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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 鄭袖患病 屈原作歌


  屈原聞听南后病篤,并不慌張,他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任你戰馬嘶鳴,血流成渠,尸橫遍野,依舊泰然地彈琴、弈棋。南后所患之病,他心中有數,而且有把握能夠做到針至病除,這很使楚宮的十數名太醫仰慕与忌恨。
  前邊說過,屈原自勸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諸如岐伯的《內經》,扁鵲的《難經》之類名著,他都曾瀏覽涉獵過,加以天資聰慧,過目成誦,故雖未專門學醫,卻有著較為丰富的醫學知識,其醫術非庸醫所能及。尤其愛好針灸,在他看來,一支銀針在手,勿需處方,勿需服藥,便可治病救人,除人病痛,何樂而不為,故曾一度專攻其術,人身的經絡穴位,在他的心目中,猶似樂平里的山頭溪流一樣清晰明了。他的口袋里常年裝有一個竹管,竹管里盛滿了形形色色的銀針,隨時可用,不知使多個人轉危為安。鄂渚一年,許多鄉下百姓,只認識他是屈郎中,不知道他是屈縣丞,更不知道鄂渚一年來的巨大變化,百姓所獲得的諸多實惠,都跟他息息相關。
  “人無十全十美者”,這句話通常指的是人們的品德和本領,亦即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有時也指人們的命運和遭遇。即以南后鄭袖而言,她既有國色天香的美貌,又有出類拔萃的聰慧与才能,身為楚宮之南后,獲寵于怀王,不僅權主六宮,在很大程度上把持著楚之內政外交大權,按理這該是十全十美了吧?不料五年前竟患下了一种疾病:發作時,光覺腹部不适,胸气上升,繼而心悸,眩暈,全身肌肉強直痙攣,肩部收縮,肘腕和指掌關節屈曲,拇指內收,兩腿伸直,足內翻,漸漸呼吸停止,臉色由蒼白而轉為青紫。鄭袖之所以患此惡疾,自然与糜爛的宮廷生活有關,也是貪得無厭,机關算盡的必然結果。幸而發作并不頻繁,偶爾為之,否則必惹怀王嫌棄。
  那還是屈原新任左徒之職,則搬來橘園不久,望子成龍,為了求得屈原對子蘭加強教育,嚴格管理,不荒廢學業,一天下午,南后鄭袖征得怀王的同意,來橘園專訪屈原。漫步橘林,二人坦誠相見,鄭袖吐露自己的衷心期盼,屈原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赤膽与忠心。子蘭之外,自然也談些天下形勢,楚國今昔,世俗人情,詩賦歌辭,宮廷樂舞之類的內容,直談至紅日西墜,夕輝染醉了橘林,染醉了二人的面龐。大約為屈原的美貌所傾倒,為屈原的才華所鐘情,為屈原的辯才所折服,這天下午鄭袖太興奮,太激動,太動情了,竟然走著走著發出一聲尖叫,跌倒在如茵的草地上,喪失了神志。這种病叫癲癇,屈原不僅見過,而且治過。他先用力掐人中,然后取出怀中的竹管,按照醫書上的要求給鄭袖扎了十多根銀針。過了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鄭袖漸漸恢复了知覺,而且面部能夠表情達意,頗顯尷尬和難為情。又過了一會,漸漸恢复正常,向屈原說了許多賠禮和感激之辭,并介紹了她患這個病的歷史,怀王如何寵愛依舊。看看天色已晚,屈原急忙扶鄭袖起身,步出橘林,命嬋娟送其回宮。
  回宮后,鄭袖如實向怀王講述了這一下午的經歷,怀王听了,對屈原既佩服,又感激。從此,只要南后的舊病复發,便請屈左徒來治,弄得當朝太醫們醋意勃發,忌恨在心。
