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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 再使齊國 又放張儀


  卻說屈原被如狼似虎的武士轟出了宴會廳,這一打擊胜過不久前被罷黜左徒之官十倍,從此他再也不能參与朝政,不能与怀王圖議國事,商討如何富國強兵,統一天下了。他清醒地認識到,如火如荼的變法改革就要夭折,齊楚聯盟就要被拆散,六國合縱就要解体,楚國的山河就要淪喪,楚國的百姓就要遭殃,未來統一天下者不是楚,而是秦。需知這是他六年慘淡經營的成果,一腔心血的結晶,一朝付之東流,他怎能不心碎欲裂,肝腸寸斷呢?猶如一個農夫,辛勤耕耘一年,到秋天庄稼長得秸粗稈壯,籽粒飽滿,丰收在望,突然襲來一陣冰雹,砸得滿地如同麻穰,顆粒無收。一家數口的衣食所需全依賴這塊土地,這片庄稼,老天如此絕情,怎不讓這位農夫心痛如絞呢?其實,這個比方并不十分恰切,農村老漢畢竟只有一個家庭,三五張嘴巴,而屈原所面對的卻是偌大的一個楚國,乃至整個天下,是數以万計的黎民百姓啊!然而碰到這樣良莠不分,是非不辨的國君,屈原真是無可奈何,有口難辯。那天下午,他被武士們逐出宴會廳后并沒回家,而是站在宮門口,等待怀王回心轉意,改變主意,一直等到太陽下山,宴罷席散,官員們相繼醉醺醺地步出廳門,紛紛議論著秦楚聯盟之事。其時早有公差將公告張貼在宮牆之上,屈原隨眾人趨前觀看,視線模糊,知道已無可挽回,不由自主地在長街上游蕩,也不知何時何人攙扶著將他送回家去。
  百姓獲悉屈原為奸佞所害,個個不平,人人憤恨,成群結隊地登門安慰,几天來屈原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精神萎靡,但是百姓們的關怀、愛戴和激情感染了他,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為民盡力,繼續進諫怀王,与群小爭辯。然而,“從此永不得參与朝政”,他失去了与王圖議國事的條件,几次欲拜見怀王,都被拒于宮門之外;寫了數份奏章,也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大約為子椒、靳尚之流所扣壓,怀王根本不曾見到。此時的屈原,有話無處說,有冤無處申,有力無處使,苦惱,焦慮,憂憤,壓抑,憋悶,窒息,仿佛正做惡夢,前胸壓著一塊巨大的砧石,大約有數千斤之重,壓得他欲喊無聲,欲爬難起,欲跑手腳皆不能動,欲掀掉砧石無力,只壓得他胸悶腹脹,苟延殘喘,奄奄待斃。也是急中生智,在這万般無奈之際,屈原突然想到了作詩。在此之前,屈原每當有新詩問世,百姓和臣僚無不爭相傳誦;怀王也十分喜歡他的詩,每每讀后興奮激動不已,催他再創新作。他想,將自己的感情和意愿寫成詩,千人傳誦,万民播揚,群小必無法扣壓和封鎖,傳到怀王那里,怀王誦之,也許會悔悟猛醒,取消先前那錯誤決定。只要允許他參与朝政,屈原就有辦法,有用武之地,楚便有希望。基于這一目的和出發點,屈原揮毫作詩,一气呵成,這便是《九章》之首的《惜誦》。
  惜者悼惜也,誦即進諫,以沉痛悼惜的心情來陳述因直言進諫而遭讒被疏之事。
  屈原一心為國,忠言直諫,卻反而遭讒見疏,受到一系列的打擊和迫害,最后陷入了“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要退避不說,無人理解我,向前申訴,又不听我的話)的困境,他不由得大聲疾呼,在詩中反复申陳自己忠誠堅直的品德和光明磊落的心跡。他發誓:“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我的陳述如果不是出于忠誠,那么蒼天完全可以作證),并請五帝六神和公正的皋陶來裁決。“言与行其可跡兮,情与貌其不變”(我的言行一致可稽可查,我的表里如一不會改變),他以自己表里如一的人格來作保證。
