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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若英和鐵云約法三章


  鐵云回到家中,父親還未下簽押房,便先來見母親。上房中笛聲悠揚,簫聲幽咽,正吹的是宋人柳永填的曲子《八聲甘州》,听得出是母親在隨曲輕吟曼詠,回蕩出一絲絲的雅趣,一縷縷的鄉愁,鐵云不覺駐足諦听:
  對瀟瀟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几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一霎時,簫收笛住,余音幽幽,猶在耳畔徘徊。听到上房丫頭春茵笑著在說:“太太近來總喜歡這曲《八聲甘州》,宋詞慢調,實在好听。”
  母親歎道:“你不知道,填詞的北宋柳屯田是南邊人,我家也是南邊人,八百年前他在開封填的詞,八百年后我們也來到了開封,一住多年,不曾回到南邊。你們听著,曲中唱道:‘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拍他的曲子,正是煞煞鄉愁啊!”
  另一個丫頭夏鵑笑道:“今年二少爺完婚,少奶奶也是六合人,太太何不帶了二少爺去六合迎親,不就回到南邊探望老太太了。”
  “是啊,我正有這個意思哩,還不曾和老爺定下來。”
  定親完婚的事,鐵云已听母親說過多少遍了,都不曾在意,好似与己無關。偏偏今天忽然震得耳朵嗡嗡響,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活潑可愛而又可怜的美麗少女,且喜且悲,既哭又笑,他熟悉這位少女溫麗可人的容顏笑語,好似一縷柔情把他的心拴住了,而從未見過面的媳婦只是一張白紙,教他如何想象?他愣住了,懊悔外婆多事,才十七歲就替他作了媒。他胡思亂想,站在窗前發呆,還是春茵出來傳話的腳步聲惊醒了他,慌忙舉步從春茵掀起的軟帘進了上房,叫了一聲:“媽!”
  太太還沉浸在對故鄉的怀念中,悠閒地坐在窗下翻閱本朝吳梅村詞《望江南》,“嗯”了一聲,也不抬頭,隨口問道:
  “有事嗎?”
  “媽,講一個极其凄慘的新聞給你听。”
  “哦?”太太閒著無聊,最愛听新聞了,放下書,說道,“鵬鵬,你不好好讀書,又到街上去听人家胡謅。”
  “媽。”鐵云坐下來道,“這是一件真事,就發生在我們開封城內,還是爸爸管轄之下的一個佐雜官的家中哩。”
  “那你說給我听听。”
  “開封府祥符縣有一位姓衡的主簿,是江蘇淮安人,寄居揚州。”
  “也可算是我們的同鄉了,難道是他家遇到不幸的事了嗎?”
  “是啊。這位衡主簿專管緝拿盜賊,廉洁認真,著實為地方除去不少江洋大盜,不料半年之前被仇人暗殺了。”
  “哎呀!”太太惊叫道,“好猖狂的強盜!那凶手捉到了嗎?”
  “沒有。”
  “衡家還有什么人呢?”
  “只剩下孤女寡母,無依無靠。”
  太太坐直了腰,連連叫道:“慘了,慘了,她們的日子怎么過啊,該赶快回南邊去投靠親戚才是啊。”
  “是准備終了七就扶柩回南,不料家中銀錢首飾,連同縣衙發給她家的撫恤銀子,全被一對沒天良的男仆和丫頭卷逃走了,她們如今流落在開封,回不得家鄉,度日如年,慘不可言。”
  “坏了,坏了。”太太心軟,不覺淚眼汪汪,歎道,“有這樣傷天害理的事!真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這家人也太苦了,偌大開封就沒有人搭救她們?”
  “有人搭救倒好了,偏是衡家母親病倒了,姑娘捧了一包衣服去當舖,想當些錢給媽媽請醫治病,那朝奉說是衣服不值几個錢,又扔了出來。姑娘出了典當,捧了包袱一邊走一邊哭,到了家門口還在哭泣,不敢進去告訴母親。”
  “啊呀,還在慢吞吞說新聞哩,快快,鵬鵬,快拿些銀子去送給姑娘請醫生。”
  “不用媽媽著急,早有一個過路少年去他家診了病,還送給她們一二兩零碎銀子。”
  “這位少年竟有俠義之心!可是一二兩銀子哪能濟事?”
