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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瑪麗恩·德·洛爾姆》


  七月革命廢除了出版檢查,先前被禁的劇本都先后上了舞台。法蘭西戲院記起了雨果的《瑪麗恩·德·洛爾姆》。八月初,馬爾斯小姐同阿爾芒、費爾孟兩人來訪作者。時机是再好沒有的。被醒理十世親自查禁的第四幕,應著政治上的報复心理,成功的把握必然更大。但是作者謝絕了,說正是為此,他不能拿劇本出來上演。他說:雖然自從成人的年齡以來,自己一向抱著進步、改良、自由等主張和信仰,并且自信平日所作所為,很足以表示自己的忠實。一年以前,《瑪麗恩·德·洛爾姆》問題,就是一個明證。然而他終于不能忘記,自己最初的政治思想,對于國家前途所抱的希望,是帶著保王色彩的。他不愿日后的人,議論他的已往,雖然是錯誤的已往。因為那時候,自己确是本于良心,以為抱著公平的主張的。并且以后的一生,也就只希望能如此做去。這一次七月革命成功,人人稱快,然而他覺得他的筆只可以隨了大眾,贊美人民,而不可以附和他人,攻擊國王。
  但是,革命的時期,局面一日千變。一八三一年初春,受人攻擊的國王不是查理十世,而是路易· 菲力浦了。雨果不能拿出《瑪麗恩·德·洛爾姆》來上演的苦衷已自然消除。
  作者無意再去法蘭西戲院。那里的看客、辦事員,甚至于演員都沒有好意相待。經理戴祿爾一個人确乎很和气,但是他的力量有限,事權不能統一,那里的負責人互相猜忌,局外人不知道向誰接洽好。《愛爾那尼》的作者有經驗,深知一個全權的經理非常重要,于是選擇了圣馬丁門戲院,該院新經理克羅斯克埃已經來同他接過頭。
  一听見這消息,馬爾斯小姐立刻赶到作者家里。這次,她的態度非常謙和,說話胜如求情:這劇本理應屬于她的。唐娜·莎爾不過是《愛爾那尼》里第四個角色,而她演唱時態度的勇敢和堅強,作者是親眼看見的。現在瑪麗恩是劇中的主角了,她的賣力無用多說。可是無論她如何要求,終究不能挽回作者的決心。第二天,雨果一人在家工作,听見門上鈴響,置之不理。鈴又響一次,雨果仍舊不動,鈴響三次、四次,他從窗口探出頭去,想看看是誰,看見門前停著馬爾斯小姐的馬車。他夜來又考慮過,決定用圣馬丁門戲院,与其叫馬爾斯小姐再碰一次釘子,不如不開門的好。
  當晚雨果就同克羅斯尼埃簽訂合同,其中有兩項規定:
  “維克多·雨果須每年為圣馬丁戲院寫兩篇劇本,每篇的長度必須于上演的頭數日內足夠獨力支持全晚台面之用。
  如政府恢复出版檢查,不論檢查者是誰,克羅斯尼埃必須于廣告中申明,該院即將上演的雨果的劇本并未經過檢查;否則本合同作為無效。”
  這時圣馬丁門戲院正在排練大仲馬的《安東尼》,兩三天后,這劇本上演,得到了噪囂的成功。大仲馬的名聲,以《亨利三世》開始,到這時便完全穩定了。然而這成功卻有一點反作用:使青年們分了彼此。先前大家在同一旗幟之下,以《亨利三世》突破敵陣,以《愛爾那尼》攻克了碉堡。到這時忽然划了陣營:有雨果派和大仲馬派之分。從此以后,他們對付敵人,陣容不能一致,甚至還有互相攻擊的時候。
  安東尼上演的第二天,戲院里分配《瑪麗恩·德·洛爾姆》的角色瑪麗恩照理由陀梵夫人扮演。勒梅持爾已經脫离了圣馬丁門,狄蒂埃一角給了巴加奇,巴加奇似乎不十分高興。他希望演路易十三,因為這時他正演著安東尼,安東尼和狄蒂埃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兩個同是私生子,同是厭世主義者,巴加奇分扮兩人,其實是演一個角色。然而除他之外,沒有別人可以擔任。
  路易十三是劇本先前在法蘭西戲院被禁的主要原因,這一次几乎又在圣馬丁門戲院破坏了已成的局面。作者把這角色給了M·G·,經理要求不要給他。因為他和M·G·曾發生過意見,雨果不從,因此得罪了經理。
  排練的時候,陀梵爾夫人的和气,不是馬爾斯小姐含慍的面色可比,全台人,對劇本也個個充滿著同情和愛護。
  有一天,第五幕排練完畢,陀梵爾夫人挽了作者的手臂。
  “雨果先生,”她說,帶著她那副動人的微笑,“你的狄蒂埃是一個狠心人;我為他盡心盡力,而他掉頭不顧,就刑去了,連一句好話都不說。請你告訴他,這樣子是應該的。”
  在劇本第一次朗讀的晚上,梅里美也提出同樣的意見。作者被打動了,那天歸家,經過香榭麗舍的時候,決定改動狄蒂埃嚴冷的態度。
  青年們的熱烈,比《愛爾那尼》時代差得遠了。政治的興趣也分去了文學界的注意。有一部分人,只肯為大仲馬奮斗,所余的人數沒有擔當全部責任的力量。正廳兩旁的側廊就給了鼓掌班。
  舉行總排練的一天,全体人員精神渙散。經理沒有到,戲院里謠言四起,演員不能安心工作。上演的那一天下午,作者到院里,巴加奇對他說:
  “你知道么,我們給賣了?”
