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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美好的黎明


  清涼的晨風驅散了河上的濃霧。人群按照遠古留下的習俗,涌向神圣的恒河岸邊。恒河被看作人間天堂,“陰郁的、鬼神出沒的大河”,一切生命之母,眾神之河。人們在恒河中洗浴,以求通向來世的道路。這是慶祝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這一天誕生的最好方式。印度教徒認為,貝拿勒斯是從原始海洋中浮現出來的第一塊陸地。印度教徒的圣城以自己的晨禮向地球上最年輕的國家表示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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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文學家、歷史學家安德烈·馬爾羅語。——原注

  這些儀禮是印度教徒熱愛他們的圣河的歷史表現。通過印度教徒与恒河的這种關系,印度教表明人必須与主宰其命運的神秘力量保持一致的自然需要。恒河發源于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中。從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腳下至混濁的孟加拉灣,恒河流經二千五百公里气候炎熱的人口稠密地區。它那反复無常的河水,不時地侵淹著農民的土地。恒河水從城鄉的廢墟上流過,那些城市和村庄的廢墟,正是多少世紀以來恒河水暴漲的見證。盡管如此,印度教徒始終把恒河看成是得天獨厚的地方。流經貝拿勒斯的恒河水,宛如寬寬的一彎新月。印度教徒常常來到這里洗浴,喝圣水,祈求神靈的保佑。
  人群靜靜地沿著寬大的石階走下去。每人手里拿著一盞黃油或樟腦油燈,作為光明的象征,以驅散愚昧無知的黑夜;他們虔誠地想通過火和水与來生相交。這時,另外几千名朝圣人已然站在齊腰深的河水中,全神貫注地進行禱告,手中的燈焰有如無數的螢火閃爍。向恒河敬獻過花環之后,朝圣人的眼睛轉向對岸,等待著每日出現的奇跡——從地殼里升起的火盤;太陽是一切生命的起源。一旦太陽的光輪沖出地平線,數千人群情激奮,庄重地把頭轉向太陽。信徒們為了感謝太陽的奇跡,向它敬獻溶解一切形狀的水,隨后恒河水從他們的半張開的手指縫中流淌下來。
  在城里,第一個進入貝拿勒斯最為崇敬的寺院——金廟的榮譽,歸于印度教學者布拉瓦尼·桑卡爾。在貝拿勒斯,沒有人比他更感到獨立的快活了,他保護過英國警察追緝的民族主義者。
  這位印度教長老,一手拿著一個盛滿恒河水的銅罐,另一只手拿著一個盛有檀香面的盆子,穿過廟內庭院,在一塊巨大的花崗石前停下腳步。這塊圓圓的石頭,是貝拿勒斯城印度教最珍貴的文物。長老的前輩保護過這塊石頭,使它未被奧朗別布皇帝的狂徒們掠走,因而有權世襲保存這塊石頭。在這獨立的日子里,長老在巨石前叩拜,是最好的感謝眾神的舉動。
  這也是最古老的宗教熱忱的表現形式。
  這塊被稱作“林伽”的石像,象征濕婆神的活力,是力量和自然再生能力的標志。貝拿勒斯是崇拜“林伽”的中心。所有的寺院,街上的神龕內,河岸的石階上均聳有“林伽”石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數千名印度教徒依照長老的樣子,向他們古老民族的化身表達感激之情,珍愛地在“林伽”石光滑的表面上涂抹檀香粉、牛奶、恒河水、熔化的黃油,為它編織茉莉和印度石竹花環,敬獻玫瑰花瓣和比爾瓦樹苦澀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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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文Linga的音譯。指男性生殖器。濕婆教和性力派的崇拜對象,其寺廟往往聳立著林伽石像,性力派教徒胸前還佩戴林伽標志。

  晨曦把貝拿勒斯城染上一片粉紅的顏色,一群不可接触者,即甘地稱之為神的儿女的人們,彎著腰背著一束束柴薪和大塊木柴從馬尼卡爾尼卡石階走了下來。這是貝拿勒斯城最令人迷惘的地方。几分鐘以后,四個人扛著一副竹子做的擔架,在石階的高處突然出現,另外一個走在他們前面的人,有節奏地輕輕地敲鈸,口中誦念道;“羅摩的名字就是真諦。”人們听著,看著這一小隊人走過去,不禁想道,有一天他們也會象擔架上那具裹在棉布里的尸体—樣死去。