  “那個少年又說要請道台大人發一份公啟,為她家籌一筆款子,好送她們回南邊。”
  “該!該!”太太止不住眼淚直下,說道,“想必那個少年不過是普通百姓,怎進得了道台衙門?還是媽來和你爸爸說吧,他一定肯做這件好事的。”
  “媽,那個少年不是平凡之輩,他和爸爸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認得媽,媽也認得他。”
  朱夫人呆住了,掏出手絹,拭著眼淚,一時轉不過彎來。
  鐵云拍手笑道:“媽,那個少年就是我呀!”
  朱夫人惊喜地一把握住鐵云說道:“鵬鵬,你竟是大人了,快說說,你是怎么認得衡家的?”
  鐵云說了經過,夫人一直念著“阿彌陀佛”,說道:“鵬鵬,你長到這么大,一直笨頭倔腦,不肯用心讀八股制藝,做父母的心都冷了,就這一件事做得絕好,不愧是我們劉家子弟,忠厚孝悌,臨危救人。等一會我和你爸爸說了,一定幫助衡家母女脫离困境。”
  鐵云高高興興地回到書房去了。正午時分,成忠從簽押房踱了進來,夏鵑服侍寬去衣帽,准備用膳。乘這當儿,夫人說了衡家丈夫因公遇害,母女落魄的經過,成忠听了也嗟歎動容,說道:“祥符縣主簿遇害的事好像見過一份稟帖,當時責成府縣緝捕凶犯,撫恤遺屬,不料衡家母女竟落到如此悲慘境地,實非我所料。衡某人在我屬下捐軀,我也有責任安撫遺孤,資助她們扶柩回鄉,才不致愧對死者。不過這件事還要問過祥符知縣才能作數,也不用興師動眾,就在開封府下屬各縣湊個千把兩銀子就夠了,一部分作回鄉盤纏,余下留作母女倆度日之用。不過需要有個可靠的人經手這筆捐款,莫被半途中飽了,還要派個妥當的人護送她們回南,才能叫人放心。”
  朱夫人喜道:“還是老爺想得周到,我們先在捐簿寫上一百兩開個頭吧。”
  成忠道:“很好,等一會我把祥符縣召來,這件事一總交給他辦就是了。”
  次日早膳過后,朱夫人又將鐵云叫到上房,交給他一包銀子,說道:“這里二十兩碎銀,你先送去給衡家母女度過目前難關,把爸爸安排捐款的事告訴她們,好讓她們放心。”
  鐵云應了聲“是”,提了手絹包,興沖沖來到裴坊公巷衡家住處。大門虛掩著,腰門卻是閂著的。鐵云的敲門聲樂得若英一股喜气從心眼儿直冒出來,怔道:“媽,他來了!”也不等母親回答,急步奔過庭院,拔閂開門,又羞又喜地□了鐵云一眼,格格笑道:“你真的守信來了。”
  鐵云也笑道:“那當然,我說過來,必是要來的,還帶來了莫大的佳音。”
  若英更是歡喜,興奮的笑容把白嫩的臉龐都熏紅了,閂上門,瘦伶伶的一雙金蓮,飛快地向前挪動,邊走邊回頭命鐵云:“別慢吞吞踱方步了,快把好消息告訴我媽。”
  若英一掀帘進了東屋,喊道:“媽,鐵云少爺來了!”
  鐵云跟著進了屋,向衡母作揖問候,說道:“伯母服藥后寢食可有起色?我看您的气色似乎好了些了。”
  “是啊,多虧少爺,好多了,能安心睡了,也能進食了,這是好久以來不曾有過的事,今天又勞你過來,快請坐吧。”
  “媽,鐵云少爺說有好消息告訴我們哩。”
  “阿彌陀佛,是少爺稟過道台大人了嗎?”
  “稟過了。”鐵云坐了下來說道,“家嚴都答應了,昨天午后已經召見了祥符知縣,把府上這件事叮囑他快快妥善辦理,一是發個公啟,向開封府屬各縣籌款,二是派個妥當的人經辦此事,三是再派老成可靠的人護送府上扶靈回鄉安葬。”
  “哎呀,道台大人為我們想得這么周到!”
