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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章 撕肝裂膽 怀石投江


  公元前278年夏歷的五月初四日夜,這是個非同尋常的夜晚,在這個夜晚里,一顆巨星正經歷著隕落前的熬煎与磨難。
  天陰地晦,星月無光,漆黑的天空正沉沉地壓了下來,欲与昏睡的大地相合。天气悶熱,空气潮濕,抓一把濕漉漉的,人畜無不渾身熱汗百流,張著大嘴喘息。這陰晦,這黑暗,這悶熱,預示著一場震撼人心的暴風雨就要來臨!……
  人終有一死,死并不可怕,令人悚懼的是死前那痛苦的折磨——災難的折磨,疾病的折磨,刑罰的折磨,境況和遭遇的折磨,……在這個人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夜晚里,屈原正經受著精神和感情上撕肝裂膽的折磨。
  自郢都陷落后,在短暫的三兩個月的時間里,屈原一气呵成了《哀郢》、《怀沙》、《天問》三首光輝詩篇,但他終覺意未盡,情未了,志未明,話未完,于是抓緊這辭世前的最后一個夜晚,又赶寫了《惜往日》,這是他的絕命辭。
  “惜”是愛惜、痛惜之義。以首句的三個字名篇,乃全詩之主腦。首句“惜往日之曾信兮”,是愛惜。中間“惜壅君之不識”,是痛惜。
  在這首《惜往日》中,屈原要突出表現自己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及法治思想。他痛惜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受到讒人的破坏而不能實現,說明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并希望以自己的死來喚起廣大人民的愛國意識。他對于低能無識的頃襄王沒有半點指望,他不愿眼睜睜看著祖國滅亡后才去死,故而赴死之心早決。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回憶過去我曾深受信任,領受詔命而使時世清明)。”詩人追憶往日曾經得到楚怀王的信任,授其左徒官職,讓其整飭朝綱,昭明國事,以振興楚國時,便有蜜溶于口浸于心之感,怎不愛惜!“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遵奉先王功業普照后世,使得法度明确,人們不至于誤解)。”詩人自謂盡職盡責,凡內政外交之大事,必審慎縝密,不敢苟且;修明法度,必嚴格遵奉先王遺訓,條斟句琢,明确無誤,不存疑義,以昭示眾庶。距屈原前七十余年,楚悼王曾任用吳起變法,其內容是“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斗,要在強兵……”1可以認為詩人的“奉先功”當指上述楚悼王啟用吳起變法的祖制,所造為之《憲令》中侵犯了公族的權益,因而才遭到了詆毀而被靳尚之流進讒。屈原所倡導的變法改革取得了顯著的政績,呈現著“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屈原自謂)而日娭”的興盛局面。當時楚怀王委任得人,屈原為政竭忠盡智,即使稍有失誤,怀王亦不予苛求,君臣各得其樂。然而好景不長,“心純龐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我的心純朴忠厚態度嚴謹,卻遭到讒佞小人的嫉恨。君王听信讒言含怒待我,也不弄清事情是假是真)。”這几句,詩人清楚地交代了自己遭讒蒙冤見疏的原因,將冤情寓于事實和事理的陳述之中,詞語淺顯,然是非分明,悲憤之情灼然自現。詩人遭受的打擊迫害接踵而至,被罷官,撤職,流浪漢北,放逐江南,故再次直指讒佞人壅君之罪:“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讒人們蒙騙了君王的視听,他們無中生有以假亂真)。”屈原在怀王時期,上官大夫曾進讒言,因而見疏,這是第二次,所以說“又以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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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史記·吳起列傳》。

