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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庇爾格拉夫》


  作品中之一是一本新的詩集,《光与影》。如果我這部書是一部文藝批評,那它就有了頗大的漏洞,我几乎沒有談維克多·雨果先生的抒情作品;但是,我的任務不在評判他的著作,而在敘述。讀者早應看出,我在書中不作一句欣賞贊揚之詞。這是維克多·雨果先生創作生活的敘述,我應該對關于曾經引起爭論,經過變故的作品特別說得詳細。文藝活動上的變故多發生在劇場里;這里真正困難所在,也是維克多·雨果先生的評价爭執最多的地方。作為抒情詩人,他是第一集短歌起便被群眾接受了的;這种胜利每出一集擴大一次;《東方集》、《秋葉集》、《暮色之歌》、《內在聲音》、《光与影》、《靜觀集》都曾有人尋過疵,但這樣的人數甚微;其次,批評書的人總不及批評劇本的人力量大;他們沒哨子,不能三四人個一聲噓嘯划破滿堂采聲,駭退演員的勇气,破坏觀眾的情緒,毀坏劇本的面貌;他們無法在故事完結之前,逼人落下幕布;書盡管受攻擊、反對、辱罵,依然存在著;惡意的讀者不能阻撓善意的記者;激烈的批評常起宣傳作用,書受到的攻擊愈猛,再版卻愈快。
  因此,關于《光与影》、《論萊茵河》等等我都沒有什么東西好說。我現在一徑就談《庇爾格拉夫》。這《庇爾格拉夫》的演出是維克多·雨果先生戲劇便作生活的最后一個插曲。
  《庇爾格拉夫》于一八四二年十月寫成。十一月二十日拿到法蘭西戲院朗誦。這次作者對戲院只能表示感謝。全体演員,經理比洛茨,秘書佛德伊個個熱心擁護,毫無二意;但是,在一部分觀眾中,作者遇著了巨大的抗拒。
  政治問題也夾雜在里面。我前面講過,從專制傳統和革命勢力的妥協中產生出來的新興王朝,在雨果看來,是合法王權過渡到人民主權的有效辦法。在理論上他已經是共和主義者,但是他沒有反對路易· 菲力浦的實際理由。只消專制君主接受進步改革,他同意共和政体的延期實現。他甚至沒有參加憲法所允許的反對党。下面的信是一八三三年七月寫的,可以說明他當時的思想情況:
  “部長先生,
  我給你寫信,不是為我本人,而是為別人,甚至要以說是為你,因為寫信告訴一位部長那里有善用權力的机會,就是對部長做出貢獻。
  事情很簡單,也很容易辦。
  日報《一八三0年的革命》的主筆安東尼·杜萊先生因犯了新聞法,此刻囚在監牢里,還須二十一個月才滿期。他被囚在福爾斯。我剛去看過他;我不是夸大,他真正地受到虐待,被剝奪了一切權利,受著和盜賊、苦役犯一樣的管制。但是,最難忍受的是,他不能和家人見面。他的家族住在杜埃,有母親、妻和一個孩子。杜埃有一所監獄。他曾寫信給掌璽大臣,要求移轉到杜埃去。掌璽大臣把他的請求轉到你處,此刻就在你的辦公桌子。請允許我為他說一句話。他并不要求寬赦、或者減刑。他只要求讓他時時擁抱他七十三歲的老母、年輕的妻和抱病的孩子。我想你不會拒絕。
  至于我本人,部長先生,我此刻不屬于任何一個政党。我對所有的政党一視同仁。我對法蘭西、對進步,滿怀著熱愛。有時擁護執政党,有時擁護反對党,這看哪一方的行動有利于國家而定。我說過,我不屬于任何政党,我只熱烈地希望所有的政党互相諒解。同時,我給政權在手的人一個勸告:對政權已不在手,或尚未在手的人要寬厚相待。
  請你接受我崇高的敬意,部長先生。”
  四個月后,《國王尋樂》被禁,作者曾震怒一時,但不久就恢复了平靜狀態和寬容收情。一八三上年(《米拉波研究》)他重申前意,說:“在我們的時代,一切意見都可以提;但是賢智之士應該對整個時代抱善意的看法。他應該怀抱希望、信任和期待的態度。他應該尊重理論家的的緩慢,因為思想的發展是不快的;尊重實踐家對現實事物的狹窄而有益的執著,沒有這种執著,社會便會在層出不窮的嘗試中瓦解;尊重熱烈的爭論,因為從這里邊能產生丰富的效果;尊重實利主義,它的精打細算能代替信念,維持事物的聯系;尊重執政派,等待他們從黑暗里向光明摸索;尊重反對派,受了他們的鞭策牛方才耕田;尊重中間路線派,由于他們,過渡時期才減少了震撼;尊重极端派,他們刺激了思想——文明的血液——的傳播;尊重保守派,是他們保存了殘余的根苗;因為他們穩健;尊重青年人,因為他們有耐性;尊重一些人,因為他們正在工作;尊重另一些人,因為他們愿意工作;尊重一切的人,因為個個都要克服困難。”