  雖說屈原一向沉著穩健,遇事不慌,他又頗曉南后這個病的來龍去脈,但畢竟人命關天,馬虎不得,所以從陳太師府至楚宮不太近的一段距离,他來不及乘轎和騎馬,而是跑步前往的。今日的南宮不同以往,怀王惊恐,宮娥內侍慌張,太醫們則一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搓手,頓足,無可奈何,一所宁靜雅致的南宮被弄得亂紛紛,急躁躁的,酷似一個燃著引芯就要炸裂的爆竹。屈原尚未登上南宮的高台階,便有內侍高呼“屈左徒駕到”,呼聲傳進宮內,在場的人無不欣喜万分,仿佛盼來了救星。屈原進宮,眾人紛紛閃開,太醫們急忙靠后,怀王親自上前迎接,引至南后的病榻前。今日南后的病勢,确實大不同于以往,只見她咬破了舌唇,口中噴出了白沫和血沫,大小便失禁,嘔吐污穢狼藉。屈原見狀,急令內侍取一竹筷,撬開南后的口,同時助其側臥,盡量讓其口中唾液和嘔吐物流出口外,不致吸入肺內。待其口中的穢物流盡,屈原將一方絲巾折疊成條狀,塞入一側上下臼齒之間,以免再度將舌咬傷。這一切處理完畢,屈原取出銀針,針入南后的內關、合谷、丰隆、肝俞、太沖、神門諸穴,并點刺長強穴放血。不久,南后便恢复了神志,呼吸漸趨平穩,臉色也逐漸正常,由昏迷、沉睡、意識模糊而轉為清醒,但卻微感頭痛,頭昏,全身酸痛,乏力。
  自此,屈原便每天上午按時來給南后扎針,除了上述穴位,還輪流更替針刺風池、風府、百會、印堂、鳩尾、曲池、后溪、通里、三陰交、太沖等穴,強刺激,七天為一療程,并輔以藥物治療。藥以牛黃丸為主,其配方為:膽星、全蝎(去足焙)、蟬蛻、牛黃、白附子、僵蚕(洗焙)、防風、天麻、麝香、煮棗肉、水銀,細研,入藥末為丸,荊芥姜湯送服。此乃手少陰足太陰厥陰藥也,牛黃清心、解熱、開竅、利痰,天麻、防風、南星、全蝎辛散之味,僵蚕、蟬蛻清化之品,白附頭面之藥,皆能搜肝風而散痰結;麝香通竅,水銀劫痰,引以姜芥者,亦以逐風而行痰。
  經過較長一段時間精心治療,鄭袖不僅身体完全康复,而且舊病不再复發,感動得怀王与南后不知該如何是好,于是屈原在楚廷處于舉足輕重的地位。
  那還是第一個療程針灸的第四天,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屈原匆匆奔向南宮,尚未舉步登上台階,便有一股濃郁的异香透出緊閉的門窗,鑽進他的鼻孔,直入肺腑,令其飄飄欲仙。時近盛夏,為何宮室要緊閉門窗呢?這便是楚宮建筑的妙處所在,天下無雙。楚宮殿的地坪全用石板舖成,上有樓板,下有欄杆。特殊的建筑設計,使這些宮殿隆冬嚴寒,室內溫暖如春;盛夏暑熱,有制冷通風設備,可使涼風習習,爽身宜人。既勿需開窗透風,緊閉門窗則可使室內的香气不致輕易散去。隨著熱烈而熟悉的“屈左徒駕到”的聲聲傳呼,屈原在內侍宮娥的簇擁下步入宮門,宮內的陳設、色調、光線和气氛使他大為震惊。這几日,他天天來此為南后治病,為何前三日無此异樣感覺呢?今天是南后用過一番苦心,特意這樣布置的嗎?特意布置,有這個必要嗎?用心何在?也許素來如此,只是因為前些天南后病危,室內忙亂,人們心情沉重,自己肩挑千斤重擔,不曾注意罷了;也許前些天南后病重,大家不得空閒或沒有心思布置宮室,這也是常理中的事。管他呢,何必庸人自扰。然而,這宮中的陳設畢竟高雅華貴,稀奇罕見,令屈原不能不認真觀賞玩味。宮室的四壁鑲嵌著石板,色澤光洁鮮艷(大約即今之大理石)。室內擺滿了稀奇古怪的玩具和寶器,床上的被子是用翡翠(鳥名,有美麗的藍色和綠色羽毛)和珠璣精心制成的,就是懸挂衣物的玉鉤,也用翠鳥的羽毛加以裝飾。最讓人眼熱的,還是兩件稀世珍寶——鴛鴦豆盤碗和虎座鳥架鼓。
