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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周新泉的汽車慢慢在城區大道上一點一點挪動,今天是十月份的最后一個周末,也就是美國一年一度的鬼節。每當這個時候,無數喜歡湊熱鬧的大人小孩都把臉涂得花花綠綠,裝扮得鬼模鬼樣招搖過市,弄得城市里的主要街道交通堵塞到深夜。眼見馬路上鬼蜮橫行,周新泉的心壓抑得不行,他恨不得馬上開車上到高速公路上飛馳,出出心頭的悶气。然而現在他仿佛掉入鬼和汽車的深淵之中,前后動彈不得。他咬著牙開過了兩個街口,實在忍不住,把車子停在路邊,走了下來。
  周新泉隨著鬼流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子,看到路邊里面一個小酒吧,就走了進去。鬼節之夜最忙的兩個地方是酒吧和警察局。周新泉如果心情稍稍正常一些也不至于走進這里面。他迎著嗆人的酒气,用力擠到一個角落,要了一瓶啤酒,跟這里的許多人一樣,他不要杯子,嘴對瓶口喝了兩口。他左右看看,這里整個一個屋子都是白人和墨西哥青年。
  可能是華人不喜歡湊西方文化的熱鬧,或許華人對鬼節有所忌諱,反正華人很少在這种時候露面。周新泉的出現在這里稍稍感到有些刺眼。
  他听到背后傳來一串嬉笑聲音,還隱約听到他們之中誰在說“中國人如何如何”,他轉過頭,發現几個墨西哥男女青年站在牆邊喝酒,仿佛他們也正看著自己。周新泉瞪了他們一眼,轉回身繼續喝酒。
  一個冰塊飛來,打在周新泉前面的酒吧台上。周新泉知道是身后那些人的惡作劇,沒有理他們。然而他的無聲反而使對方變本加厲,又有几個小冰塊投了過來。其中一個竟然摔到了他的衣領里面。周新泉費力從衣服里面掏的時候引起了一陣哄笑。
  周新泉走近他們,把那小塊冰丟到桌子上:“誰丟的這個冰塊,就請把它吃到肚里里面!”
  几個人看看周新泉的臉色,都愣住了。
  “我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一個打扮成女鬼的姑娘說道。
  周新泉猛然發現自己是被個人的情緒所驅使,他正想緩和一下自己的態度,身邊的一個男青年醉醺醺地說:“哎,鬼節快樂!你懂得什么叫鬼節嗎?”
  周新泉被他的酒气嗆得難受,轉回身子想离開,卻被對方一把揪住:“你懂得過鬼節大家都要瘋狂嗎?”
  周新泉猛地摔開他的手:“你离我遠一點!”
  那個醉小伙子卻一下子扑了上來。周新泉正在火頭上,恨不得跟誰大打一架,抬手就給了他一拳,把他打倒。這一下卻惹起了眾怒,另兩個男鬼沖上來抱住周新泉的兩只胳膊,醉小伙子從桌子上抄起了酒瓶扑上來。
  突然女鬼上前把醉小伙子擋開,高聲叫:“都住手!”
  醉小伙子不理會還要打,女鬼抬手就給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啪”地一聲,那個家伙的酒被打醒了一半。其他的人都住了手,但是卻紛紛用墨西哥話指責那個女鬼。
  女鬼走上前推了周新泉一把:“對不起,都是我惹起的事情。你赶快走吧。”
  周新泉在心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今天的運气,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周新泉發現一切平靜如常,或者說他發現平常就跟今天一樣不平靜。當然与往常稍稍不同的地方是王錦華回來得比平常還早一些。周新泉走進家門的時候,她正在做飯。近來難得看到太太在廚房里做些什么。往常是周新泉做飯的時候多一些,偶爾王錦華回來得早一些,做得也較為簡單。后來周新泉心中不平,干脆不做了,兩個人定好了,誰方便就從外面的餐館里帶回兩個“外賣”。這樣省了不少事情,不用出去買菜,也不洗刷碗盤,更避免的是兩個人的心理不平衡。只不過他們再也省不下什么錢了,不過沒有孩子,存錢也沒有什么意義。
  周新泉進到屋里之后,就動手幫助太太洗菜,他默不做聲,靜靜地觀察對方的神色。他算不准是今晚王錦華故意裝成這樣,還是她平常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在外面跟別的臭男人卿卿我我的女人,回到家里卻裝成沒有事一樣。難道她不知道他周新泉的性格?她不相信自己為了尊嚴敢殺人?他想象著王錦華跟麥子辰做愛的場面,身上的血往上涌,几乎要暴發。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要等到最佳的時刻再發動攻擊。對這兩個人他要用最強烈的報复手段,雖然他還沒有确定用什么辦法。
  飯做好了之后,兩個人面對面地坐下。周新泉看著她,腦子里面又浮現了今天中午的場面,他正視著對方。
  王錦華沖他笑笑,笑得几乎有些甜。但是這表情在周新泉眼里卻充滿了欺詐,他的目光看得對方低下頭去。
  “你怎么不吃?”王錦華問。
  周新泉知道這是一种在慌張情況下的掩飾,他用遙控器把對面的電視關掉。突然失去了電視机聲音的掩飾,兩個人之間的互相逼近馬上呈現出來,好像可以感到對方的呼吸。
  “最近你的情緒好像有些不對啊。”周新泉不動聲色,卻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注意到王錦華的臉色開始變化。
  “沒有吧?”王錦華笑笑,笑得极不自然。
  周新泉在這個時候決不放松:“有些話,你是不是該對我說了?”
