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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鄭袖弄權 碧霞進京


  通過日益頻繁的接触与交往,鄭袖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欲征服占有屈原,并不像自己先前想象的那么易如反掌。每次相見,他既熱情洋溢,又彬彬有禮,總跟自己保持著相當的距离,從不肯越雷池一步。雖說男人如貓,貓無不吃腥,但鄭袖卻不敢像對待一般男人那樣對待屈原。她曾這樣分析過:屈原正當青春年少,遠离妻室,熱血奔涌,激情澎湃,這熱血与激情必匯作無法抑制的沖動,怀有這种沖動的人和獸,猶似餒虎,正饑腸轆轆,見了獵物,豈有不捕而食之之理!而且屈原是位學問淵博的美男子,他的感情較常人不知要丰富多少倍。基于這种分析和認識,鄭袖也曾試圖按照常理,用征服一般男人的方法來征服屈原,諸如輕薄,戲謔,賣弄風騷,暴露女人身上的某些要害部位等等,非但無效,反而惹他反感,招其鄙薄,致使其一度避而不見。鄭袖素來十分自信,她不是那种一遇困難和挫折便心灰意冷,自暴自棄的女人,她既剛烈,又柔韌,有一股子拗勁和執著精神,凡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欲征服占有屈原,固然亦有肉体和精神上的迫切需求,但更主要的還是把他當成一种工具,一种武器,借助于他的力量達到廢嫡立庶的目的,最終讓自己的寶貝儿子子蘭繼承王位,以保自己終生左右荊楚。為了達到這最終目的,鄭袖能大能小,能伸能屈,能剛能柔,不斷地改換斗爭策略和方法。自從在屈原面前碰了軟釘子,鄭袖即刻改弦易轍,每見屈原,既庄重矜持,又落落大方,既自尊、自愛、自重,又十分尊重愛戴對方。根据知識分子愛虛榮的特征,她常夸屈原的知識學問、品德節操,對他的詩賦文章更是贊不絕口。當然,這些并非全是虛情假意的恭維,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也是屈原應得的當之無愧的評价。大凡舞文弄墨者多重感情,鄭袖對屈原很是關怀体貼,每有所贈,她親自去送顯得輕薄,便讓子蘭代轉,弟子孝敬老師,乃是情理中的事,不顯山,不露水,自然得体,而且所贈之物多是屈原之所必需,如一本好書,一盒高級滋補品之類。冰冷的鋼鐵,尚可在高溫下熔化,更何況是血肉之軀呢?誰也無法否認,鄭袖确系才智過人之女中豪杰,惺惺惜惺惺,這是屈原与鄭袖之間的感情得以溝通的橋梁,而且這种溝通猶似巨石從陡峭的高山上滾下,有很大的沖擊力量和慣性。共同的志趣和愛好,常常是彼此聯系的紐帶,為了達到征服占有屈原的目的,鄭袖也在學寫詩賦和文章,她常將自己的作品讓子蘭帶到橘園去請屈原批閱。鄭袖畢竟是個聰明透靈的人,雖是初學,但卻每每立意新穎,构思別致,行文不俗,令屈原嘖嘖稱贊。因鄭袖本人能歌善舞,尤其是那長袖細腰舞,更跳得精妙絕倫,飄若天仙,怀王才賜以“鄭袖”之雅號,故楚廷之歌舞,由南后親自主持操縱。自從屈原進京以來,特別是自鄭袖鐘情屈原,對屈原滿怀希望以來,便常常請屈原為其寫歌編舞。歌舞的稿本既成,交与鄭袖,鄭袖便組織排練,并充當現今之導演。每當排練將成,鄭袖必請屈原親臨現場指導。遇有重大演出,如祭天、祭祖,歡迎別國諸侯或使臣等,鄭袖還粉墨登場主演。導演也罷,主演也好,屈原由衷地贊賞鄭袖對自己的創作意圖理解得是那么准确深刻,對自己的作品內容表現得是那樣形象逼真,惟妙惟肖,淋漓盡致。