  屈原被放于江南之野,尚圖返國以竭忠盡智,然而讒言日篤,終不見納,于是詩人悲憤地喊道:“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气志而過之(君王對此也不考察核實,將我遠遠放逐不念舊情。他听信污濁丑惡的讒言,盛气凌人地把罪加于我身)。”詩人將矛頭直指頃襄王,指斥他對靳尚之徒以往虛飾的罪狀不作檢驗考實,錯誤地將自己放逐,之后又不作反思;對其現在散布的种种流言蜚語輕信不疑。這里詩人不僅指斥讒人壅君之罪,還重言頃襄王愚昧昏庸。面對楚國的黑暗現實,詩人進一步質問:“貞臣”而“被离謗”,“無辜”而“見尤(被責罰)”,“誠信(真誠可信)”者需要躲避提防,這种忠佞倒置,是非不明的溷濁局面,其責任應該由誰承當?詩人的回答是清醒的:“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君王沒有標准,也不明察,竟讓雜草把香草埋沒了)”。“獨障壅而蔽隱兮,使貞臣而無由(只要君王還受讒人蒙蔽,他想任用忠臣已不可能)”。君王胸無准則尺寸,于冤不作省驗核實,障壅蔽塞,情不上達,故而使貞臣遭讒被黜,欲諫不得,報國無由,又哪能舒展情感拔出誠信呢?詩人對己身死名滅不足惜,只痛惜讒人壅君之罪不能大白于天下。
  以上几章,詩人沉痛陳述其遭讒被黜及沉淵的緣由,其用意不在昭雪己冤,而在痛惜怀、襄兩君不能明察佞臣壅君之罪。
  “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于庖廚。呂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与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憂。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公悟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听說百里奚曾當過俘虜,伊尹善于烹調做過司廚;呂望曾在朝歌做過屠夫,宁戚夜間喂牛唱歌訴苦。不遇商湯、周武、齊桓、秦穆,世上誰能了解他們的才能。吳王听信讒言不辯是非,伍子胥死后才知憂患安危。忠貞的介子推被焚山之火燒死,晉文公覺悟時難以追悔。綿山改為介山禁止打柴,為報大德晉文公對他优待。思念多年來親近的部下,因而穿著喪服去哭祭他)。”詩人步彭咸之志向已決,面對楚國的現實憂心如焚,故而顛倒重复,不厭其煩地引用史實,希冀昏君知人善用,舉賢任能。百里奚、伊尹、呂望、宁戚等均出身卑賤,然湯、武、桓、穆不因其卑賤而忽視其才能,舉而用之,終成霸業。詩人以史實苦諫頃襄王即便不能象湯、武、桓、穆那樣賢德明智,也要學晉文公知錯必改,尚不失為仁義之君。至于夫差,應引以為戒。詩人對楚國之忠,對君王用心之苦,由此可見。
  承上所述,詩人認為歷史上的或忠信者死于節烈,或奸佞者重用不疑,這种情況之所以存在,皆因君王“弗參驗以考實”,情不上達,賞不應賞,罰不當罰。這种香臭不分,好坏混雜,誰能將其申辯明白而給予區別呢?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為何香草總是過早地凋零,變法改革剛剛開始,黑暗勢力就敏感到气候的寒冷)。”詩人言其在怀王時期所取得的政績及理想很快遭到了摧折和失敗,只是遣詞的感情色彩不同,陳述的角度不同。前一句詩人以惋惜愛怜的語气,言己之失敗;后一句是指變法改革剛剛開始,黑暗勢力就敏感到气候的寒冷,虛飾罪狀進行詆毀,于是怀王降敕令,變法改革遂遭失敗。讒佞人陰謀得逞,遂朋比為奸,同惡共濟,忠貞之士無立錐之地,故詩人悲憤地喊道:“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自古以來賢人總受嫉恨,還說香草不可佩帶在身)。”楚國的妒賢害能從怀王時期便開始了,到了頃襄王已發展到“嫫母姣而自好(丑婦搔首弄姿以為漂亮)”、“讒妒人以自代”的地步,詩人縱有西施之美容,誰還肯垂青呢!朝綱廢弛,國事日非,詩人的“罪狀”越積越多,即使想澄清事實,還其清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但是,詩人仍自歎自慰:羅列的“罪狀”再多,終是冤情,自有昭雪之時。
  “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汜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以此其無异(想要乘著駿馬縱橫馳騁,自己卻不備置馬勒韁繩。想要駕著木筏順流遠航,自己又沒有准備船和划船的槳。違背法度只憑意志辦事,就和上述情況沒有什么兩樣)。”這六句詩极其重要,這是詩人對楚國每況愈下,國憊民艱,君死臣辱的慘痛歷史教訓的理性的概括;是詩人從親身遭際中得出的結論,具有哲理性的美。這是本篇的詩眼。詩人將背法制主心治的危害比喻得如此中肯、精辟、深刻、触目惊心,意在以危言動君听,希其接受歷史教訓,改弦易轍;同時也表明詩人主張法為立國之本。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宁可突然死去魂魄离散,恐怕會再一次遭到禍殃。我的話未說完就要走向深淵,可惜他不懂啊,糊涂的君王)!”結尾這四句是顯志,表明赴淵作賦的緣由。詩人為何宁愿赴淵?怕國亡身虜也;詩人何以要反复陳詞呢?怕讒人壅君之罪世人不明也;結束兩句系為設問句式,意謂:我如果不把話說完了就去赴淵,那么讒人壅君之罪,誰能明白?
