縈又重申前議:“爹,你听我的勸嘛!”
  淳于意被逼得似乎非說實話不可了。但是,也非常珍視這极其難得的歡樂時光。如果三言兩語把個剛在撒嬌的緹縈說得憂心忡忡,淚痕滿面,那簡直是殘忍!可是他也不愿全然編造個理由來敷衍緹縈,想了又想,覺得有句話倒不算騙她:“我舍不得你!”
  父親是真話,女儿卻說:“騙人!爹哪次出遠門,也沒有說過這話。”
  “這次情形不同——”淳于意發覺自己失言,所以赶緊截住。
  果然,緹縈問了:“為何呢?”
  “因為——”淳于意忽地眉毛一揚:“你快嫁了呀!”
  “又來了!”緹縈好生不悅,鼓起嘴說:“說說就不說好話。”
  “怎么才是好話呢?”
  “听我的勸,到長安去逛逛。”
  她的語气隨便,而神態卻极認真。淳于意看出了這一點,不由得怀疑,同時問了出來:“緹縈,你好像非要我去長安不可似的?”
  淳于意的猜想不錯,緹縈正是唯恐他不隨陽虛侯進京——當臨淄專差捎來陽虛侯要奉詔入朝的消息以后,衛媼真個如唐安、宋邑所恭維的“老謀深算”。她在想,前年的例子擺著,陽虛侯入朝,淳于意一定會被召隨行,有貴人的庇護,執法的人得有顧忌,不但此行可保無虞,而且陽虛侯多半會在長安替他打點銷案,反倒是一勞永逸了。
  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頓時緹縈破涕為笑。衛媼又出了個很絕的主意,只等候府謁者通知淳于意,准備行裝,隨侍進京,緹縈便要去見陽虛侯。如此陳詞:君侯,我可把父親交給君侯了。榮歸之日,得要還我一個無恙的父親。倘或不蒙許諾,便長跪不起。就這樣,非要賴上了陽虛侯不可。
  因此,緹縈才這樣极力向父親勸說。這時被猜中了心事,她自不免一惊!好在這半年之中,風波迭起,緹縈變得沉著了,隨机應變的經驗也有了,所以不慌不忙地問道:“爹不是要我到臨淄去么?”
  “是啊!”淳于意深深點頭,“可是這跟我去長安有何關連?”
  “怎的無關連?”緹縈停了一下,把想好的話一口气說了出來:“爹說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爹,所以我不肯到臨淄去。倘或爹到長安去了我在家無事,不正好到臨淄去玩几個月?所以我勸爹到長安,實在是為了我自己想到臨淄。”
  說得有理!淳于意倒費沉吟了。
  緹縈心想,有點對路了。打鐵趁熱,得要逼上一逼。于是裝得渴望到臨淄去的樣子,不耐地催問:“到底怎么樣嘛?爹!”
  “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明天再說。”
  這個答复不能令人滿意,可也不是沒有希望,緹縈只覺得有些怏怏然,但怕言多必失,不敢再說什么。到了晚上,她把這件事悄悄說了給衛媼听。衛媼在心里叫不迭的苦。她沒有想到淳于意一向對陽虛侯恭謹,言無不听,這一次偏偏例外——會自己失算了。事情怕真的要坏!
  看到她的神色,緹縈開始不安,怯怯地問道:“阿媼,你怎不說話?”
  衛媼不敢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怕嚇坏了緹縈,但實在也有些不甘心,一時气憤,無法按捺,恨恨地說道:“你爹這個牛性子,最好別管他,替他操心也是白操心。”
  一听這話,緹縈急得臉都紅了,“阿媼,阿媼!”她惶惶然地問著,“可是何處坏了事?”
  “你別急,你別急!”衛媼赶緊安慰她,“我想想有點气,沒有什么!陽虛侯要你去,自然是有關你爹爹的話要告訴你。你且去了回來再說。”
  “我——”緹縈又問:“我去了說些什么?”
  “當然是陽虛侯有話告訴你,你只細心听清了就是。不用說什么!”衛媼再一次寬她的心:“陽虛侯那樣子一肩擔承,包你爹爹無事。好好睡去吧,明天早些起來,預備好了,好等他們派人來接。”
  听了衛媼的話,緹縈早早歸寢。第二天曙色初現,就讓衛媼喚醒,梳洗剛罷,听得淳于意開了東廂的門,赶了過去問安伺候,一同進過早食,再回自己屋里,換好衣服,靜靜坐著等候。
  不久,琴子的一名貼身侍女,坐了一輛帷車來接,緹縈稟明父親。單身隨著那侍女去了。帷車從侯府后門進去,一下車就見著了琴子。
  貴人嬌慵,琴子剛起身不久,晨妝未罷,但容光煥發,顯得心情愉快,這使得緹縈也大為輕松。因為琴子的脾气不好,遇到不高興的時候,常是遷怒到侍女身上,非打即罵。這樣的場合,緹縈既不忍坐視,又不便勸解,每每十分難堪。
  琴子已知道她是奉召而來,一面叫人去看陽虛侯此時可曾得閒?一面指著滿窗的麗日說道:
  “難得今天這么好的天气,回頭等爹爹跟你說完了話,我們到后苑玩去。”
  “說是杏花盛開,我要折几枝回去供養。翁主,可使得么?”