  “還有,家慈昨天先听我說了府上的不幸,難過得都掉淚了,在家嚴面前,不用我開口,都是母親替我說了。她還說過要在善緣簿上先寫上一百兩銀子開個頭,估計合府官紳總能湊上千把兩,除了回鄉費用,剩下的留作日后開銷,所以伯母和姑娘都不用愁了,家嚴吩咐下去的事,沒有辦不成的。”
  衡母听一句,念一聲“阿彌陀佛”,听完了,眼淚也落了一大串了,抹著淚悲悲切切地說道:“想不到我們母女倆還能死里逃生,遇到貴府這樣的大善人,叫我們如何報答?”
  若英卻快活得拍著手笑道:“若是知道我們的道台大人和太太是好人,我早就該上轅門來求他倆老人家,也少吃了多少苦頭!”
  “傻孩子!”衡母嗔怪道,“你不認得少爺,怎能求到大人跟前?”
  鐵云取出手絹包,解開來是一堆碎銀塊,說道:“這包二十兩銀子是母親命我帶來送給府上暫作日常開銷的,務請收下,還說區區不恭,切勿見怪。”
  衡母鼻子一酸,淚珠儿更是止不住地滴了下來,用拳頭在枕頭上叩了兩下,哽咽道:“少爺,請代我回复令尊令堂大人,就說薄命婦人在這里磕頭拜謝大恩大德,今生若不能報答,死了也當結草相報。”
  若英這時見母親傷心,也有些淚水盈盈,然而也只一剎那,她又一昂首,倔強地說道:“媽,你別再哭了,今天我們受了鐵云少爺家的恩惠,日后由我來報答就是了,誰說我們就注定了沒法報恩了?”
  “唉,孩子,你若是男儿,將來僥幸中舉做了官,猶還可說,一個女孩儿,有多大能耐能償清這番天大的恩德。”
  “媽,我就不服气,女孩儿又怎么啦?我才十五哩,等我大了,將來到蘇州去學蘇繡,去上海學顧繡,一針針一線線,也要把這一大筆人情銀子還清!”
  衡母搖了搖頭歎气道:“英英,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但愿能有這一天,可是難啊。”
  鐵云勸道:“人生在世,誰沒有個難處?危難相助,都是應該的,何況施恩不受報,也是古訓,請不必放在心上。目前伯母養病要緊,待到款子湊齊了,護靈南下,那時存歿俱安,更應高興才是,旁的都不必想了。就是晚生見到府上脫离危難,也是非常欣慰的。”
  衡母贊道:“少爺,你是個實心實地的大好人啊。”瞅著鐵云看了一會,又向若英望了一眼,目光在他倆身上默默地來回□動,倒瞧得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衡母忽然意有所触,似乎不經意地問道:“少爺今年几歲了?”
  “十七了。”
  “娶過親了嗎?”
  “已經定了親,准備今冬完婚。”
  “是老親嗎?”
  “是六合外婆家作的媒。”
  “這很好,大概總沾上些親親故故吧?”