  四年之后,一八三七年(《內在的呼聲》序),他的目標依然未變:“一切党派, 我取其正義的方面,不取其惡劣的方面。”一八四0年(《光与影》序),他為詩人提出同樣的理想:“不參加任何一方,不受任何束縛。他的思想和行動完全自由。他對工作的人要以自由地表示親善,對危害社會的人自由地表示憎惡;對為人效力者表示敬愛,對受苦受難者表示怜憫,遇見欺謊,不問來自何方,他都能自由地加以阻扼;陷入了利害的泥淖的道義原則,他能自由予以拯拔;遇見鰥寡孤獨,自由地加以慰問;遇見忠孝義烈,自由地叩頭膜拜。他愛人民,而又不恨國王。”
  政權的形式,在他看來,只是次要;他深入事物的本質。他在“社會主義者”一詞出現之前就是社會主義者:“如果有一天,他在對十九世紀文明的巨大利益問題,通過報紙和論壇,全世界的智人展開討論的大會上,他有發言的机會,他只預備在議事日程上表示意見, 他將首先要求一點: 用社會問題來代替政治問題。”(《文哲雜論》)序,一八三四年四月)
  但是各政治党派都重視政治問題,而忽略社會問題。即在最進步的人看來,廢除死刑、世界和平、義務教育、儿童權、婦女權等都是詩人的夢想。他們也不承認一視同仁的、不偏不依的善意中立。一個人如不做他們的朋友,便是他們的仇敵。那時還占少數的共和党就抱著這种不妥協的偏激的態度,這也是被壓迫的少數不得不取的態度。在激戰的飛塵中他們觀看不清,自從一八二八年(《死囚末日記》)即已成了社會主義者的維克多·雨果,在民主主義上,他比社會主義者還前進。他們觀看不清,他們是對自己人開火。《民族報》還停滯在阿爾芒· 卡萊爾的政治綱領水平:政治上進步,文學上后退。他憎恨戲劇,只賞識“大朝代”的悲劇。
  時代也是于古典悲劇有利的。高乃伊和拉辛依靠一個杰出的女伶,拉仙爾小姐的才藝,恢复了舊日的地位。正在《庇爾格拉夫》排練之中,一個青年從外省來到巴黎,囊中帶著一篇悲劇。它有兩點迎合時代的特征:第一是篇悲劇,第二是以民主義義為題材。故事是旦爾庚王族的被逐,和羅馬共和國的成立。巴黎人士立刻占有了這篇劇本和它的作者。《呂克雷斯》在全巴黎的沙龍里公開朗誦,到處受到歡迎。人們已經有了拉仙爾小姐,而今又來了賁莎、悲劇到了完全光复的時候,路易十四也复活了,而這一切都是在共和國的名義之下產生的。
  觀眾也不知不覺被吸引過去。二十五年以來,他們老听見一個人的名字,有些生厭;一旦換了新人,頗覺快意。
  愛多華· 紀埃里,當時任《傳信者》文藝欄主編——此報久已停出,寫了一篇文章,題名《亞立斯蒂特》,論述其事,說,巴黎和古時的雅典一般,放逐了久享盛名的英雄,立論甚是精當。
  雨果成了過時的角色,賁莎才是時代的驕子。先前新劇的演員也都投降了悲劇。巴加奇和陀梵爾夫人在《呂克雷斯》里擔任了主要的角色。
  再則,《庇爾格拉夫》也實在難演。劇中那些史詩式的人物,超過了尋常標准,非有特出的演員不能演。濮梵萊扮演夏伯,喬福羅扮演渥貝爾,李齊埃扮演巴爾勃魯斯,各人發揮才力,盡心表演。德囊小姐扮演萊洁娜也极為動人。無奈劇中人的气度過大,無人承當得住。拉仙爾小姐在審查委員會(全体男女藝員都出席了)朗讀劇本的時候,表示非常欽佩,但是沒有要求擔任貢禹馬拉,雨果也沒有請她擔任。拉仙爾小姐正年青,不怕面上划几條皺紋。雨果曾請喬爾治小姐扮演這個角色,是喬爾治小姐自己向作者要求的。如果由她演,倒是個絕似的貢禹馬拉;但是演員中反對甚力。雨果改請陀梵爾夫人,陀梵爾夫人記起上次所受的怨气,要求先作社員才肯參加,院方拒絕了陀梵爾夫人而接受了梅林格夫人,梅林格夫人演這一角也很不坏。
  第一場演出,成功了,但場面很冷。從第二場起,觀眾就表示反對情緒。噓聲和笑聲,雖不及《愛爾那尼》,但每晚都扰亂了場面。爭吵和沖突都有。演員和院方卻勇敢地盡心地支持劇本,直到最后一天。
  報上的評論大半是反對的。只有愛多華· 紀埃里一人出力地擁護它。戈蒂耶在《出版報》上寫了兩篇熱烈頌揚的文字。
  《庇爾格拉夫》之后,雨果离開了戲院,雖然他手頭還有一篇近乎完成的劇稿《雙生子》,是一八三八年寫的。他覺得將自己的思想拿出來,受這類無謂而不負責任的毀辱,十五年來怨仇不解,甚是不值。況且,從今以后,雨果上了政治論壇,沒有再乞靈于戲台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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