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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周新泉第一個月的銷售業績相當可觀,他竟然賣了九輛車子。這個數字對于新手來說稍微有些不可思議。這個月他扣掉所得稅還有兩千塊錢的收入,感覺當然是好极了。
  畢了業,找到了滿意的工作,而且還干得不錯,周新泉的下一步計划便加速進行了。那就是把太太接到身邊。這一計划本來是定于半年之后進行,但是由于他自認為已經在汽車銷售業站穩腳跟,所以便提前行動了。
  一般的情況是,夫妻當中一個來美國留學,在家的另一方會催著辦理探親手續,在美國團聚。而周新泉的情況可能屬于特例,他的太太王錦華遲遲下不了出國的決心。王錦華雖然很年輕,但是在國內工作卻是頗有成就,現在她已經是一個北方大城市最大的貿易公司主管業務的副總經理。周新泉上學期間,王錦華曾經三次來美國見到他,都是因公出國。其中的一次赶上周新泉放暑假。外經貿委的主任親自批准她在加州多住一段時間。在那段期間,她看到周新泉,用她的話講,是像唐老鴨一樣的忙,白天在超級市場打工,晚上去餐館“打桌子”。對此她很不以為然。王錦華倒不是覺得良己的丈夫干這些事情丟人,她是覺得這种犧牲沒有什么价值,她對周新泉說:“你要是真的在這里學什么尖端科技,日后能夠設計同步衛星或者巡航導彈,現在切肉端盤子也值得。可你學科學社會主義干什么用?要是回中國,我倒宁可你學習了美國的資本主義帶回去,那總算是正根的東西。你要是留在美國就更加离譜了……”
  這話給剛剛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鄧小平思想)論文獲得教授贊賞的周新泉大潑一盆冷水。周新泉當初學習這個專業完全是為了出國。而出國呢,又僅僅是因為破格提拔副處長之后遭到無端的忌妒,于是瀟洒地扔掉烏紗帽去了美國。本來他是打算到了美國之后再轉其他的專業,然而加州大學河邊分校是美國的馬克思主義大本營,教授對鄧小平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特別感興趣,加上周新泉過去在政府机關的工作經歷,指導教授對他十分器重,給他提供了很高的獎學金。那個時候周新泉申請其他專業的時候卻极為不順利,一晃過了兩年,稀里糊涂地完成了學業。
  拿到了碩士學位,按理說是功成名就,然而周新泉卻發現自己處于一個尷尬的境地。國內的同事們在他上學的期間除了下海經商的几乎都獲得了提拔,回到原來的崗位,他已經找不到自己認為合适的位置。周新泉從中學、大學一直是走在同齡人的前列,一直是人們羡慕的對象,今天忽然成為落伍者,這是他心理上所不能接受的。環境迫使他留在美國,在國外打出一個局面,畢竟在國內還是有相當一批人想來美國而不能如愿的。
  太太王錦華的情況就不同了,她倚仗著個人的才能及時地抓住了生活給她的机遇。而今她當然不愿輕易放棄自己事業和如日中天的地位來到美國當陪讀夫人。但是周新泉想,夫妻畢竟是夫妻,只要自己在美國找到了穩定的工作,總能夠把太太動員過來的。他知道太太其實比自己更加向往美國的生活。
  為此他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做了几項大的准備工作。第一是在中國人眼中認為是好地方的城區租了一套房子,兩室一廳,還有停放兩輛車的車庫。房租每月要八百五十元,這种价錢應當算是比較便宜的。接著是買汽車,他現在開的八二年破本田當然不能用來接家眷。王錦華在國內工作用車是丰田的凱美級別,桑塔那已經看不上眼。所以周新泉買車著實花了一些心思。當然他心中最中意的是國內稱為凌志的Lexus300,可惜价錢太高,不要說買,就是租賃一個月也要花四百元。然而他執意自己的汽車要壓過國內太太的座車,這樣他只好考慮看著气派,坐著舒服且价錢又便宜的美國汽車。
  在一般人看來,銷售員到其他的車行買汽車,一定是像武林高手對打一樣精彩,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其實不然,銷售員之間的交易往往會變得十分簡單,因為汽車銷售當中的戰術和策略已經正負抵消而沒有用處。倒是直截了當更省時間。比如周新泉這一次就是決定買“廣告車”以達到兩全其美的目的。
  所謂“廣告車”是車行在一定的期間內選擇一兩輛車子,以罕見的低价在報紙上做廣告宣傳。車行的目的是吸引顧客到車行來,客人到來之后才會發現自己對要買的車子除了厂家、車牌、型號之外還有許多其他要求,如配備和顏色。為了滿足這些要求,他們只好買非特价的車子。當然如果買車的人抱定主意要買便宜車子,而對其他方面的要求較為靈活務實,購買“廣告車”不失一個最為簡洁的辦法。
