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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寫在沙灘上的名字

  我喜歡到海島上旅行,因為海浪的聲音。
  搜集靈感啊?自以為知情的人總是這樣問我。還是尋找寫作題材?
  是啊,我的微笑似乎這樣回應著。其實不是的,只是,有時說不,就要解釋很多。解釋之后,你可能會看見“勉強同意”的眼神,“不能理解”的笑容,或“強作解人”的詮釋,或者一連串的問題:你喜歡哪個國家,為什么?
  國家及國界對我的旅行并無太大意義。島嶼和旅館是旅行中唯一有生命意義的疆界。而喜歡就是喜歡,“為什么”不能理直气壯,為什么要問為什么?
  至于我的出走,只是想忘記,不是為了尋找。忘記“曾經”的我,也許,并不能忘記。
  我喜歡坐在沙灘上看浪花襲來,退去的潮水在我身邊織出魚鱗狀的波紋与光影,我如同沙灘上那些靜靜的貝殼,什么也不想,盡量不讓腦袋轉動,只是無聲的笑著,等待下一次浪花來襲。
  有時太開心,我就像個瘋子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十公尺方圓內,通常沒有人,一千公尺范圍內,大概也沒有跟我說同一國話的人,誰也听不到我的笑聲。沙灘溫柔的吸收了我微弱的聲音,如同它們几億年來做的一樣。
  如果你愿意把眼睛從“有价范圍”移開一下,你就會發現,珍貴珠寶的定義不只是世上稀何的礦石,沙灘上的水花晶瑩璀璨,不只這些!抓起一把沙子,我看見沙中隱藏著無可數計的貝殼珠子——它們可能來自几千万個不同的貝殼。死去的貝殼把身体貢獻給沙灘,千万年來琢唇出直徑比一厘米還小的貝殼珠。
  在有价的眼光看來,數大并不是美,不能販售就不值錢。還好不值錢,所以它們留在海邊,繼續傾听海的聲音。
  除了腳印,什么也不該留下;除了記憶,什么也不該帶走。我信仰這么素朴的旅行觀。我花了許多天,坐在海邊,住在海邊,盡量享受無事可干的感覺。我不搜集也不尋找,太陽太大時則回房寫稿——我并不想這么努力,只是習慣,在旅行時,寫稿變成一种坏習慣。一個從“曾經”的世界帶去的包袱。
  這次在峇里島,我忍痛租了一間有史以來我住過最貴的地方飯店,非常大而光亮的房間(在台北大概會被隔成四房二廳),只因有十五公憤長的大陽台,坐在可以看見海的書桌前寫稿,時時可以听見海浪的聲音,入夜時還有另一邊的田野迢遞過來的虫叫蛙鳴。
  啪啦啪啦,母性的海浪聲音,有時我昏昏然睡著了,醒來,喝几口冰涼的啤酒,我覺得自己身處于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這几天,我做了一些非常值得紀念的事情,比如:
  在沙灘上來回行走時發現一“馱”東西被沖上岸,走進一看,是只死掉的有刺河豚。它足有五十公分長,大概是壽終正寢吧。我蹲下來看它,几個當地人不久也湊過來看,說了些我不懂的話,探頭走開了——可能是看我太有興趣的樣子,怕我把它吃掉,告誡我不能吃吧!