他佩服鄭袖的藝術天賦,感激她的再創造,將自己的作品形象化,立体化,搬上了舞台,傳播給了更多的觀眾,特別是那些目不識丁的人。好比今天的編劇与導演、主演之間,少不了要常聚首,多研究,在討論作品、切磋技藝的同時,自然也談些家長里短。人是有感情的高級動物,鄭袖与屈原,有著共同的藝術气質,彼此傾慕日久,這樣密切往來,促膝傾腸,久而久之,豈不要鬧出什么笑話來!這正是關心愛戴屈原的人們所擔憂的,也是鄭袖所苦惱的。人們之所以擔憂,是怕屈原万一失念,有了話柄,不僅身敗名裂,而且必將腦袋搬家。鄭袖之所以苦惱,是因為無論她施展什么手段,使出怎樣的解數——含蓄的,露骨的,公開的,隱蔽的,屈原總是若即若离,不肯就范。鄭袖曾有過美妙的設想,只要屈原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匍匐于她的酥胸上,她便可將屈原玩于股掌之中,待時机成熟,于枕邊言及廢嫡立庶之事,則事無不偕。如今,屈原卻總這樣咫尺天涯,怎不令鄭袖惆悵若失呢?一日,鄭袖正獨自一人品茗消磨時光,此刻,她既心煩意亂,又百無聊賴,斜依于繡榻之上,以手托腮,目不轉睛地盯著杯盞中帶著芳香的繚繞上升的熱茶蒸汽出神,她仿佛正在冥神凝思,又似乎早已魂魄出竅。突然,她的面前一亮,這亮光猶如閃電,轉瞬即逝,變成了熊熊燃燒的大火,騰騰烈焰之中有一個模糊的女人的形象,這模糊不清的形象不是別人,正是屈原的夫人昭碧霞。鄭袖不曾与昭碧霞相識,是在一次交談中向屈原詢問過,屈原毫無戒備,坦誠相告,并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妻子的摯愛之情。言者無意,听者有心,從此鄭袖常于嫉恨和無聊中想見昭碧霞的光輝形象。自然,這騰騰烈焰中的模糊女人亦是轉瞬即逝,然而正是這一閃現,卻使鄭袖斷然判定:屈原之所以總跟自己保持著一定的距离,正是因為他堅如磐石似的愛著自己的妻子昭碧霞。鄭袖一向十分自負,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准确無誤。雖系女流之輩,鄭袖辦事卻异常果斷,頗有雷厲風行的將帥風度,既找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她便毫不猶豫地派心腹內侍谷松風裝扮成一名化緣的小道,前往樂平里察訪昭碧霞的道德品質,目睹昭碧霞的容貌風采。旬日后谷松風自樂平里歸來,果不出鄭袖之所料,昭碧霞是位品貌雙全的賢妻良母,与丈夫屈原相敬如賓,彼此間的愛情矢志不渝。她的容貌明月般的清秀,出水芙蓉似的嬌艷;她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夜空的星斗,泛著漣漪的秋波;她的腰姿像拂堤的綠柳,高聳的荷箭,剛柔相濟——柔則婀娜多姿,裊裊婷婷,剛則健壯有力,潑辣能干;她的舉止像一泓清池般的文靜,茫茫雪原似的雅致;她的心地像丰收的原野一樣純朴,洁白的羊羔一樣善良;她待人接物的態度像明媚的春光,駘蕩的東風,潤物的細雨……谷松風娓娓道來,鄭袖很顯出喜形于色的樣子,但她胸中卻醋浪翻涌,恨蒼天何以要生如此尤物!谷松風介紹完了,鄭袖笑眯了眼,說道:“這昭碧霞跟屈左徒,真乃郎才女貌,天上的一對,地上的一雙!似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怎可令其芳香散于荒郊,凄苦于樂平里之群山峽谷之中呢?”