  王錦華抬起了頭,她看著周新泉,仿佛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現她的秘密似的。她愣了片刻,這段時間屋里靜极了,形成了一种對峙。王錦華突然苦笑一聲:“算了,就胡里糊涂過去算了。”
  “可惜,你我都不是愿意裝糊涂的人。”
  王錦華一愣:“你是听到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自己告訴我你做了些什么。”周新泉用冷峻的目光看著王錦華。
  王錦華的臉暗淡下來,她歎了一口气:“我承認,對你不夠專一。我曾想尋求這個家庭之外的幸福。沒有事先向你說明,這是我的不對。”
  “不,我還要感謝你的坦誠呢。”王錦華平靜坦然的表白,讓周新泉一時抓不住攻擊點。如果王錦華編造假話,尋找借口,百般抵賴,周新泉正好窮追猛打,步步進逼,痛斥之時可以罵她是奧婊子,打她一個耳光。然而王錦華畢竟是王錦華,平時她在周新泉面前就是居高臨下,從未曾給他過任何質問自己的机會,今天就是被他抓住了奸情,仍然這樣從容不迫,仿佛是他周新泉先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周新泉冷笑,這個女人坏到這种地步自己居然到今天才發現。
  “你不要用這种眼神看我,也不要在心里面用髒話罵我。在外面我沒有給你丟面子,我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跟別人上床,我只是不愛你了。可我還有這种自由對吧?”王錦華平靜而又帶几分警告意味地說道。
  “哇,你好貞節呵,你不愛我了,竟然不肯跟別人上床,為的是維護我的面子。真是我周新泉的臉面全仗在你屁股上面了。”
  “如果你要是還打算讓這個談話正常進行下去的話,最好注意自己的語言。”
  “我說什么話不過都是在這間屋子里,我沒有去抓住別的女人的手搖尾乞怜,懇求對方要我。”周新泉想,到了這种地步,她還在色厲內茬地咋呼,“沒有丟我的臉?拜托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臉面還有什么樣的更不值錢的丟法!告訴你,我真的希望你就是一個見著一個有那個東西的就上床的婊子!這樣我見到了自己的朋友才有臉找個說辭。現在倒好,你移情別戀了那么一個東西!你要是瞧中了一個体面的,拿得出手的男人,也讓我心服口服呵。”
  王錦華開始對周新泉的斥責并沒有反駁的意思,既然她承認了自己不忠,至少內心帶有几分歉意。對周新泉的爆發她有思想准備,他的反應在她看來還算理智。兩個人既然沒有感情,也無法胡里糊涂地這樣過去,那還不如好离好散。她盡可能地讓周新泉控制自己的情緒,使兩個人的對話不失理智。但是當周新泉把話鋒指向麥子辰時,她覺得需要回應,她清楚維護麥子辰的尊嚴就是維護自己的尊嚴。
  “你不覺得,心服口服只能發生在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上嗎?這里我不想評价你的才能和成績,這是你的心理禁區。但是你和麥子辰相比……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論,但這是你挑起的,你自己清楚你比不過他……”
  “笑話,我比不過他?恐怕是你們王八看綠豆對了眼吧?”周新泉哈哈大笑地打斷她的話。
  “如果你要是很自信比別人強的話,那為什么對奧蘭公司的成功那么不舒服?對他的挫折如此幸災樂禍?你甚至忘記自己的太太也身在其中。”
  “天大的笑話,你們公司的事情我連問也不問,有什么舒服和幸災樂禍的?”周新泉站起來喊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嗓門為何忽然這么大。
  “自從我加入了這個公司之后,每天都小心翼翼,不用我們的工作來刺激你。我沒有去逼著你當什么車迪勒,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可惜又是你本人覺得自卑。”