  鴛鴦豆盤碗,蓋与盤結合成一只鴛鴦鳥的整体,鳥的頭、爪、翅均為雕刻,羽毛為彩繪。鳥的頭彎回到鳥背上,雙翅緊縮,尾向下卷,成伏臥狀,顯得安閒自在。鳥的胸、腹部及背部、尾部兩側均用紅漆、金粉描繪成絨毛狀的羽毛,兩翅用金粉勾畫出片狀羽毛,尾部用紅漆金粉描繪出卷曲的長毛。再加上金色的鳥頭,黃色的嘴,把整個鴛鴦鳥刻畫得細致入微,栩栩如生。
  虎座鳥架鼓的底部,是兩只相背伏臥的老虎,老虎頸上各站一只鳥,鳥尾相連,木鼓懸挂在雙鳥中間,鼓繩扣在鳥冠上。鳥身用紅彩繪成羽毛紋,虎身彩繪成云紋,鼓皮外周繪著几何云紋。
  宮室的四角各置有一個二龍戲珠的精制銅鼎,銅鼎內青煙裊裊,火光灼灼,燃燒著蘭、椒、艾、芍、芷、茴、茱、荃、蕙、荏等諸多香草,室內彌漫著醉人的异香,令人骨酥肉麻,神魂顛倒。和其他的宮室一樣,南宮也是坐西面東,南北三間,中間大,是會客的地方,兩邊小,是寢室,南后的象牙床榻安放在右間向陽的雕花南窗下,低垂著粉紅色的紗帳,高懸著火紅色的宮燈,這紗帳,這宮燈,把南后烘托得更加艷麗動人,映襯成一個洞房新娘。南后正在安睡,她側臥,躬身,右手置于鴛鴦繡枕之上,托著紅彤彤的香腮,一雙鳳眼似睜非睜,兩個酒窩似笑非笑,大約正在做著甜蜜的美夢,長長的睫毛更加嫵媚,楚楚動人。她的身上蓋著一床藕荷色的錦繡夾被,質地柔軟,似尚透明,把她周身勻稱動人的曲線勾勒得似隱非現,朦朦朧朧。她的左臂伸出被外,搭于胯股,這胳膊柔軟修長,似凝脂,若溫玉,散發著淡淡的肉香。手腕上一只鏤花雞血玉鐲,玲瓏剔透,在燈光下熒熒生輝。白腕,紅鐲,相映成趣,其美無倫。由這一只白臂,屈原能夠想見她周身的肌膚和整個玉体的形象,他曾欣賞過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玉雕睡美人,跟眼前這位睡態酣暢的南后相比,恐怕要遜色千万倍!……寫起來這樣費筆墨,實際上當時屈原不過是瞬間一瞥。一宮娥將他引至南后的寢室,來到她床榻之側,連呼兩聲“南后”,回答她的是甜蜜而勻稱的鼾聲。
  男女有別,屈原急忙返回正間恭候。
  屈原返回正間,早有內侍迎上前來搭訕,為之沏茶。在這一品茶恭候的過程中,屈原清楚地听見里間宮娥的低聲呼喚以及衣裙的窸窣聲,環佩的叮當聲,竊竊私語聲,嘩嘩啦啦的盥洗聲,這一切過后,宮娥出來請屈左徒進去為南后診治。
  南后的病較昨天大有起色和轉机,她不再斜依床榻接受診治,已經能下床迎接屈原,抒發自己的無限感激之情了。她的裝束素來緊跟時令,今日穿素服,著夏裝。上身著一件水紅色短衫,色淡如水,質薄若翼,半個胸膛袒露在外,短衫緊貼肌膚,將一對碩大的乳房繃勒得更加高聳彈動。下身穿一條白色紗裙,其白如雪,其長曳地,遠看,亭亭玉立,像一朵盛開的雪蓮,一枝雋逸的白玉蘭;近瞧,几乎全身的每一個部位均暴露無遺——丰潤的酥胸,坦蕩而微凸的馥腹,柔軟的柳腰,肥腴的雪臀,頎長玉白溫潤而有光澤的大腿,大腿盡處一抹鮮紅的褲衩,連那椒紅的乳峰也若隱若現……這一切,足以使任何男人望而垂涎。屈原雖愛庄重,不喜歡輕薄,對此卻也無可挑剔,因為這是在南后的寢室中,而不是在公共場所。再說,南后既与自己的妻子姊妹相稱,對這位妹夫也就不必見外。倘在民間,開几句玩笑,打打鬧鬧亦無不可,更何況是輕佻之舉呢?……
  這一天,屈原魂魄出竊,迷迷糊糊,恍恍惑惑,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都向南后說了些什么,如何給南后治病,怎樣回至家中,連一天的飲食也忘得干干淨淨。
  從此屈原怕見妻子昭碧霞,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懼怕她那深沉犀利的目光,怕它會看出自己心中的隱秘与行動上的破綻。他依然与妻子朝夕相處,但談話減少了許多,常相對默默無言。漸漸的他早出晚歸,有意避開妻子,自然,夫妻的融洽、關怀、体貼、情愛、溫存,也在急劇降溫。
