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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辭職去旅行

  工作若到困境,應該怎么辦才好?
  一般人會有以下的反應:
  一、對抗——和困境繼續搏斗,贏了,更上一層樓;輸了,有些人默默忍受,有些人免不了義憤填膺。
  二、放棄——放棄也有兩种方式,一种是自暴自棄,另一种是尋找出口,看還有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三、沉溺——這是最要不得的東西。仿佛苦酒滿怀,一杯又一杯,越喝越難以自拔。人人都知膠著困境中并沒有好處,但舍不得脫离苦海的人所在多有,徒然落得滿腔怨忽過日子。就像李伯大夢,一夢二十年,醒來時即使人事已非,怨言仍在,連夢也作得不甚愉快。
  世界上最沒有建設性,最不會有進度的就是怨言。
  你可以給自己一個机會考慮,一段時間休息,在還餓不死的情況下,一年期限旅行,但別依賴著不快樂生活。
  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年我擁有一個福利不錯、收入比一般人多一倍(甚至比現在薪水多一倍)的工作。那是一個很多人擠破頭想進的公司,卻也是一個同事們怨言滿天飛的公司,每個人的嘴角都不自覺的往下垂。
  某一日我比正常時間早踏入公司,一位公司的元老職員,抓住我叼叨絮絮,投訴了一些公司對不起他的事;誰能力不好只會拍馬屁,卻抱著老板的大腿一路往上爬;誰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誰只會討好大老板罔顧同仁權益……
  他鄣得義憤填膺,我听得膽戰心惊,不免冒出一把冷汗。
  我不是怕听這公司的重重黑幕,其實這些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心里忽然有一個聲音問自己:如果你在這里像他一樣做上十多年之后,會不會也像眼前這位“白頭宮女”一樣,苦水滿腔?對著一只剛進來的菜鳥,嗜里嗜蘇?
  答案竟是肯定的。
  天哪,我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做了兩年,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這里我只是在重复舊東西,不會再學到新東西了,再做下去,只是在走情緒的下坡賂,我毅然辭職。
  我給自己一年時間休息,好好想想我的人生困境,還有我這一輩子要做的事到底孰重孰輕的問題。我決定先到英國一嘗我的异鄉夢。
  “你不會擔心回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你不害怕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你不擔心這一年間處處有人卡位,回來后無處容身?”別人的質疑如潮水涌來。
  在面臨人生重大決定時,我通常有莫名其妙的勇气,雖千万人吾往矣。
  我只知,其實我的任何選擇,影響最大的是我自己,別人再怎么關心,我不過是他們茶余方后的話題。
  我如果繼續留在那個情況下,只會瘋掉而已:感情不順利、工作環境充滿斗爭怨聲載道(奇怪的是,公司的元老們都不快樂,只有在互相傾軋折磨時,才會有會心的笑容),寫的書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雖然我滿喜歡當上班族,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休息,再下去絕對會因“內外失調”變成瘋子。
  我很迅速的辦好手續到英國游學。到异國去讀一小段書,是我長久的渴望。我的家庭難免重男輕女,老早聲明“讀書基金”是給男孩用的,絕不必想從家中得到任何經濟來源去喝洋水。這時我已經存了一筆可以在國外生活一年的錢,不必向人伸手,自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被告誡不要變成“拜金主義”,但卻不得不承認,有時金錢會給你自由,也許我應該說得更精确一點:有一筆自己賺的錢和花光那筆錢的勇气,會給你自由。
  我第一口自由的空气是在英格蘭呼吸到的。在劍橋,我報名參加一所秘書學院的語言學校,辦了一張學生證,租了一部腳踏車,找到一個寄宿家庭,也變成一個完全沒人認識的人。
  英國人難免有种族歧視,愿意收容東方學生的家庭离學校很遠,每天我須騎三十分鐘到一個鐘頭(端看我這個迷糊鬼有沒有迷路)的車,上坡下坡的上學,途中還要經過墳墓區,以及一段可以了望和梵谷畫中一模一樣的麥田,但全無路燈的公路,如果參加學校活動較晚歸來,那真的很希區考克。
  我認識了一群比我年輕一些(為此我只好將年齡謊報,減了五歲)的同學,他們來自德意法瑞日,各种腔調的英文都有——當然,我們的腔調也是彼此嘲笑并自我安慰:“哦!比起他來我的英文還不差!”的最好話題。
  正是秋天,劍橋的楓樹漸漸轉紅,人們眷戀陽光的最后季節。我們撐篙在劍河上大唱Donna Donna和倫敦大橋倒下來。我租來的腳踏車二度失竊,因而賠了不少錢。老房東教我,睡前喝白蘭地加奶茶可延年益壽,而白蘭地和Port酒混合則可治胃痛(對不起,請不要相信!)德籍英俊男同學在“畢業”當天送給我一個吻,意藉男同學則不甘示弱一下給我三個。
  念黻一段課程后,我打算前往法國,最慘的事發生了。
  為了表示我是個藝術狂熱份子,我住進大英博物館對面的YWCA旅館,准備把大英博物館看個夠。住了兩夜之后,我搭乘地鐵准備前往一位朋友家。不過坐了三站,我就發現身上的皮夾不見了。
  啊哈,里頭有我兩張信用卡、一張提款卡,還有五十元英鎊。現鈔被偷是小事,但“無以為繼”是大事。
  我急得滿頭大汗,返回YWCA尋找(這根本是困獸之斗!我明明記得自己把皮夾帶出來);鼓起勇气詢問旅館柜台小姐,卻換來一個冰冷的回答:“你的錢既不是在本店丟的,我們就無義務替你報警!”