  因為“廣告車”都是周末推出,所以周新泉星期六早早就買了一份報紙,從里面尋找汽車廣告,最后他發現一輛福特出產的維多利亞皇冠牌Crown Victoria轎車价錢合适,便開車直奔那家車行。見到銷售員,他開門見山地告訴對方自己就是沖著那輛“廣告車”而來。對方是一個經驗丰富的老銷售員,看他單刀直入的樣子知道這是一筆賺不到錢的買賣,雖然如此,賣一輛車子畢竟不是坏事,只要不耽誤過多的時間。所以那個銷售員只是把車牌號碼抄到“四方塊”上之后就送給了經理。交易沒有十分鐘就做成了。
  這輛車子周新泉買得十分自豪,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用比車行的買進价還低兩百塊錢的价格買到手的。想到自己賣車的時候賺大錢,買車的時候又省大錢,都是當上車迪勒的好處,他不禁洋洋自得。
  這輛“Crown Vic”是福特轎車當中的最大型號,八個汽缸,開起來穩穩當當,飄飄的像是一艘船。周新泉心中美得不行,于是決定先不去上班,他要開著這輛車兜几圈過過車癮。
  由于今天是周末,所以馬路顯得十分清靜。周新泉不知不覺已經穿過了几個城市,自己也不知道來到了哪里。他正打算找一個路口轉彎向回開,突然右線道的一輛比他快半個車身的汽車疾速并到自己這一邊,顯然對方沒有發現自己的車子。周新泉根本就沒有躲閃的余地,他的車頭的右側“咚”地撞到了對方車子的左后門上。周新泉覺得自己的腦子嗡地一下子脹大了。自從他學會了開汽車,總是處處小心,從來沒有發生過交通事故。今天他第一次開新買的汽車,就跟別人撞上,真是樂极生悲。
  發生事故的兩輛車子都停了下來。周新泉怒不可遏地下了汽車。他先跑到車頭前查看。還好,自己的汽車只是保險杠擦坏了一塊漆皮。他用手按了按,确定保險杠并沒有坏。他轉過頭看看對方那輛老式丰田車的后門,已經癟進去了一大塊。開車的是一個胖胖的墨西哥中年女人,她的旁邊還坐著一個年輕姑娘。顯然胖女人已經嚇坏了,下了汽車之后,她顧不上查看自己車子的情況,連連對周新泉擺手,嘴里說了一串西班牙語,只有最后一句讓周新泉听得懂:“I'm sorry。”
  本來周新泉還想教訓她几句,但見她只會說一句Sorry,料定自己說了也沒有用。周新泉就不再廢話,從兜里拿出筆,在一張名片的背面記下她的汽車牌照號碼。
  墨西哥胖女人似乎沒有意識到周新泉听不懂她講的“墨國話”,站在他的身邊不停地說著,那樣子像是在解釋什么。周新泉不理她,拿出自己的駕駛執照和汽車保險單,向對方揚了揚:“你的呢?”
  根据交通法規,發生車禍的雙方,應當互相交換這些資料。
  “先生。”跟著胖女人下來的年輕姑娘湊上來說話,她的英語相當流利,“對不起,我們沒有保險……”
  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西班牙裔姑娘,大眼睛,長睫毛,樣子好像商店里賣的芭比娃娃。她身上穿著緊身休閒裝,襯出墨西哥姑娘特有的玲瓏曲線,讓周新泉有些不敢正眼去看。
  周新泉心里說真他媽的倒霉透頂了,被一個沒有保險的車子撞了。這也就是說他無法向對方的保險公司索賠。他瞪了一眼胖女人,抬起頭向大街兩邊的便道張望。他看到附近有一個電話亭子,便向那里走去。
  姑娘追上去攔住了他:“先生,先生,請你不要叫警察。我有一個朋友,開修車店,我們可以幫助你修……”
  周新泉不理她,繞過她繼續往前走。根据加州的規定,開車不買保險是非法的。處理交通事故時,警察不管誰的錯誤,先要給沒有保險的駕駛員一張罰款單。你們現在害怕了,那早干什么去了?他忿忿地想。
  然而那個姑娘卻不肯罷休,跟在他的后面:“先生,求求你,不要報告警察。我保證把你的車子修好。”
  周新泉走進電話亭,沒有想到姑娘也跟著擠了進來:“先生,她沒有駕駛執照,警察來了她就有麻煩了。”
  沒有駕照卻竟然敢開車?周新泉更火了,他更覺得自己有責任報告給警察。他拿起電話听筒。
  姑娘卻伸手啪地按下挂斷電話的壓簧:“我不能讓你打。”
  她大眼睛瞪著周新泉,神情固執。周新泉气极了,他伸手想撥開對方。但姑娘卻死死抱住電話机的鐵箱不松手。在狹小的電話亭里,兩個人撕扯起來。到底是周新泉力气大,而且又正在气頭上,猛地把那個姑娘推出電話亭外面,險些摔倒。他用身子堵在電話亭的門口,防止她再次沖進來搗亂,他抄起听筒,把一個硬幣丟進去,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當地警察局的電話號碼。他忙又拿起電話箱下面的電話簿。
  “你是中國人嗎?”姑娘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但是語調卻柔和了許多。
  周新泉沒有理她。
  “我也是個中國人。”姑娘又說。
  “什么?”周新泉轉過頭,無論如何她長得不像是個中國人。
  “我們……”姑娘忽然壓低了聲音,“我們在這里的身份都不合法,要是遇到了警察,就要被抓回去!”
  周新泉看到對方的目光中流露出無奈和哀求,他的心一下子軟了。記得剛才在推推搡搡的時候,自己無意之間用肘猛力撞擊了對方的胸部,這不得不使他感到歉意。
  周新泉放下電話,回頭看看停在路當中的汽車:“那是我一小時前剛剛買的新車!”