  “有何不可?你喜歡杏花,我叫人到你家去种個十株八株的。”
  “不敢當,不敢當!千万不要費事——”
  “我倒不費事,只怕害你費事,种花的人去了,你要花費賞錢,你放心好了,我會替你安排。”
  緹縈正是為了這原因,現在讓琴子一說破,倒不便堅辭了,笑道:“翁主待我真好!”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我覺得好的,不好也是好,我覺得不好的,再好也是不好。”
  如此任性,緹縈是大不以為然的,但是,她不便有何批評,所以只微笑著,表示不置可否。
  琴子卻在极亮的銅鏡中看到了她的神態,正敷著粉,不便轉過臉來,對著鏡中的影子問道:“你必定不贊成我的說法,是不是?”
  “不是不贊成。”緹縈答道:“我不能比翁主的身分。家窮陋巷,和睦鄰里最要緊,所以對著不順眼的人,也不能不敷衍。”
  她的話說得很宛轉,琴子完全同意,笑了笑說:“你那鄰里中,對你看得順眼的人,一定很多?”
  “嗯。還好。”
  “是哪些人呢?”
  “這很多。說了前主也不知道。”
  “說說何妨!”
  “譬如左鄰的龐公,右鄰的徐老夫婦,對門的吳媼,待我都极好。”
  “我不是說那些老翁、老媼。”琴子說,“總還有些別人。”
  別的一些什么人?連緹縈自己都不明白了。把琴子的話再玩味了一遍,恍然大悟,隨即微覺臉上發燒,訕訕地答道:“再沒有別人。”
  “你一定騙我。”琴子看了看周圍的侍儿,點一點頭,含蓄地說:“回頭我再問你!”
  就這時候,遣去辦事的侍儿,興匆匆地回來報告,說陽虛侯正在斗雞。這個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上十名侍儿,鴉飛雀噪般慫恿著琴子去看斗雞。
  “別吵!”琴子笑著呵斥,“我問問客人。”
  斗雞是自宮廷至里巷,無不喜愛的游戲,但緹縈卻以家教嚴謹,從未涉足于斗雞場中,此刻有個見識的机會,自然不會拒絕,所以不等琴子開口,先就欣然表示:“翁主別問我,我一定奉陪。”
  “好!”琴子回身向侍儿們吩咐:“跟執事的人去說,准備地方。”
  “是!”那侍儿极響亮地答應一聲,急步去了。
  于是,等琴子妝罷,緹縈隨著她,在一群侍儿簇擁之下,到了后苑西面的斗雞場。執事的人,已預先在蔭蔽之處,設下紗帳,作為障隔,緹縈進帳在軟席上坐定了,抬眼向外望去。
  帳外看帳內,不過影綽綽几條艷影;帳內看帳外,卻是十分清楚,見那斗雞場,是個平地挖出來的圓形淺坑,約莫七八丈大小,坑底极平,舖著細砂,這時有兩名廝役,正在整理,掃出去的垃圾中夾雜著彩色的毛羽,想來剛剛斗過一場,下一場正待開始。
  看到四周,緹縈才知道侯府屬下的人,可真不少。從面南獨踞一席,短衣大衣夸的陽虛侯開始,兩面沿著場邊,坐滿了著青紫、戴高冠的官員。他們身后站著的更多,都是些皂衣青幘的衛士、胥吏或官奴,黑壓壓一片,卻是肅靜無嘩,只听得陽虛侯一個人在向左右說話,指指點點,仿佛是評論什么。
  等場子清理好了,隨即有人抬來兩只編得很精細的竹蔑雞籠。拉開籠門,探手抓出一只大雄雞,身高三尺,金黃色的羽毛,映日生光,血紅的冠,高翹的尾,昂首顧盼,看上去真比大宛名馬還要來得成武英俊。
  西面的籠子也開了,那只雄雞比東面的還要來得大,但似乎大而無用,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著,像個寬衣博帶的老儒,走到場中。東面的雞,仇人相見,立刻炸開了翅膀,往前要沖,后面管理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把它按住。
  西面那只年高德劭的老雄雞,修養到家了,對方那等劍拔弩張,它渾似不見,站定了,蜷起一只蜡黃的右足,眼上的翳,不斷地一開一合,似乎要打瞌睡的樣子。
  “啊呀!”緹縈替它擔心,不覺失聲,“這只雞,老得不中用了!”