  對于任何一個印度教徒來說,死在貝拿勒斯是最大的幸事。如果死在方圓六十公里之內,貝拿勒斯的守護神濕婆將把死者從生死輪回中解脫出來,便他的魂靈得以永遠超升到梵天的天堂。所以,人們到貝拿勒斯來,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求死。
  抬擔架的人,把這一天第一名即將升天的人的尸体送到河水邊,用河水最后浸泡一次,然后,其中一人掰開死者的嘴,滴進几滴圣水。最后,他們把尸体架在柴堆上,用木柴把尸体蓋好,倒上一罐稀牛奶。
  死者的臉和頭顱刮淨,身体洗淨之后,他的長子在柴堆四周繞行五圈,以示与他告別。一名在附近廟里供奉象頭神伽涅什的侍者,把在廟里長明燈上點燃的火把交給他。長子把火把放在柴堆下面,柴堆立即噴出火焰。死者的男親屬圍坐在火堆周圍,火星直射夏日的天空。火焰繼續在熊熊燃燒著,突然一聲沉悶的爆裂聲傳來。信徒們越發深沉地低聲禱念佛祖保佑。剛才,死者的頭顱爆裂開來,人的精气与宇宙精气融會貫通了。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當印度從大英帝國的奴役下解放出來的時候,貝拿勒斯象每天早晨那樣,把死者一一送上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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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教所信奉的智慧神。把人和象的智慧結合在—起,受到濕婆教和毗濕奴教的共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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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早晨兩點鐘,在甘地習慣起床時間的前一小時,海達利公館的窗戶上燭影搖曳。對于這位年邁的先知來說,人民慶祝解放的日子,本應是他的特殊榮譽的日子,同時也應是一場贏得了世界尊敬、改變了歷史進程的社會改革運動的圓滿終結。事實并非如此。甘地嘔心瀝血取得的胜利,現在散發著死灰的味道。
  正如七個月以前,他走過諾阿卡利的沼澤地作元旦游說時一樣,非暴力的溫和使者內心疑慮重重。他在前一天寫道:“我是否把國家引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我看不清了。”象往常一樣,甘地在猶豫不決和痛苦的時刻,起床后便去誦讀《薄伽梵歌》。這些很久以來引導著他的詩句,給過他多少安慰呀!
  今天仍是如此。他赤著背蹲在席上,以誦念梵歌開始印度獨立的紀元。甘地置身于弟子中間,朗誦圣書十八問答中的第一節對話,即勇士阿周那向黑天神發出的絕望的召喚。

         ※        ※         ※

  一种象生命一樣古老的聲音,剛剛把他喚醒了:有節奏的石頭与石頭摩擦的聲音。在新德里近郊查塔普爾村的一座院落里,一位農民在用草繩編織的床上睜開了眼。借著油燈的黃色光亮,他看見妻子正俯身在一個石臼上,臉被披在身上的紗巾遮住。她正在為一家人舂米。
  象每天早晨一樣,農民朗吉特·拉爾的頭一件事是用清水漱口,以便誦念父親傳授的早課:“讓太陽的光輝,神的光輝救助我們吧!”他低聲說道:“呵!毗濕奴、濕婆、太陽、月亮、火星、水星、木星、金星……保佑我們一天大吉大利!”然后,他站起身,走出院子,与其他農民一起迎著黎明的曙光下地去了。朗吉特·拉爾今年五十二歲。查塔普爾村是印度五十五万七千九百八十七個村庄中的一個。這個村子的三千居民在田野上大小便。
  八月的這天黎明,外國統治在沒有打扰這些農民的正常工作情況下宣告結束了。朗吉特·拉爾一輩子也沒有對統治他的國家的那個种族的任何一位代表說過話。象其他農民一樣,他一年到頭只見到一次英國人,那便是地區收稅人來到查塔普爾了解村子是否規規矩矩地交納稅的時候。
  今天早晨,在村北不到三十公里的新德里大街上,朗吉特·拉爾和他的同鄉們去赴一次歷史性的約會。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還都沒有到過新德里。朗吉特·拉爾一生只去過一次,那次是去老德里市場銀匠街為他的長女購買結婚用的鐲子。今天,查塔普爾的村民們和附近的農民們都紛紛赶來了。象一條大河的無數支流一樣,他們奔向沉浸在節日气氛中的首都中心,慶祝從殖民統治下得到解放。