  屈原作為楚國現實政治斗爭中進步勢力的代表,他的不幸遭遇,直接牽涉到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安危,因而發憤抒情決不只是為他個人,而是為了爭取整個進步勢力斗爭的胜利,這是他無畏無懼的力量源泉。盡管他身處逆境,但卻并沒有听從厲神“何不變其志也”的勸告,一陣猶豫彷徨之后,他以高洁芬芳的花草為象征,申述自己決不与世同流合污、變節易操的堅強意志。盡管環境險惡,內心痛楚,他仍不忘修德,表現了一位忠心耿介的志士仁人的心靈和形象。
  這首詩,屈原主要是表述自己忠誠堅直的品德,光明磊落的心跡,痛惜憂憤的感情,因而將抒情作為主要的表現手法,把心理描寫作為描寫的重點,要盡可能地描述得凄婉鮮明,迭宕回環。寫這首詩的目的固然在于勸諫怀王回心轉意,但它的讀者卻主要是千百万黎庶,因而屈原力求語言的大眾化,用了許多婦孺皆懂的詞語,諸如“眾口鑠金”、“懲羹吹鷘”、“釋阽登天”、“九折臂而成醫”之類,可見他時時處處都把民眾放在心上。
  再說怀王听了逄侯丑的報告,气得口吐白沫,目翻白睛,跌于座后,半天才緩過气來,渾身哆嗦著罵道:“張儀,詐騙者也,果系反复無常之小人!朕得張儀,食其肉、寢其皮,難消心頭之恨!”悵然若失良久,他又仰天歎曰:“當初不听屈、陳二卿忠言直諫,悔無及也!……”
  能夠悔過,倒是怀王的一大优點。既悔之,就該將二卿召進宮來,賠禮道歉,共商對策。說什么“悔無及”,見兔而顧犬,未為晚矣;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然而,他身為大國之君,放不下架子,丟不起臉面,缺乏改過的勇气,這也是楚國勢日衰,終為秦所滅的重要原因之一。
  《孫子兵法》云:“主不可怒而興師。”怀王犯此大忌,命屈丐為大將,逄侯丑為副將,率師十万,討張儀之罪。
  屈原無權“參与朝政”,沒有接触怀王的机會,欲諫阻怀王興師而不可得,整日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事實早已證明,屈原、陳軫是正确的,但怀王因頭戴國君之高冠,不肯向屈、陳二大夫賠禮認錯,与之共圖大計。國家利益為重,陳軫不顧個人得失,再次挺身而諫曰:“伐秦非計也,不若賂秦一名都,与之聯兵攻齊。如此以來,失地于秦,取償于齊,吾國尚可全也。今王已絕于齊而責欺于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必致滅頂之禍矣。”
  早已气炸了肚皮的怀王,哪里還听得進臣下的不同意見,接受陳軫的諫阻呢?他咬牙切齒地說:“欺我者秦也,齊有何罪?朕有罪而伐無辜,豈不為天下笑!卿此諫莫不是令朕行不義于天下歟?……”
  怀王不納陳軫之諫,楚師西進,直打至秦之藍田(今陝西藍田西)。
  秦惠文王命魏章為大將,甘茂為副將,率師十万拒戰,又邀齊國發兵相助。齊將匡章率師五万助秦。
  孫子曰:“知可以戰与不可以戰者胜。”“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楚軍素無訓練,王怒而猝然興師,几近烏合之眾,哪里會有什么戰斗力。秦軍則与此相反,數年來一直南征北戰,東侵西掠,將指揮有方,士能攻能守。這一切怀王全不考慮,全然不知,違《兵法》而行,兩軍交戰,楚豈有不敗之理!縱然楚將屈丐有万夫不擋之勇,也難經秦齊兩軍夾擊,故楚軍連戰連敗,直退至丹陽(今河南淅川縣丹江水庫一帶)。第二年春天,秦軍又迫至丹陽,屈丐調集所部再戰,楚師大敗,名將屈丐、逄侯丑等七十余人陣亡,士卒死者八万余人,楚之漢中大片國土全為秦軍所奪,舉國震動。
  喪土亡將,死亡數以万計,慘敗惊世駭俗,怀王卻未從中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地傾全國之兵,与秦再戰,雖一度再攻藍田,但最終還是大敗而歸。怀王叛縱和秦,天下共憤,韓、魏兩國乘机襲其后,怀王恐懼,忙命陳軫赴秦軍求和,所淪之漢中地不要,又割給秦兩座城池,秦方罷兵,楚亦狼狽班師。