  “你給我住口!”周新泉這回可有些急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傷口所在。
  然而王錦華卻沒有說完:“麥子辰你瞧不起,不過是把上大學時對人的浮淺認識帶到了今天。然而你沒有資格看不起他。他遭受的挫折比你多,他兩次几乎破產,蹲過拘留所,被別人綁架勒索過,當然更讓你給一拳打到了車子底下。但是他從來不被挫折屈服,也從不掩飾自己的倒霉,所以他才能站起來。你周新泉空有聰明的腦子,卻天天讓別人捧著過日子,更容不得看到別人超過自己。你用表面狂傲來掩蓋缺少自信的內心,甚至連每次做愛時,你都要證明自己确實不凡。我受夠了。”
  周新泉覺得自己總算弄明白了和太太分裂的成因,他們兩個人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觀,他們的愛与憎似乎正好相反。也許他怪不得麥子辰,他平靜下來,等王錦華說完了,他才慢慢地說:“那么,就讓我們共同宣布,你我受夠了的歷史結束了。”
  兩個人都意識到這是歷史性的一天,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周新泉接著說:“按說我們現在的關系已經結束了,但是既然你剛才數落了我這么一堆不才之處,分別的時候也讓我反駁一下,也省得以后別人問起我們分手的原因,你講不出所以然來。說我自卑真的有一點,因為無法成為底特律的工程師。我只能去賣車,而且賣得并不怎么好,我真的很忌妒那些設計車子的人。但是我實在不覺得你們公司做的事情算作什么事業。說我在你們面前自卑,可能是你們太自我感覺良好了。你看你算個什么公司的總經理,今天你們從美國弄上一种墩布條子到中國,明天把中國的文物搗騰到美國,這一次你是批發墨西哥的帶魚,下一次你又推銷廣州的女人胸罩,你們連禁止的AK47都敢倒賣。就算一年有上千万的生意,一個有文化的人,泡在這里面,有什么真正可以自豪的?我是無能,當上車迪勒,但是汽車還是我的愛好。你們呢,總不能說錢就是你們的愛好吧。”
  “看來我們之間的距离太大,我們這個家又太小了。”王錦華說道,她自己現在也奇怪,過去怎么能夠容忍這么一個狹隘偏激的人。
  “好吧,我們想一下怎么分手最好。”周新泉說道。
  兩個人各据一個房間過了一夜之后,第二天王錦華把自己的東西裝上汽車,投奔了自己的一個朋友家。周新泉則按時上了班。
  決定了分手,周新泉的感覺是如釋重負,好像是反正老婆跑掉了,也就用不著擔心了。他覺得自己正好集中精神賣汽車。
  他是第一個上班的銷售員,走進車行第一件事就走到排名牌的小鐵板前面,把自己名牌放在了第一位。然后他打了一杯咖啡,喝著提神,眼睛望著玻璃窗子外面的動靜。
  除了那個半輛別人替他賣的車子,周新泉算起來有十九天沒有賣汽車。這段時間里,車行其他銷售員都有成果,把他遠遠地拋在了后面。今天是本月的最后一天,而他距离五輛汽車的生死線還有半輛汽車的距离,所以今天他必須有所收獲。
  一轉眼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他居然還沒有見到一個客人,自己的名字空排在了頭一個。不過周新泉告誡自己不要懈怠,車行的生意就是這樣時松時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忙起來。
  吃完午飯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心煩意亂地在車行外面轉著,和王錦華鬧翻了都沒有讓他像現在這樣煩惱。周新泉奇怪,除了騙子、強盜和到這里廢話的渾蛋之外,買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福爾迪到對面的雜貨舖去買東西,周新泉讓他給自己代買一包香煙。