  從此屈原似乎更抓緊苦讀了,但他展開書簡,伏于案頭,讀了半天不知所云,這与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在活受罪,自我折磨。
  他試圖以寫詩作文來驅逐內心的陰影,但無濟于事,絹稿上寫了划去,划去又寫,不成行,難成篇,圈圈划划,一片烏鴉。
  他依舊早起湖邊練劍,但卻亂方寸,難成陣。他照常橘林漫步,但往日令其歡欣鼓舞的枝頭鳴唱的翠鳥,如今卻使他心煩意亂;偶爾竄出一只野兔,會嚇得他心中忐忑不安。
  有時他會走出城去,沿江而行,不知所之,無人尋找帶領,則不能回府。
  但是,屈原既沒有痴,也沒有傻,他是中了邪,著了魔——深深地愛上了南后鄭袖。這并非是單相思,一相情愿,諸多跡象表明,特別是那個近似于赤身露体的亮相,南后也在執著地愛著他。准确地說,是鄭袖在不擇手段地追求他,誘惑他,勾引他,拉他下水,使他就范。至于一個大國的君妃,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有一呼百諾的气派,有揮金如土的富豪,為何竟會愛上一個她足下的臣子呢?屈原不曾往深層里想,只簡單地理解成是气質相同,趣味一致的緣故。屈原在怀疑,先人制定的禮法,世上流傳的習俗,是否真有道理,是否是神圣不可侵犯;屈原在研究,愛情是否是專一的,一個人真摯地愛著自己的妻子或丈夫,難道就不能同時再愛另一個人了嗎?倘果真是這樣,愛情也就太狹隘,太自私了……循著這一條線索想下去,他愈想路愈窄,愈想心愈灰,墮于情网不能自拔,整日失魂落魄似的精神萎靡不振。
  一天上午,屈原步出了橘園,在綠蔭深處漫無目標地走著,眼前是鱗次櫛比、富麗堂皇的宮殿,他視而不見;身邊是楊柳成蔭的美景,他無心欣賞;腳下是市中心,兩條河流入城內,在這里匯合,一派繁忙景象,他無動于衷,只是一味地向西,向西走去,一直走出了城,來到大江岸邊,循江而東。這里到處是荷塘,塘內盡是綠葉和紅花;遍地是蘭花、白芷、秋蕙、菖蒲和遮天蔽日的梧桐,他不時彎腰采一朵花,薅一把卉,置于鼻端聞聞,其香無比。聞著這陣陣浸人心脾的清香,屈原不禁想起了儿時愛整洁,好修飾的一場場,一幕幕。他曾掐桐葉做衣裳,采蘭花鑲衣邊,址菖蒲編高冠。盛夏一日,他來到一個荷塘邊,掐几片荷葉裁綴成衣裳,摘來荷瓣綴于衣邊,再從泥土里掘几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大花環,佩戴于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大辮子,盤于帽纓兩側,搖搖擺擺地邁著方步,好不神气!父親伯庸見了,意味深長地說道:“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污穢和塵垢。”遵照父親的這一教導,小小年紀,他不畏艱難險阻,硬是在高高的山岡上挖出了一口甘甜清洌的水井。他挖這口井的目的不是為了飲水,而是為了用它既照出自己的面貌,又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月月照,使自己的肉体和心靈永遠干干淨淨。水井既成,他每天早晨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井邊去梳頭,洗臉,飾以香艷的鮮花,然后坐下來靜心凝思,想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看是否沾染了世俗的塵灰……屈原這樣想著,回憶著,不禁心跳加劇,熱血上涌,渾身虛汗涔涔,臉脹得由紅而紫,由紫而黃,由黃而白,羞愧得無地自容!這真是愈長愈下作,愈長愈沒有出息了,自己的這些行為傳到父母的耳朵里,老人家不知該怎樣傷心悲歎呢。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一家人所寄托的厚望,祖母掌上明珠似的寵愛,似這樣發展下去,莫說無顏回去見樂平里的父老鄉親,連宋二爹獻綯的大黃牯也對不起,回到照面井前去一站,水面上豈不要現出一個牛頭馬面、尖嘴猴腮的丑八怪嗎?他想著想著哭了,眼眶里噙著汪汪淚水。