  一位詩人在人山人海中高聲唱道:“祝福你,美好的自由黎明,你使古都披上了万道霞光。”輕便馬車隊的銅鈴歡快地叮咚作響,牛蹄上釘了鐵掌,佩帶著藏紅色、白色和綠色鞍轡的牛群,拖著長長的車子,車上擠滿一家又一家的欣喜若狂的人們。卡車在人群中穿行;車頂和車身兩側繪著天真的圖畫:蛇、鷹、隼、圣牛等等,襯以一度座皚皚雪山的背景。人們騎著驢、馬、自行車或步行而來。男人們頭上帶著彩色的帶子,女人們穿著鮮艷的紗麗,手上、腳腕上、指頭上、鼻孔上都飾有金光閃閃的裝飾物。
  在這兄弟般的嘈雜人群中,沒有地位、等級、种姓和宗教之分。婆羅門、不可接触者、印度教徒、錫克教徒、穆斯林、襖教徒、英印混血儿,大家一起笑呀、唱呀、哭呀。
  朗吉特·拉爾花了几個安租到一輛馬車,他和妻子以及七個孩子擠坐在上面。他听到四周的農民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們為什么都來到新德里。他們高聲說道:“英國人走啦,尼赫魯就要升我們的國旗了。我們自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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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輔幣,合十六分之一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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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銀號聲宣布獨立儀式開始,印度第一屆年輕的中央立憲政府宣誓就職。一名英國人即將宣誓,他曾擔任帝國的最高職務,在這個帝國創始人看來,它應當延續千年之久。英國人神情嚴峻,趨步向前,他將在御座大廳內接受世界非殖民化歷史上唯一的榮譽。對于蒙巴頓勳爵來說,他“一生中最顯赫的日子”剛剛開始。這一天,盡管他已把主權還給了印度人民,但是印度人民邀請他繼續擔任他們的最高元首。他的妻子埃德溫娜走在他的身邊。她穿著一件銀條連衣裙,栗色的秀發挽成冠冕形發式。蒙巴頓決心使“這一天過得豪華盛大”,對于慶典的任何細節都要親自過問,力求把它辦得考究、排場,身穿鑲有花邊制服的衛隊,把這一對夫婦送上金光燦燦的寶座。其實,五個月之前,他們就坐在上面了。
  在他們的左右,印度的新主人們分列在大理石平台上。尼赫魯穿著棉布馬褲,生絲背心;瓦拉布貝·帕泰爾身披白色“拖地”,酷似一位羅馬皇帝。其他人頭上戴著國大党人的白色橄欖帽。蒙巴頓在諸位部長身邊落座后想道,他們起碼都蹲過英國的班房。因此,正是在國王陛下典獄當局的高貴囚徒面前,他舉起右手,庄嚴宣誓,擔任獨立印度的謙遜的忠實仆人的職務。包括尼赫魯在內的各部部長們,隨后在賜予他們國家獨立的英國人面前宣誓。
  大廳外面響起二十一聲禮炮,在歡樂的首都上空久久回蕩。舖蓋著紅色地毯的御座大廳的石階下面,倫敦巴克公司為喬治五世和王后瑪麗訪問印度制作的黑色鑲金馬車正迎候在那里。車子前面有六匹駿馬駕轅,再前面是中央政府的騎兵衛隊。騎兵們的靴子閃閃發亮,白色制服外面系著鑲金肩帶,頭上包著藍色絲質纏巾。富麗堂皇的馬車開始前進。軍官們亮出了佩刀,騎兵們高舉長矛,軍號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軍旗迎風招展。四隊騎兵如仙境般光彩奪目。這是一部古老榮譽畫冊上的最后一個場面,也是獨立的印度首屆閱兵式。蒙巴頓勳爵站在車篷下面向站立兩邊的衛隊致意。騎兵們行致敬禮,直至蒙巴頓离開王宮柵欄門口。
  宮殿外面,整個印度在等候他。三百年殖民化的過程中,任何英國人沒有目睹過這樣一個印度。一國大小在于其民眾之多寡。但是,新德里從未象今天這樣淹沒在人山人海之中。車隊很快就被阻住了,衛士們的馬只好原地踏步,按照另外一個印度的傳統安排的儀禮,很快被新印度一掃而光,被新印度歡慶胜利的群眾吞噬了,金色和紅色被卷入了成千上万的棕色旋渦之中。
  昨天夜里,以抱吻穆斯林醫科女大學生而向獨立致敬的錫克記者此時想道:“鎖鏈在我身邊一條條被打開了。”他還記得,童年時代,他曾被一名英國小學生從街上赶走。他繼續想著:“再也沒有人敢這樣對待我了。”在他四周,他再也看不到窮人、富人、不可接触者、主子、律師、銀行職員、苦力和小偷了。到處所見全是—群群幸福的人,他們互相擁抱、喊叫:“先生,我們自由啦!”另外一位目擊者說:“就好象整個國家的人民突然間找到了自己的家。”印度上士阿什威尼·杜帕看到自己國家的旗幟首次在新德里軍官食堂上空飄揚的時候,想道:“過去,在這個食堂里我們是受气包,現在,我們只有印度伙伴了!”