  豬為家畜中的蠢笨者,然几經撞牆,亦會吸取教訓,認識到此路不通,別覓新徑。怀王再笨,總還比豬聰明些,慘敗迫使他不得不作深刻的反思,之后派屈原再使齊國,謝罪修好,重結新盟,以報秦仇。
  是楚叛齊投秦,撕毀了齊楚聯盟和六國縱約,是怀王派宋遺到國境線上去大罵齊宣王,腥言穢語不堪入耳,惹得宣王折楚符,斷楚交,視楚怀王為無情無義的小人。如今楚師伐秦,大敗而歸,而且打得楚軍狼狽潰逃者就有匡章所率之五万齊軍,由此不難斷定此番屈原使齊修好訂盟艱難的程度。雖然如此,屈原卻樂而從之,因為這是攸關楚之命運和天下前途的大事。從這一根本利益出發,屈原不計前嫌,打斷怀王的賠罪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圣君。”屈原視怀王此舉為楚之希望,好比有一條木船在大海上航行,一遇風浪便顛簸回漩,此乃正理,問題是面對風浪,它能夠戰而胜之,揚帆遠航,而不是為風浪掀翻,沉于海底。
  遣屈原使齊修好,怀王是派對了人。倘使派別人來,齊宣王不僅不會接見,必喚武士將其逐出國門。屈原則非他人所能比,這是齊宣王及齊廷上下最崇戴的人,是齊之老友至交,故而一如既往地盛情接待,不分彼此地坦誠相見。時逾年半,但齊宣王依然為前次訪楚屈原所受的侮辱和不白之冤憤憤恨恨。鄭袖是什么狗東西,純系是禍國之賊,殃民之精,楚怀王卻對其寵幸得無以复加,不僅令其權主六宮,還使其參与朝政,豈不昏庸可鄙!怀王有此尤物在側,楚可悲矣。那天屈原泰然自若、不卑不亢之態,令齊宣王肅然起敬,雖則默默無言,但卻遠胜辯解、抗爭与咒罵,正所謂“此時無聲胜有聲”。齊宣王十分同情屈原的處境,且很為之惋惜,他不明白,“楚材晉用”乃當今天下之大勢,屈原何以要事一昏庸之君,而不到能夠施展抱負的地方去一展才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和理想?倘屈原肯到齊來,宣王必張開兩臂歡迎擁抱,卿相之職,任其所為。
  今番屈原使齊,大不同于以往,他不分析天下形勢,不向齊王賠禮請罪,不談重修齊楚之好,不議再訂齊楚之盟,而是專与齊宣王賞玩。
  他首先獻給齊宣王兩幅群獸斗虎圖,展于几案,与齊宣王并排席地而坐,鑒賞把玩。
  同是群獸斗虎,兩幅圖卻大相徑庭。第一幅,山谷中,河溪畔,林丰草肥,百獸相處,或吃草,或逮魚,或追逐賽跑,或嬉戲玩耍,或相助啃痒,或靜謐安臥,或閉目養神,無侵,無伐,安詳,和樂。突然從山上沖下一只斑斕猛虎,這虎許久不曾獲得獵物,一心欲捕捉其中一只,以填塞轆轆饑腸。它先聳身長嘯一聲,山搖地動,空谷雷鳴,想以此作下馬威,將群獸震懾住,然后再擇一肥者,捕而食之。哪知凡獸各有其生存的本能和抵御的辦法,有的躍于水,有的鑽入穴,有的爬上樹,有的縮成團1,有的□放臊,有的与之周旋,乘勢襲擊。休看虎為獸中王,獸卻并非全都畏懼之,有名喚“豺”者,其大若貓,敏捷善躍,常竄于虎背,啖其血,食其肉,置其于死地。有道是“猛虎難斗一群狼”,經過一場激烈的角逐,虎未捕食一只獸,獸亦未能傷害于虎。雖然如此,這群獸卻暴露了极大的弱點和致命傷——刺蝟不思進攻,以保存自己為目的,虎的嘯聲未絕便縮作一團,鋼毛若刺;兔子膽怯,聞虎嘯而逃竄,轉瞬無影無蹤;狐狸狡猾多疑,總是耍花招,施巧計,指手划腳,自己東躲西藏,卻將他獸推于危險的境地;猴子机靈而善爬樹,聞听虎來,紛紛逃至山林,爬上樹梢,确保自己万無一失……這群獸是有組織有領導的,豹為其首領。戰斗結束后,大家聚于溪邊草地,開總結表彰大會。會上相互指責,彼此攻擊,惹得豹司令怒火万丈,對每一只獸都求全責備,嚴懲不貸。結果大幅度減員,留者亦個個自危,戰戰兢兢。待猛虎再度襲下山林,豹司令指揮余部應戰,終因寡不敵眾,落了個全軍覆沒的可悲結局。第二幅圖大体上跟第一幅雷同,只是指揮這支部隊的猿將軍比豹司令英明。