  屈原繼續踽踽前行,迎面來了一位老者,兩位青年。老者八旬有余,身高体大,腰不躬,背不駝,鶴發童顏,精神矍鑠。青年為一對男女,不足二十歲的樣子,男的亭亭玉立,女的裊裊婷婷,看那眉來眼去的樣子,多半是一對情侶。望著這一行三人,屈原想起了六年前香溪竹島那段甜蜜的生活。他那還是第一次与妙齡少女單獨相處,開始頗有些拘謹,漸漸便習以為常了,不僅習以為常,最后變得放蕩起來了,竟然敢扑上前去,摟抱、撫摸、親吻這位被稱作“妹妹”的昭碧霞小姐,她是那么美麗、純朴、溫柔、賢惠,她給了自己多少溫馨和幸福,世上無可衡量与計算的單位。那時候,二人親親昵昵,如膠似漆,哪怕只有短暫的离別,也想得摳心挖膽;那時候,彼此如干柴火种,一触即發,熊熊燃燒,迅速形成燎原之勢;那時候,相互就像雨點落進江河湖海里,難分難辨,同潮汐,共漲落。可是如今……他不敢想下去,仿佛正有千指點他,万口唾他,無數皮鞭在抽打他,道義和良心的自我譴責,使他羞于抬頭,怯于見人,那顆內疚的心惶惶惴惴,在顫動,在滴血,在隱隱作痛。看眼前這位鶴發童顏的老者,多么酷似昭府的明暉爺爺呀!明暉爺爺雖說已經作古,他的許多教誨卻依然常在耳畔縈繞。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三人在江邊漫步,在談到該怎樣做人的時候,爺爺語重心長地說道:“人与禽獸的區別,就在于人有理智;偉人与凡人的區別,就在于偉人能夠理智控制感情。”如今自己這樣喪失理智,豈不是如禽獸無异嗎?……
  時近中午,屈原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腹中饑腸轆轆,腳下踉踉蹌蹌。他在江岸的堤壩上尋了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坐下,望著緩緩東流的江水出神。是高亢粗獷的船工號子把他從痴迷呆愣中喚回到生机勃勃的現實中來,這里江面寬廣平坦,江水安詳文靜,江上檣帆密布,順水而下,逆流而上,摩肩繼踵,俱皆匆匆忙忙。揚帆的,划槳的,拉纖的,撐篙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全都一樂三頓,歌聲不斷。望著這歡樂沸騰的景象,屈原興奮地回憶著變法改革給荊楚帶來的巨大變化,以及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斗爭,潛伏的危机。富國強兵剛剛起步,還要合縱山東六國,共敵強秦,由大楚來統一天下,最后實現儒學大師孔子“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偉大理想,腳下的路還相當漫長,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在這种時候,自己怎么能沉溺于溫柔之鄉,一心只在儿女情長呢?自己走上了何等危險的境地呀!……
  屈原确實是太疲憊,太困倦了,他想以肘拄地斜依在草坪上閉閉眼,養養神,不料轉瞬便鼾聲若雷了。這也難怪,他已經許久不曾睡個囫圇覺了,自打鐘情南后之后便宿宿失眠,夜夜輾轉反側。