  面對同樣一幅國旗,十六歲的女學生蘇洛查那·帕蒂同億万青年—樣,“覺得自己与國家一樣成年了”。她想起在英國學校學到的一句威廉·沃茲沃思的詩,默默地念了出來:“活在這黎明該有多么好,正如青春就是天堂一樣美好。”
  對于許許多多的印度人來說,獨立這個神奇的字眼,意味著一個新世界的誕生。查塔普爾村的農民朗吉特·拉爾對他的孩子們說,他們再也不會沒有東西吃了。某些人以嶄新的自由的名義認為,今后—切都會免費,一切都會許可。一名乞丐因此而鑽進了外交官席。警察請他出示請帖,他惊訝地說道,
  “我的請貼?為什么我需要請帖?我獨立了,這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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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國各地都在舉行同樣的慶祝活動。在加爾各答,貧民窟的一群居民涌進前英國省督的官邸,當時,弗雷德里克·伯羅斯爵士和他的夫人正在進早餐。那些不是席地而臥就是在繩榻上過夜的印度人,象孩子一樣跳到歷屆英國省督的床上,另外一些人用雨傘的尖頭戳破印度從前主人們的畫像。
  在孟買,人群沖向泰吉·馬哈爾旅館。這里曾是帝國优雅的圣殿。在馬德拉斯,皮膚黝黑的印度南方人,終日在海堤上川流不息,怀著驕傲的心情注視著圣·喬治堡上那面迎風飄揚的國旗。圣·喬治堡是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建立的第一個要塞。在蘇拉特,數十條彩帆船參加了慶祝獨立賽船活動。蘇拉特灣是“咆哮”號船長當年首次在印度登陸的地方。
  獨立這一天也給另外一些人更為實惠的自由。大赦打開了監獄的大門,數百名政治犯被釋放了,死刑犯得到了緩刑。牲畜也受到了优待。這天,所有屠宰場都休息關門了。神秘莫測的印度,僧侶和神話傳說統治下的印度也參加了獨立節日慶祝活動。在南方的蒂魯卡里坎塔拉姆,每天中午從天空俯沖而下,飛到當地寺院長老手中覓食的兩只白鷹,据說曾歡快地扑打翅膀慶祝獨立。在馬德拉斯附近的馬都拉叢林里,一些沙陀作了惊人的表演,他們把鐵鉤插進背里把自己倒懸起來,從而當場得到了許多布施。
  獨立的一天,印度人普遍對英國人友善,而英國人也体面地參加了各种儀式。在西隆,阿薩姆來复槍兵團司令英國上校,小心翼翼地避開慶祝活動,把主持獨立游行的榮譽讓給了他的印度副手。在靠近緬甸邊界的一望無際的楚巴茶葉种植園,場長彼得·布羅克向一千五百名工人告別,邀請他們大吃大喝一頓。其實,大部分工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當然也有一些例外的情況。在西姆拉,莫德·佩恩·蒙塔涅女士不肯离開她曾舉行過多少次宴會和舞會的宅邸。她和她父親都生在印度半島,她把印度看成自己的唯一的祖國。除去五年在英國讀書外,她在那里度過了—生。她向一位勸她回國的朋友說:“親愛的朋友,我到英國去干什么?我連燒水沏茶都不會呀。”因此,當前帝國夏都歡天喜地慶祝獨立的時候,她躲在家里傷心地哭泣,因為她不愿意看到在她的親愛的英國國旗飄揚的地方升起另一面旗幟。