  在大清早和漁民出去看野生的瓶鼻海豚,海豚迎著剛剛升起的太陽向東方游泳,有只“人來瘋”的還興奮的表演了空中旋跳。
  某一天早上有只受傷的偽虎鯨(它長得太像鯊魚)游上岸來,企圖擱淺等死,好心的當地人拼命把它送進海里,几番奮戰,它終于游進海中。下午那人告訴我,偽虎鯨沒有活下來,傷得太重。看他們知其不可而為了,我的眼淚感激得掉下來,唉,在台灣,大家早已拿刀來割肉了,不是嗎?地方新聞曾這么說。
  浮潛,看小丑魚和鸚鵡魚在珊瑚礁群中穿梭,喝進几口海水,咸得可以把我腌成魚干。
  游泳,皮膚已經晒成小麥色。
  在沙灘上看兩只很會享受的狗在弄潮并舔來舔去。
  向灘販買了一只烤玉米,在落日時邊走在沙灘上邊吃。
  在吧台邊喝很嗆的愛爾蘭威土忌,一邊看著潛水攝影家David Doubilet的“海洋之光”圖片,對海中的怪東西們嘖嘖稱奇,發誓將來一定要去大溪地,然后帛琉群島、新几內亞和埃及的海邊。
  對照我平常密集的“工作狂”日志來看,這大概叫做“混吃等死”。
  我獨自玩得開心。
  我想到日子正當少女時曾經做的“傻”事:喜歡一個人,于是騎了兩個鐘頭的腳踏車到海邊,把他的名字寫在沙灘上。
  保守的小鎮不許在讀書時談戀愛。多嘴的手帕交會泄漏我的秘密,于是我只好把名字寫在沙灘上,讓海浪沖去,不留一點痕跡。“重大”的秘密說了,死無對證。
  寫了哪一個名字?當初的重大秘密,我如今并不記得,是A是B還是C,還是ABC都有?
  寫在沙灘上的名字是誰,并不重要,就好像沙中的貝殼珠屬于哪一种貝殼,名字,都不代表什么。那一刻和大海的聲音心靈相通的感動,仍然非常美妙。
  我們的名字,再怎么特殊,再怎么輝煌光燦,都只是寫在沙灘上的名字。最后會被潮水磨平,沒有一點痕跡。對于藍天碧海,我們不如一個貝殼。
  當我每次听到久違的海浪聲音時,它也這般提醒我。
  當我每次坐在沙灘上微笑或大笑,我也提醒自己,只有當下的開心与歡喜,是真正屬于我的東西。
   
上天自有打算

  這些日子,我在种花。
  提起种花嘛,很多古人喜歡用“蒔花植卉”這种文縐縐的話,接下來那一句就是以“冶情養性”說明其功能。
  我种花,不是為了怡情養性,那么說,就太假死了。人的性情大抵已經固定,自己若不愿洗心革面,借茶啊花啊念佛啊打坐啊,改的不過是一些皮相。剛開始是誤打誤撞,抱著學習的精神,主持一個有線電台的花卉節目,我告訴自己:雖然我算是半個花痴(花的白痴),但學些常識也好,況且,不必交補習費,還有主持費。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你補習,還有人給你錢,啊,太棒了!
  我的腦袋說簡單很簡單。就是:事情還沒開始時一定樂觀得不得了。
  ……反省一下,過去每次談戀愛時也一樣,剛開始時,對方都是我認為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天作之合,我總是感覺自己無比的幸運。有一次我不小心發現多年前的一本隨身札記,愕然發現我曾寫過如下的句子:
  感謝上帝!像我這樣一個溺水的人,其實是會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現在我只祈求有個舢船漂過來,而他竟送給我一艘豪華郵輪……
  對照日期,現在我已看清,當時我所謂的豪華郵輪,其實……唉,是艘處處漏水的破船……噢,我或許不該如此坦白的陳述人生中曾經發生之事實。不過,一段不适合的感情确會讓人感覺,回首當時一片灰暗,額手稱慶劫難已過。唯有好情人使人回顧時仙樂飄飄,一片光明。
  不,不談感情。