  不知睡了多久,屈原被炸雷惊醒,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瞅瞅,烏云密布,天空低垂,黑紫色的云層沉沉地壓了下來,大有即將“天地人合一”之勢,耀眼的長蛇在烏盆瓦碴似的云層里蜿蜒,一晃就消逝了;惊雷緊跟閃電炸響,震耳欲襲。在這万般恐怖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壓過了呼嘯的狂風和令人悚懼的惊雷:“屈平,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孽种,竟敢打鄭袖的主意,鄭袖是什么人?她是南后,是怀王的愛妃寵姬,你這樣做,不僅自己要身敗名裂,人頭落地,還要被活滅九族!……”屈原分辨得十分清楚,這是他尊敬的祖母的責罵聲,聞听此罵,他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雙手作揖,向空跪拜:“尊敬的祖母,是平儿不肖,惹您老生气。孫儿我定懸崖勒馬,猛然回頭,請祖母在天之靈放心!……”
  滂沱大雨落了下來,舖天蓋地,茫茫一片,屈原被澆成了落湯雞——這是道義的洗禮,洗去了他心靈上的污垢与塵灰。
  南后的玉体基本康复,屈原將為南后治病的事托付給了太醫,自己下鄉微服私訪去了,這固然是為了深入變法改革,但也不無回避南后糾纏的成分。
  感情的割舍不比切蘿卜,掰黃瓜,可以一刀兩斷,倒有些像折藕,藕雖斷,絲卻尚連。屈原离京,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避開鄭袖,然而离去不久,心心念念,情系魂牽,度日如年。恰在這時,洞庭湖區域洪澇為害。亡羊補牢,為了一方百姓少受水患之苦,怀王命屈原火速返京,寫祭祀湘水水神的樂歌。
  經過几晝夜的深思熟慮,成竹在胸,一天深夜,屈原舖下絹稿,提筆投入創作。
  像其他祭歌一樣,屈原要通過娛神祈福的描寫,抒發自身并反映民眾強烈的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對純美感情的熱愛,要將這种對真善美的追求精神貫穿整個樂章。同時又特別突出這种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失敗,以及由此引起的痛苦与哀怨之情。在藝術上,要將清新俊逸的風格,真摯熱烈的感情和凄楚哀怨的情調融匯在一起。
  帝舜南巡,不幸崩于蒼梧之野,葬于九嶷山下。他的兩個女儿宵明、燭光前往奔喪,因不識路徑,來至洞庭湖內的君山,思父心碎,悲痛號啕,淚盡繼之以血,血淚揮洒竹上,將翠竹染得斑痕點點,故名斑竹。君山尋父尸不見,二女雇船出湖,行至瀟水与湘水會合處,月夜雙雙墜水而死。人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后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并尊宵明為“湘君”,燭光為“湘夫人”,世代祭祀不絕。這是史實,但后來有人以為湘君、湘夫人是堯之二女娥皇与女英,以訛傳訛,約定俗成。現在,屈原決定尊重民俗,以錯就錯,取材于這個傳說,借用《湘君》、《湘夫人》舊題,重創新歌,將其寫成一對夫妻神的唱和詩,這樣湘君就變成帝舜了。他要標新立异,創一奇觀,用湘夫人的口吻來抒寫《湘君》,又用湘君的口气來抒寫《湘夫人》。
  《湘君》篇中描寫二妃同往迎舜的經過。他們是預先約定好了的,而且以往都是預期赴約,只是由于一個意外的原因,這次未能會面。