  “這怎么說?”
  “克羅斯尼埃將戲院出賣了,所以他昨天沒有來。我們今天就沒有台主。”
  “他總賣給什么人的。”
  “新台主明天才進院。今天的事就只好到哪里算哪里,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听指揮。”
  全戲院亂得一團糟。在演員和職員們心中,明天戲院的新台主,比當夜上演的劇本重要的多,作者回去吃了晚飯再來,正要開台。陀梵爾夫人在幕眼里向外窺看。回頭過來,滿面含怒。
  “嘿,你們看吧,好漂亮的看客!你們想想,世上也有這樣傻瓜,肯在一篇劇本頭一次上演的第二天買戲院!劇本的成敗,還在克羅斯尼埃心上么?他只要今天的戲賣錢。現在賣的是滿座,我看正廳里那些面孔就明白了。他們是在馬路上二十法郎買一張票的。你們看吧,吃苦頭的是我們。”
  “夫人,”作者說,“這一怒使你精神格外抖擻,今晚你一定演得特別出色。”
  但是這一句恭維話并不能消除她的惱怒,她仍舊用不堪入耳的話咒罵著舊去新來的兩個台主。
  維克多·雨果有了《愛爾那尼》的經驗,這次看著台幕上升,處之坦然,仿佛劇本是別人做的一樣。
  第一幕是成功的。第二幕看客的態度比較冷淡。第三幕,陀梵爾夫人扮的席美納欠整齊,讀《熙德》的几句詩,也沒有精神,只有賽雷演的葛拉齊歐倒博得了相當的彩聲。到第四幕,全劇方才重振精神,能紀伯爵的一段說話感動了整個戲院。陀梵爾夫人向路易十三為狄蒂埃求赦的一節演得非常哀婉。然而第五幕,狄蒂埃和薩佛尼的對話又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狄蒂埃說的話,句句使人笑,薩佛尼說的話,句句惹人噓。但是陀梵爾夫人一出台,說白和做工,這樣的真切,這樣的悲痛,這樣的動人,使全院的男人個個鼓掌,女人個個流淚。陀梵爾夫人說下面几句話的時候,那聲音是無法描寫的。
  听我說,
  依了我吧,——你曉得我的性命就在你身上。
  由你打也好,拋棄我在這火坑里也好,
  踢我,踏我也好——只要你快些逃。
  巴加奇起初有些沉悶,但是演到后來,寬恕瑪麗恩的几句話,卻說得极為動人。
  唉,不,我心都碎了,我太愛她。
  和她這樣決別,太忍心了。
  不,心已碎了的時候,還要裝出
  鐵石一般的面貌,真太難了。
  來,哦,到我怀里來吧!
  落幕的時候,場里曾有一陣噓聲,然而讓彩聲占了上風。一部分看客熱烈地呼著作者的姓名。
  克羅斯尼對作者祝賀,談到看客的噓聲,顯出滿不在意的樣子,表明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
  “請放心,”他說,“這不打緊,我只勸你多斷几個頭。”
  作者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解說,他曾關心到,全劇里,“頭”字用得太多了。
  《瑪麗恩·德·洛爾姆》的寫成是在《安東尼》之前的,這有鄉間圣母堂路和法蘭西戲院里的兩次朗讀作證,但是一部分報紙硬說雨果抄襲了大仲馬。《瑪麗恩》只演了四天,巴加奇生病,就停演了。接著因閘貝利埃和波蘭的兩次暴動,戲院不能開門。這時正在盛夏,上演的第一天就是八月十一日,有這种种原因,戲院的收入不及《愛爾那尼》遠甚。
  然而《瑪麗恩》雖不象《愛爾那尼》的那樣哄鬧,也曾有一番爭執。擁護劇本者的熱烈,是大不如前了;當年法蘭西戲院的那班英勇的青年已經斂跡了。戲院的新經理人只到院里來看了一看,就把院事交付了代理人,而這個代理人是一個老派的滑稽劇家。
  還有一樣不同的地方,陀梵爾夫在幕后,以作者非常和藹,但是到了台上,反不及馬爾斯小姐堅強。她受不慣這一种持久的斗爭,做到中途,就顯出認輸气餒的樣子。實在是她的才藝也不同,沒有頭兩天看客的擁護就不行,平常不大識得文藝戲劇的看客,引不起她的精神。
  作者為M··G·疏通說情的事倒收了很好的效果。自始至終沒有松懈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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