  話說當時自以為補習又不必繳學費的我,從此風塵仆仆在台灣各地奔波,常常在清晨五點給鬧鐘嚇醒,心不甘情不愿的出外景,烈日艷陽當頭沒話說,万一花農住在高海拔地區,冰霜雪雨也不是沒淋過。
  太辛苦了,太辛苦了!過程之中我不斷自言自語。不過我是個很“扭”(四聲)的人,不告一段落,絕不打退堂鼓。“太辛苦了所以我不做”“太難了所以我不玩”這种話我是說不出來的。看我能在法律系念完四年才決定“畢業后絕對不再翻六法全書”,就不難想到我的“韌性”何等堅強。我的朋友曾說:因為頑固和死愛面子,做什么事我很難不成功,戀愛俘外。
  兩季節目做完大功告成,心想總算可以揮一揮衣袖了吧。我卻在陽台上种起花來,同時,如有朋友想綠化環境,我又毛遂自荐當起免費的園藝顧問。
  只因回首當時仙樂飄飄,一片光明。
  陽台上的合果芋和白玉万年青已經蔚然成為三代同堂的家族,當初小小的一株幼苗,已迅速變成七、八盆健康可愛的植株。(專家們也許會說,這兩种植物有什么好夸口,不難种嘛,但我還是很頑固的堅持,我种的更加青翠欲滴。如今我明白,老王种瓜,是一定會自种自夸的,因為有了感情的成分。)
  樟樹、楓樹、夜來香、樹蘭、仙人掌各得其所。
  影響植物生長最大的因素,是陽光与土壤。有些喜陽,有些喜陰。喜歡陽光的草花,你偏把它端入室內,它當然會死于非命,別怪花市的人給花打特效藥,埋怨它到你家就死翹翹。
  “土”字也沒那么好寫,有的要保水,有的需透气,有的很容易被淹死,有的不能太干,砂土、培養土、發泡煉石、蛭石、珍珠石、蛇木各司其職。
  慢慢覺得千樹万花靜觀皆自得,多長出一片葉子也值得我開心。
  我体認到植物有它們的季節,你人力不能回天運。彩葉芋入冬必得冬眠,土上光禿無葉,春夏之交,自然鑽出土來競艷;楓樹也得挨過飄零的冬天。季節不到,你有心栽花,花必不發。
  人是不是也有他的季節?如果有,那必是算命的人所說的運勢了。
  看著植物時,不論再怎么仔細,看不到它們的成長過程,但日复一日,不知不覺之間,綠葉像把小傘,新芽已冒出土地。在這處處求效率的時代,一草一木在面對它們的生命時,依然有十足耐心。
  我猜所謂“格物致知”大概就是我在看草木時所做的、差不多的事。望著葉子發呆時,常有熟悉的音律流進我心中的耳朵:
  靜靜的,什么都不做
  當春天來時,草木就開始生長……
  靜靜的,什么都不做,指的是心,不是手。否則草木再怎么耐命一定會完蛋。
  可是,我們的人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
  春未,我播了蔦蘿的种子。天气相當懊熱,我播种已有些遲了,但蔦蘿不負我望,一株、兩株、三株……接連挺起嬌弱的嫩莖,羽狀的葉于冉冉向上增生,一葉、兩葉、三葉……
  正當我在編織一幅“嬌美纖弱的紅花隨風搖擺”的圖畫時,某天早上醒來,哇,顯然有可惡的入侵者,把葛蘿當成美味大餐,吃掉三分之一的蔦蘿。
  此后就是我与不知名敵人的大戰。
  我不斷遷徙蔦蘿的幼苗,甚至把它們藏到一堆仙人掌之中,奈何那個敵人可能是“有翅膀”的,而且有耐心与我捉迷藏。沒過几天,它總會很机靈地發現蔦蘿种子的藏身之處,卡卡卡(我想像中的聲音),把“我的”蔦蘿當“它的”大餐吃掉。(加引號的原因,是因我后來發現,我和那只虫的占有心態沒啥不同。)
  一個月下來,所有的蔦蘿都陣亡了。播种季節已過,這場戰爭我是輸了。
  不過戰事并未罷休,這只(批)隱形虫大概抱著“沒魚蝦也好”的心態把“我的”楓樹樹葉咬成不規則狀,夜來香也遭到毒手,最可怕的是,對昆虫們向來一向是“爹不疼娘不愛”的黃金葛也被咬了好几口。
  哼,我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非給你瞧瞧厲害不可!