  “是啊。”
  衡母默然了,靠在床上暗暗想著自己的心思。若英笑道:
  “醫生,閒著無事,再替媽媽診下脈吧。”
  鐵云也笑道:“正該切一下脈,我竟忘了。”
  按完脈,鐵云喜道:“伯母究竟不是大病,心神安宁之后,藥物見效,脈象竟已大有起色,一兩天就可以起床了。”
  衡母呵呵笑道:“多謝少爺了,我很想馬上就下床哩。如今家中沒了佣人,買菜做飯煎藥都虧了若英,她又是做慣小姐,丫頭佣人服侍慣了的,真不忍心叫她這么受苦。”
  鐵云道:“府上如今生活有了著落,應該再雇兩個廚娘丫環服侍,不然也太委屈姑娘了。”
  衡母道:“這倒也不須另雇,原來打發回去的下人都是開封本地人,忠厚得很,走時哭哭啼啼不忍分离,只須再去請回來就是了。”
  衡母心安神怡,胃口漸開,很快就下了床。那邊為衡府遺屬捐款的事在分頭進行,這邊鐵云每天到衡家來和若英相聚,初時在堂屋中客客气气拘拘束束的敘談,以后熟了,便進了若英整洁清雅的閨房,少男少女,不免都有了感情,來時欣欣,去時悵悵,只恨相會時間太短促了。屈指算來,款子很快就會籌齊,運送棺柩的車馬人伕也都由祥符知縣差人雇妥,眼看就要分手,鐵云和若英都覺黯然難舍,卻又無可奈何。偶然的巧遇將他們兩人的命運撮合在一起,注定了今后將有三十余年的鴛緣,但目前難以自主的命運又迫使他們不能不分离。一個心中眷戀,一個情竇初開,眼波相接,肌膚偶及,便如触電一般,立刻心蕩臉紅起來,急急閃身避開,然而一會儿又如磁石吸引,不知不覺慢慢地又挪到了一塊,耳鬢廝磨,气息相聞,透過薄薄的羅衫,肉体的溫馨更使彼此陶醉,但差口唇相接,擁身摟抱了,小小年紀究竟還不敢有過分的舉動。但等听到有人走動的聲響,便惊然跳了開來,裝作一副正經面孔,說些不相干的話,遮人耳目。
  終于有一天,鐵云忍不住了,說道:“若英,听得母親說,捐款都收齊了,足有一千挂零,恐怕縣衙門就會有人到府上來商量行期,我想是不是和媽媽說一說,遲些日子再走。”
  “為什么呢?”若英朝他靦然一笑,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嘲弄似地□著他。
  鐵云窘了,結結巴巴道:“我想留你。”
  “我有什么好?”若英說出了口,忽然覺得失言了,臉紅紅地低下了頭只是吃吃地笑。
  “我也不知怎么的,有些舍不得你。”
  “那叫我怎么和媽媽說呢?”
  “你就說,就說……身子不舒服。”
  “扯謊,我身子好好的,不用上當舖,不愁錢,不愁病,我開心得很。”
  “好姑娘,你真的舍得就离開我嗎?”
  “我舍得。”
  “你也扯謊,我看得出來。”這回是鐵云理直气壯地叫了起來。
  若英沒話說了,忽然文靜地默默垂下了頭,偶而抬眼朝鐵云一瞥,半晌不曾說話,心中卻亂了起來。純朴無憂的心靈不知什么時候拴上了一個誠篤多情少年的身影,叫她痴迷,叫她動情。然而理智走入了她稍稍敞開的心扉,她又冷靜了,道台少爺已經訂了親,她迷戀著他做什么呢,于是歎了口气,身子朝旁邊挪了一挪,說道:“不要和媽媽說了,還是到時候就走吧。”
  鐵云吃了一惊,忙道:“若英,這是你的心里話嗎?”若英揮手道:“別講了,別講了,你還不明白為什么嗎?”
  “你是說我已定了親了?”
  “嗯。”
  “我還是要娶你。”
  “笑話,要我做你的小妾?”
  “不要說什么妻和妾,我會待你和嫡室一樣。”
  “那不行,我不能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的父親也是朝廷命官,你的恩情將來我會償還你的,可是我們還得分手!”
  鐵云發呆了,忽然醒悟道:“若英,你說得對,是太委屈你了,可是我們就這么分手嗎?”
  若英默默地不再作聲,淚水卻漸漸浮了上來。鐵云在屋中徘徊歎息了好久,不見若英說話,只得怏怏地告別走了。衡母從東屋出來,說道:“英英,怎么不送一送?”
  若英心中亂騰騰的,剎那間,只覺天地間空空蕩蕩,虛虛軟軟,身子無憑無依,沒個著落處,好似從此与鐵云分离的命運再難挽回了。她后悔起來,站起來向窗外喊了一聲“鐵云少爺!”鐵云不曾听見,已經開了腰門走了。若英猛地跌坐在椅中,放聲哭了,雙手捂著臉龐,讓淚水盡情地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衡母過來問道:“怎么鬧別扭了,把少爺得罪了嗎?”
  若英默默地搖了搖頭。“那末做什么哭呢?”