  “我讓我的朋友給你修好。”
  “誰要你朋友修?我要送到福特車行!”周新泉心里說,真倒霉。
  “那,我給你錢。”姑娘說著從自己兜里掏錢。然而她的兜里卻只有兩張十元的票子。開車的胖女人走過來。兩個人用“墨國話”嘰哩咕嚕地說著一起湊錢。
  過了一會儿,她們連同硬幣一起湊出了九十五塊錢現金。周新泉覺得差不多了。拿起錢气哼哼地上了自己的車子。
  現在周新泉沒有心思上班了,他開車直接去了大衛陳的車行。因為大衛陳曾經在一家福特車行工作,跟那里的維修部經理十分熟悉。
  大衛陳一听事情經過,連聲埋怨周新泉糊涂:“這兩個人肯定在耍花招,轉過臉她們就會告你撞了她們!”
  “她們不敢,她們沒有保險,沒有駕照,沒有身份……”
  “你以為這是真的?她們的車斜著插入你的車道,擺在路上,是非清楚,所以她們才不讓你報告警察。現在沒有了現場證明,人家正好反過來控告你撞了她們開車逃跑。要是她們先告訴警察,你就處于不利的地位。”
  周新泉一听慌了神。他從兩個墨西哥女人手里要的現金倒是比修車所需多出二十塊錢。但要是對方倒打一耙,他卻是百口莫辯,成了絕頂的傻瓜。
  大衛陳給他出主意:“現在你惟一的辦法是,馬上打電話向警察報告,如果能夠搶在她們的前面,還算你走運。”
  周新泉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但拿起電話卻又遲疑起來:“她們要是真的沒有保險沒有駕照沒有身份的話,我豈不是把人家出賣了?”
  周新泉想起臨分手的時候,兩個女人千恩万謝的樣子。
  “你管那兩個老墨干什么?誰讓她們不長眼睛撞了你呢?”大衛陳說著拿起電話,撥到了那個城市的警察局。電話接通之后,他把听筒遞給了周新泉。
  周新泉向警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詳細匯報了交通事故的經過,以及兩個墨西哥女人不讓他報告警察的情況。但當警察問他對方汽車牌照號碼的時候,周新泉卻說:“哦,我……找不到了,可能是把記著號碼的紙條忘在什么地方了。這樣吧,等我找到以后,馬上打電話報告。”
  放下電話,周新泉松了一口气:“這樣,既用不著怕她們咬我,也不至于誤把人家出賣了。”
  大衛陳苦笑著搖搖腦袋:“你他媽的真的是個好人。車迪勒當中一百年里也撞不上你這么一塊料。”
  周新泉听著不順耳:“你干嗎把自己的職業說成這樣?”
  “在美國老百姓的心里,第一坏的是毒品迪勒,第二坏的是車迪勒。我們是職業性說謊話的人。”
  周新泉看著大衛陳,心里好生不快。他覺得別人說車迪勒是騙子尚情有可原,但是如果銷售員自己也這樣講就有些自卑了。在這一點上他對大衛陳頗為不滿和看不上。相反,威廉總經理就從來不用騙人這种字眼。
  “我自己可從來沒有這种感覺。”周新泉冷冷地說。他一直認為,社會上普遍流行的所謂車迪勒“騙人”一說,不過是因為大量顧客直接參与購車這种复雜的商貿活動,交易金額又很大,普通顧客同商業專家較量,自然會吃虧。汽車買回家時他們才發覺自己不是迪勒的對手,于是給對方扣上“騙人”的大帽子。其實哪家公司的業務人員不是在用同樣的手法工作?
  “你別不服气,到外面說自己是車迪勒,就沒有人信得過你。所以你回國接太太時一定不能告訴他們自己在美國干什么。見到他們,你要給自己安一個漂亮的頭銜。”
  “美國總統?”
  “除了總統之外,什么都行。在美國一切方便,不就是給自己印一沓子名片嗎?董事長總裁還不由著你自己選?”
  周新泉笑了:“我老婆身邊那些人也是三天兩頭的往美國跑,你根本騙不了他們。”
  大衛陳想了一下:“那我也有辦法,知道馬克熊這個人吧?”
  “就是那個專門往中國倒賣撥了里程表的汽車的?”
  “哎,話不要說得那么生硬嘛。人家在國內的合作公司北方貿易集團可是相當有實力。”他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周新泉,“你看他給我印的名片,叫北方貿易集團駐美副總裁。”
  “就憑你給他找到几輛可以動手腳的豪華汽車?”周新泉對那個馬克熊沒有任何好感,要是說他是騙子,那才是名副其實呢。
  “話到了你的嘴里就不好听了。我跟他說一句話,他也會給你一個副總裁。這可是真的頭銜,由北京的總公司給你發聘書。”
  周新泉笑了:“我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憑什么給我這么個頭銜?”
  “就憑你是一個美國的車迪勒。”大衛陳得意地說,“他們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外合資公司,就是因為找几個美國的華人給他們挂頭銜。這不正好給我們利用一下子?”