這次它們是跟一頭沖下山來的雄獅大戰,首戰不利,猿將軍的部下傷殘者不少。猿將軍進行了認真的調查研究,了解到各位官兵在戰斗中的具体表現,控制了他們各自的缺點和錯誤,但卻并不惱怒,而是冷靜對待,寬容大度。它想,求生存,圖發展,各為一己之利,乃万靈之天質与本性,包括万靈之長的人類,亦是如此,不可過多責備与懲處。問題是怎樣才能生存發展,面對強大的敵人,怎樣才能維護自己的利益。很顯然,單槍匹馬地跟雄獅斗,誰也不是它的敵手,結果勢必毀了自身,肥了敵人;只有大家團結一心,各自發揮自己的特長和优勢,方能真正達到維護本身利益及生存發展的目的。基于這一認識,猿將軍將部隊轉移于深山密林之中休整,一方面治療傷殘之部卒,另一方面進行思想整頓和教育,它甚至親自為傷者舔舐那濃血淋漓的傷口,感動得許多卒勇熱淚盈眶。經過長時期的休養生息,群情激昂,斗志旺盛,于是主動出擊。還是那句老話,“猛虎難斗一群狼”,更何況它們中有足智多謀的狐狸,在上次戰斗中它犯了錯誤,猿將軍并未責備它,這次它想出了一個設陷阱捉拿雄獅的計謀,而在挖掘陷阱的過程中,上次激戰中同樣罪不可赦的黑熊与野豬則發揮了巨大的威力,立下了汗馬功勞。戰斗中頑皮的猴子极盡挑逗之能事,善跑而溫良的花鹿和白兔則誘敵深入,墮入圈套,故而不費吹灰之力地陷雄獅于阱中,取得了以弱胜強的輝煌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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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刺蝟遇敵,縮成一團,刺毛若鋼,敵則無法下口。

  齊宣王并非魯鈍之輩,對這兩幅圖的含義以及屈原獻圖的意圖自然不會不知,但此刻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肯將問題點破。
  一天黃昏,齊宣王正在金殿跟几位心腹大臣議事,忽有內侍匆匆來報:“啟稟我主,大事不好!……”
  宣王急忙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語無倫次地答道:“身居館舍之楚三閭大夫屈原,中午便不曾進餐,半個時辰前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涕淚交流,其狀甚悲,奴才問而不答,勸而無效,深恐哭坏了貴賓,干系重大,故而特來稟報。”
  听了內侍的這個報告,宣王亦大惊失色。近日相處,屈原一直是怡然自得,恬然自若,看不出有什么傷感和哀凄,何以會突然這般悲慟呢?宣王想到了屈原的處境,屈原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以及楚怀王對屈原這不公正的政治待遇。屈原一向重自身道德修養,素來洁身自好,“苕苕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如何能承受得住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呢?心有委屈而不能申訴,打掉牙要往肚子里咽,自我摧殘,最易損傷一顆純洁的心,突然气瘋,亦未可知。想到這儿,齊宣王傷感不已,屈原,這是何等難得的人才啊,眼下正值壯年成熟,有如午時之陽,光和熱尚未充分發揮,倘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對天下該是多么大的損失呀!想到此,齊宣王不僅傷感,而且有些心慌意亂,這樣的一位杰出人才,倘在齊國有個好歹,他將成為天下的罪人,無法向世人交代。休看強秦和楚之親秦派均視屈原為眼中釘、肉中刺,万一屈原在齊發生了什么意外,他們定會以此為口實,發動六國共討齊罪。有了上邊這些想法和認識,齊宣王怎不視屈原悲慟為烈火燃眉,急忙休會罷議,赶奔館舍,探屈原之病。