  “別問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求求你別問我了。”說罷又放聲大哭了。
  衡母知道女儿任性,只得等她哭停了,吩咐丫頭打水給她洗臉。中午,若英也不吃飯,和衣躺到床上,直到黃昏掌燈了才起來,卻像換了一個人,走到東屋,平靜地告訴母親:“剛才鐵云少爺說,款子已經收齊了,足有一千兩出頭,縣衙大概就會有人來我家送銀子,商量行期了。”
  “阿彌陀佛,終于有這一天了。”衡母捧著胸口做了一下禱告,沉思著喃喃自語道,“總不能說走就走,應該當面去叩謝道台太太,——然而就這么空著手去嗎,這太不近人情了吧?”
  她似乎自問自答,又似乎在和女儿商量,傷感的目光停留在女儿臉上,想從女儿會說話的机靈俊俏的眸子中得到回答。可是若英眨動著迷惘的大眼,動了一下鮮紅的嘴唇,卻不知從何說起。衡母收回了呆滯的目光,歎了口气,對女儿道:“英英,我們處境最最凄慘、几乎完全絕望的時候,你曾經說過,若是有人肯出錢幫助把父親靈柩運回家鄉安葬,就是給人家做丫頭,你也情愿,還記得嗎?”
  若英點了點頭,心頭猛地一酸,頓時籠上一汪淚水。衡母又道:“我家雖窮,不能白白受人家的大恩大德,縱然他們施恩不受報,我們卻于心不安。若英,你老實和我說,你喜歡劉家少爺嗎?”
  “媽!你怎么啦,干嗎問我這個?”
  “媽不是和你說笑,媽在和你談正經,你說啊!”
  若英低下頭,歎口气道:“喜歡又能怎樣呢?”
  “媽看少爺歡喜你,你也喜歡他,簡直難舍難分了,我們這一走,他心中必定難過,你也會感到不好受,媽說得不錯吧?”
  若英沒有糾正媽媽的話,卻又淚光閃閃的了。衡母歎道:“媽料想得一點不錯,我們就要動身了,所以少爺的臉上沒了笑容,你竟大哭了一場,都為的是分手的事。”
  若英被說著了傷心處,過來伏在媽媽膝上又嚶嚶哭了起來,泣道:“媽媽,我為什么要遇見他呢?冤孽啊!”
  “孩子別哭!”衡母為女儿拭去淚水,說道,“媽媽有個辦法,看你听不听。”
  若英抬起企求的眼光望著母親,靜靜地听著。衡母道:“你們倆小口子既然互相愛慕,我們又欠了他家的情,應該報答,何不就把你留在劉家,讓你們此生此世長遠相守,不好嗎?”
  “要我去做丫頭嗎?”
  “不會的,他家怎會讓你去做使女。”
  “那么做什么呢?”
  “嫁給少爺啊。”
  “我不,他已經定過親了。”
  “傻丫頭,我家現在遭了難,怎還能和他家門當戶對地攀親,不過做個側室罷了。”
  “我不,剛才已經和少爺說過了,我不做他的小老婆。”
  “呵呵,丫頭,你們倒是開通,小姑娘家已經和男人談起婚嫁來了。”
  若英羞赧地伏在母親膝上又笑又哭,辯道:“是他先說的,要我嫁給他,他舍不得我走。”
  衡母喜道:“少爺有這個意思就更好了。丫頭,做人家小妾是太委屈了你,可是你就看在為父喪安葬的報恩上,看在媽媽向你懇求,看在少爺人品心地好,看在你們倆情投意合可以永遠在一起,你就委屈些吧。總比替一個陌生粗野的人家當使喚丫頭,或者將來配了個不上不下,不尷不尬,不如意的郎君,雖則名義上是個正室,卻一輩子不趁心好多了。”
  若英的心被媽媽說活了,抬起頭來,惘惘然不知如何是好,拒絕吧,不忍心使母親失望,也舍不得丟開鐵云少爺,答應做小妾吧,實在于心不愿,不由得又伏在媽媽膝上哭道:“媽,女儿的命好苦啊!”