  “莫胡說!”琴子笑道,“它是爹的寶貝,外號叫做‘大將軍’”
  既稱“大將軍”,當然是個狠的。但緹縈對照著看它那顧盼自雄、斗志如虹的對手,怎么也不能想象這個“大將軍”能打胜仗。
  “東面那只叫什么名字?”緹縈又問。
  “這可不知道了。”
  “我知道。”有個對斗雞特有興味的侍儿在接口,“那只雞叫做‘醉漢’。”
  琴子旁若無人地大笑了起來:“就因為它那瘋瘋顛顛的樣子么?”她指著那只被按住了,卻猶在亂掙亂蹦,嘓嘓大叫的雞說,“這‘醉漢’要胡闖‘大將軍’的營門,可有苦頭吃了。”
  一句話未完,斗雞已在一個執鞭的公正人指揮之下開始了。那醉漢脫去羈絆,健步沖鋒,凌厲無比。全場聲息不聞,都注視著“大將軍”的動靜。
  一沖沖到尺許遠近,陡見“大將軍”將頭一揚,眼臀上收,目中閃閃有光,神威盡出。說也奇怪,就這一瞪眼,“醉漢”立刻气餒,立在當地,成了一只木雞。
  肅靜的全場,爆出春雷般的喝采聲。緹縈這時才相信琴子的話,高興地笑道:“果然‘大將軍’威風八面,‘醉漢’的酒,怕是嚇醒了!”
  再看時,僵持的局面。已在公正人的鞭子的逗引之下解消了。“醉漢”乘“大將軍”低頭磨礪尖喙時,突施偷襲,一嘴啄去,正啄在“大將軍”的頸子上。
  這一下,似乎惹惱了“大將軍”,雙翅一揚,昂頭扑擊,“醉漢”也把身子立了起來,兩支雞都伸長了頸子,盡力爭取居高臨下的优勢。自然,是“大將軍”占了上風,著著進逼,只等“醉漢”往后一退,松了陣腳,“大將軍”立即搶步上前,喙如雨下。“醉漢”究竟也不是弱者,雖處劣勢,不忘還擊,于是形成了纏斗。繞頸扑翅,一路翻滾,彩色毛羽,紛紛飛散。緹縈看在眼里,只覺得惊心動魄,不忍看卻又舍不得不看。
  看看“醉漢”的敗象已呈,這到底只是“自己人”的觀摩,陽虛侯舉手一揚,意示中止;公正人隨即上前排解,不幸地晚了一步,“大將軍”一嘴啄去,正好啄出了“醉漢”的眼珠,一口吞在肚里。“醉漢”疼得繞場奔啼,瞎了的眼中,流著鮮紅的血,涔涔地滴得滿場都是。
  緹縈心里惻惻然大為不忍。轉臉去看琴子,卻是毫不在乎,含笑問她:“好看不?”
  “似乎殘忍了些。”緹縈蹙眉相答。
  “本來就得硬了心腸來看的。”琴子又說:“起先我也跟你一樣,看得多了就不覺得了。”
  “那就不看了!”琴子笑道:“我喜歡你,就因為你心腸好。”
  于是琴子起身离去,那些侍儿們自然也得跟著。但未能盡興,不免有怏怏之意,這使得緹縈大感歉然。幸好,也就只再斗了一對雞,便即收場,她們錯過的“眼福”有限。
  “走吧!”琴子拉著她的手說,“去看爹爹去。”
  到了陽虛侯的書齋,行過了禮,先談些閒話,然后陽虛侯說了召喚她來的用意——如衛媼所意料到的,是有關父親的話要告訴她。
  陽虛侯是怕她擔憂,再一次向她許諾,必定照她的原意辦理。他說他已特地叮囑內吏,如奉詔令按治,不論如何,要為淳于意開脫罪名。同時他又表示,到了京城,還要盡快為淳于意設法,從根本上去打消這件案子。
  這些話使得緹縈非常滿意,想起陽虛侯的慈愛,真個感激涕零,一再深深下拜,申謝恩德。
  到了日暮回家,恰好淳于意應了陶侍醫的邀請,赴宴去了。于是,緹縈把陽虛侯的話,都說了給衛媼听,興奮的情態,洋溢在她的語气之中。
  衛媼卻不似她那樣。陽虛侯的許諾,是她意料所及,不足惊异。她原期待著緹縈回家,會帶來一些不安的地方。若要穩妥,除非倉公与陽虛侯始終在一起,才是緩急可恃,這樣子脫了節,總有些不能叫人放心。
  這是她心里的盤算,不可告訴緹縈,免得又叫她擔心。但這樣沉默著,敏感的緹縈倒又不安了。
  “阿媼!”她說,“這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
  “但是,你卻不以為然似的。”
  “老實告訴你,我早料到陽虛侯會這么處置。事情明擺著,非如此辦不可的。”
  原來如此,所以才不以為奇。緹縈釋然了。
  “等陽虛侯動了身,你該常去看看翁主,順便也打听打听消息。”
  “嗯。”緹縈答道:“翁主也叫我常去玩。只怕去得次數多了,爹爹會不高興。”
  “你爹爹那個不通人情的臭脾气,總有一天,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人!”衛媼說說气了起來,“你今年十五,是大人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該有個主張,別老是爹爹,爹爹能一輩子跟在你身邊嗎?”