  寫完了《惜往日》已是三更將盡,這是屈原一生中寫的無數光輝詩篇中的最后一篇,是他的絕筆辭。為了不惊動女儿小嬃,也為了向小嬃保守這個机密,他不敢高聲誦讀,只是正襟危坐于燈燭之下默誦了兩遍,垂淚不止,淚濕沾襟。讀完之后,他仿佛完成了今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卻了一番心愿,心情似覺平靜了許多。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在室內踱步。
  屈原欲做之事也許已經做完,但他的心思卻沒有完,踱步之后依然面對孤燈而坐,繼續想他那想了許久的問題。
  天亮后便是五月五日端午節了,端午節雖不是廿四節之一,但卻与夏至頗為接近。夏至為北半球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日,太陽的威力到這天的午時為最高潮,日照最長,威炎亦最盛。夏至以后太陽隨即由盛轉衰,威炎減退。中國的古人一向依賴“應天顯時”的方式生活,一切均以太陽的出沒為依歸,太陽由盛轉衰之日,人們便惶然感覺受到“衰老死亡”的威脅,仿若大禍臨頭,于是大興禳災避疫之舉,紛紛舉行各种祭禮活動,在這一天投江,亡靈可以与神祇們共享天下万民之祭。
  五月五日是民間祭祀圖騰神兼始祖的節日。上古時候,人們在自然勢力的威脅下,常意想某种生物或無生物有著不可思議的超自然力量,認定那种東西為他們全民族的祖先和保護神,這便是“圖騰”。華夏民族以“龍”為圖騰,為了表示自己“龍子”的身份,借以鞏固本身的被保護權,就形成了繡圖紋身的風俗。每年的這一天,他們都要舉行盛大的圖騰祭,將各种食物裝在竹筒中或裹在樹葉里,一面往水里扔,獻給圖騰神——龍吃,一面也自己吃。這便是最古端午節的意義。在這一天投江,既反映了自己的愛國主義思想,又展示了他至死不渝的美政思想——以楚來統一中國。同時他也希望乘著龍神,在一片祝福聲中升入天國。
  春秋時道家于五月五日祭“地腊”。《道書》云:“五月五日為地腊,五帝校定生人官爵,血肉盛衰,外滋万類,內延年壽,記錄長生。此日可謝罪,求請移易官爵,祭祀先祖。”
  五月五日是“割其腓股以啕”君王的介子推、盡忠于吳國的伍子胥死難的日子。前者不惜性命以事君王,終無所得而被遺棄;后者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最后反被吳王殺戮而拋尸江中。這些冤屈与屈原之“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最后落得“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以至長期流放江南,何其相似!屈原推想其最后結局,便喟然長歎:“知死不可讓兮,愿勿愛兮。”他對著已死去的前賢,對著還活著的忠臣赤子,提前一個月就發出了信息:“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越王勾踐為了复仇“臥薪嘗膽”,每年于五月五日訓練水軍,屈原選擇這個日子自盡,旨在號召人民團結一心,复仇興國。
  死的決心早已下定,死的日期業已确定,這一切都是自覺的,經過深思熟慮的。