  對于巴基斯坦來說,八月十五日是個吉星高照的日子。這一天正好是齋月最后一個星期五。巴基斯坦之父和巴基斯坦國家的誕生,在慶祝活動中受到了同樣的頌揚。在窗戶上、市場里、商店里,在巨大的跨街而立的凱旋門上,到處都有真納的照片和名字。《巴基斯坦時報》在一條消息里甚至宣稱:“拉合爾動物園的駱駝、猴子和老虎与普天同慶,通過看守人員向巴基斯坦之父祝賀,吼叫著巴基斯坦万歲。”在“偉大領袖”從未去過的東巴基斯坦首府達卡,家家戶戶的窗戶上都挂起了真納像。
  真納本人在慶祝這個光榮的日子的時候,把國家的一切權力統統抓在自己手中。這位曾熱誠地宣布尊重憲法規定的人,在去世前几個月中,儼然以獨裁者身分治國。然而,真納最親近的家屬并沒有在他身邊分享胜利。在卡拉奇八百公里以外,在孟買最考究的居住區之一,科拉巴區的一所套房的陽台上,一位年輕婦女挂出了兩面旗幟,一面是印度國旗,另一面是巴基斯坦國旗。這种雙旗并列的布置,象征著多少穆斯林所面臨的進退維谷的局面。真納的獨生女迪娜,還沒有在生養她的故土与她父親所建立的伊斯蘭國家之間作出抉擇。
  很多印度人知道,在這一天的歡樂背后,正醞釀著一場悲劇,因此,他們無法分享同胞們的快活。在勒克瑙,安尼斯·凱德威永遠記得那幅不切時宜的景象:在歡快地唱歌、揮動國旗的人群旁邊,剛剛獲悉親人在旁遮普遭到屠殺的噩耗的人正在哭泣。
  拉合爾的錫克律師庫什万·辛格,對于新德里狂歡的人群無動于衷。他痛苦地回顧說;“我沒有任何理由高興。對于我和同我一樣的几百万人來說,獨立正帶來一場悲劇。旁遮普被分割了,我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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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加爾各答,甘地求助于祈禱和紡車,成功地使貧民窟平靜無事。人們曾經預料,那里會爆發比旁遮普規模更大、情況更為可怕的暴力事件。頭天晚上的游行預示著奇跡實現丁。一年以前,真納發動“直接行動日”的時候,全城布滿了受害者的尸体。這一次,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一起游行。圣雄的秘書普雅雷拉爾·納亞爾認為,“仿佛一年的瘋狂的黑云過后,理智与善意的太陽重新出現了。”
  天亮以后,事情變得越發不可想象。一隊穆斯林和印度少女來到海達利公館。她們走了一整夜,以求會見甘地。她們是第一批來到這座破敗的寓所前朝圣的人。每隔半小時,圣雄不得不中止打坐或搖紡車,以便同群眾見面。甘地把這一天看成不幸的日子,所以他沒有准備任何賀詞。
  他對一批前來乞求賜福的政界人士說:“不要相信權力,因為權力會腐蝕人。你們要小心圈套,不要忘記,你們的使命是為印度鄉村的窮人服務。”
  這天下午,三万人赶來參加甘地的祈禱活動,這比前一天多了三倍。圣雄坐在臨時設置在附近一片空地上的木制講壇上講話。他為在加爾各答取得的胜利感謝眾人。他希望加爾各答樹立的榜樣能夠使旁遮普的同胞們有所啟發。
  “飲過仇恨酒,友誼的甘露顯得格外的甜蜜。”甘地說道。
  隨后,賽義德·蘇拉瓦爾帝對听眾講話。他出乎意料地齋戒一天一夜,滿臉倦容。這位加爾各答穆斯林無可爭議的領袖,要求人們鞏固和解。他最后高呼:“印度万歲!”