  谷松風猜測道:“南后之意是……”
  “接來郢都居住,与屈左徒朝夕相伴……”鄭袖是個急性子,打斷谷松風的話說,“左徒為國操勞,夜以繼日,勞心費神,身邊沒有個女人,勢必苦不堪言!雖說有嬋娟姑娘服侍起居,但終究不能与妻妾相比,故早該迎屈夫人進京。”
  谷松風恭維道:“為國為民,南后真是費盡了心机!推己及人,体諒人情,以博大的胸襟溫暖万民,真乃我大楚社稷之福也!……”
  人都是愿听好話的,大約圣哲也不例外,雖是奴才的阿諛之辭,卻也能令主子順耳隨心,鄭袖和顏悅色地說道:“成人之美,助人為樂,乃本后之處世信條;寬大為怀,慈善為本,系本后之座右銘;公而忘私,國而忘家,則是本后對下屬之希望。”
  谷松風順情說道:“天下之大,人眾之多,似南后之情怀者,有几個歟!……”
  這天,鄭袖的心情特別好,谷松風又陪她說了一會閒話,方才告辭离去。
  三天后,鄭袖派三男兩女赶往秭歸,迎接屈夫人進京。于此同時,郢都的數十名工匠在晝夜緊忙,為屈左徒裝飾宅第,以便使其夫妻于豪華溫馨中相聚。這一切,鄭袖都巧妙地瞞過了屈原,以出其意料,使其大喜過望……
  也就在這時,鄭袖之善看風使舵,會順水推舟,心眼靈,嘴皮薄的心腹內侍谷松風失蹤了,人們再也沒有見到他,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根据多年朝中為官和宮中當差為奴的經驗,無人查詢和議論。
  從香溪到郢都,順水順風,船快似箭。昭碧霞長到二十多歲,這還是第一次离開樂平里,离開香溪,她像飛出樊籠的小鳥,心醉神馳,眼前的一切無不新奇美好——天是那樣高,那樣藍;云是那樣白,那樣輕;山是那樣峭,那樣奇;水是那樣綠,那樣秀;草是那樣青,那樣翠;樹是那樣粗,那樣直;林是那樣茂,那樣密;花是那樣鮮,那樣艷;江是那樣寬,那樣險;鷹是那樣矯捷,那樣雄健;鳥是那樣歡快,那樣自在。總之,天地是那樣遼闊,那樣神奇!然而,最使昭碧霞心曠神怡的還是人。寬闊的江面上,片片白帆似藍天上的云朵,下行船順水順風,遠眺,稠密的帆影似江中順水漂流的落葉,挨挨擠擠,碰碰撞撞,隨波追逐;近瞧,船工們一個個立于船頭,雙手叉腰,敞著胸怀,上下顛簸而前,很顯出志得意滿,趾高气揚的神气,有的還吹著口哨,哼著小曲。上行船則与此相反,船工們穩操舵,緊划槳,高喊號子。他們光著臂膀,挺著古銅色的胸膛,雙臂肌肉塊塊飽綻,這是力的象征,江風洗禮的結果。那激越、高亢、興奮的船工號子此起彼落,順水奔騰,逆風飄散。休看這些船工累得筋疲力盡,他們一個個气喘吁吁,熱汗涔涔,喊起號子來卻虎虎有生,气息壯,嗓門大,惊天動地。在他們的齊心協力下,木帆船在顛簸,在震顫,在扭秧歌似的前進。最苦最累的還是那些纖夫,懸崖峭壁上鑿一羊腸纖道,就壁而曲,隨石而彎,纖夫們打著赤腳,光著上身,胸圍竹弓,弓栓纖繩,繩拖貨船,十數人魚貫而前,貼壁而行,躬身彎腰,用力登足,逆風逆水,拖著貨船艱難前進,雖說一個個累得齜牙咧嘴,但卻在興致勃勃地喊號子,唱纖歌,仿佛這呼喚与歌唱能夠驅逐胸中的郁悶与周身的疲勞。沿途有許多港灣,港灣內檣如林,帆似葉,人們來往匆匆,在忙著裝上卸下。江兩岸處處可見驢槽似的小舟,循小舟向山坡尋去,總可尋到一個小小的村落或几處人家,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給大江与陡峽增添了更多的生机和無限的情趣。小舟与茅舍之間常有男女來往,俱都肩背竹簍,手提木杵,背簍內裝的是辛酸和汗水,裝的是收獲和希望。