  死的日期确定在五月五日,死的方式是怀石投江,那么投江的地點選擇在哪里呢?最理想的地方自然莫過于故里秭歸,或者是郢都,然而,此刻郢都已經淪陷,至洞庭想要渡江北上死于生身之地,事實上已經不可能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屈原只好在洞庭以南尋找一處理想的地方。俗話說,哪里黃土不埋人。不,屈原這一非常之人,其自殺也求非常之功。既然“知死不可讓”,就要死得有意義。第一,他希望結束世人“莫吾知”的結局,以一死來喚醒民眾,振奮楚國人民的愛國心。第二,他想通過自殺,最后一次刺激頃襄王的覺悟。第三,他要以生命的代价洗刷強加給他的冤屈,恢复和建立自己“正道直行”的美好名聲,他對于自己本身的擔憂主要是“恐脩名之不立”。他曾想到過遠逝自疏,去秦或其他各國尋求“政治避難”,或謀取高官厚祿,這在當時“楚材晉用”的人才流動時代是极普遍的。但他終究“不容自疏”,保持了“常度”,不能忘怀宗國和多艱的人民,也不愿為讒佞小人所言中。為了振奮國人的愛國之心,喚醒壅君的覺悟,确立自己的脩名,投江自盡的地點需經慎重而嚴格的選擇。
  夏歷四月,屈原寫了一篇《怀沙》,抒怀念長沙之情,以死自誓,為自己生命的歸宿尋找一個合适的地點。因為長沙是楚始封之地,熊繹在開拓疆域的過程中,江北以丹陽為中心,江南以長沙為中心,春秋之后才正式定都于郢,因此死于長沙跟死于郢都并無本質區別。然而,屈原并不想到長沙去死,而決計死于汨羅江,因為汨羅在長沙附近,它是楚國的附庸國、与楚國共一始祖的羅子國國治所在地。汨羅是當時洞庭湖以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春秋時楚文王熊貲元年(公元前689年),徙都郢,將羅子國自湖北枝江徙入湖南汨羅定都,開發洞庭湖以南的疆域。羅子國國治在汨羅江下游南岸,長沙隸屬羅子國,羅子國的繁榮与影響遠胜于長沙。長沙既然隸屬于羅子國,死于汨羅与死于長沙,其區別便不甚明顯;而羅子國國都的輻射力和影響力卻又遠胜于長沙。基于殉國的目的和對故國的依戀,屈原毫不猶豫地決定投汨羅江而死。屈原對汨羅江了如指掌,最理想的地點莫過于羅淵,這里水深流急,漩渦似穴窟,浪濤若峰巒,江岸陡峭壁立,從崖巔一頭扎下去,即刻便會被洶涌的波濤吞噬卷走,絕無搭救逢生之可能。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么漫長啊,一分一秒都在煎熬著他,仿佛正有一把牛耳尖刀在割他的肉,在開他的膛,在摘他的心,他的五髒六腑都在抽搐,都在淌血;仿佛自己是一尾魚,被置于油鍋之中,正在被慢火煎,急火炸,溫火烹;他仿佛是七十老嫗,八十老翁,從高崖墜于深谷,鷙禽猛獸群集而來,啄之,撕之,咬之,啖之,嚼之,只弄得血肉模糊,狼藉不堪。需知,此刻的屈原并沒有死,他的心髒依然在跳,他的神志尚清,只是這痛苦讓他難以忍受。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么寶貴,多么值得珍惜啊,他有許多事情要做,有許多問題需待處理,諸如故鄉的姐姐女嬃等親人,需要給他們寫封信,告訴他們自己為什么要投江自盡,勸慰他們不要過度悲傷;郢都還有諸多志同道合的同僚与密友,應給他們寫一封訣別信,抒情言志,寄托希望;還有女儿小嬃,彌留之際應該有所交代,叮囑其無怨無恨,祝福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然而圍繞著死的諸多煎熬羈絆著他,纏繞著他,使得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來不及處理。