  衡母也哭了,泣道:“好女儿,爸爸走了,我家今非昔比,能有劉家少爺愛上你,又救了我們一家,已是非常的僥幸了,你就勉強做個犧牲吧,爸爸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的。”
  媽媽這話一出口,若英就渾身震動了一下,一陣眩暈,一身冷汗,知道沒有再推脫的余地,她的命運只能這樣定下來了,于是抱住媽媽哭道:“媽,女儿答應你了,你去向劉家說吧,可是女儿要向少爺提條件,他一一答應了,才能跟他。”
  “什么條件?”
  “到時候我會和他說的。”
  次日午前,衡母雇了一頂青布竹轎,帶了丫環去道台后衙拜見夫人。朱夫人听說衡家媽媽來了,心中高興,即刻命使女引入內廳,只見衡母風姿楚楚,儀態清秀,看上去也是知書達禮之家出身,只是眉目之間時露憂傷凄戚的神情,可見家庭變故的陰影依然濃重地籠罩在她的身上。衡母見了朱夫人便款款地拜了下去,說道:“妾身一家慘遭不幸,多蒙道台大人和太太援手解救,此恩此德沒齒不忘,今日特地登門叩謝。”
  朱夫人慌忙攔住道:“衡太太快起來,貴府不幸,我家老爺身為一方之主,安撫遺孤是義不容辭的,事情做得太少,太遲,心中只是內疚,哪用稱謝,快請坐吧。”
  賓主坐下,談了衡家不幸的經過,衡母便切入正題,說道:“妾身今日此來,還有一件事相商,請太太屏退左右,以便稟告。”
  朱夫人命丫環退下,說道:“衡太太若還有什么難處,盡管說吧,我一定幫你解決。”
  衡母道:“府上恩重如山,哪還再有什么請求!只是受恩太重,無可言報,區區此心,朝夕不安。妾身有一小女,今年十五歲,取名若英,聰明伶俐,不在男儿之下,為了報答府上大德,打算將小女送進府中作一名使女,早晚服侍太太,務求太太應允。”
  說罷站了起來,又欲拜了下去,朱夫人急忙攔住道:“罪過,罪過。令媛千金也是朝廷官員的女儿,怎么可以到我府中作下人,万万使不得。我家老爺為下屬作些應做的事,豈肯收令媛為婢女,那還有人性嗎?所以我說衡太太啊,你的心情我懂得,但這樣的話万不可再說了,免得傷了令媛的心。”
  衡母道:“既然太太這么說,妾身只能從命。我看小女与府上鐵云少爺年貌相當,性情相投,斗膽請求,愿將小女獻与少爺為側室,這是我所能報答尊府的惟一可能了,如果這一點懇求,太太也不答應,妾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
  朱夫人見衡母說得如此懇切,倒不好一口回絕。暗暗思量,衡母如此風度,其女必不弱,看來這些日子,必是鵬鵬和她女儿有了感情,才會這么提了出來。好在儿子遲早總是要納妾的,有這樣一門清清白白的良家姑娘做側室,必定溫順賢惠,和睦家庭,只是太早了些。想了一下,笑著道,“衡太太,你的一番誠心美意我都拜領了,令媛必也是一位好姑娘,只是太委屈她了,恐怕不行吧?”
  衡母道:“為了報答府上大恩,也只能難為她了。”
  “她本人愿意嗎?”