鄭袖所派之前來迎接昭碧霞的三男兩女,男的是太監,俱善武功,身手不凡,以保衛左徒夫人之安全;女的為宮娥,以服侍屈夫人之生活起居。為首者苗永楠,官為宦者令,此人會奉迎,善周旋,且有一張八哥似的巧嘴。一路之上,苗永楠喋喋不休地向昭碧霞介紹郢都的情況——怀王怎樣相信器重屈原,屈原如何廢寢忘食地擬就新法,楚國如何在進行轟轟烈烈的變法改革運動,百姓怎樣歡呼新法,擁護改革,荊楚城鄉正呈現著蓬蓬勃勃的大好局面,等等。在這一介紹過程中,苗永楠有意識地回避了變法改革所引起的朝中兩派的激烈矛盾和斗爭,舊貴族集團疾恨新法,仇恨屈原的內容,他只字未提,卻不适當地夸大和渲染了南后鄭袖對屈左徒的關怀体貼。苗永楠強調指出,新法減輕了百姓的賦稅負擔,獎勵生產,极大地調動了黎民的積极性,所以沿途才能見到那么多生机勃勃的景象,船工、漁人、農家男女,雖說忙些,累些,苦些,但他們心里卻甜絲絲的,因為他們辛勤勞動的成果,大部分歸個人所有,因而號子才喊得那么響,歌才唱得那么甜,笑聲才那么爽朗。即使出賣苦力的人們,新法也保證他們較前有更多的收入,無凍餒之苦,因而干起活來心情愉快,自然也就肯賣力气。听了苗永楠的介紹,昭碧履頗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如此!……
  從香溪到郢都,可乘船直達,但昭碧霞遵公爹伯庸之囑,要到宜昌去看望一位親戚,在宜昌逗留兩日,宜昌以東的路程便舍船而乘車了。為了觀賞沿途風光,更多地了解變法改革給百姓帶來的好處,昭碧霞命御者緩韁徐行,一路不曾撂放轎車門窗之帘,還不時手扶車軾,探身車外,左顧右盼,或者安步當車,指指點點,不斷詢問。
  從宜昌向東,翻過兩道不甚高的山脊,便是莽莽江漢平原了。從三峽到江漢平原,仿佛經過漫漫長夜,迎來了東方破曉的黎明;猶如走出洞穴,心胸開闊,紅日耀眼。時值盛夏,放眼無際,一派蔥綠金黃。河网縱橫,湖光片片,稻浪翻滾,人影匆忙。哪怕你吹毛求疵,莽莽原野之上,也難見一畝荒田,半點瘡痍。牛在吼,馬在嘶,鞭在炸響,牧笛悠揚,一片歡騰。最令昭碧霞心醉神迷的,還是那男歌女唱,歌喉甜甜,情意綿綿,既反映了變法改革給千家万戶帶來的好光景,又抒發了純真的摯愛,請听下邊這首情歌:
   男:口唱山歌問妹妹,
  為何笑得這樣美?
   女:五黃六月熏風吹,
  妹妹我心中彩霞飛。
  熏風來自郢都城,
  變法改革盡芳菲。
  墾荒治水富万民,
  獎勵耕戰振國威。
  國強民富霸天下,
  妹妹我怎不眉飛色舞笑微微。
  先答后問哥哥喂,
  為啥干活不知累?
   男:浩浩長江龍擺尾,
  富民政策暖心扉。
  晝夜苦干拼死活,
  糧滿倉來銀成堆;
  治下水田數十畝,
  青堂瓦舍新衣被。
  鐘鼓樂之親朋賀,
  迎聚新娘俏阿妹。
  夫唱婦和甜如蜜,
  恩恩愛愛多和美。
   合:男耕女織度光陰,
  白頭偕老子孫圍。
  家業興旺國富強,
  一統天下愿相隨。
  听著這些甜甜美美的情歌,看著眼前這蓬蓬勃勃的景象,想著男女青年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憧憬,昭碧霞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變法改革的結果,它与丈夫有著密切的關系。她這樣想著,心中仿佛有一塊既甜且香的糖在慢慢溶化,溶化;又仿佛自己變成了一只雄鷹,正翱翔于藍天之上,俯首下望,荊楚的山山水水盡收眼底,一覽無余,都發生了同樣的巨大變化;仿佛變成了一只彩蝶,正翩翩飛舞于春深似海的繁花叢中,盡享生活的甘美与芬芳;仿佛變成了一團青霧在升騰,彌漫,消散,融于藍天碧野之中……