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么短暫,時光的流逝如閃電,似流星,若瞬目,不覺東方已經泛白,雄雞已經啼鳴。往日雄雞的啼鳴,喚出了一輪升騰的紅日,喚醒了沉睡的千夫万民,喚來了充滿生机和希望的新的一天,然而,今日雄雞的啼鳴卻如烏鴉,似梟鳥,催命,報喪,令人厭棄与憎恨,人們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在這一天里,偉大的愛國詩人,与百姓心心相印的三閭大夫,就要告別這民生多艱的動亂時代,与世長辭了……
  白馬灰灰嘶鳴,并不斷地用前蹄刨那欄廄,發出一陣陣單調而枯燥的“崩崩”聲。這聲音提醒了屈原,該給白馬添些草料了。然而當屈原來到馬廄一看,槽里的草料滿滿的,昨夜所喂之草料竟然一點未少。這情景使屈原大吃一惊,他認為白馬突然患了什么重病,才一夜不飲不食。屈原并未掌燈,借著從木窗欞透進來的微弱晨曦,依稀可見那白馬扇著兩耳,噴著響鼻,雙目半睜半閉,焦躁不安地拽著韁繩走來走去。屈原又在草中多撒了些麩皮,加少許水,用料杈攪拌均勻,親切地拍著白馬的黃腦袋說:“吃吧,我的老伙計,吃飽了好有力气赶路……”白馬搖搖頭,嗅也不嗅、聞也不聞,伸出長舌舔著主人的手背,兩眼挂著混濁的淚水——這匹頗具靈性的白馬啊,大約早已有了某种預感……
  回到房中,屈原滿臉淚痕地坐在窗前,整理著他那一大堆寫滿了詩文的簡牘。響動將小嬃從夢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問道:“爹,天亮了嗎?”
  屈原信口答道:“早著呢,尚可睡一大覺。”
  小嬃低聲催促道:“爹,您好几夜不曾合眼了,還是上床睡一會儿吧。”
  “這就睡,這就睡。”屈原這樣應著,重返馬廄,深情地望一眼那耳斷頭低的白馬,然后到角落的亂草堆里取出那對碩大的石鎖,這是他請石匠毛老爹專門加工的,一個足有三十余斤重,已經在這里掩藏了多日。他將石鎖裝進了被套里,一頭一個,不偏不倚。為防石鎖太重,會將被套抻碎,他用一根新搓的麻繩兩端各系石鎖,這樣將被套抬上馬鞍,兩個石鎖的重量便落在馬的鞍背上了。一切准備停當,屈原返回堂屋,走到小嬃床前。其時小嬃睡得正香,她身体微胖,肌肉松弛,臉皮浮腫,嘴角挂著淺淺的微笑,大約正在做著什么美夢。見了女儿的這一美滋滋的睡態,屈原不覺一陣酸楚,熱淚把抓般的涌出,滾落。為防淚水滴到女儿的臉上,將女儿惊醒,屈原急忙轉身,一任熱淚恣肆汪洋。過了許久,屈原方節哀掩泣,將滿臉淚痕擦干,回轉身去,用干裂的焦唇吻著女儿那并不細嫩的臉腮面頰——這是他今生的最后一吻,這是撕扯五髒六腑的一吻,這是生离死別的一吻……
  輕輕地、久久地吻過之后,屈原將早已寫就的、掩藏得很深的遺囑取出,小心翼翼地塞到女儿的褥角之下——這個掩藏遺囑的地方,屈原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讓女儿不能立即發現,當她亮晒被褥時則必然發現。遺囑的內容很丰富,林林總總,方方面面,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招女婿向國棟入贅,改外孫曉輝之向氏為屈姓,以承屈嗣。屈原沒有儿子,小嬃是他的唯一骨血。昭碧霞過世后,伯庸夫婦很希望儿子在郢都能續弦生子,承繼屈氏之煙火;同時他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倘屈平再續也只生女而不生男,便招小嬃之夫入贅屈門。當小嬃与向國棟訂親時,以此作為重要條件。向國棟兄弟六人,其父母欣然應允。小嬃來汨羅尋見父親不久,便將祖父母的這一心愿及她与向國棟的婚姻詳敘一遍,屈原聞后雖甚感欣慰,但當時卻并未明确表態,故在這臨終之際,有必要在遺囑中重點申明。