  抽煙是銷售員的職業特色之一,長時間地等待但又需要時刻保持清醒,尼古丁似乎是絕好的刺激物品。周新泉過去堅持不和這些人“同流合污”,但是今天他有些堅持不住了。他叼著煙,一條腿站著,一條腿彎曲著頂著身后的牆,望著馬路出神。他覺得賣車最痛苦的不是遇到坏客人,甚至不是遇到那天晚上的坏人,而是等。是無聊地站在門口打發客人來之前的漫長歲月。
  抽完一支煙,心中的郁悶隨著輕煙消散了,他腦袋有些飄飄然,跟喝了白酒差不多,這种感覺十分舒服,讓他覺得超脫和瀟洒。世間的煩惱算什么?富有、榮譽、權力無非是人的一种自我感覺。既然是自我感覺上的滿足,實在沒有必要舍近求遠。他忽然覺得所謂人們吸毒也不過如此,對于一個普通平民來說,想品嘗當總統的滋味,只有抽上一顆大麻煙才最為現實……
  一顆万寶路讓周新泉想入非非半天,一盒万寶路幫助周新泉打發了這難以令人消磨的星期五。
  在三個多鐘頭的時光里面,周新泉靈性大發,他忽然想到美國汽車行業現在仍然這么經營實在是愚蠢之极,簡直是有意地制造人与人之間的隔閡。現在任何行業几乎都實現了自動化,電子化,惟獨車行還是完完全全地靠人力操作。如果,他想,車行完全采用電腦銷售,客人來了,就通過電腦展示選擇車子,性能、价錢完全一目了然。車子選好之后就到一個指定地點專門試車,最后談价錢的時候,一律采用進价加上X百元的辦法,明碼標价,具体數字根据車型在市場上的地位決定。這樣顧客再也不怕迪勒了,車行的銷售量反而會增加。他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在車行激烈競爭之中出奇制胜的好主意,他甚至想在下班的時候把這個主意講給史帝夫听。
  下班之前,史帝夫總經理把周新泉叫到辦公室,送給他一張支票,不無歉意地說:“我們車行連續三個月生意下降百分之三十,按照公司的規矩,銷售達不到指標的人必須解雇。你來還不到一個月,這似乎不太公平。但是老板急了眼,我總得做出一种姿態。對不起了,這里到處都是車行,你不愁找不到一個生意好的公司。”
  周新泉當然有思想准備,到了現在這种地步,他已經無話可說。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東西,其他銷售員都過來安慰他,他們一致說周新泉沒有錯誤,是當了犧牲品。周新泉不想和其他人再廢什么話,心里說自從到了這個車行自己的倒霉事就從來沒有停止,离開了這里也好。
  他拿著自己的東西离開車行大樓,見一個年輕姑娘迎面走了過來。
  “吉米,你還記得我嗎?”
  “你?”周新泉笑了,她十分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我叫蕭汀。你賣給過我一輛Neon。”
  周新泉想了起來,她是那個漂亮歌唱演員,自己用所謂理解理論以誠待人接待的第一個客人,最后不知道怎么著又成了麥子辰介紹來的。
  “你的車子開得還好嗎?”
  “還行,不錯。不過現在我已經把它以舊換新,換成了一輛Lexus。”蕭汀笑著,“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什么事情?”
  “你太太現在住在我那里。”
  周新泉歎了一口气,自己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你們什么時候去拉其余的東西?”
  他指的是王錦華的大件行李。
  “你們?就沒有再商量的余地嗎?”
  “商量?什么?”周新泉看著她。
  “我昨天跟你太太談了一個晚上,我覺得應當勸勸你。”
  周新泉一擺手:“你勸我?又不是我有了外遇。”
  “你的太太的确是鬼迷了心竅,但是她需要你的幫助。”
  周新泉冷笑:“我跟她分手不就是成全她嗎?”
  “你成全她什么?”蕭汀擰起眉頭。
  “跟麥子辰哇。”周新泉說著不由得火气又往上涌。
  “那是不是對你們兩個人都沒有好處?”蕭汀歎了口气,“我是背著她來找你的,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男子漢,气度應當大一些。”
  周新泉簡直哭笑不得:“唉,你真是一個小孩子。她跟別的男人那個樣子,我還要气度大一些?”