  曉行夜宿,經過兩天隱隱甸甸地輾轉,一行三五輛裝飾豪華的轎車駛進了郢都,徑直來到鄭袖為屈原准備的府第。其時裝飾早已完畢,煥然一新,呈現著金碧輝煌的燦爛景象。昭碧霞于車內扒帘窺視,只見前邊有一座气勢雄偉的高大門樓,飛檐斗拱,凌空欲飛。漸趨漸近,大門朱漆彩繪,一對石獅把門,面目猙獰可怖。轎車駛進大門,好大一處院落!院內假山真水、回廊曲坊、歌台舞榭、花壇草地、茂林修篁、奇花异卉、珍禽怪獸,無所不有,令昭碧霞目不暇給,眼花繚亂。昭碧霞雖出身于名門閨秀,屈府亦系貴族大家,但畢竟地處深山峽谷之中,哪里見過這樣的世面!這里的許多名堂,她還是后來從丈夫和下人那里獲悉的。轎車在一幢大屋頂建筑前停下,早有宮娥、內侍圍攏過來,遞凳的,攙扶的,執扇的,捧巾的,提香盒的,奏樂的,前擁后護,昭碧霞不知該如何應酬,頗有些尷尬和呆傻。瞅瞅眼前這座高大的建筑,需仰視,方見其頂,黃綠色的琉璃瓦脊,金燦燦,光閃閃,耀眼生輝,令人目眩。青一色的雕花楠木門窗既高且大,更增添了這座雄偉建筑的高雅与气派。漢白玉為階,拾級而上,步入廳堂。廳內猩紅地毯舖地,地毯上繡制著精美的圖案——中央為獅子滾繡球,四角是五蜂捧壽;抬頭望,雕梁畫棟;環首四顧,粉壁玉牆;紫檀器具或鑲金,或鍍銀,或嵌玉,雍容華貴;琳琅滿目的珠寶、古玩、字畫,陳列有序,錯落有致,构成了罕見的藝術天地。居室的陳設与布置則是另有一番格調和情趣——華麗,溫馨,蒙矓,柔情。鵝黃色的提花地毯,紫紅色的象牙床榻,火紅色的錦繡被褥,桃紅色的紗帳帷幔,橘紅色的繡花窗帘,嵌貝雕花的梳妝台,碩大的菱花銅鑒,翹首欲鳴的鳳尾雅琴,半裸体的仕女畫像,朦朦朧朧的燈光,和諧,勻稱,柔和,給人一舒适甜蜜之感。
  一切都這樣神秘,一切都這樣新奇,一切都這樣陌生,一切都這樣出人意料,昭碧霞并不感到閒适舒心,反而疙里疙瘩,恍恍惚惚,如在夢境,如墜五里霧中。
  屈原夫人駕到,南后鄭袖早已聞報,但她并不急于過來看望接待,而是忙著發號施令,如此這般……
  時近中午,苗永楠奉南后之命前往橘園請左徒屈原。其時屈原正在伏案疾書,宋玉進書房稟報:“老師,苗公公駕到。”
  千万莫小看這些不長胡須、說話公鴨嗓的內侍太監,他們官職不大,權勢卻极重,因為他們与君王朝夕相伴,頗得君王的信賴与重用,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的王朝為數并不算少。即使他們并不專權,常在君王耳邊吹吹風,捏几捏咸鹽,也頗有些分量,故文臣武將,無不畏懼三分,表面上都十分敬重。屈原知道,這苗永楠是南后的心腹,必是奉南后之命前來召見,或者來傳達南后的什么旨意,聞訊急忙有請。宋玉引苗永楠步入屈原的書房,屈原急忙起身相迎:
  “不知苗公公駕到,屈平未能遠迎,万望公公恕罪!”
  苗永楠笑容可掬地應道:“屈左徒何必過謙,洒家今來,是有一事相稟。左徒有一同鄉好友,自樂平里來京,現在陳太師府与南后議事,請左徒前往會見。”
  听說有同鄉來京,屈原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問道:“請問苗公公,屈平的這位同鄉姓什名誰,為何竟与南后相識?”
  苗永楠神秘地嘿嘿笑道:“左徒此問,也就難為奴才了。奴才是奉南后之命來召,何曾問過來客姓名!是男是女,奴才尚且不知,哪里會知曉与南后的關系!”