  某個星期六,我帶著報复性的笑容,到花市買了一瓶“巴拉刈”。不把元凶扯出來,誓不為人!在閱讀說明書時,我几乎可以看到那只貪吃無饜的虫“橫死街頭”的模樣,真是大快人心。哈!
  我原本打算第二天下手,為蔦蘿們報仇。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可是,那瓶巴拉刈到現在還沒開封。
  為什么?
  那天晚上,望著楓樹難看的葉子發呆的我,忽然把自己想成一只虫。
  是的,如果我是虫,千辛万苦發現一株“美味的”蔦蘿,我一定非常非常的興奮。卡滋卡滋,多美味啊,仿佛我看到肥美多汁的烤雞大餐……然后,那只虫在我的腦海里活動了起來——我想像到——那只虫,吃了洒上巴拉刈的楓葉,痛苦的在地上打滾,掉著眼淚委屈的說:
  嗚……我只是吃了几片葉子而已嘛。
  只是吃了几片葉子,罪不至死吧。它它它……畢竟也要活命……
  于是至今我尚未有足夠勇气打開巴拉刈的蓋子。
  最近我看了生態學家瑞秋·卡森出版的一本反農藥的書籍《寂靜的春天》(silentSpring)。她說人類用農藥防治病虫害的結果,只會使生命力更堅強的昆虫留下來,產生抗藥性的昆虫,會制造更大的植物病虫害,也會制造生物鏈上無可估計的損失,一經巴拉松處理過的地區,對人類、家畜己构成潛在的危險,濫用農藥將使未來的春天永遠歸于寂靜……
  端秋·卡森在出版此書時受到化工界的打擊,被抹黑成“只想把地球拱手讓給昆虫的女人”。但她至少讓一些人明白:我們都是大自然“生命网”的一部分。虫也是,自然界是牽一發而動全局。
  我已經決定不打開巴拉刈了。
  梅雨過后,我發現,竟然有些“聰明”的蔦蘿种子,此時才探出頭來,沒赶上昔日的“昆虫大餐”。原來,生命自有出處安排。我不知道“聰明”的虫于是否又會發現它的烤雞大餐。至少,新的蔦蘿們在一片“落地生根”的“嬰儿淚”的包圍下,目前已安然活了十天。
  啊,上天自有打算。
  偶爾的机緣使我得以親近泥土一些,体會一個“鄉下孩子”的樂趣。雖然,當我是個鄉下孩子的時候,我積极向往的是文明的,無塵無土,坐臥書城,出入皆雅彥的生活。府花植卉使我听到心中一直被壓抑的一种聲音。
  亨利·梭羅在壯年時搬到華爾騰湖湖畔,因為“觀察任何一草一本的生長,都令人格外愉悅”,在播下种子的時候,我也擁有了觀察者沾沾自喜的心情,看著苗圃中細小如砂的种子慢慢的挺出柔弱的根莖、長出子葉和葉片,有時一場陣雨就會摧毀种子們多日的努力,可是生命的呼喚使某些堅韌的芽堅持存活下來。
  在空气污濁的都市,我開始留心周遭的環境,對于人家門口“買而不養”的植物,總帶著看流浪貓流浪狗的悲憫。令人惊歎的是,在惡劣的環境下,很多植物仍然以死而复生、萌生新芽的耐力來迎接旱日中偶爾的天降甘霖。
  我們人生中微薄的努力,在大自然面前不值得夸耀什么。梭羅在《种子的信仰》一書中說:“有人為文報導那些‘自當成功’的人的一生,歌頌在困境中追求知識的偉大。我建議這些新手應該到樹林里,去挖起一打橡樹或山核桃的幼苗,研究一下它們的生命史,方知天外有天!”
  知道天外有天,是成長的喜悅。
  上天自有打算,所有已發生(包括談得很爛的戀愛)和未發生的,沒有不可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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