  “就是因為你過去气度太小才使得她今天這個樣子。麥子辰哪一點能夠比得上你?但是卻贏得了她的心。”
  蕭汀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周新泉,他冷笑:“麥子辰當然比我強多了。人家是老板,人家有錢。”
  “你真的認為自己的太太是那种人么?”
  周新泉默然,說實在的,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王錦華如何會看上了麥子辰。
  “過去,你對自己的太太很少關心,甚至還不如那個同性戀的麥子辰。”
  周新泉心里一震,自己是完全的受害者,但是在一個外人的眼里,竟然負有這么多責任。他心中不服,卻無法說蕭汀帶有偏見。對王錦華缺少關心,可能是事實,但是王錦華又何曾關心過自己?這樁婚姻可能是一場誤會。
  “吉米,我真的是為你們兩個人好。你就主動一下好嗎?”
  “主動?怎么主動?”周新泉想,現在已經丟了工作,再去跟她主動,還有什么比這更卑躬屈膝的!
  “你把她叫回去,兩個人心平气和,交換意見,忘了過去的事。”
  雖然這對周新泉來說是十分荒謬的主意,但他還是有些感動:王錦華哪怕有蕭汀的十分之一,兩個人也不會鬧到今天的局面吧。
  他長出了一口气:“蕭汀,謝謝你的好意。有些事情你可能還不太懂,不要再費心了,明天和律師的約會已經安排好了。今后我們都可以是你的朋友。”他拉開自己的車門,決心結束這种令人心煩的談話。
  离婚如果不鬧上法庭的話手續十分簡便,他們請律師完成了一紙文書便一切了結。兩個人几乎沒有什么財產,王錦華把自己那輛剛剛付清所有貸款的新車和家里的電腦給周新泉留下。周新泉則把銀行存款里的錢給了王錦華,其他東西也在君子協定之下辦得順順當當。下午兩點的時候,兩個人便正式分道揚鐮了。周新泉沒有想到這個人生中的重大變化,實際上完成起來這么輕而易舉。
  恢复了單身生活,周新泉覺得需要慶祝一下,這种活動應當是他一個人,沒有朋友。他想了半天,餐館、劇院、舞廳這些地方似乎都更像是招待兩個人的地方。适合一個人去的地方,他想來想去最后他選中了洛杉磯的脫衣舞場,他為自己的決定十分高興。自己的晦气太多了,正好用那里的熱鬧的場面沖一下。
  這是近來周新泉過得最開心的一個夜晚,抽煙喝酒,大聲喊叫,跟不認識的女郎胡說八道,一直折騰到了早晨八點。沒有家庭不是也很好么?
  星期天周新泉睡到了下午四點,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把最后一張支票存入銀行。而經過財產划分,以他個人名義開的那個支票戶頭已經几乎沒有錢了。他計算了一下,昨天晚上一共開出去三張支票,分別是71元、55元和40元。他肯定自己的賬戶里面沒有這么多錢,而今天銀行全部關門。于是匆忙起床,把那張九百元的支票塞進了銀行的自動存取机里面,只盼望明天早晨銀行職員在那三張支票送過來兌現之前,把他的存款加入賬號之中。
  星期一早晨周新泉給大衛陳的公司打電話,得知他今天休假。周新泉大喜,找工作的事情离不開他。他給大衛陳家打電話,電話占線,周新泉決定干脆直接去找他。
  去大衛陳家的路上,有一個銀行分行,他停下車走進去檢查自己的賬號。他發現自己的存款已經加到賬戶里面。不過那三張支票卻搶先一步到這里來兌現。有趣的是它們的順序:由大到小。第一張支票是71元那張。當時周新泉的戶頭上有68元。這樣,他因為差3元而遭到了退票。根据銀行的規定,凡是有坏票發生,一律罰款15元。如此一來周新泉的戶頭便只剩下53元。第二張支票55元,差兩塊錢被退票。銀行再開出第二個罰款單,使53元的戶頭變成了38元,正好差2元把40元的第三張支票給頂了回去。
  這种巧合讓周新泉目瞪口呆,除了這种鬼怪的組合之外,他至少應當有一張支票過關。他問自己,這种背字他還要走多久哇?
  周新泉敲開大衛陳的房門卻一眼看到了莉莉。莉莉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周新泉問:“大衛在嗎?”