  此后,他們兩人乘坐甘地的陳舊的雪佛萊轎車繞城一周。這一次,群眾沒有用石塊和咒罵迎接他們。在每條街的街角,熱情的人群把玫瑰露洒在他們的汽車上,高喊,“甘地,你是我們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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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孟買東南一百八十公里的浦那城,慶祝活動在一座廣場上舉行,慶祝儀式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印度新自治領舉行的數千次儀式基本相同。所不同之處是,在五百人中間臨時豎起的旗杆上,一面旗幟徐徐升起,它不是獨立的印度的旗幟,那是一面桔黃色的三角旗,旗上的卍字飾曾在十年間使歐洲膽戰心惊。這個符號是太陽和宇宙的象征。三千多年前,從西北方向來的雅利安人把它帶到了印度。聚集在浦那城的這些人,全部屬于印度法西斯組織國民公仆團,四十八小時前,該組織的某些成員受命在卡拉奇謀殺真納。他們雖然是狂熱的印度教徒,但与非暴力賢哲起碼有一個共同點:他們也不能忍受印度的分裂,但僅僅如此而已。他們對甘地及其活動十分痛恨。在他們看來,印度的民族英雄是印度教的不共戴天的仇敵。
  國民公仆團夢想重建從印度河到布拉馬普特拉河,從西藏雪山頂到科摩林角的大印度帝國。這個組織的成員認為,非暴力主義是懦夫的哲學,只能使印度人民喪失骨气,對于處于少數地位的印度穆斯林來說,決無情愛与寬容可言。他們自視為雅利安征服者的唯一繼承人,因此,他們是印度的合法主人。按照他們的看法,穆斯林不過是篡權者——莫臥儿人的后裔。他們尤其不能原諒甘地對分割印度所負有的唯一責任。這個指控本身就是殘酷的諷刺。
  主持浦那城集會的是一名記者。他的名字叫納圖拉姆·戈德森,三十七歲剛過。一副娃娃臉使他顯得更年輕。他那一雙天真的大眼,炯炯有神,但也流露出一种优郁神情。撅起的嘴唇使這种情緒更加明顯。戈德森生性靦腆謹慎,行動起來卻很活躍。那天早晨,他在他領導的《印度民族報》上,以其特有的方式表達了對印度獨立的想法。每天在刊登由他撰寫的社論的地方,留出一片空白,并加了黑框。
  在卍字旗下面,戈德森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全國慶祝獨立的种种儀式“不過是一种偽裝,旨在向人民隱瞞這樣一個事實:數百名印度教徒正在遭到屠殺,數百名印度婦女被綁架強奸。肢解印度使几百万印度人遭到苦難”。而這正是“國大党,首先是党魁甘地所干的事情”。
  戈德森講話之后,要求戰士們向卍字旗致敬。隨后,他們以右拇指指心、掌心朝地宣誓:“向生我養我的祖國宣誓,我將獻身于祖國的事業。”听到這些誓言,戈德森感到自豪。在他的一生中,從學校到他從事過的各种職業中,他都一一失敗了,直至后來接受了國民公仆團的极端主義理論。他成了這個組織杰出的論戰家之一。現在,他打算扮演另外一個神秘的角色。他將為印度复仇,鏟除印度复活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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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德里最動人的慶祝獨立活動是儿童聯歡會,蒙巴頓一家人与數千名印度儿童一起吃點心。
  首都的升旗儀式尤為壯觀。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下午五點,升旗儀式在砂岩紀念碑附近的廣場上舉行;砂岩紀念碑是為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為英帝國捐軀的九万名印度士兵建造的。
  儀式舉行前,蒙巴頓的同僚們估計,大概會有三万印度人參加活動。結果他們少估計了五十万。首都從來有過如此盛大的集會。從清晨起,人群從四面八方向城里涌來,把旗杆旁邊的小小主席台圍得水泄不通。一位目擊者說,主席台簡直象“波濤翻卷的大洋中的一座浮橋”。疏導觀眾的欄杆、繩子、預定的位置,乃至警察,總之,一切都被洶涌的人海裹挾而去。一大早就离開查塔普爾村的農民朗吉特·拉爾想道,運河岸邊的朝圣活動也不會聚集這么多人。人群十分擁擠,朗吉特·拉爾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們的孩子連手臂都不能活動一下,因而隨身帶來的干糧也無法吃。
  蒙巴頓夫人的兩位助手穆里爾·沃什頓和伊麗莎白·沃德不到五點鐘就來到了廣場。她們穿著漂亮的連衫裙,白色的手套一直套到肘部,頭上戴著五顏六色的羽毛織成的小帽子。突然,她們覺得自己被吸進了漩渦,從地上被人流舉起、帶走。她們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帽子飛走了,裙袍撕坏了,竭力掙扎著,以免窒息而死。伊麗莎白·沃德多次陪同蒙巴頓女士擔負危險使命,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害怕。
  “咱們要被踩死啦!”伊麗莎白·沃德對女友高聲喊道。
  “上帝保佑,不會的,他們都赤裸雙腳。”穆里爾·沃什頓安慰她說。
  年僅十七歲的帕梅拉·蒙巴頓由父親的兩位同事陪同來到了廣場。他們費了很大力气才在人從中擠出一條路,向主席台方向走去。在距主席台五十米的地方,一道席地而坐的人牆簡直無法越過。
  尼赫魯在主席台上看見了這位姑娘,高聲告訴她從人群的肩膀上走過來。
  “不行!我穿著高跟鞋。”
  “脫掉鞋子!”