  果如內侍所言,館舍中的屈原正汪然出涕,愴然呼號,宣王見狀,不知所以,愣怔半天,方扑上前去,抓住屈原的雙臂,兩眼挂著淚花說:“先生,您受委屈了……”
  此刻的屈原,正處半云半霧之中,說清醒,他卻痴迷;說糊涂,他卻心明似鏡,雙目圓睜地問道:“大王所言何來?我受委屈了?大王是說屈平受委屈了?……”
  齊宣王急忙解釋道:“是呀,先生之冤,神靈知之,先生所受之委屈,世人共憤!……”
  “不!”屈原高聲打斷了齊宣王的話,“真正受委屈者,非屈平而舜帝也!……”
  看來屈原是真的被气瘋了,他的話讓人費解,眾人惊疑。
  突然,几案上的一策簡牘吸引了齊宣王,他伏身拿起,隨手翻閱,不由得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本寫虞舜的書,屈原被瞽叟及其繼室,還有這后妻所生之子象的惡劣品質和暴虐行為气炸了心肺,為虞舜兄弟二人的不幸遭遇傷心落淚,嚎啕大哭,惊動了前來服侍的齊宮太監,急忙報告齊王,才有了這場虛惊。
  山西諸馮山下有村名姚墟,村內有一戶人家,姓虞名□,其妻握登,生有二子,次子名舜。舜生有异相:一、眼內瞳子,都有兩個;二、掌心有文如“褒”;三、腦球突出,眉骨隆起,頭大而圓,而黑而方,口大可以容拳,龍顏而日角。自幼聰慧過人,父母愛若掌上明珠。舜者花卉也,排行第二,故號仲華。因其目內重瞳,故亦稱重華。不幸的是握登暴病而死,虞□又取后妻。此后妻性情悍戾,凶神惡煞,不把舜兄弟二人當人待,千番折磨,百般虐待,用心之毒,手段之狠,令人發指。開始,虞剕對兩個前窩儿子倒是十分疼愛,然而正如俗話所說,南山頂上難行車,有了后娘有后爹,再堅強正直的男子漢,也難經嬌妻美妾枕邊浸潤之譖,久而久之,虞剕便与暴戾的后妻合作股、擰作紾虐待舜之兄弟二人。過了兩年,舜之繼母相繼生了一男一女,儿子名象,女儿名縲,亦叫夥首。從此以后,舜与兄則掉進了冰窟窿,墜入了万丈深淵。他們整日沒白黑的干活,但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飲食竟不如虞家之豬狗。這位后娘還張口就罵,舉手便打,腥言穢語不時污水似地潑向兄弟二人,真是苦不堪言。
  也是上天的懲罰,虞□忽患眼疾,醫治無效,半年后雙目失明,故稱瞽□或瞽叟。瞽叟既不辨晝夜晨昏,更是事無巨細大小,一任繼室所為,言听而計從,助紂而為虐。
  象漸漸長大,品質比他母親還惡劣,正所謂“頭頂上生瘡,腳底下流膿”——坏透了!母子狼狽為奸,沆瀣一气,將舜兄折磨得瘋癲致死,數次將舜逐出家門,流浪在外,耕于歷山。他們還多次施陰謀,設圈套,加害于舜,一心欲置其于死地,幸虧舜造化大而未遇害。屈原當讀至虞舜的這些不幸遭遇時,聯系自己受讒見疏的處境,不禁黯然傷情,痛哭流涕。
  齊宣王同情屈原的遭遇和處境,理解他的思想和心情,心誠意篤地勸導了一頓,安慰了一番。漸漸的屈原節哀抑悲,止住了淚水,開始跟齊宣王討論先古圣哲,自然還是從虞舜開始。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舜之父母,還有那同父异母弟象,對舜兄弟二人心狠手辣,有如蛇蝎,真不共戴天之仇敵也!然而,舜對他們卻無怨、無恨,對父母至誠至孝,逆來順受,以自己的和顏悅色令其歡心愉意;對惡弟象友恭謙讓,關怀備至,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齊宣王答道:“此乃圣哲有別常人之處,江河不擇細流,故有澎湃之勢;海洋匯聚百川,故龜鱉黿鼉藏焉,蛟龍生焉;圣人寬容浩浩,大度茫茫,包舉四海,囊括寰宇,豈能不容他人之過!堯舜禹,吾輩之師也……”
  屈原听了齊宣王這些見地不俗之論,不禁仰天哈哈大笑,他笑彎了腰,笑捧了腹,笑愣了宣王。齊宣王被笑得面紅耳赤,茫然不解地問道:“先生為何這般發笑?”