  “他死了。”莉莉說。
  “什么?!”周新泉大吃一惊,兩個眼睛瞪得圓圓的。
  看到周新泉這副樣子莉莉“扑哧”一聲笑了:“看你這德行,跟死了老子一樣。他是你什么人呵?”
  “大衛呢?”
  “他滾蛋了,滾到天邊上去了。”莉莉一臉沒有好气。
  周新泉站在門口遲疑著:“他……你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嗎?”
  “他跟著坏女人出去鬼混,我怎么會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莉莉咬牙切齒。
  周新泉听她的話都是橫著出來的,覺得一分鐘都不能逗留,他轉身往外走。
  “吉米,你等一下。”莉莉用命令的口吻叫他。
  周新泉十分不高興地站住,轉回頭,但是他并沒有讓不快出現在自己的表情中。
  莉莉看看客廳的沙發,示意他走進去坐下。
  周新泉不情愿被動地受她支使,但他還是坐下了。他也想在這里等一會儿大衛陳。
  “你認識這個家伙多久了?”莉莉的口气和緩下來。
  “有五六年了吧。”
  “他是個花花公子,對吧?”
  “這你應當比我更了解。”周新泉笑了。
  “你在嘲笑我!”莉莉顯出嗔怒的樣子。
  “沒有哇,我倒覺得大衛是一個很講交情的人,是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朋友。”周新泉神情嚴肅地說。他從來就沒有看好莉莉跟他的關系,今天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實屬必然,所以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他跟野女人滾到了亞利桑那,你在這里還說他好,你們是合伙欺負我呀。”
  “你是說大衛帶著一個女人出去,家里又留下一個?”周新泉忍不住又要笑,在他的眼里莉莉就是屬于野女人一類。大衛陳在國內原本有女朋友,据他說出國前他倆已經登記結婚,后來大衛陳給她辦探親手續,折騰了兩年也沒有得到簽證,于是兩人便解除了關系。大衛陳曾說他和莉莉不過是把對方當成臨時的性伴侶,誰都沒有結婚的意思。現在她為大衛陳和別的女人吃醋,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莉莉冷笑一聲:“我還那么有臉在這里待著,我是來搬東西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衛就是女朋友多,你不是不知道,還不如以平常心待之,迎接挑戰。”
  “你說得容易,可我這口气咽不下去。這個人太過分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看得出來,莉莉的确是真的气坏了。
  “什么窩邊草?”
  “你知道嗎,他搞的女人原先是我的同屋,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哦,那不用說一定是你介紹他們認識的。”周新泉覺得他們的事情的确很有趣。
  “我又沒有介紹他們做朋友!那個奧婊子,她說要買汽車,又怕被迪勒騙。我就讓她找那個渾蛋去了。我還給他打電話讓他好好招待,別坑人家……”
  “那他一定是按照你的指示去做了。”
  “他媽的我還蒙在鼓里。就覺得那個小婊子神色不對,又忽然要我從她那里搬出去,說是有人要搬進來。到了今天我總算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說來說去還是要怨你自己呵,大衛陳,見著女孩子腿就發飄的主儿。你把自己送上門就算了,還饒上自己的同屋,這才叫自作自受呢。”
  “人家都快气瘋了,你還敢說風涼話!”
  “誰讓你自己偏心眼儿介紹她找大衛陳,不介紹給我呢?她要是找我買車,一樣不會上當,而且不會發生那种情況。”
  “哼,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呵。”
  “假如我不是好東西,不是正好解除對你的威脅嗎?”
  “你說我該怎么辦?”
  周新泉嘲弄之中也開始同情她。也許是因為王錦華事情的影響,也許是覺得大衛陳做得過分了。他說:“你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跟他計較。跟他吵鬧不可能讓他回心轉意。你泰然處之他自己會覺得歉意的。”
  “你說的道理我清楚,可他搞了我的朋友,卻把我一腳踢出去。我非要出出這口惡气。”
  “你不想殺他吧?”周新泉免不了開玩笑。
  “想,想极了。”
  “殺人就免了,我看,他搞你的朋友,你不會也……”周新泉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急忙停住嘴。
  莉莉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臉頰帶起一抹絆紅,但卻沒有過度反應,她微笑著輕描淡寫地問:“你說的是真的?”