  “我不敢。”
  “那就穿著,從人身上走過來,他們不會說什么的。”尼赫魯不耐煩地說。
  “鞋后跟會把人踩傷的!”
  “不要再孩子气了,脫掉鞋吧,赶快過來。”
  印度最后一任副王的女儿,無能為力地歎了一口气,甩掉鞋子,吃力地邁過人群組成的地毯,向主席台走去。大家興致极好,紛紛舉起手臂幫助她走過去。
  印度第一任總督的騎兵衛隊剛一出現,人海翻起巨浪。帕梅拉·蒙巴頓看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人群中有數千名抱著孩子的婦女,她們害怕孩子被擠坏,絕望地把孩子拋向空中,然后在人頭上把孩子接住。一時間,几千個孩子在空中被拋了起來。英國姑娘思忖著:“上帝啊!天上下娃娃啦!”
  蒙巴頓很快地明白了,眼下根本不可能按照預定的禮賓安排升旗。他甚至無法走下馬車。
  他向尼赫魯高喊道:“赶快升旗!音樂就算了吧。樂隊和儀仗隊都過不來了。”
  盡管人聲鼎沸,台上還是听到了蒙巴頓的叫喊聲。自由印度的藏紅色、白色、綠色國旗立即升了起來,維多利亞女王的重孫站在馬車上向國旗致敬。
  國旗徐徐升起,五十多万人齊聲歡呼。當國旗升到旗杆頂端的時候,天空中出現了彩虹。在印度人看來,這是眾神在顯圣靈。
  有人喊道:“老天爺給了我們這么一個吉祥征兆,誰能阻擋我們前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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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巴頓夫婦歸途上的經歷令人難以忘怀。他們的馬車象一只木筏在人流中飄來飄去。總督和夫人多次俯身扶起一位將要倒在車輪下的婦女。
  對于他們來說,這一天將同不斷重复的口號聲連在一起。此前,任何英國人也沒有听到過這么激動和真誠的呼喊:“蒙巴頓万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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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德里万里之外,在蘇格蘭的海蘭茲中心,一輛官方汽車于同一天駛進巴爾莫勒爾古堡。車上的人被引到喬治六世國王的辦公室。英國最后一任負責印度事務的大臣黑斯托威爾伯爵,正式向陛下報告,英國已把權力移交給印度當局。
  批准這一變革還需要最后一項手續。大臣應把体現印度帝國与英國王室聯系的玉璽交還國王。不幸的是,印鑒很久以前就教人丟掉了。大臣只得尊敬地向國王搖搖頭,然后沖出雙手,象征性地把印鑒交還給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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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降臨在印度的首都,同時,一百万只赤腳掀起的灰塵也落了下來。人群繼續在街上唱歌、喊叫、互相擁抱。在紅堡圍牆附近的老德里,几千名歡樂的印度人觀看街頭藝人狂熱的表演:耍蛇的、練雜耍的、跳舞的、算命的、斗熊的、摔跤的、彈琴的、吞刀的、用匕首穿腮的。另外成千上万的人出城回村去了。查塔普爾村的婆羅門農民朗吉特·拉爾就是其中的一個。早晨把他拉到新德里的馬車車夫,現在居然要八倍的价錢才肯送他回村,這使他大為惱火。朗吉特·拉爾一家人覺得這筆賦予自由的价錢太高了,于是步行三十公里回家去了。
  蒙巴頓夫婦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在幸福和激動中擁抱在一起。他們的命運車輪剛剛轉完一圈。在二十五年前他們兩人開始相愛的街上,蒙巴頓夫婦剛剛分享了同樣的榮譽。蒙巴頓曾以海軍上將的身分接受七十五万日本人投降,但他從未經歷過比這天更令人興奮的時刻。此時他想,這個時刻,如果就“一場雙方獲胜,沒有戰敗者的戰爭”而言,可以与大戰結束時欣喜若狂的慶祝活動爭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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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倫敦,翌日清晨,一位來自新德里的客人到唐宁街十號求見。克萊門特·艾德禮首相完全應該滿意。印度的獨立伴隨著對英國种种友好的表示,六個月前,任何人未曾預料到這种情況。