  屈原見問,笑而不答。有頃,齊宣王自己也扑哧地笑出聲來,他茅塞頓開,在笑自己愚魯,墮入了屈原設下的圈套。
  江河不擇細流而成澎湃之勢,海洋匯聚百川而生蛟龍,屈原請齊宣王陪他蕩槳于河,揚帆于海。
  山系水之源,大山的乳汁汩汩奔突,涓涓匯聚,奔流而下,滾滾滔滔,這便是河流水系。齊國的湖泊河网雖不似楚國那樣丰富,但源于五岳之首泰山的淄水橫貫南北,流經齊都臨淄注入渤海,這是齊國的一條大動脈,它和從這里入海的黃河、濟水、時水、女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滋潤了這塊古老而肥沃的土地,孕育了璀璨奪目的齊文化。時值盛夏,連陰雨下個不停,莽無際涯的齊國大平原煙騰霧漫,雨幕籠罩,水帘低垂。連日來東南風撼山蕩野,肆虐猖狂,昨夜忽轉東北風,于是雨鞭狠命地抽打著大地,懲罰著万物,傾盆飄潑,仿佛天河之底脫落,茫茫天漢之水一古腦落了下來,頓時溝滿壕平,匯聚于淄水。黎明時分,屈原身披蓑衣,頭戴葦笠,陪齊宣王立于令人蕩魂失魄的淄水大堤之上,此刻他們無心賞景,而是在查看災情。
  淄水河床寬闊平坦,此刻從東岸到西岸,茫茫蕩蕩,一片黃湯,這黃湯不似羊羔那樣文靜,花鹿似的安詳,而像脫韁的野馬,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龍,在翻騰,在奔馳,在咆哮,橫沖直撞,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時地漂來樹棵、屋梁、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尸体。這淄水不擇細流,不拒泥沙和污穢,雖則給兩岸人民帶來了浩劫和災難,但卻顯示了它那摧枯拉朽的气勢和不可抗拒的力量。由眼前的淄水,屈原想到了故鄉的響鼓溪、鳳凰溪、香溪和楚之漢水,他未到過黃河,但卻多次在長江上航行過,由長江那博大的胸怀和一往無前的意志,想見黃河大約也是如此。楚有漢水、長江,齊有淄水、黃河,倘將這四條江河合于一處,世上還有什么樣的堤壩不能沖決,什么樣的污穢不能蕩滌呢?……屈原將自己触景生情的這些想法言于齊宣王,宣王聞后,贊許,歎服,自慚形穢……
  三天后,風息了,雨住了,天晴了,江河里的水迅速消退,齊宣王和屈原從臨淄登舟北去,經樂安入濟水,斜身東北至海,早有几艘艦船等候在那里——船大若殿,檣高似塔,帆白如云。艦隊排列成燕子形——一頭,修身,兩翅,雙尾。齊宣王陪屈原登上燕身一艘高大的艦船,兵士兩列,全都白盔白甲,手持利刃,躬身施禮,致歡迎之意。原來這是齊國海軍的一支艦隊,是天下唯一的海軍勁旅,其他六國則絕無僅有。今天,屈原欲揚帆于海,齊宣王派艦隊來護航,一可表示對屈原的敬重;二則保衛屈原的絕對安全,海上的天气瞬息万變,倘有風暴襲來,需要訓練有素的海軍戰士搏風斗浪,再者海上常有海盜騷扰,万一碰上,屈原恐有生命之憂;
  第三,不無炫耀之意。
  屈原雖說自幼生活在水鄉,但跟大海打交道,這還是第一次。他曾先后游過震澤、彭蠡,云夢和洞庭,很為其遼闊与蒼茫感慨、歎服,然而跟這無邊無垠的大海比,那些不過是滄海之一粟,夜空之一星,沙漠中的一個微粒。它的胸怀是那樣的坦蕩、開朗,它的气勢是那樣的雄偉、磅礡,它的感情是那樣的丰富、深沉;它是偉大的標志,崇高的象征,力量的化身。紅日,藍天,碧海,白帆,彩云,銀鷗,好一幅优美的風景畫,一首寓情于景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弦的絲竹樂。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光粼粼,猶如万匹錦緞。盛夏季節難得遇上這樣波瀾不惊的明麗天气,揚帆于海上,仿佛匍伏于母親的胸膛,依偎于妻子的怀抱,漫步于春光明媚的花間幽徑。水中的游魚清晰可辨,或搖頭擺尾,或逝如流星,或嬉戲,或追逐,或相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吃沙。強凌弱,眾凌寡,弱肉強食,海底世界与陸地雷同,其實,人類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一种燕魚,竟不時地飛上船來,待你去捉,它又倏然騰空而起,一頭扎入水中。艦隊离岸愈來愈遠,海水墨綠可怖。無風三尺浪,大海在呼吸,波涌浪推,艦船在起伏顛簸。騷動的海面上,偶爾會聳起一個小小的峰丘,艦船遠避,繞路而行。這是鯨魚的脊背,它能夠連人帶船一起吸入腹中。
