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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奉調到山東,風云突變


  鐵云和李貴到了濟南,因為縣西巷的房屋已經退租,便仍借寓在趵奕泉附近的祥記客店。次日一早去撫衙稟到,李貴投了手本,鐵云被引入府縣廳中暫坐,這天不是轅期,廳中只有兩個人候見。鐵云剛踏進屋,忽然一位官員過來,一把抓住鐵云雙臂,說道:“鐵云老弟,不想在這里相遇!”
  鐵云見那人素金頂,五蟒四爪補褂,容顏清瘦剛嚴,髭須雜垂如草,很像是黃葆年,卻又穿了官服,一時竟不敢相認。那人眨了眨近視眼,不悅道:“几年不見,連黃三哥也認不出來了。”
  鐵云這才一把抱住他,叫道:“該打,該打!竟認不出是三哥了,可是別怪我,你這身袍褂,怎么也和黃三先生聯不上,我還當是哪一位縣太爺哩。”
  黃葆年邀鐵云坐到炕上,說道:“慚愧,慚愧!去年僥幸選上大挑知縣,在北京等候吏部分發,又孝敬了些銀子,抽簽分發山東,在揚州過了年,來到濟南,又等了兩個月,藩司方才挂牌署理兗州府泗水縣,是個‘沖繁難疲’四字俱無的‘簡縣’,還不曾去赴任。今天是來向撫台稟辭的。這些年,天各一方,音訊少通,實君(毛慶蕃)去年中了進士了,你知道嗎?”
  “知道,去年五月,他回南邊搬家眷去京,順道到淮安來,見到了我大哥,告訴這件大喜事,那時我行蹤不定,又隔了几個月才接到家信,很為他高興了一陣。”
  “听到實君說,你在上海經商折了本,已去河南當差,怎么也到山東來了?”
  鐵云略略說了經過,笑道:“我也是來稟到的,以后就在濟南住下去了,可惜泗水縣不在黃河邊上,否則倒是可以常常到你縣衙來吃白食,打秋風。”
  黃三先生嘬著殘缺的牙齒,嘿嘿笑道:“濟南到泗水也不過兩百多里路程,方便得很,只怕你不來。听說縣雖小,風景絕佳,待我去了,自會寫信告訴你。”
  這時炕那頭歪身躺著一位姓馮的水晶頂官員,坐了起來接嘴道:“巧得很,鄙人正是泗水縣人,不是俺夸家鄉好,城東五十里陪尾山下有一座‘泉林’,若是見了,真是開了眼界了,濟南七十二泉和杭州的九溪十八澗哪能和它相比。你想,泉而成林,還會少嗎?有人統計過,光是叫得出名堂的奇景异泉,如白虎泉、響水果、紅石泉、雙睛泉等等,就不下七十二處,此外大泉一十有八,小泉多如牛毛。有的泉水涌了出來,嗤嘟嗤嘟噴得好高,有的淅淅瀝瀝直往岩縫外滲,然后從岩頂上一顆顆滴落下來,那聲響叮叮咚咚,格外清亮悅耳,是別處沒法听到的。泉水七曲八彎,形成一道道的溪流,匯入到泗水中去。你若在那里漫步,只見泉連著溪,溪水又穿過泉,才過一溪,又是一溪,溪這頭是泉,泉那頭又是溪,別看涓涓細流,卻瀦聚成了一座座淺池深潭,清澈見底。相傳孔老夫子就是在游了泗水泉林,才發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歎。”
  鐵云笑道:“我記得論語‘子罕’篇中記的是:‘子在川上曰’如何如何,好像他老人家是在河上發出的感慨吧?”
  葆年忙圓場道:“曲阜与陪尾山泉林只隔五六十里,邁步便到。老夫子必是帶了學生常來游玩的,玩著玩著就到了泗水邊上——那時候叫做洙水,看著涓涓泉水竟然匯而成河,晝夜奔逝不息,不覺就惊訝起來發了感慨了。”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馮同知高興地又道:“這個話,年代久遠,沒了對證,可是乾隆皇上南巡,好几次到了泗水泉林,修了行宮,卻是實實在在的,至今還有御橋,文橋,武橋,石船,游亭等遺留下來,還有許多御筆題詠碑刻,這可是不能鬧假,你們到了那里就相信了。”
  葆年道:“鐵云,有了這么好的景致,就是不在黃河邊上,你也會不請而來吧。”
  鐵云大笑道:“一定,一定,听了這位老哥的話,我游興大發,已經饞涎欲滴了哩。”
  葆年与馮同知通了姓名,拱手道:“請問閣下打算回泗水去嗎?”