  周新泉暗想,這可真是中國特色加上美國特色。從心里說他很瞧不起這种行徑,可是他明白自己的确需要一個听起來響亮的頭銜,即使不用來騙自己的老婆,也要給過去的朋友亮一下。出國前他是政府机關的副處級干部,在美國混這么多年,空手而歸就太丟臉了。猛然間他想起了小時候常听到的一句坐山雕的名言:咱們是國軍,總得有個軍銜呵。是呵,從美國回去,總得有個總裁的名目才行。
  周新泉心里罵,真他媽媽的。
  經過一番准備,周新泉帶有几分忐忑不安地回國了。
  一見面,妻子熱情地和他擁抱,而老丈人也出現在飛机場的大廳里。雖然事先已經和家里進行過多次的電話商討,但這次回國在家里受到的“禮遇”還是使他感到意外。在几分惊喜當中他更感到了几分壓力。
  王錦華有一個讓人看了就很難忘記的外表。經常有人說如果她晚出生十几年的話,肯定會去當時裝模特。她有一米七零的身材,兩個人在一起時,襯得周新泉的一米八零的高度顯得小了些。她的臉型、眼睛、嘴、鼻子都給人一种十分大气的感覺。她給人的是一种自然流露的冷艷和居高臨下的美。她讓許多男性頂多在心內產生一絲非分之望,卻很難表達出來。有時甚至周新泉自己都奇怪當初兩個人認識的時候自己如何有那么大的勇气。
  夫妻團聚之夜,太太在床上表現出了极大的熱情。這讓周新泉感到极為興奮和感動,過去几次在美國團聚時,兩個人也曾激烈做愛,但是王錦華的表現總讓他覺得失去了些什么。而且那時他還發現太太做愛的習慣方式和過去有所不同,這些都迫使他怀疑王錦華在國內對自己不忠。當然他也只是毫無根据的猜測而已,他沒有過分追查,也許不希望發現真情,或者因為他自己在美國也并非完美無瑕。
  王錦華對于周新泉要接她去美國的請求一直沒有反對,但是自己提出來不放棄公司現有職位的要求。她打算向總公司申請去下面分公司在美國辦事處工作,這對于她來說是降職,但是總還算有一個職位。
  周新泉沒有理由不同意,不過這個手續加上簽證都需要時間,他不得不耐心等待。他給自己的公司打電話,請求延長假期。車行工作本來就是松松散散,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所謂,威廉總經理便一口答應了。
  開始几天周新泉想,自己自從去了美國之后就從來沒有過假期,他的活動時間不是學習就是打工,現在趁此机會不如休息一段時間。然而剛回國的新鮮感過去之后,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出去散散心,但是卻發現不管走到哪里一切都變得陌生。
  回到中國他的第一個發現就是太陽不對了,仿佛這里的和南加州的不是同一個。他不愿意對別人表示美國的月亮比中國亮,但是實際上他絕對肯定中國的太陽又小又昏暗。難道這里距离太陽太遠了?開始他認為那是一個陰天,然而兩個星期過去,眼前的外景仍然像是在柔光鏡里面的圖像。走在馬路上他發現永遠是排不到盡頭的汽車,慢慢在馬路上蠕動,讓周新泉看了著急。他自從坐了一次出租車之后就堅持步行出門,而且并不感覺速度很慢。
  那次坐車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前面汽車小小的排气管冒出的輕煙,那煙讓他感到窒息。在汽車上他問司机為什么所有的汽車都不開車燈。司机反而覺得他有些弱視,告訴他現在是個大晴天。但是周新泉心想,這种能見度,在洛杉磯的十號公路上保證絕大部分的汽車都打開了大燈。
  夜晚,馬路上燈火輝煌,霓虹燈的數量絕對遠遠超過洛杉磯,讓他看了心情緊張。還有就是移動電話,每一個人好像都把自己的辦公室搬到了大街上,手里拿著一個比手掌還小的東西貼在腮幫子上自言自語……
  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周新泉覺得自己也應當干點什么,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去看看過去的老同學們。臨回國之前他的計划是悄悄來悄悄走,盡量不惊動過去的那些弟兄。他對王錦華說,“多年不見,總不能空著手見他們。可是在美國哪里能夠找到沒有印著‘中國制造’的商品呢?”
  太太對此表示理解。但是周新泉心里真正的理由是自己沒有辦法見過去的老同事們。和他一同大學畢業的人,從政的許多已經爬上了副局級以上,從商的据說都是多少多少位數的存款。他周新泉回來算什么?車迪勒?好說不好听呵。
  不過現在他閒得沒有事情做,也就忽然覺得這樣一個人回國這么長時間,藏在家里不出去見人就更加不對了。
  他先想到的是吳欽宁。吳鐵宁是他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上學期間兩個人關系算不上好,因為他們一直是“政敵”。高中時兩個人爭奪高三團總支書記的位置,最后以吳鐵宁的獲胜而告結束。大學三年級,兩個人又在學生會主席的選戰中較量,結果周新泉以微弱的优勢胜出。兩個人以一比一平局的結果走向了工作崗位,一個在市政府辦公廳,一個在市委宣傳部。從那時起兩個人由于年齡和處境的接近,開始成了好朋友。周新泉听說去年他從宣傳部文藝處調任市文化局任藝術處副處長,小小地升了一級。
  見到周新泉,吳鐵宁格外地熱情,拉著他說馬上去吃一頓。接著二話沒說,就給他所知道的所有“老同學”打電話。事先,周新泉打算在一個好一點的酒樓里請吳的全家。王錦華說過,“現在從國外回來的人都是請吃飯,美國有的東西,除了波音747和机關槍,中國都買得到。”
  這個時候,周新泉赶忙表示自己要請客。
  吳鐵宁一擺手:“要請,那是以后的事,現在你是美國人,當然要我們這些地主來出血了。”
  周新泉不知道是這個家伙還是自己有號召力,過去和自己關系好的和不太好的一下子都召集來了,一共有十几個人,而且都是該市各行各業當中的活躍人物。目前,這個城市里几乎所有的企業、公司和政府机關里都有他們的校友。
  吳鐵宁還告訴周新泉聚會的地點是去年才新開張的、裝飾豪華的麥當勞里的一個單間,一共擺下了兩桌。什么?麥當勞?周新泉悄悄問太太:“麥當勞就是美國的MacDonalds嗎?”