  一陣清越而略帶哀愁的歌聲在清波長天間飛揚:“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你猶豫不決未曾啟行,是誰在洲中將你挽留)這是娥皇的敘述与詰問。既然湘君約而不至,二妃便駕舟往迎。江波上飛駛著一艘桂木小舟,湘夫人衣袂飄飄地佇立于船頭,她們儀態瀟洒,修飾适度,風采照人,悠長的歌聲唱出了她們久待湘君不來的疑慮,一江風波更烘托出她們心潮的迭蕩与不安。為了讓湘君平安到來,她們竟然設想要湘水的波濤快些平息,讓洶涌長江安閒地流淌。湘君依然未來,她們因此帶著痛苦的牽念吹奏起悠悠排簫,這簫聲壓過江浪的澎湃,訴說著二妃對湘君的無限怀思。
  焦灼的二妃不再等待,她們駕起桂舟順江而下,去四處尋找。湘水不僅流經洞庭,還繼續向北与大江交匯,因此洞庭、涔陽,直至大江,都在湘君的活動范圍之內,這就為二妃尋找湘君提供了极為廣闊的空間。在這里,屈原要大開大闔地運筆,极有气勢地展現二妃順湘北征的勇气和決心。小船快似箭,疾如風,旗旌招展,加之清波起伏,秋風陣陣,把二妃的尋覓之情抒寫得有聲有色。當二妃怀著一片精誠繞洞庭循長江逆流而西行的時候,二妃回至船艙虔誠地占卜,求神靈告湘君之所在,但結果卻使她們大失所望,多情的女英纏綿而歎,滿面淚水潸潸流淌,因為她見君不得,肝腸寸斷。
  傷痛的突發過去,便是綿綿不盡的哀怨。自此以下,筆勢漸緩,二妃怀著深切的哀傷,從大江畔調舟南浮,踏上歸程。這里屈原要用寫景和比興來映襯和引發二妃的哀怨之情。急划蘭木槳,穩操桂木舵,輕舟逆水沖浪,激起的水花如冰似雪,這冰雪意象所包含的凜洌之感給二妃的心頭增添了一片悲涼。“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到水中去摘取薜荔,到樹巔去采擷芙蓉)。屈原故意顛倒事理來表現二妃不遇湘君的失望和自哀自怜。小船在山勢嶙峋的川流中顛簸,這顛簸跳動讓人感受到了二妃那悲惋難抑的心。用這些景物和比興意象的映襯、烘托,當娥皇發出“心不同兮媒勞”(心思不同,媒人也是徒勞)和“交不忠兮怨長”(交往不忠,怨思多么深長)的哀怨歎息時,更加凄婉地攪扰讀者和听眾的心,令其黯然神傷。
  二妃舍舟登車,在江畔做了尋覓的最后努力,終未如愿,直至暮藹沉沉,才無可奈何地返回北渚(洞庭湖中的君山,亦稱湘山或洞庭山)故居,度一個悱惻憂怨的夜晚,因那里沒有湘君而顯得异常寂寥蕭索,只有“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飛鳥在屋梁栖息,湖水在堂下周流)空無人跡的樓台殿閣。次日,她們又返回澧浦(涔陽之极浦),怀著怨怒之情將往日湘君所贈銘愛之信物——玉玦和玉佩各自投入江中,以示決絕之志。
  《湘夫人》与《湘君》的內容緊相承接,毫不間斷。
  被湘夫人埋怨為“交不忠”“期不信”的湘君姍姍來遲,當他來到北渚的時候,湘夫人已离此而去,到澧浦沉其玦、佩去了,故他失于交臂。他知道二妃曾來過北渚,而且能夠想見她們盼君望眼欲穿的神態及一夜輾轉反側的痛苦心情。自己來遲了一步,她們离去了,眼前只有秋風落木,洞庭煙波的蕭瑟景象。屈原使這景象与《湘君》中的“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互為補充,加重了人去樓空、滿目凄涼的气氛。于是他也開始了一天的尋覓,路線是自北渚開始向西行。他是根据自己的判斷追蹤而去的,先是踏上了長滿白薠(草名)的湖澤向四處張望,喃喃訴說著自己迎夫人的帷帳已經設好;接著又飄然出現于沅水岸,澧水浦,默默采摘著白芷、蘭草,以寄托對夫人的無限怀思。這怀思本有千言万語埋藏心頭,但要啟齒傾吐,卻又難以為言,不知該從何說起。令人傷心的是,無論他走到哪里,見到的依然只是浩淼煙波、潺潺流水,何嘗有二妃的倩影!