  “母命難違啊,況且她也覺得鐵云少爺很好。”
  朱夫人點了點頭,說道:“衡太太,只是有一點為難,鐵云還小,少奶奶還不曾過門,若要迎聘側室,總須再過几年,只是等待的時間太長了,恐怕誤了令媛千金的青春。”
  “這也不妨。”衡太太見朱夫人應允了,不覺喜道:“小女還小,又在服喪期間,也須等到三年孝滿。就是再等五年,也不過二十,只是府上到時不要變卦就是了。”
  “那當然。等一會和我家老爺說一說——想必他不會有什么意見,再要問一問小儿鐵云,既然他們小兩口子感情不錯,料想也會叫他高興,然后我就吩咐小儿到府上來給喜信,過几天先下聘禮,這事就可以定了下來。以后令媛就是我家的人了,我們會按時按節送上日常開銷銀子的。”
  衡母謝道:“太太想得太周到了。”
  衡母起身福了又福,高高興興地告辭回家和女儿說了。若英為了妻妾的名分耿耿于怀,究竟郁郁不歡。當天,鐵云到了午后才來,來時笑容滿面,先到上房見了衡母,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媽媽和若英小姐美意,家慈和家嚴欣然從命,不過家嚴的意思,我還沒有到納妾的年紀,須得再過五年,方可成禮,那時就憑我自己作主了。”
  衡母笑眯眯地說道:“少爺少禮,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不料一下清脆的喊聲:“什么妾不妾的,我還有條件不曾提哩。”隨著話音,若英姑娘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兩手叉腰,气鼓鼓地朝著鐵云斜睨著。
  鐵云著了慌,摸不著頭腦:若英干嗎這么生气?還要提什么條件?急忙笑嘻嘻哄孩儿似地說道:“若英,你說吧,提什么條件我都依、只要我們能在一塊儿長聚,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要依我三樁!”若英坐了下來,抱住膝頭,嘟噥著鮮嫩的嘴唇說道。
  衡母只怕女儿任性,和鐵云鬧僵了,悄悄地在旁邊著急。鐵云卻朝若英一躬到地,說道:“好妹妹,三樁不多,你就說吧!”
  若英暗暗地吃吃一笑,立刻又虎了臉,瞅著鐵云說道:“這第一樁,將來我倆成了親,我要和你單獨住開,還要和媽媽住在一起。家中下人都得稱我少奶奶,將來年紀大了,就得稱太太,再老了,要稱老太太,絕不許帶個‘姨’字,不許稱呼什么‘姨娘’,‘姨太太’,‘姨老太太’,若是這么稱呼了,休怪我一刀兩斷,拔腿就走!”
  “行行行!再過五年我一定能自立了,我們就單獨住在外邊,讓你自由自在。”
  “就是將來有事回到老家,大宅大院,几房人暫時住在一起,也得稱我太太!”
  “這個……。”
  “怎么?辦不到嗎?”
  鐵云躊躇了一下,連忙說道:“好辦,好辦,可以稱你二太太。”
  “不行,二太太不好听,也要稱太太,或是大太太。”
  衡母見鐵云為難,插嘴道:“丫頭,別難為少爺了,在一起過日子,進門也有個先后,稱呼總得有個區別,若是和大太太在一起,就稱二太太也沒有什么不好。何況她的年紀總比你大一些吧?”
  “王氏姑娘比我小一歲。”鐵云道。
  “對了,那就比我家英英大一歲,就按姐妹輩份,也該謙讓一些。”
  “好吧。”若英勉強答應道,“我再說下去,這第二樁,若是將來王家姑娘走在我的前頭,必得將我扶正,大會親友,确認我是一家的女主人,是繼室,是妻,不是什么妾!”
  “這個當然,”鐵云爽气地答道,“將來一定大宴賓客,把所有親友都請到了,并且上了家譜,寫明你是繼室的身份。”
  若英婉然笑了,接著道:“這還不算,還有第三樁,你要始終如一,對我好,對我媽孝順,不能喜新厭舊,做個負心男子薄情郎,那我可饒不了你!”
  “哦唷唷,若英好厲害啊!”鐵云嘖嘖叫道:“我都依,全都依你,怎么樣?”
  “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你知道我多么喜歡你!”
  “你們男人心思活,難保現在喜歡,日后不喜歡了,或者喜歡了別人,難說啊。”若英款款地站了起來,抿嘴笑著,纖指點著鐵云的額頭說道,“若是他日食言,不依今日答應的三樁事辦,我會把你告到官里去,休當我說笑!”
  鐵云退后兩步,嘻皮笑臉道:“告吧,告吧,告到開封道台衙門我爸爸那儿去。”
  “哼!”若英撇撇嘴道,“你以為天下做官的只有你劉家?那時說不准告到哪個清官大老爺的手中哩。”
  鐵云連連打躬作揖道:“若英,別鬧了,哪就會弄到那個地步!”
  誰知若干年后,若英和鐵云竟會果真在法堂上相見呢,這都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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