  掩藏好了遺囑之后,天光已經大亮,太陽快要出山了。屈原先吹熄了屋內的燈盞,然后走到外間舀一盆清水再次洗臉,為的是洗淨滿面淚痕,不讓女儿生疑。盥洗之后,他又在正間靜靜地站了一會,想想還有些什么未盡之事或處理得不甚周到之處,然后返回西間,踱至女儿床前輕聲喚道:“儿呀,快快起來,今天是端午節,華夏大地處處皆祭圖騰,爹應友人之邀,欲到遙遠的地方去主祭。你給我縫的那件長袍置于何處?快些拿來我穿。”
  小嬃聞听爹爹喊她,一個骨碌爬了起來,翻身下床。她知道爹爹要穿著自己親手縫的袍子過節,還要出遠門去做客,主祭,甭提心里有多高興啦,急忙打開木箱,將折疊得規規整整的長袍,雙手捧著交給父親。
  屈原接過長袍,抖開,穿好,又把切云高冠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后將那柄陸离長劍挂在腰間,似欲出征的將軍。
  小嬃見父親的精神較前好了許多,又是一陣欣喜,她一邊往灶里填柴煮飯,一邊輕聲地哼起父親的詩句來:“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女儿想用父親自己的詩句去勸他不要過度悲傷,保重自己的身体。屈原听了,苦笑著點了點頭,步出門去,到低矮的以茅苫頂的廂房里牽出了那匹清瘦的白馬,請女儿幫他將那裝有石鎖的被套抬上馬鞍。被套為何竟有這般沉,小嬃詢問內裝何物。屈原告訴女儿,是一位練武功的叔叔托自己請石匠毛老爹加工的一對石鎖,今日順路,給他捎去。小嬃不疑,攙扶爹爹上馬,哀求似的說道:
  “爹千万要小心,定要早點回來呀!……”
  屈原點頭應道:“知道了,你要照管好家……”說著珠淚兩行,滾落在馬背上……
  小嬃見狀,頓時心里一惊,仿佛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禍事,打算勸住父親不要出門,但父親一揚馬鞭,白馬已到了濯纓橋頭,剎那間便不見蹤影了。小嬃悵然若失地爬上了玉笥山,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墩上向著爹爹遠去的方向眺望,眺望,許久,許久……
  屈原打馬跑了一段路程,然后緩韁而前,沿著汨羅江堤向西南方向走去。一路之上,百姓們看到屈原憔悴的面容,枯槁的形体,沒有一個不感到痛心的,大家不斷地和他打著招呼,詢長問短,但今日屈原的話卻特別少,很令眾人吃惊納悶儿。
  一位漁翁手拿漁网,站在江邊問道:“大夫,近日身体可好?您可千万莫太傷心了啊!”屈原點了點頭。
  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剜野菜,見了屈原,硬是要拉他進屋去歇一歇,屈原搖了搖手。
  正在這時,曾經將屈原安置到桃花園去避暑養病的那位老漁父從湘江打魚歸來,見了屈原連忙迎上前去,心急火燎地說道:“听說秦軍要過揚子江了,我們可往哪儿逃啊!……”屈原望著老漁父滿臉憂傷的表情,嘴唇動了几動,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咬了咬牙,猛然把韁繩一勒,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那馬騰起四蹄,一眨眼就跑出了很遠,很遠……