  “不,我是捐了候補同知,今天來稟到的,雖然有了京師的八行書,也不知哪一年才能補到實缺,只能在省城等著。他日若有机緣回鄉,一定到縣衙來拜會。”
  正說著,忽听到腳步聲音,有兩個人經過門口向司道廳走去,一人官服,另一人是穿了便服的老者,矮瘦清懼,腳步卻甚健。鐵云抬眼一瞥,恰与一位暗藍頂官員打了個照面,不是別人,正是多次打過交道的河防局會辦、候補道施少卿,(便是《老殘游記》中的觀察史鈞甫)。鐵云赶忙過去請了安,施觀察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你不是回河南去了嗎?”
  鐵云楞了一下,說道:“是回去過了,這次是宮保商准河台大人咨調過來的。大人沒有听宮保提起過嗎?”
  施觀察嘴角微微一牽,昂首道:“宮保事忙,有些小事哪能記得許多。”于是轉過臉去恭敬地向同來的老先生伸伸手道:“薛大先生,司道廳上坐吧,我已和宮保大人說過了,對于上海來的大善士,他久已景仰,正在里面恭候,不消多等,便要會見的。”他們一邊說著一邊進司道廳去了。
  果然不消片刻,便有文巡捕親自出來恭請,說道:“宮保大人有請施大人和薛大先生。”霎時儀門大開,戈什哈一路傳呼:“宮保大人出接!”
  黃葆年詫异道:“什么上海大善士,竟然這么威風!”
  馮同知道:“兄弟是本省人,熟人多,消息也靈通。剛才那位薛大善士以經辦慈善賑災起家,經手的白花花銀子無其數,別看他只穿一身灰布舊袍,那是穿給別人看的,其實發了大財,家鄉田也置了,屋也造了,自己捐了候補道,儿子、孫子都捐了大大小小的官,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成了上海的財神爺,沒有哪一省的制台、撫台不巴結他的。去年夏天本省黃河倒了口子,撫台一個電報打到上海,委托薛大先生經辦賑濟魯災募捐,那些想捐官的大爺們,既做了善事,那實收的折扣又比吏部划算,紛紛出錢認捐,竟也捐到不少款子。去年秋間,薛大先生帶了第一批捐款二十万兩銀子來山東,辛辛苦苦,跑了治河上下數百里,著實為災民做了些好事。究竟一個人忙不過來,那一層層經手的官員中飽了多少,只有天知道了。這次听說又帶了第二批捐款三十万兩銀子來,還不知又有多少人發了財哩。”清廷濫賣官銜,還可以照規定的銀兩打折扣實收,賑災捐款折扣最大,价錢最便宜,所以馮同知才說這番話。
  這時,又走進了一位滿面煙容的素金頂官員,是卸任的知縣,姓童,恰与馮同知相識,進來寒暄了一番,接過話頭說道:“听說這三十万兩銀子,現在是宮保親自在過問,恐怕由不得大伙儿插手了。”
  馮同知道:“老哥何以見得?”
  童知縣道:“鄙人內兄在藩司衙門辦事,听說有人向宮保大人獻計,說是山東境內連年鬧水災,都由于黃河河道太窄,洪水一來就把民□沖開了口子,所以打算用這三十万兩銀子遷走一批民□內的百姓,還地于河,拓寬河道,庶几不致年年鬧災。”
  馮同知道:“怪不得剛才河防局的施觀察陪了薛大善士進去了哩。”
  話音未落,鐵云忽然站了起來叫道:“坏了,坏了!”沖動地就想往外去見宮保,卻又停下腳步,搓手頓足,在廳中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不知如何才好。葆年惊問道:“鐵云,想起什么事了?”
  鐵云道:“不好了,不知是誰向宮保出了這個遷地讓河的餿主意。古來治河之道不与民爭地,而今這個主意,恰恰相反,正是奪了民地來加寬河身,殊不知河愈寬,愈加容易泛濫,我見了宮保非力爭不可。”
  在場的人一時都听不明白,葆年道:“老弟初來,入境從俗,如果宮保已經決定下來,你就不必再爭了,爭也無用。”
  “不不不!”鐵云揮手叫道:“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我一定要力爭!”
  又過了好一會,听到宮保送客,施觀察陪了薛大善士走了,門上差人進來傳話:“宮保有請劉老爺。”
  鐵云拱手与葆年相約:“今晚我到尊處來作長談。”
  葆年拱手道:“謹如命,杯酒恭候。”
  這一回張曜在廳堂東暖閣接見了鐵云,淡淡地說道:“你來了,書印出來了嗎?”