  緹縈了解衛媼的心情,她為爹爹的事,也是心力交瘁,不免發几句牢騷,但無緣無故把她也扯在里面訓一頓,這叫人感到委屈。可是想到她忠心耿耿,一手維持,就不但不气,反覺得好笑了。
  發泄了怨气的衛媼,看到緹縈這份天真的笑容,只覺得心痛——倘或真有什么意外的變化,倉公身被縲紲,緹縈的日子,怎能過得下去?
  “唉!”她忽然歎了口气,欲語不語地。
  “又怎么了?”緹縈問說。
  “說了也是白說。”
  “說嘛!”
  衛媼想了半天,實在忍不住要說:“有阿文在這里就好了!”
  這句像冷鍋里爆出來一個熱栗子,恰恰擊中了緹縈,說不出那是种什么痛苦,還是惊奇的感覺。
  既然說了,就說明白些:“現在最苦的是消息不明,有阿文在,東走臨淄,西走長安,什么消息打听不來?”
  “是打听爹爹的案情?”
  “是啊!”衛媼想了想說:“倘或齊王府里告的狀不准,我們就不必在這里空著急了。”
  衛媼故意用反面來設譬,緹縈卻信以為真了,所以越發顯得輕快自如。衛媼見她是如此不解世務,唯有暗暗歎气,什么話都不肯跟她說。
  緹縈的心卻應了一句俗語:“赶面杖吹火,一頭儿熱!”這晚上說要去會燭,衛媼攔了她的高興,原因是淳于意赴宴未歸,得要有人應門。
  “我去一去就回來,”緹縈堅持,“你在家守候好了。”
  “不要去!”
  “不要緊,你不是說我已經成人了么?坊巷之間,一個人去一趟,怕什么?”
  “就因為你成人了,我才擔心。不要去!”
  而緹縈是非去不可,問她原因,只說想李吾想得厲害。這樣磨著、纏著,衛媼經不住她歡語央求,只好托了鄰居照看門戶,親自送了她去,在會燭的地方,又托了妥當的熟人,回頭再順路送她回來。
  緹縈說想念李吾是假話,其實是有知心話要說,就找了個僻靜背光的地方,她悄悄問道:“可有你哥哥的消息?”
  這一問,李吾不由得猜疑了。平時,緹縈再也不問的,就是李吾閒談間,一提到此,她總是亂以他語,表示不愿意听——這自然是對朱文深惡痛絕的緣故,而此刻問到李舒,當然也是意在言外。
  這樣想著,李吾便故意反問一句:“你到底是問我哥哥,還是問朱文?”
  讓李吾一說破,緹縈不免害羞,好在背光,看不見臉色,消減了不少忸怩,想一想答道:“反正他們在一起,一問就都知道了。我老實跟你說吧,為我爹爹的事,很想有個跑腿的人。”
  倉公的麻煩;李吾听緹縈隱約談過,這是正經大事,李吾不便再開玩笑了。
  “前半個月,我哥哥托人帶信來過,說在洛陽很好。但要到咸陽去走一趟,大概夏天可以回家。沒有提到朱文,想來他們仍在一起。”
  “咸陽在何處?”
  “遠得很哪。我間過人,說長安還要過去。”
  緹縈怏怏若失,朱文竟是行蹤不明,就算能夠輾轉聯絡,一時怕也無法回到陽虛。李吾猜到她的心思,但也無能為力,只好這樣安慰她說:“我記得朱文說過這話:半年以后,回來看你。算算日子,已經到了,說不定就在這几天,會突然出現。倘有消息,我馬上來告訴你。”
  緹縈不置可否,而心里卻真的信了李香的話,想起去年秋天,他那神出鬼沒的行蹤,不由得生了希冀之心。睡夢中不時惊醒,一聲貓叫,一陣淅瀝的風雨,都會使她懸起了心,屏息著細听動靜,怕的是朱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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