  “奇怪,你會不知道這個?”王錦華看著他。
  “我是不敢相信,那种地方還可以請客?”
  王錦華告訴他:“在中國麥當勞可是好東西。”
  “就算是物以稀為貴,鞋幫子也改不成帽沿呵。”周新泉笑道。
  王錦華看他一眼,對他的尖酸刻薄很是不以為然,“你是用美國人的眼光看麥當勞,人家是用中國的眼光看麥當勞,這里面當然不同了。”
  “可是麥當勞總是一樣的呵。那里面該不會賣牛排吧?”
  “小心讓人家說你完全美國化了。”
  周新泉听出了太太話里面的含義。在周新泉看來,國內朋友對他們這些出國的人最強烈的批評就是“美國化”。到今天為止他也弄不清到底什么是“美國化”,是思想上不愛國了,是生活習慣上西化了,還是感情和文化上的中西混合……好像都不太是,又都有一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美國化”三個字決不是用在夸獎一個人的時候。
  記得他第一次听到這個詞的時候是剛剛來到美國。比他先來三天的同學,就帶著几分不滿地評价某個來美國已經三年的同學“美國化”了。因為走進他的家里之前先要在門口換上拖鞋;因為任何人要和他見面都要先定約會,而且不能遲到;因為他不抽煙也不讓別人在他家里抽煙;因為他進出樓門口時非要讓自己的太太,或者在場的其他女性先行……這個評价著實使周新泉和那個同學疏遠了几天。“美國化”在那時的周新泉理解就是,不講面子,錢算得特別精細和自私。
  這次回到中國,他也特別小心不讓別人,特別是王錦華的家人覺得自己“美國化”。臨來的時候,大衛陳送他兩件美國名牌T恤衫,說是在國內人家特別認這种牌子。周新泉為了不“美國化”竟然沒有穿回來。然而進了首都机場才發現,這里的人們穿得比自己,比在洛杉磯的美國人時髦得多。都說中國是在赶美國的潮流,現在一看,中國人的打扮比美國人要新潮得多。這樣一個場景讓他這個決心不帶出美國味的人覺得著實委屈。
  現在經過王錦華這么一點撥,他忽然明白了一些,所謂“美國化”可能就是看問題与這里的潮流不同。比如麥當勞在中國是高等華人的享受,在美國人的嘴里卻叫“垃圾食品”——JunkFood。他又接著聯想到昨天和太太一起上街時,他曾經放肆地譏笑兩個青年人。因為他們穿著名牌西裝,袖子上縫的大標簽赫然在目,讓別人都看見上面的字樣。街上其他的人都能夠泰然處之,而他卻大惊小怪,這也可能是所謂的“美國化”。
  他媽的,周新泉在心里發牢騷,反正就是來接老婆,不是探討真理,麥當勞就麥當勞,就只當我三天沒有賣出去汽車,自己罰自己去吃快餐充饑唄。他不再廢話,跟著太太一起走進了豪華的麥當勞餐廳大樓。
  進了麥當勞,看到里面豪華的裝飾,猶如進了美國的高級餐館,周新泉心里打賭說,美國MacDonalds總部也不會有這么气派!
  過去的同學們陸續來了,來得既不太准時又晚得不太离譜,跟過去周新泉在國內的時候差不多,這一點使他覺得國內的基本文化還沒有太大的改變。所有的人都熱情地跟他握手,仿佛大家都盼望他歸來,或者說都把他當成榮歸故里的英雄一般。這簡直讓周新泉心中疑惑,不知道吳鐵宁背后是怎樣對人講自己的。
  再次相見大家免不了又要交換一陣子名片,用他們的話講是每過一段時間各自的名片上馬上就有新的內容,官自然是越升越高,頭銜當然是越叫越響,名字下面的電話號碼越排越長——七位數改成八位數;一個號碼變成四個號碼——單位的加上家里的加上呼机加上手机。周新泉每收到一張名片,就感到几分尷尬。當初他在市府机關被提拔時,這些人大多只是小科員,然而在今天,只當副處級的都屬于沒有什么出息的人物。他的名片夾里的确還有几張帶有“北方貿易公司美國部副總裁”頭銜的名片,但是從他進了中國境內,就沒有勇气拿出來。隨便說一個瞎話的膽量周新泉還有,但是白紙黑字地把說謊的證据交到每一個人的手里,他的臉皮就有些不夠厚度了。還好他的車行名片的頭銜不是銷售員,而是“銷售顧問”,顧問一詞在中文里面相當好听,大家看過之后都說,原來新泉是在美國進行汽車經營,何不向自己的公司要求到中國來開拓市場?