  周新泉可的确是慌了神,暗中罵自己胡說八道不走腦子:“我……一時胡說,沒這個意思。”
  “是我要你給我出主意的哇。”
  “媽的,活見鬼,我是話赶話,這么一說。”周新泉恨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
  “甭管是赶出來還是想出來的,都是一個辦法,對嗎?”莉莉咯咯笑著,眼睛中帶著嘲弄。
  周新泉站起來:“對不起,我走了,剛才……”
  他覺得自己簡直要喊:我是個同性戀。
  “你害怕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就坐下嘛,我沒有艾滋病,更不會強奸你。我也沒有說要听從你剛才的主意。”
  周新泉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好:“好,那就算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咱們談點……”
  “哈哈哈哈……”莉莉突然大笑起來。
  周新泉看著她更加惶惑了。
  “吉米,你空長了一張小白臉,可太缺少男子漢气了。這是在美國,用得著那么正人君子嗎?”
  “我正人君子又怎么了?”周新泉變得十分不高興,他想要是所有的人都正人君子,他就不會有今天了。
  “你算了吧,”莉莉不客气地沖他一揮手,“打你第一次見我,我就看出來你對我有什么暗中幻想,可是你偏裝得正經八百,甚至還裝著瞧不起似的,好像你我當中有一個沒有發育成熟。剛才你總算說了一句符合道理的話,但是馬上自己把自己嚇得沒了肚子。”
  要是在八天前莉莉對周新泉說這种話,他一定會勃然大怒,跳起來義正辭嚴地痛斥對方。但是有了上星期的那個不可思議的怪夢之后,他沒有了發怒的底气,也許在潛意識當中自己真的戀著莉莉?
  “莉莉,你气糊涂了,真的,大概你自己不知道,你給气糊涂了,咱們以后再談吧。”周新泉蹩著眉頭,正經八百地說。
  莉莉冷笑了一下,她轉回身,拉開屋門:“好吧,你可以走了。怎么樣,我不綁架你,或者奸污你。”
  周新泉看著她那副神情,气不打一處來,心里說你讓大衛給甩了,干嗎把火气往我身上撒?要不是王錦華的事情使他有同命相怜的感覺,他不定會怎樣暴跳呢。
  周新泉沒有說話,徑直向外走。他剛到門口,身子倚在門框上的莉莉突然抬腿蹬在門框的另一邊,用她白皙的大腿擋住周新泉的去路:“過去我從來不為你這种喜歡腥卻不敢偷的人來電,不過今天好像有些例外。”她忽然眯起眼睛做出性感的樣子,把臉湊近周新泉,壓低聲音,“這是你的机會。”
  周新泉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和女人特有的味道。他知道,這是他的机會,莉莉自己送上門來了。但是他清楚自己并不喜歡這個女人,在這里得到的不過是一個純肉体的發泄机會,頂多是一場痛快的發泄。跟她染上這一身騷,不值得。但是盡管如此,咚咚的心跳還是告訴他自己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強烈的欲望。他遲疑不決,承認自己正是莉莉所罵的那种想腥但不敢偷的人,但又不甘心這樣懦弱。
  莉莉沒有給他權衡的時間,她慢慢張開雙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身体滑向對方,周新泉不經思考地就勢抱住了她。他感到這個場面熟悉极了,怎么會跟自己的夢完全一樣?他想。
  周新泉最后是狼狽不堪地逃出大衛陳的家的,他匆忙鑽進自己的汽車,開起來就跑。坐在汽車座椅上,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衣服褶皺不平,沒有穿好。當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莉莉的時候,覺得兩個人完全被情欲所支配,然而后來的發現卻非如此。首先他發現莉莉的要求非常繁复,變換著各种并沒有刺激性的花樣。周新泉開始還感到新奇,覺得這是她的一种愛好;不過他漸漸發現其實對方對那些花樣也并不興奮,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該折騰些什么。他當時覺得莉莉仿佛是在跟他合作拍一部色情錄像。
  并不熱烈的性行為之后,莉莉卻緊緊摟著他不讓他起身,但是她明顯地并非處于性高潮之中。周新泉無意當中触動了一下開著的電腦,發現電腦正從國際電腦网絡上面下載一個大文件。他猛然惊醒,既然大衛陳連著電腦网絡,說明他并沒像莉莉說的去了外州。說不定他很快就會回來,他隱約感到莉莉有意識地讓大衛陳看到這种場面。周新泉猛地跳起來,奪過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匆匆跑了出去。他沒有想到偷情的滋味竟然是這樣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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