  “剛完稿卑職就動身了,待到刻印出來一定送呈宮保大人。”
  “哦,很好,住處有了嗎?”
  “暫時住在旅店,再覓下處。”
  “唔,很好。”
  鐵云敏感地察覺到張宮保眼神閃爍,濃眉微蹙,迥不如上回相見時的熱情,不知什么緣故。正在疑惑,忽听宮保說道:“你的差使,剛才我和河防局施道說過了,由他們給你安排,他回去商量定了,藩司挂了牌,我會下札子給你的。”
  鐵云覺得張宮保似有為難的地方,他猜得一點不錯,剛才施少卿听宮保說,將劉鐵云派到河防局當差,便一口推辭。說道:“劉某人上回為了抄錄檔案,態度傲慢,和局中上上下下鬧得意見很大,若是來到局子里,必定難以相處,是否請宮保另行安置吧。”當時張曜瞪了他一眼,說道:“劉鐵云是治河能手,在河南立了功,是我特意請了來的,不去河防局卻上哪儿?”施少卿推托道:“那么職道回去和張觀察商量了再定吧。”張觀察便是河防局總辦張上達。張曜為了鐵云的差使沒有著落,不好交代,心中煩惱,又覺鐵云不該以客卿地位初來山東便把關系弄僵,想必脾气也不甚好,因此把提攜故人子弟的一番熱忱,忽然冷淡下來。此時鐵云若是知趣,稍稍收斂鋒芒,不要再惹得宮保不悅,那末日子久了,張曜也許會改變看法。可是他那倔強性子,從小如此,而且越來越厲害,也不看宮保的顏色,貿貿然地脫口問道:“听說有人向宮保建議,將黃河邊上民□里面的百姓遷地讓河,有這回事嗎?”
  “有。有些地段兩道民□之間的河身只有一二里寬,還有不到一里的,年年鬧災,讓百姓搬家遷移,卻又安土重遷,誰也不愿。我來上任之后,就有人向我提出漢朝賈誼的治河三策,那上策是不与水爭地,將當水之沖的民居遷走,可以永無水患,只為沒有這筆錢給百姓搬家,才耽擱了下來。現在上海的慈善家也向本省提出,与其年年決堤賑濟,何如一勞永逸遷移百姓,并愿拿出賑余捐款做這筆經費,所以又舊事重提了。”
  “大人,使不得!”鐵云忘形地叫道。
  “干嗎?”張曜瞪了鐵云一眼,有些不樂了。
  鐵云指手划腳地說道:“黃河上游挾了泥沙奔騰而下,到了河南山東地勢轉為平衍的地方,那泥沙沉淀下來,愈積愈多,河床越來越淺,縱然堤岸越培越高,到了伏秋大汛也容納不了那么大量的洪水,勢必決破堤防,尋求出路。治本的辦法,惟有約束河身,使激流行于中洪(河道中央),逼溜攻沙,沖刷河床,才能將泥沙帶入下游出海而去,這才是根本辦法。如果破了民□,与民爭地,河身寬了,泥沙反而沖刷不掉,愈沉愈多,河床墊高了,也會鬧決口,豈不是個禍根,哪里談得上是上策,還請宮保三思。”
  張曜皺眉呵斥道:“書生之見!逼溜攻沙的道理誰人不懂!現在准備破的□子只有一二里寬,不破怎么得了!与民有利無損的事,為什么不干?”
  那鐵云固執得很,不問是否頂頭上司,自以為對的,非要頂個明白,當下又道:“民□后面不下十余万戶,即使遷走三万戶,三十万兩銀子,一戶也不過攤到十兩銀子,杯水車薪,哪夠移民重建家園墾荒造田維持一年生計的用度,到頭來,不被水淹,也必致家破人亡,饑餓而死,所以這個主意千万听不得。”
  張曜不耐煩了,霍地端起茶杯,沉下臉道:“你不用多說了,回去等候挂牌吧。”
  鐵云只得狼狽打躬退出。几天之后,黃葆年赴泗水上任去了。鐵云后來結識了在撫衙幕中作文案的姚松云和高尚尊,即是《老殘游記》中庄宮保的文案姚云松和高紹殷,尚尊邀鐵云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然后又幫他在小布政使街租了一所兩進房屋,預備將來接家眷來住。可是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不見藩司挂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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