  天有不測之風云,方才還是風清日朗,轉瞬便后老婆臉似的陰沉起來,西北天際涌上了一片烏云,既青且紫,有似燃燒著的火焰。這烏云在迅速擴展、彌漫,逆風而上,很快遮住了半邊天空。這堆積如山的濃云突然旋轉起來,形成了一條黑蒼蒼的巨龍,上通天,下徹地,柱立于天地之間。巨龍在翻騰,在滾舞,在鳴吟,張牙舞抓,噴云吐霧,怪物似地向這邊扑來。天愈來愈低,由鉛灰變成烏盆瓦碴般的陰沉;海愈來愈不近人情,反目成仇,野獸似的猖獗。富有航海經驗的齊之海軍官兵知道,這是滄溟中形成的龍卷風,看那架式將是一場浩劫,急忙降下檣帆,采取各种應急和防范措施。正當手忙腳亂之際,龍卷風以泰山壓頂之勢襲來,茫茫寰宇變成了一個大旋輪,天旋,海旋,船旋,人旋,世間万物無不在飛速旋轉。海水在洶涌,在狂怒,在咆哮,在沸騰,大大小小的船只俱都變成了滾水鍋中的水餃,左右旋轉,上下翻騰,時而被埋入波谷,時而被推上浪峰,時而隨波逐流。幸虧事先采取了防范措施,比如用纜繩將人固定在船舷上和桅檣上,船不翻,不打,人則不墜于海,然而一個個嘔吐得狼藉不堪,面色蜡黃,狀如醉漢。待到風浪過后,打了三條艦船,官兵墜海而死者十余人。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們所處的位置尚屬龍卷風經過的邊緣地帶,而那些處于龍卷風經過的中心地帶的漁船,無不船破人亡,許多船只被卷上了高空,然后拋到數里、數十里之外,有的竟不見蹤影。風暴過后,海面上隨流漂泊著船板、檣帆、漁具、什物,更多的則是漁民的尸体,慘狀目不忍睹……
  屈原和齊宣王經歷了一場空前浩劫,險些喪命滄海,葬身魚腹。然而,他們卻接受了大海的洗禮,經受了風暴的考驗,看到了大自然的偉力,這种力量來自匯合,來自凝聚。自然界是這樣,人類社會亦是如此。二人既然達到了這樣的共識,齊楚再結新盟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卻說楚師敗北,楚怀王一方面派屈原到齊國去謝罪,一方面派陳軫至秦軍營求和,失地不要,還情愿再割給秦兩座城池。秦將魏章派人回咸陽請示,“秦惠文王批示說:“勿需楚國再割新城,秦愿以漢中之半換楚之黔中地,楚王應允,秦即退兵。”
  魏章派人將秦惠文王的意見轉告楚怀王。此時楚怀王正恨張儀,不以土地為念,憤恨道:“勿需互換土地,秦王肯給張儀,楚情愿將黔中之地奉送与秦。”
  秦惠文王集群臣計議,凡妒張儀者皆曰:“以一人換取黔中數百里膏腴之地,利莫大焉。”
  秦惠文王卻說:“張愛卿,吾之手足也,豈可因貪土地而自斷手足歟?……”
  秦王之舉令張儀感激涕零,他長跪于地拜見惠文王道:“臣請往楚!……”
  惠文王曰:“楚王恨愛卿入骨髓,寡人豈能隨其愿,令愛卿自蹈死地!”
  張儀視死如歸道:“舍我一人,換回黔中數百里沃野,此乃臣之幸也,況且楚王未必殺臣,臣豈能怯而不往也!”
  秦惠文王問道:“莫非愛卿有錦囊妙計在胸嗎?”
  應秦王之問,張儀簡略地敘述了他跟靳尚、鄭袖間的關系,特別強調楚怀王器重靳尚而又媚事鄭袖,他們兩個人內外用事,左右朝政。他還向秦王介紹了鄭袖急于廢嫡立庶,彼此間達成的許諾,以及极力主張聯齊抗秦的屈原已被罷左徒之官,奪參与朝政之權,這對秦十分有利。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巧妙周旋,楚怀王未必能夠殺他。最后張儀說:“臣因商于六百里欺楚方引起這場秦楚大戰,解鈴尚需系鈴人,臣只有親往當面謝罪,秦楚間的怨恨方能消除。只要魏將軍留兵漢中,楚怀王便不敢輕易殺臣。”
  秦王覺得張儀言之有理,便答應了他使楚的請求。
  公元前311年盛夏一日,張儀一到楚國就被怀王下令捆綁了起來,待屈原使齊歸來殺之。
  當夜張儀重金收買獄吏,走通靳尚。次日凌晨,靳尚便膽大包天地敲開了朝陽館的大門,惊動了南后鄭袖的美夢。靳尚如喪考妣,瓦刀臉拉得有尺半長,耳斷頭低,鼠目無光,見了南后跪倒便哭,其情凄,其聲哀,其狀慘。南后見了大吃一惊,急忙問道:“上官大夫何以如此哀傷?”