  苗永楠先告辭回去了,臨行前還再三叮囑,要屈原抓緊時間過去用午膳,莫使南后和客人久等。
  苗永楠去了,屈原卻愣在那里回不過神來,他將樂平里的同鄉好友過籮似的迅速濾了一遍,總也想象不出來者是誰,而且竟能与南后議事。再說,南后怎么會在陳太師府接見樂平里來的客人呢?陳太師府,屈原有所耳聞。當朝并無姓陳之太師,陳者舊也,破敗也,指的是費無忌為太師時所居之府第。楚平王無道,納媳逐子,太師伍奢直言陳諫,頂撞了平王,少師費無忌乘机大進讒言,誣伍奢欲与太子建謀反,平王殺伍奢一家三百余口,伍奢次子伍員子胥只身一人出逃奔吳,太子建亦被迫出逃,几經輾轉死于鄭。費無忌爬上了太師的寶座,耗巨資建造了這座豪華的太師府。他貪贓枉法,坏事做絕,楚昭王時為公子申、令尹囊瓦、左司馬沈尹戍所殺,落了個身敗名裂的可恥下場。因費無忌一生專權跋扈,殘害忠良,惡名昭著,故此后之新任太師都不肯到這里來辦公和居住,這座規模宏偉的太師府便閒置了下來,世稱陳太師府。為不使其荒廢破敗,國家一直派員在這里負責管理和修繕,也常用作接待賓客的館舍。上邊這些,屈原只不過是知識性的了解,因進京的時間短,工作繁忙,從未涉足游覽過,這陳太師府究竟怎樣,他心中茫然。
  宋玉見屈原愣怔怔的樣子,很感可笑,上前說道:“老師何必在此傻想,前往相會,豈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屈原覺得宋玉言之有理,于是略作修飾,邀宋玉与嬋娟作陪,匆匆前往。
  來到陳太師府,屈原顧不得審視建筑物的雄偉壯觀,欣賞園內优美的景致,只是一古腦地向前,向前。進了園門便有人在前導引,級級相接,段段相銜,待登上漢白玉台階,導引者換成了一對濃妝艷抹的宮娥。宮娥在前,屈原一行三人在后,徑直來到一垂挂著丹鳳朝陽的竹帘門前。為首的宮娥以目示意止步,她自己挑帘進室通稟。有頃复出,向屈原深施一禮道:“屈左徒請進,這位公子与小姐隨奴婢客廳用茶。”
  宋玉和嬋娟不情愿地隨兩位宮娥去了。屈原猶豫片刻,伸手挑帘,舉步進門。當他邁進門檻的一剎那,頓覺祥云繚繞,异香扑鼻,絲竹悠揚,鳥語花香。云煙氤氳之中,自己在飄飄悠悠地升騰,愈升愈輕,愈輕愈高,化作洁白的云朵,化作絢爛的彩霞。這云朵在隨風飄蕩,愈飄愈薄,愈飄愈淡,薄成煙縷,淡成霧靄,消逝于蔚藍的天空。這彩霞在擴散,在彌漫,在涂抹,將茫茫天地之間染得一片通紅,紅得像血,紅得像火,紅得像朝陽。血在流淌,火在燃燒,朝陽在滾動,自己在這紅彤彤的世界里萎縮,泯滅,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怎樣令人迷醉的虛幻,又是何等讓人悚懼的夢境!……
  然而,屈原畢竟置身于現實之中,神志尚清,他靜靜心,定定神,揉揉眼,只見舖錦裹緞的象牙床上,南后鄭袖正与自己妻子昭碧霞身相挨,股相疊,手相牽,腮相貼地熱情交談。張眼望去,面前簡直是兩束光焰照人的鮮花,難怪這間居室竟會如此明亮,這般芳香,令人心醉。艷麗,馥郁,誘人,是它們的共同特點,但細細鑒賞起來,卻又同中見异,各具特色——一束散發著山野泥土的气息,一束表露著花房暖窖的溫情脈脈;一束莖粗葉肥花俏麗,一束柔弱纖細朵溫柔;一束粗俗豪放,一束典雅含蓄;一束呈現代派的淺露,一束具古典式的雋永……
  屈原入室,站在那里愣神。鄭袖見狀,甚感好笑,急忙站起身來,迎上前去,熱情地說道:“屈左徒請看,何人在此……”
  直到這時,屈原才意識到自己的嚴重失禮,忙上前賠罪。南后不僅不怪,反而道歉說:“屈左徒何罪之有?罪在本后。為出左徒預料,使左徒大喜過望,本后未征得左徒同意,擅自派人前往樂平里將賢妹接來,雖有得罪,但望左徒体諒本后的良苦用心!……”鄭袖說著,別有用心地向屈原飛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眉眼。
  不知昭碧霞是否注意到了南后的這個异乎尋常的眉眼,倘使見到了,她會怎樣想,心中該是什么滋味呢?