  寒暄過后,大家便入席吃飯。今晚來的人當中有公司的主管,机關的處長,職位最高的是副局級的人大辦公廳副主任張新強,他和周新泉一同進的市机關,但是比周新泉早兩年出國,所以沒有赶上提干,出國的時候,只是一個副主任科員。但他畢業回國的時候正好赶上出國潮在全國興起,他以逆向行動而引起領導的注意,以符合知識化、年輕化而成了培養的重點,職位直線上升。
  在經商的人當中最有成就的是麥子辰,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在學校最不起眼的家伙,今天成了本市數得上名的大富翁,紅得發紫。先前人們听到的關于他的消息是他老婆不要他,把他赶出家門,而今人們談論的居然是他被當地一個無聊的組織評為本市最有价值的十大單身漢之一。麥子辰的名气并不來自于他的錢,而是他花錢的方式。這個人自己生活挺隨便,但是在他人面前卻出手大方。他還挺愛做“善事”,到麥子辰那里募捐的組織很少能夠空手而歸的。
  最近麥子辰的生意又擴展到了國外,現在是美國中國來回跑,据說在美國也很吃得開。從人們的話語中,周新泉得知今天的聚會就是他出的資,但是到現在他人卻沒有露面。吳鐵宁說,麥子辰今天要赶三個地方吃飯,所以只能最后來一下,主要是付錢。
  這些人聚到一起,每一個人都能給他人帶來不少的信息和話題,每一個人似乎對他人也特別感覺興趣。這樣在周新泉明顯應付地回答朋友們的問話之后,自然地淡出了這里的聚焦點。人們馬上轉移到自己更為關心的話題當中,這里面有上層的內幕,有經濟信息,當然更少不了各种知名人物的隱私……
  周新泉開始慶幸自己在眾人目光前面解脫,繼而又感到悵然,今天的聚會名義上是為他,但是人們未必是為他而來。他只不過是一個吃飯的由頭而已,倒是太太王錦華和這些人的共同語言更多一些。他低下頭來不聲不響地吃飯。
  在全世界的麥當勞客人中,只有中國人吃得最拖拖拉拉,把實實在在的快餐吃成了滿漢全席。時間長一些,听大家夸夸其談還不要緊,最使周新泉受不了的是這里的人抽起煙來肆無忌憚。在座的几乎是隔一個便是一個抽煙的,他們自己抽不算,還互相敬煙,頓時只見煙往房頂上吹,灰往菜盤子里點。
  過去在國內時周新泉自己雖然不屬于煙民,但是為了特殊場合也可以點上一顆。煙照樣是先吸進腸子里,然后又從鼻孔抽入肺葉。然而到了美國之后不但抽煙面臨种种具体的限制,而且受到精神上的壓力。在他的身邊到處是吸煙有害的教育宣傳,而且由于二手煙的危害被人提出,吸煙簡直就和害人同日而語了。給他感触最深的是,美國的空姐們因為飛机上曾經允許吸煙而狀告煙草公司隱瞞二手煙的危害,最后獲得天文數字的賠償。周新泉不得不聯想到在國內時自己開始抽煙的起因,那時他和自己的上司,辦公廳的一個老處長在一個辦公室,老處長竟然不止一次地得意宣稱:根据調查,聞別人抽煙比自己抽煙還更有害處。老處長此說之目的是讓周新泉也學著抽煙:既然吸二手煙更有危害,不如自己抽煙,創造二手煙給別人聞!這种思維邏輯在今天周新泉想起來實在咋舌。平心而論老處長為人正直,為周新泉等几個年輕干部的提拔曾經出過力。然而他在讓別人受二手煙毒害上竟然沒有一絲歉意,反而得意洋洋。更為奇妙的是周新泉以及其他尚未抽煙的男女也能泰然處之,仿佛性命不是自己的,或者他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此時周新泉可能對自己“美國化”的理解更進了一步。他心想,如果讓他生活在這种二手煙的環境里,就是給他一個局長他也不干。反過來說,他要是真的當上局長,第一件事就是在机關禁煙。他輕輕拉了一下王錦華,看看煙霧繚繞的屋頂皺皺眉頭,然后走了出去。
  他走出麥當勞的大門,外面的晚風扑來,讓他感到清爽無比。他長長地呼了几口气。過了好一會儿王錦華才悄悄走了出來。她帶著不解的神情問周新泉:“你怎么了?”
  “你沒有看到屋子里面那么多煙嗎?這伙人是他媽的跟誰拼命呢?”
  “就是為這個?”王錦華是更為不解的樣子,“你是不是病了?”
  “再在那個屋子里面熏著我就要死了。”
  听到周新泉這話,王錦華擰起了眉頭:“你怎么這么邪乎咋事的?快回去,別讓人家誤解你。”
  說完她自己先往回走。
  周新泉原地站著不動:“我可不想得肺癌。”
  王錦華回過身:“你也太嬌貴了吧?”
  這回輪到周新泉不解了:“你在國內的生活工作就是同這幫子人在這种環境里?”
  “全中國的老百姓都是在這种環境里。”王錦華說。
  周新泉看看王錦華,也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為難:“要不,你給我編什么理由……”
  “今天是歡迎你的聚會,為了大家的面子,你就犧牲一下行不行?”王錦華覺得他實在不近人情。
  周新泉更加委屈:“他們抽煙是誰給過我面子,征求過我的同意?”
