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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鵬鵬巧遇若英姑娘——日后的歡喜冤家


  劉成忠治績斑斕,余暈暉燦燦。惠濟河上游浚妥后,成忠成了河南省治河的能員,撫台又借重他勘察賈魯河河道,并督辦惠濟河下游的浚治工程,直至安徽亳州境內的渦河。這一段河道都在歸德府境內,撫台索性命他暫署歸德知府,以利指揮。惠濟河全程浚通后,不但開封城內水患消除,全城官民皆大歡悅,還可循渦河以達淮河,商貨運輸行旅往來莫不稱道劉知府的功德。
  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年),歲在辛未,适逢丑未辰戌三年大計之年,撫台專門為成忠上了密保,加了個“治績卓异,剿捻有功”的考語。要知道這“卓异”兩字在大計考語中列于一等之上,是花了金子也買不來的。于是一道諭旨下來,成忠晉京引見之后,放了河南南汝光道實缺道台,究竟府多道少,何況尚有許多京官直接外放的,府台升道台雖只升了半品——從四品升正四品,卻是做官的一大關口。過了兩年開歸陳許鄭道道台病故出缺,成忠調任過來,統轄開封、歸德、陳州、許州、鄭州五個州府,三十余縣,兼理河務,道台衙門設在省城,成忠一家又回到開封來了。
  省城依舊而人事全非。撫台大人早已換了李鴻章的心腹幕僚,在剿捻中總辦后路糧台大大出過力的錢鼎銘,那個以“目不識丁”圖章炫耀于人的傻大個儿張曜,奉旨去西北受陝甘總督左宗棠的節制,鎮壓回民起義,蒙旨升了廣東提督,還要隨左進入新疆,平定叛亂,一去就是十五載。曾國藩死了,李鴻章成了遙執朝政的直隸總督,并且開始興辦洋務,盛宣怀入了李幕,成了李的得力助手,這一年創辦了輪船招商局。此時洋務運動還僅僅限于官督商辦企業,鼓吹者少,支持者尤其少而又少,而冷潮熱諷或頑固反對的則多而又多,縱然威望如李鴻章,也感到十分孤立。
  家庭之中兩個儿子都長大了,孟熊這一年二十四歲,早已娶妻生子,可是鄉試兩試不中,心灰意懶。孟鵬也十七了,長得方面大耳,厚厚實實,已給他訂下了親,是六合外祖母家作的大媒,婦方姓王,還沾些親,也是當地名門大戶,商定今年鄉試之后完婚。無奈孟鵬書雖讀了不少,只是心頭太活,今天喜這樣,明天愛那樣,拿拿放放,不能專心,河南各地古跡名胜去過不少,就是安不下心鑽研那叫他頭疼的八股文章。今年秋天正是三年一次的鄉試之年,孟鵬已是秀才底子,老爺子囑咐他用功勤讀,准備應試,希望弄個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雙喜臨門,還不知能中也不?
  孟鵬人長大了,也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以為過去按家譜“遠”字輩排名的“震遠”和家中常用的“孟鵬”都太古舊,于是自說自話改名為鶚,字鐵云,他的一生中也不知取過多少古怪的名字,如夢鵬,云摶,云臣,公約,篔湍,常用而又知名的便是劉鶚和鐵云。
  從這回書起便改以鐵云來稱呼這位鵬鵬小少爺了。
  卻說鐵云這一天啃那前科的鄉試程墨,讀得頭昏眼花,兩耳嗡嗡,全不曾進得腦中。看那窗外,春光煦煦醉人,紅杏艷艷地冒出了牆,貓儿在屋上懶洋洋地晒太陽,一步一伸懶腰,還呼啊呼地翹起了長須須,似真又假地撕打胡鬧,把鐵云的心都逗活了。合上書,戴上黑緞小帽,揣了些零碎銀子,索性上街去遛遛腿儿。來到相國寺廟前廟后書舖古玩店消閒了一會儿,空著手又走了出來。看那耀眼的太陽還在天上高高挂著,回去尚早,而春意融融,渾身似有使不盡的气力,不如去城東北角十三層鐵塔(相國寺塔)登高遠眺,舒展一下筋骨。于是出了相國寺東便門,乃是馬道街走不多遠,忽見一個姑娘捧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從一家當舖出來,低下頭,只管往前邊走去,邊走邊抹眼淚。看她嬌小身材,穿一套藕白色大襟襖褲,白布滾邊,梳了個雙螺髻,髻上也插了一朵白絨花,似是戴孝的模樣,不知為什么哭泣。鐵云好奇地慢慢跟著她轉了兩個彎,來到斐坊公胡同一戶住家門口停下,那姑娘想推門進內,卻又縮回了手,只是站在門邊發呆,那淚珠儿就默默地一顆顆滴落下來。鐵云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叫了一聲:“姑娘!”