  靳尚泣不成聲地答曰:“臣之哀者,非為一己之私,而為南后陛下也!……”
  此乃聳人听聞之言,鄭袖不禁愣怔一閃:“大夫此言何意,請言其詳!……”
  靳尚故弄玄虛道:“陛下廢嫡立庶之望絕矣,獲寵于王盡矣!……”
  “此話怎講?”鄭袖頗有些不耐煩了,“愈講愈讓人莫名其妙,無用之极!”
  鄭袖在破口罵人,靳尚卻既不懼怕,也不生气,倒反變得慢條斯理起來,他娓娓道來:“昨日張儀來楚,為大王所囚,現正監押死牢,不日即將斬首示眾。張儀被殺,誰為南后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臣哀一也。秦王甚愛張儀,欲將親生女儿嫁与大王為正宮,且選秦宮中能歌善舞之美女贈大王為嬪妃,以贖張儀之罪。秦宮所來,皆絕色佳麗,黃花之處女也,南后必失寵于大王,臣哀二也。有此二哀,臣怎不痛心疾首,涕淚交流……”靳尚說著,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鄭袖聞听,惊若五雷轟頂,心顫語急,兩手相搓道:“這,這便如何是好?……”
  靳尚鬼點子多,出謀划策道:“大王素來重地輕人,南后何不勸大王放回張儀。張儀既歸,秦王則不會再以美女相贖。張儀謝南后救命之恩,必甘為南后所驅馳,南后實現宏愿,豈不易于反掌耳。”
  當夜,鄭袖既哭且鬧,不讓怀王安生。她說:“大王欲以地換張儀,地未入秦而張儀先來,秦有禮于楚也。現在秦軍仍駐漢中,大有并吞荊楚之勢。在此情況下,大王倘殺張儀,激怒秦王,必招致殺身滅國之禍,你我夫妻不久即將分手,各自身首异處,亦未可知,豈不悲哉!臣各為其主,張儀久為秦相,為秦而欺楚,有何怪哉?大王何不赦其歸秦,張儀感大王再造之恩,豈不為楚在秦之耳目?”
  楚怀王無主見、耳根子軟的老毛病又犯了,几經鄭袖盅惑,決定不殺張儀,具体處置辦法,以后再議。
  第二天,靳尚見縫插針,乘机而入,對怀王說道:“大王殺張儀,無損于秦,但卻有害于楚。秦得楚黔中數百里之地,便對楚成包圍之勢,隨時可吞而食之。放張儀,黔中可保也。楚有屏障,民方得以安寢,望大王三思定奪。”
  靳尚与鄭袖你一言,我一語,緊鑼密鼓地敲敲打打,真的把怀王的心給說轉了,不僅釋放了張儀,還用厚禮款待他,說了許多請張儀幫忙指教的話。
  狡猾的張儀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乘之机,立即向怀王展開了攻心戰,繼續進行他的破縱連橫工作。他對楚怀王說:“秦,四塞之國,攻守之地也,且其大居天下之半,雄兵百万,糧積如山,嚴法明令,將善戰,兵不懼死,大王欲合縱抗秦,豈不若驅羊群而攻猛虎乎?當今之天下,非秦即楚,非楚即秦,秦楚為敵,猶兩虎相斗,必不俱生。況且秦已吞并巴蜀,楚若以秦為敵,秦師便循岷山東下,同時兵出武關南進,兩路夾攻,楚能御乎?秦揮師東進,長驅直入,三月可取郢都,而五國兵援楚卻需半年之久,援兵未到,秦已滅楚,遠水難救近火矣。以往的事態證明,合縱不足恃,強秦不可拒。倘大王肯納吾諫,吾請秦太子入質于楚,楚太子入質于秦,秦楚永結兄弟之好,豈不美哉!”
  楚怀王完全讓張儀說活了,他遣使臣備車百輛,載重禮敬獻秦王,放張儀返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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