  王錦華笑了:“你真的是個完全的美國人了。這是中國,不是南加州。”
  又是“美國化”在作怪,周新泉心里想。他雖然對王錦華的態度不滿意,但他明白此時不能和她鬧別扭。他不再說話,跟著太大往回走。
  還好,周新泉發現自己和太太先后离去并沒有在這里造成任何波動,大家仍然熱烈地爭論著什么。這里面是以在机關事務管理局當處長的馬海軍和人大辦公廳副主任張新強為首形成兩派。前者剛剛給市直机關搞來一批進口小轎車,驕傲得不行,對所付出的努力也頗有感歎;后者剛剛跟著一個地方汽車工業考察團去德、美、日、韓轉了一圈。所以兩個人的話題便沒有离開汽車。開始兩個人的觀點還十分接近,認為中國的小轎車可以在很快時間內和歐、美、日、韓不相上下。但是很快就出現了分歧,人大辦公廳的張主任認為發展小轎車工業必須成為國家的第一优先,因為小轎車工業的發展將帶動其他如電子、化工、机械、冶金、建筑、交通等基礎工業的深化發展,同時還會促進其他的行業如金融、服務、廣告、傳媒乃至文化的發展和變化。
  馬海軍搖搖腦袋:“中國發展小轎車絕對是失策。”
  他的論調也帶有相當的普遍性:美國地大人少,交通方便,所以成了汽車工業的先驅。但是今天美國人也嘗到了小轎車泛濫成災的苦頭,川流不息的汽車里面坐著的往往是開車的一個人。在美國絕大多數的汽車都裝著大馬力發動机,這造成許多污染和浪費,已經成了社會性的問題。美國的小轎車工業的發展走在了公共交通事業的前面,結果在除了個別大城市中心之外,几乎沒有公共交通。小轎車越是發達,公共交通便越落后,公共交通落后便逼著個人擁有自己的汽車,這形成了惡性循環。到了今天美國的交通部門也在提倡人們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可是效果非常有限,因為買車票比自己開車出門更貴。這里還不說中國城市有沒有為市民存放汽車的空間,中國能不能占大量的耕地去修建小轎車用的多線高速公路,中國的石油產品能不能滿足每人一百匹馬力的動力能源需要……
  周新泉出去的時候正是張主任在說自己的觀點,他回來的時候正好听到馬處長反駁。人們發現他的再次出現,于是就有人提議讓他發表意見。周新泉還沒有說話,就感覺太太碰了碰自己。
  周新泉此時正想表態,然而太太這么一碰,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講,隨口就說:“你們兩個人的觀點都對。”
  所有的人都笑了。
  周新泉話一出口就馬上后悔了。現在他把王錦華剛才的話和現在的暗中提醒理解成一种限制和不信任。雖然他決定不和太太發生對抗,但在一种逆反心理的作用下,非要說個痛快不可。他想了一下賣個關子說:“任何事情都有兩重性嘛。”
  “那你要是領導,是發展小轎車還是公共交通?”馬海軍問。
  “首先,我不是領導。你這個命題就沒有意義。”周新泉覺得憑什么不能亮出自己的觀點?他接著說,“領導人考慮的事情,恐怕不是你們兩個人爭論的內容。比如,你剛才的觀點就沒有体現我們改革開放的精神。哪個當領導的不希望在自己的任內把中國搞得滿馬路的汽車?當然開得動開不動就是另一回事情了。公共交通搞得再好能挂得上改革嗎?”
  馬海軍沒有話說了。周新泉又轉向了張新強:“小轎車固然能帶動其他工業,可如果凡是我們沒有的就引進,最終就成了揀國際技術破爛,像德國的大眾汽車,美國的麥當勞,都是中國人稀里糊涂引進的杰作。”周新泉本來還想說:美國煙草公司現在猶如過街老鼠,到了中國卻成了米老鼠。話到嘴邊,覺得還是應當給他們留點臉面,于是就以一通大笑結束。
  正在這個十分令人尷尬的時候,麥子辰匆匆赶到了。
  麥子辰比他們這群人大了整整一旬,和周新泉一起上大學的時候,麥子辰已經在印刷厂工作了七八年。由于年紀的緣故麥子辰當了班里第一任班長,他以為人謙和,不堅持原則而給人留下印象。也因為年紀,他成了學習上的困難戶,那會儿被人家稱為老大難。他的班長職位在第二年就被周新泉指定的一個小兄弟給取代了,從此麥子辰就徹底退出眾人的視線。然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麥子辰以一個听起來像是中外合資的奧蘭有限公司起家,轉眼之間變成了本地的一個人物。
  麥子辰自稱是專門赶到這里來和周新泉見一個面。其實麥子辰過去和周新泉的聯系很少,倒是一直和王錦華保持著一定的聯系。麥子辰曾經多次是王錦華的談判對手,兩個人進行過許多次商業合作,都獲得了滿意的結果,這樣他們即是商業對手又是好朋友。
  麥子辰牽動著眾人移動的視線,徑直走向周新泉。周新泉雖然看到了他,卻一時沒有反應,還是在太太輕微地碰了一下之后才站了起來。
  真的和過去周新泉印象當中的麥子辰截然不同,近八年沒有見面的麥子辰不但好像變得更加年輕了,而且說話慢條斯理當中更帶有几分老板的派頭。更為不同凡響的是,他的到來把剛才周新泉制造的緊張空气一掃而光。因為他轉移了在場所有官員的興趣,他和周新泉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被其他人所包圍。他們似乎是爭著同麥子辰講話,每一個人似乎都對麥子辰帶了几分敬畏,哪怕這种表現并非出于正常的心理反應。所有這些都告訴周新泉,金錢的确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形象。
  麥子辰左右看看,對著王錦華露出無奈的笑。王錦華會意地說:“你先去應酬吧。”
  麥子辰拍拍周新泉的肩膀:“老弟,待會儿咱們再聊。”
  麥子辰轉身离開,隨即把晚會的中心從周新泉身邊拉到了餐桌的另一面。這种情景十分有趣,過去上大學時的老好人今天卻成了呼風喚雨的人物,周新泉坐下來靜靜地觀察這里人們的反應。張新強算一种,他時刻表現出來跟麥子辰不分你我的緊密關系。而在這些人群當中公認混得最差的,現任職工大學教務主任的王群力則故意顯出對麥子辰的冷淡,屬于另一种。麥子辰本人顯然已經習慣別人對于他的种种反應,他按照自己固有的模式和熱情度跟每一個人寒暄,表面上做得十分周全,但不免虛假和應付的感覺。
  周新泉感慨,輕輕對太太說:“正所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初這些人誰能想得到,以后要用這种神情對待麥老哇。”
  在上大學的時候,是周新泉起頭把別人對麥子辰的稱呼“老麥”改成了“麥老”。大學生中麥子辰的确是資格又老長得又老,“麥老”又含有“賣者”的諧音,讓人听起來絕妙之极。所以居然連學校的老師都跟著用起了“麥老”的稱呼,弄得麥子辰跟著被稱為“郭老”的郭沫若并駕齊驅了三年半。
  王錦華的眼睛也在看著麥子辰,她說:“你不覺得,大家都變得成熟了么?”