  姑娘抬起淚眼,吃惊地打量鐵云,那一幅又白又嫩几乎掐出水來的瓜子臉,那一雙三分媚七分俏似惊又恐的黑亮的眸子,裹著淚水益發顯得令人愛叫人怜,鐵云也不由得吃惊了。他長到這么大,除了從小依偎在母親和三姐的身旁,以及几個使喚丫頭老媽子之外,很少接触女人。十七歲的少年,一种朦朧的對于异性的愛慕,忽然在這位美麗的姑娘面前被喚醒了,他張嘴結舌,要問的話被眼前比他略小一些的少女那清素驕人的光輝鎮住了,好一會,才愣沖沖地說道:“姑娘,你有什么難處?我能為你出力嗎?”
  姑娘猛地抹一下眼淚,掉頭道:“不要你管!”
  鐵云耐住性子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道台衙門的,我誠心誠意想幫助你。”
  姑娘又盯了他一眼,見這個書生穿一件灰呢夾袍,外罩天青色馬夾,老老實實,不像是個坏人,也許是道台衙門文案上的小小書吏,于是撇了撇嘴,說道:“我媽病了,我要請醫生,你會醫病嗎?”
  “會啊!我讀過好多醫書,我爸爸會給人看病,我也會。”
  “你爸爸是醫生嗎?”
  “不,他是道台。”
  “什么道台?”姑娘呆住了,一時想不出“道台”是個什么行當。
  鐵云沒有笑,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台就是道台衙門的道台,他能管知府,管知縣。”
  “也能管主簿?”
  “那當然,主簿是九品官,比知縣小,道台可是四品。”
  “那末,”姑娘抹干了淚水,亮亮地睜大眼,又端詳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嘴道:“你是道台少爺?”
  “不敢當。”
  “你真能治病?”
  “誰騙你。”
  “好,那你隨我進來!”
  姑娘引鐵云進門,穿過小小的過廳,從左耳門進內,乃是一座窄窄的院落,朝南正房三間,東廂數間下房,其中一間素幔高懸,赫然停了一具黑漆棺材,棺頭上題了“河南祥符縣主簿衡公之靈”,牆上挂了几幅挽對。姑娘淚汪汪地歎了口气,說道:“我家姓衡,那是我爸爸的靈柩,已經故世大半年了。”
  鐵云吃了一惊,心中仿佛明白了三分,于是跟隨衡氏姑娘來到北屋檐下,姑娘道:“媽,我請醫生來了。”東屋傳出一位婦人虛弱的聲音:“若英,這么快就回來了?快請醫生堂屋里坐,我就起來。”
  姑娘踏進客堂,說道:“媽,不用起來,醫生會進來給你診病的。”
  客堂中一張方桌,几把椅子,若英朝鐵云嫣然一笑,點頭示意:“你坐吧。”便掀帘進東屋去了。靜了一會儿,好似娘儿倆在嘀嘀咕咕說話,衡母先是一聲聲的歎息,忽然惊訝地冒出了一聲:“啊呀,罪過,你怎么把道台少爺請來了?”
  “媽,不要緊,他還小哩,也不過比我大兩歲罷了,是他自己定要來的。”
  “真會治病嗎?”
  “讓他試試吧,我扶你坐起來。”
  稍過一會儿,若英掀帘朝鐵云點了點頭,俏皮地說道:
  “道台少爺,請吧!”
  鐵云窘道:“姑娘,我叫鐵云,叫我名字吧。”
  “好吧,鐵云少爺,請進來!”