在這里屈原告訴讀者和听眾,當湘君四處遠望之際,正處精神恍惚的憂態,他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不合常理的幻覺:“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鳥為何聚集在水草間,漁网為何挂在樹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麋鹿為何到庭院中覓食,蛟龍為何來此水灘)。當湘君焦灼地尋找二妃不遇,在傍晚渡過“西茳”(涔陽之极浦)的時候,遠處的風聲偏又与他作怪,听去全幻成了二妃的深情呼喚,這就使他于失望中生出了一線希冀。
  湘君帶著風傳的一線希望,興奮地為湘夫人的到來构筑美麗的“水室”。這水室修飾得何其芳馨:荷蓋蓀壁,椒堂桂棟,薜荔為帳,白玉為鎮,屋上還纏繞杜衡,庭中布滿了香草。這里,屈原詳細地刻畫了洞房幽靜、窮极芳膩的動人場景,洋溢著一派喜悅、幸福的气氛与情調,引人入胜。他几乎薈萃了人世間的一切奇花异卉,表達湘君對二妃到來的珍視和歡樂。這一節作了小小的舖張,令詩之節奏輕快、跳躍——那簡直是湘君向二妃口角傳情的興奮炫耀:夫人哪,連九嶷山神全都被吸引來了,你豈可錯過了降臨水室的美好良机!這一切自然也鼓舞了讀者和听眾,大家欣喜地等待著,看看作者將怎樣展現二妃降臨時的美好風姿。然而,當九嶷諸神“繽兮并迎”,“來兮如云”的歡迎湘夫人的盛況把那欣然的气氛推到詩的最高潮的時候,卻出現了一個一落千丈的結局,那結局是什么?詩中沒有說,只是湘君突然做出“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把复襦沉入江中,將內衣送往澧水濱)的絕情之舉。如此興師動眾、隆重其事的歡迎之舉竟是大為掃興地落空了,不言而喻,二妃沒有到這里來,大約她們也是無蹤跡可尋的。
  兩首詩都是抒寫尋情侶而不遇的怀思和哀愁,但在构思、運筆上,卻又同中見异,各臻奇境。《湘君》的抒寫重在“紀行”式的動態再現,其情感抒發伴隨著主人公大開大闔的尋覓和受挫,采用逐層遞進的方式,全詩自始至終為濃重的憂傷和哀怨所籠罩。《湘夫人》則更多靜態的展示,其情感抒發主要借助環境景物的烘托和幻覺意象的映襯,呈現出一种扑朔迷离之美。詩之開章,在波風落葉中表現湘君的哀愁,隨著久望二妃不見的情節展開,湘君的哀傷似乎正要循著上一篇的路子逐層加強,詩人卻借助于“聞佳人兮召予”的幻境,突然中止了哀怨的遞進,使之在一線希望中跳向相反的一极。构筑“水室”一節,正是欲在絢麗的舖陳中表現一种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歡快,這里純用意象飛舞騰娜,寫來如火似錦,使人目眩心迷,杳不知町畦所在。直到結尾才一下跌轉,以湘夫人的終于不來,使前文那繽紛的舖排頓如海市蜃樓一樣倏然幻滅。湘君的怀思和哀傷,正是在歡樂的上升和跌落之中被表現得愈加深切動人。這种變化多姿的藝術表現使得兩首詩珠聯璧合,前后輝映。
  屈原伏案,一邊构思,一邊奮筆疾書,室內靜悄悄的,無一絲響動,只有筆頭摩擦絹稿的沙沙聲,待雄雞報曉,橘紅色的晨曦爬上了窗紗的時候,洁白的絹稿上留下了兩首字跡瀟洒的詩篇《湘君》和《湘夫人》。他站起身來,离開書案,伸伸懶腰,連打數個哈欠,倒背雙手在室內踱步,忽一轉身,只見絹稿上的每一個字,每一行詩,都在跳躍,都在閃爍,交相輝映,書房里五彩繽紛,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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