  還好我身上還有五塊英鎊的零錢,否則連電話都沒得打。我打電話給地鐵的警察局,他們說,由于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錢是在地鐵丟的,所以請我打給A分局;我好不容易對A分局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后,他們又叫我打電話給原先的地鐵警察局。兩頭落空,沒人愿意承辦此案,反正在倫敦,失竊一定是無頭公案。
  我只好自力救濟報失信用卡,幸好有一家信用卡,答應在第二天補卡給我。基于气憤,我決定要麻煩英國警方來一趟,于是我又打了電話給A分局,告訴他們:我是一名因在英國失竊而身無分文的學生,現在孤苦伶仃,應該怎么辦?
  沒多久果然來了一名英俊的警察,溫柔的問我一些問題,做了筆錄之后,皺皺眉頭表示,他也愛莫能助,總不能帶我回警察局吃免費飯,只好很有紳土風度的對我說:請自珍重。
  我坐在大英博物館前的長板凳上,拼命掉眼淚,我的胃和那一大群鴿子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時,夕陽正好落在尖型的屋頂上,奢華絢目的橘子色占滿我的視線,忽然之間我的心里又出現一個聲音: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你不是一直期待著“返朴歸真”嗎?
  我對著那群以天地為屋宇的鴿子嘿嘿嘿嘿笑了起來,不知情的流浪漢以為遇到瘋子,嚇得逃開。
  哈,有錢時還怕小偷強盜,沒錢時誰怕誰?一無所有的感覺并沒有那么坏,至少人身還在!
  我越想越開心。
  忽然了悟到《紅樓夢》里說的“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思。世間事還不是如此?女人有男朋友時處處受限,為他一句話,一根腸子百轉千回,沒男友時想得開則是机會無限,海闊天空任鳥飛……
  不管有還是無,都值得用心体會!
  我對自己說:讓我們理性的來分析這件事吧!你可以因為丟了錢而悲傷,也可以因為丟了樁而快樂,無論如何,錢是丟了(也讓小偷很快樂),聰明的你,選擇悲傷還是快樂?
  我自問自答:像個這么自作聰明的人,一定知道怎么選擇囉!