  鄭袖的這番良苦用心,确屬天下罕見,屈原除了感激,還能有別的什么心理呢?雖則感激由衷,但這位以嫻于辭令著稱的屈左徒卻訥訥半天無言。
  鄭袖先屈原一刻來到這間居室,問過昭碧霞的年庚之后,便親熱地稱其為“賢妹”,扯著她的手,熱情地說個沒完沒了,夸昭碧霞長得美貌,雅致,有風度;贊屈左徒年輕有為,知識丰富,學問淵博,精明干練;介紹楚國正在進行的變法改革,怀王對屈原的器重与信任,不久前七國諸侯會盟郢都的盛況,怀王被推為縱約長,主持會盟的榮耀,而且強調指出,這都是屈左徒的功勞。
  在屈原夫婦面前,鄭袖再次申明自己的觀點,像昭碧霞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能讓其芳香散于荒郊原野,不能凄苦于樂平里之群山峽谷之中;像屈原這樣為國操勞,為民立下了汗馬功勞的賢大夫,身邊不能沒有妻妾相伴。
  鄭袖熱情得像一團火,這團火在熊熊燃燒,烤得屈原夫妻渾身暖烘烘的;歡快得像一只小鳥,在樹梢上跳來蹦去,唧唧啾啾地鳴唱,唱得屈原夫妻心中甜絲絲的;暢快得像流水,嘩嘩啦啦,叮叮咚咚,使屈原夫妻感到清洌甘甜,喝一口透心徹肺;醇厚得像蜜酒,美酒飄香,令屈原夫妻酒未沾唇而心先醉……
  鄭袖正口若懸河地滔滔奔流,有宮娥來稟:午餐業已准備就緒,請南后与客人餐廳用膳。這是南后為“賢妹”設的洗塵午宴,雖然她口口聲聲稱“家常便飯,不成敬意”,但卻高級丰盛得令人吃惊,其中的許多珍饈美味,莫說來自深山峽谷的昭碧霞,連經常接遇賓客,出使過齊國的屈原也不曾見識和享用過。如此深情厚意,怎不令屈原夫妻感動得熱淚盈眶。
  因連日車船勞頓,午宴后南后原是安排昭碧霞好好休息的,但來看望之文武眷屬絡繹不絕,自然,其中的許多人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在逢場作戲。午后不久,楚怀王屈尊辱臨,震惊朝野,更使屈原夫妻受寵若惊,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呀,一個大臣的妻室竟然惊動了圣駕,史所未有,足見屈原在怀王心目中的位置。這也是屈原無限忠于怀王的重要原因,即使后來被罷官免職,放于漢北,他也只恨那些進讒的奸佞小人,對怀王毫無怨言。
  當晚,怀王設國宴為左徒夫人接風,鄭袖之外,文臣武將的眷屬多應邀出席作陪,熱鬧非常。不用說,宴席的規格和檔次胜午宴一籌,令昭碧霞大開眼界,得飽口福。晚宴臨散的時候,南后當著眾位賓客眷屬的面,將赴樂平里的兩位宮娥——秋菊与冬梅賜与昭碧霞為侍女,引得滿座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屈原与昭碧霞,這對血气方剛的夫妻,一年半不曾見面,一旦相聚,自然如膠似漆,化作液体,變成了蒸汽……
  夏日夜短,二人說了一宿悄悄話。昭碧霞談祖母彌留之際想念孫孫平儿的可怜巴巴的情況,談公爹伯庸告老還鄉后的生活,談公婆希望她留在郢都不必歸去,免吃离別之苦,談女儿小嬃長得如何聰明伶俐,正在呀呀學語。屈原則談鄂渚一年,談怀王,談南后,談變法改革的風風雨雨,談盟諸侯的前前后后,談楚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美好前景。二人共議怀王与南后的大恩大德,同抒對鄭袖的感激之情……直談至日上三竿方起,屈原正精心盥漱修飾,准備早飯后進宮謝恩,忽有宦者令苗永楠匆匆奔來,下气不接上气地說:“左,左徒,大事不好,南后她,她忽然病篤,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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