  不知跑了多久,多遠,那老白馬又漸漸放慢了腳步。屈原回憶著一路上百姓們的問話,兩眼失神地望著靜靜西去的江水,想到自己無力回天,救國救民,不禁又流起淚來。馬蹄踏在干枯的路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響:殼、殼、殼、殼……
  屈原騎著馬又朝前走了一陣,太陽被厚厚的、堆積若山的云層所遮掩,所吞噬,天色頓時陰沉下來,人仿佛墜入巢穴窖窟之中。起風了,風勢甚猛,愈刮愈凶,大有欲將天地翻轉之勢。江水洶涌,江濤咆哮,瘋狂地撞擊著堤岸,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喧囂,一排排濁浪在江面上翻飛,奔騰,追逐。善識气象的漁民們急忙收网,將顛簸欲翻的小舟划向岸邊。這時的屈原,騎著白馬已經走出了三十余里,攀上了羅淵的北岸峰巔。他的袍帶早已被風扯斷,他那灰白色的須髯在尖利的狂風中飄舞。巍峨高聳的峰巔上飛沙走石,樹倒枝折,人畜難以立穩,然而緊眯著雙眼的屈原,此刻倒覺心池平靜而安詳,大約因為這里便是自己真正的歸宿,暴風雨將臨之際,是自己歸去的最佳時刻……
  屈原素來文靜儒雅,這是他的性格特征,如同他那洁身自好的品格,好修飾打扮、“日三濯纓”的生活習慣,一生都不曾動搖過,變更過,然而有生以來,他從未象今天這樣從容,這樣鎮靜,這樣坦然,毫無生的留戀,死的悲哀,正所謂“從容就義”,“視死如歸”。他翻身下馬,攀上懸崖的頂峰,面對巨谷深淵而立,上頂天,下柱地,巋然崛聳,似巨峰,若山崖,類石雕。云愈來愈黑,愈來愈低,凶神惡煞般地直壓下來;風愈刮愈猛,愈刮愈狂,似欲將整個峰巒裹攜而去;淵愈來愈深,愈來愈險,象怪獸張著的血盆大口;水墨綠陰森,翻卷折騰,似群獸圈于欄中,一心欲沖決而出,撞擊得那淵壁山崖搖搖欲墜。屈原踱至崖邊,面向西北,仿佛見到秦兵已渡過揚子江,長驅直入,往南方奔來,遍地烽火,四處狼煙,尸骨狼藉,血跡斑斑;洞庭湖上濁浪排空,玉笥山頭烏云滾滾,腳下則是山搖地動,泥沙軟綿;舉首環顧,天是昏濛濛的,地是黑沉沉的,整個寰宇渾濁不堪!……面向西北,屈原依然是面向西北——那是郢都的方向,也是秭歸与樂平里的方向,他先簪筆磬折,佇立許久,許久。然后行三拜九叩之大禮,這一切,他做的是那么從容不迫,那么恬然自如。誰都得承認,屈原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然而由于感情的极其丰富和性格的特异,他卻女人似的易傷感,常垂淚,然而在這彌留之際,他的腮幫卻未挂一滴淚痕,也許為國為民為天下、為自己的不幸和坎坷經歷,他的心早已揉碎,淚早已流干;或者“從彭咸之所居”是他的最佳選擇,自覺主動地自蹈死地,樂而從之,欣然前往,故而不憂,不傷,不悲。拜過之后,屈原用盡平生之力將被套從馬背上掀了下來,從中取出石鎖和麻繩,用麻繩系緊了石鎖,一頭又系緊了自己的一只腿,然后抱起那對碩大而沉重的石鎖,縱身躍入羅淵。這是何等惊心動魄的一躍啊!就在這縱身一躍的剎那間,一道耀眼的閃電蜿蜒長空,轉瞬即逝,炸雷落地,只震得山崩地裂,峰巒坍塌,鞭杆子雨直刺惡壓,雨鞭無情地抽打懲罰著這個罪惡的世界。正當這風暴雨狂之際,一顆明星划破鉛灰色的蒼穹,流向西北——她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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