  鐵云進了東屋,見雕花大床上靠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面容清瘦憔悴,似乎不胜凄苦。若英道:“媽,這位就是鐵云少爺。”
  衡母欠身道:“少爺,小女不懂事,怎么可以惊動了您。”鐵云作揖道:“莫怪姑娘,是我自己愿來為伯母診病的。”
  若英端來一張椅子,鐵云見過父親為人治病,望聞問切那一套都是會的。當下默坐床邊,請衡母伸出左手,若英為母親卷起袖口,鐵云學著老醫生那樣,伸出三個指頭,閉上眼輕輕地似按非按,屏息凝神,從指端感覺病者寸關尺那地方微微跳動著的脈膊,診了好一會,又換了手,方才看了舌苔,也不問病情,說道:“伯母此病可是心悸厭食,四肢乏力,虛弱多汗,神思恍惚,寢不能眠,眠則多夢,以致周身倦怠,日漸消瘦,恐怕已有多時不能起床了吧?”
  “是啊,是啊,說得一點不錯。”若英喜道:“媽,看不出我請來的竟是一位行家。”
  鐵云道:“姑娘說笑了,其實伯母并沒有大病,不過是家庭有了變故,陡遭刺激,一時心神潰亂,失了常態,但能寬心靜養,勿憂勿慮,再服几帖固本培元的藥,自能恢复元气。”
  衡母歎道:“老婦的病根都被少爺說中了,不瞞你說,我家原籍江蘇淮安,后來遷居揚州,先夫在祥符縣做主簿,女儿若英是我家掌上明珠,今年十五歲了,從小仆婦丫環服侍,何曾吃過苦。不料先夫緝拿盜賊,辦事認真,被仇家暗害了,縣大老爺捕拿凶手,至今沒有下文。本打算喪事斷七,扶了靈柩回揚州安葬,誰知道黑心的男佣勾結了我的貼身丫頭,把辦喪事的錢和金銀首飾都卷得光光,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哪里捉得著?這一气一急,從此病了。剩下的廚娘丫頭,無錢供養,也都打發她們走了,可怜只剩了我們孤儿寡母在异鄉客地受煎熬,不但先夫靈柩回不得故鄉,就是我們母女也眼看落魄了。剛才命若英拿些衣服去典當了請醫生,卻又不值錢。阿彌陀佛,幸虧碰到少爺好心!”
  鐵云奮然道:“好官竟沒有人扶持,今后天下誰還敢認真辦事,我回去立刻稟報家父,一來為貴府緝凶,二來敦請各府州縣為府上籌集一筆還鄉安葬的費用和日后的用度,這事都著落在晚生的身上就是了。”
  衡家母女大喜,衡母連連點頭道:“磕頭,磕頭,多謝大少爺好心,我家母女終于得救了,先夫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的。若英,快給少爺磕頭道謝!”
  若英緋紅了臉,扭一扭腰,羞答答地瞥一眼鐵云,低下頭嘀咕道:“我才不磕頭哩,他年紀那么輕,也不過是個大孩子。”
  倒是鐵云慌忙向衡家母女打躬作揖道:“不用謝,不用謝,凡是有血气的男子漢都會這樣做的。我現在先開個方子,去贖藥要緊。”
  于是迅速寫了脈案,開了几味舒心安神活血通气的藥,又把身邊的零碎銀子都掏了出來放在桌上,靦腆地說道:“我這就回去見家大人,來不及去買藥了,煩請姑娘走一趟吧。這點銀子先拿了用,明天我再帶些銀子來。”
  “不了。”衡母慌忙搖手道:“少爺小小年紀,還不曾做事,不能用你府上的錢。”
  “不要緊,那是我自己省下的零花錢,你們不用,我也是隨便花掉了,何況發個公啟籌集盤纏也不是三五天就能湊齊的,目前用度還得開銷。”說罷便拱手告辭。
  “英英,你送送少爺。”衡母坐起身來千恩万謝地說道。
  若英送出堂屋,忽然住了腳步,低聲喊道:“少爺!”鐵云回身過來,若英臉紅紅地拈弄著衣襟說道:“你明天一定來嗎?”
  “一定來,明天一早就來。”
  “別騙我,我等著你。”
  若英水靈烏亮的秋波中,透出來靦腆的若隱若現的情思,似感激,似戀慕,眸子深處似有千言万語欲吐。鐵云見了,心中又是一動,不禁臉也紅了,著著實實地說道:“若英小姐放心,我怎么會騙你,今后我會幫助你的。”
  听到道台少爺親切地喚了她的閨名,這個從不曾被陌生男子叫過芳名的少女,騰地又涌起了兩朵紅云,偷偷地瞥一眼鐵云愣乎乎的傻勁,竟然噗哧笑著,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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