  “成熟?頂多是現實罷了,也許大家能夠承認,人不可貌相。”
  王錦華笑了:“其實,按照現在的標准,麥子辰的相貌,也算不錯呢。”
  周新泉看看麥子辰那在燈下更為顯眼的稀疏頭頂和一雙精明的小眼睛,心里想,過去電影里面的反派形象,今天居然有了魅力。
  迅速跟其他人走過一圈形式之后,麥子辰又轉到了周新泉面前:“走,咱們到外面說句話。”
  這出乎周新泉的意料,他看看王錦華。王錦華笑了,但她并沒有起身的意思。這讓周新泉覺得她似乎清楚麥子辰要跟自己講些什么。
  兩個人走到燈火輝煌的馬路上,麥子辰說:“在這里請你吃飯,讓你受委屈了。”
  周新泉听了一愣。
  麥子辰又說:“這可不是我的本意,都是那些當官的想風光一下,非要吃美國餐不可。我想,就由著他們吧,反正從來宴會上真吃真喝的都是陪客。”
  周新泉笑了,他的記憶中麥子辰沒有這么幽默。
  “這么多年了,你一點沒有變呵。”麥子辰上下打量他。
  “什么沒有變呵?”
  麥子辰拍拍周新泉的肩膀:“看你這身條,還是跟上大學一樣勻稱,看看那些小官僚,個個腦滿腸肥。”
  他說完自己先笑了,周新泉想,原來他也學會了尖酸刻薄。
  “你是來接王錦華的吧?”
  周新泉點點頭,莫名其妙之中還有些緊張。
  “你有一個令人羡慕的太太呵。”麥子辰慢慢地說,“我的公司正逐步向美國轉移。需要你的幫助。”
  “我能夠幫助你什么?”周新泉遲疑地看著他。
  “你夫人。”麥子辰笑著說,“我要是想在美國打開局面,需要的就是王錦華這樣的人。”
  “你是讓我給你當說客?”周新泉笑了,“你自己為什么不去說?”
  “其實我一直在想辦法挖王錦華。只是我的廟不夠大,她不肯屈就。現在我听說,她打算到下面的公司去當駐外代表。那么我想請她做我的奧蘭公司美國部總經理。我的美國公司已經開業了很長時間,現在我兩邊來回跑,疲于奔命,所以需要一個主事的人在那里坐陣。”
  麥子辰無疑給了周新泉一個惊喜。其實王錦華曾經跟他提起過麥子辰要拉她入伙的企圖和被她拒絕的經過。王錦華說當時的考慮并非是不愿意放棄國營企業的鐵飯碗,也不是看不起麥子辰的公司,她不去的原因是一旦她与麥子辰聯手,對中國整個行業都會有巨大的震動。王錦華所經營的部門是她一手建立起來的,所有的業務都經過她的手完成,而麥子辰是緊跟著他們公司進入相同的領域,成為了他們的最大買方之一。如果王錦華“跳槽”到了麥子辰公司,也就意味著麥子辰將壟斷整個行業。王錦華覺得那樣就不僅僅是一個人轉換工作崗位的事情了,而且她也十分怀疑,麥子辰請她去是看中她的才能還是看中她手里的關系。
  今天的情況就不同了,王錦華是到美國任職。周新泉暗自慶幸,雖然他絕不像太太那樣看中面前這個麥子辰,但是他心里明白,如果麥子辰在美國開設企業,那里一定是王錦華的最佳去處。在勸說王錦華放棄國內的工作去美國的時候,他心中感到最沒有底的就是王錦華在美國的工作問題。他明白玉錦華絕不可能在家里當家庭婦女,然而讓王錦華找到一個合适的工作實在太難了,沒有美國學歷想進入美國的企業几乎不可能。而這里的中國人都是在經營小型的家庭企業,整個公司也雇用不了几個人。華人開公司,都是老板自己賺几個錢,并非想開創事業,高級管理人几乎沒有市場。
  不過此時周新泉卻不動聲色地說:“她的事情還是由她自己決定,但是我可以替你說說,你給我几天的時間。”
  周新泉說的一半是實話,同時他自然明白欲擒故縱的道理。
  這樣,周新泉搬家的計划便大功告成。又等了兩個月之后,王錦華終于和他一起來到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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