  我拿最后一個銅板打電話給朋友,請她的先生來接我,運气不錯,電話打通了,他們也義不容辭的來了。
  “你不是在惡作劇吧?到底有沒有丟東西呀?我看你很開心嘛。”他們大惑不解的問。
  當然第二天拿到嶄新信用卡時,我快樂得像中到樂透彩券一樣。
  沒有經過失去,也体會不到這种飄飄然的樂趣呀。從那個失竊事件之后,我真正開始懂得一點點快樂的哲學。
  我感謝那個小偷讓我明白這件事,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再失竊第二次。我也感激自己給予自己一個出走的机會,不以金錢做唯一衡量標准的話,我得到的絕對比失去的多。
   
故鄉月圓不圓

  要我來寫宜蘭,我很樂意,可是你得先明醋呀,我不是“標准”的宜蘭人。
  我百分之百肯定,宜蘭的美麗与清新值得流連,我也慶幸擁有宜蘭清淨水質養出來的好皮膚,更未忘記宜蘭人臉上“古意”的微笑,但我絕不是個怀舊的人,也不是一個希望在衣錦之后還鄉的人,在我人生“向前走”的路程中,我從不曾強調自己的鄉土特質。我那么愛城市。
  即使在一群來自宜蘭的文人之中,我想我也是個异類。我的風格不鄉土也不清高,更非纖柔婉約纖毫必寫,我熱愛觀察城市繁复而華麗的眾生相,雖不致五谷不分,但絕對四体不勤,我對都會環境充滿認同感——我眷戀紐約、巴黎、東京,以及台北,且篤信王爾德為都會的辯護:
  “都會生活滋養人類文明并使文明更完美——莎士比亞到倫敦之前,不過只能寫出一些拙劣而譏諷嘲罵的文章。”
  我十四歲只身离開宜蘭,情愿住在一間連洗澡也要排長隊的破宿舍里。當時似乎冥冥中已有一個聲音在叮嚀我:“走吧,走出小圈圈,你活著不是為了要沉浸在說長道短与柴米油鹽的人生中,像他們(指我從小到大的鄰居們)的日子,你過下去鐵定會發瘋!”我還記得年幼的自己踏入平快火車的那一剎那,看著清淨無塵的遠方山嵐,淚水不斷落下,但嘴角仍堅硬的抿成一條直線。那年我十四歲,老習慣被我媽罵“跟人都未親像哩”,也明白跟別人都不像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從小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燕雀焉知鴻鵠之志”,所以當時自命不凡得令人討厭,也据順理成章了。小鎮女儿必須溫柔敦厚、言行合儀,是當地女性最大的要求——我想現在也差不多。因為以前我們念的“女子國小”(全省唯一只有女生的小學,現改名為宜蘭國小),“中山國小”(全省唯一只有男生的小學)至今似仍屹立不倒,家長們依舊主張“嚴男女之防”,你從這儿可以看見,宜蘭市人(据我統計,民風保守仍以宣蘭市最嚴重)的道德標准有多高呀。
  由于道德標准太高,所以人言可畏,宜蘭的女人一离婚就“死”定了,而丈夫打老婆則沒什么了不起,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勸合而不勸离;小鎮女儿只要帶了任何一個男同學回家,左鄰右舍一定會問佳期,若和任一男子在鬧區并肩走,二十分鐘后鐵定有人向你家中報告,三十歲若還嫁不出去,每個人都會自告奮勇為你做媒婆;若只生女不生男,九族同感遺憾——我非胡言亂語,這都是我身旁發生的事。有一位親戚,她的媳婦已近四十歲,生了三個女儿,翁姑日日自責無顏面對祖先,于是趨簽問神回來,要儿子每日上三次香,往東方三大拜。一年后果真一舉得男,一家四口抱頭痛哭,好像得了奧運金牌,我啼笑皆非的看著這幕戲,到底沒法像諸親朋好友一樣發出“有志者事竟成”的賀喜。
  我的親友們都有堅強的政治狂熱,每逢選舉必去開票所當義務查票員,但深愛民主的人未必支持個人意志的自由。
  小鎮父母只希望儿女成為公務員,因公務人員乃最高尚的職業。我初中畢業后拒考師專,被家人視為大逆不道——“一個女人怎么可以放棄當小學老師的机會呢?”我弟弟大學畢業,被一大群親友押著報名高普考,懦弱的他不敢明白拒絕,只好陽奉陰違拿了錢而沒報名,然后根本不敢回家,他們不敢告訴我,因為怕我為他撐腰,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可以理所當然把自己的希望架在儿女身上,他明明可以恣意長成林中的紅檜,而你偏偏要他變成小小的盆景,只因如此較好擺布。
  人情味有時意味著人情糾葛与世俗壓力,加人飲水冷暖自知,你也許怀念夜不閉戶的年代,但我,敬而遠之。
  我大部分的國中同學在二十五歲前已生了兩三個孩子,在宜蘭享天倫之樂,而我感覺蹈蹈獨行也很不錯。我知道我不是坏孩子,只是我不愿隨家鄉父老一起走老路。十四歲以前,我看過大多為爭一點家財而閱牆的兄弟,以及打打鬧鬧互丟菜刀仍長相“撕”守的小鎮夫妻,我愿保持真誠待人,平實過日的小鎮人优良傳統,但不認為一切“Good Old Time”都無懈可擊。
  我那么愛瘋狂得華麗的都市,并可以從都市的疏离感中体會個人主義的甜美滋味,我也那么愛我的出生地,愛那天光云影,愛落在我家庭院中的椰子葉,那是我小時看天空最好的枕席,雨聲蛙聲蟬聲与陽光則是想像力的溫床,落在田畝中的山嵐使人煩憂消散,我愛無聲胜有聲的宜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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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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