  盡管如此,路易斯·蒙巴頓還是把他的私人秘書喬治·艾貝爾派往倫敦,提醒艾德禮首相,不要高興過早,也不要明顯地表示滿意,因為,印度次大陸一分為二,將不可避免地要引起“最可怕的流血事件”。
  艾德禮首相吸了几口煙,發愁地搖著頭。他說,請放心,這里不會發表響亮的聲明。他對此不抱“任何幻想”。已經完成的工作是巨大的,但他知道,還必須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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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德里,打開潘朵拉盒子的時刻到來了。蒙巴頓再一次端詳著兩個黃色大信封。每個信封里面裝有一套印度半島的新地圖和十几張打了字的紙。這是英國留給印度的最后一批官方文件,一個長長的鏈條的最后几環。這個鏈條自一五九九年伊麗莎白一世授予東印度公司詔書開始,直至不到一個月前的這項國王批准的法律為止。但是,此前的任何文件都沒有產生如此巨大的后果。
  蒙巴頓把一個信封交給了印度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另一個交給了巴基斯坦總理列雅格特·阿里·汗,同時建議他們与其同僚們研究里面的內容,然后再回來同他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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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里爾·拉德克利夫爵士嚴格按照接到的指示划分印度地圖。除去無關緊要的個別情況外,他在划分邊界線時,把印度教徒占多數的地區划給了印度,把穆斯林為多數的地區划給了巴基斯坦。從地圖上看,划分結果似乎是可以接受的,但在現實中則是一場災難。
  在孟加拉,分界線很可能使雙方的經濟都注定要破產。世界百分文八十五的黃麻生長在划分給巴塞斯坦的地區,然而在巴基斯坦的領土上卻沒有一座黃麻加工厂。相反,印度擁有一百多個黃麻加工厂和全省僅有的一個出口港——加爾各答,但是它卻沒有一棵黃麻。
  在旁遮普,拉德克利夫把拉合爾城划給了巴基斯坦,把阿姆利則城和金廟划給了印度,從而把印度最好斗、最團結的錫克族的土地和居民一分為二。為了使邊界線在這個地區依照一條河流的自然界限划分,拉德克利夫居然把這座多數居民為穆斯林的小城和周圍的村庄划到了尼赫魯的印度聯邦一側,而不肯在印度領土上划出一塊巴基斯坦的領土。九千万穆斯林永遠不會原諒他的這個決定。相反,拉德克利夫把古達斯普爾划給了巴基斯坦,穆罕默德·阿里·真納的國家從中得到的不僅僅是几幢茅草房。那條迷人的山谷終有一天會并入古達斯普爾。莫臥儿皇帝杰漢吉爾臨終前在臥榻上曾念念不忘地提到過這條山谷:“克什米爾,呵!克什米爾。”沒有古達斯普爾這條通向喜馬拉雅山腳的通道,印度就無法從陸路接近克什米爾,舉棋不定的克什米爾邦的王公,最后只得把克什米爾的命運同巴基斯坦連在一起。英國法官的解剖刀,無意地給印度提供了并吞克什米爾的机會。
  西里爾·拉德克利夫爵士俯瞰著他剛剛分割過的山山水水,他對印度問題一無所知,而肢解印度的工作卻偏偏交給了他。爵士在嚴厲的安全措施保護下回英國去了。陪同他的年輕官員,最后受命仔細搜查飛机上有沒有炸彈。英國法官透過座艙的窗戶凝視著旁遮普一望無垠的麥地和甘蔗田,不禁陷入了沉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鉛筆將會引起多大的震惊和不幸。不幸的是,能夠避免引起焦慮和痛苦的划分方法實際上是不存在的。旁遮普和孟加拉發生悲劇的原因早已存在,奉調离開倫敦之前,西里爾·拉德克利夫爵士對此十分清楚。他心里明白,他的工作將會導致破坏和暴力行為。他同樣确信,人們將把這場悲劇的責任歸咎于他。
  當尼赫魯和真納把這項工作交給拉德克利夫的時候,兩人都答應接受并執行他的決定。然而,几天以后,他們又极力譴責他的裁決。拉德克利夫懊惱不迭,他對此能作出的唯一反駁是,拒絕接受付給當代最复雜的地理划分工作的酬勞——兩千英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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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德克利夫在飛机上尚未看到,人類歷史上規模空前的遷徙已經開始了。第一批旁遮普難民沿著小道、水渠,穿過四野,在灼熱的瀝青公路上匆忙地走著。再過几小時,西里爾·拉德克利夫爵士的報告一公布,這個省的恐怖事件將會急劇擴大。有些村庄將要划歸印度,但是居住在那里的穆斯林曾熱情地歡呼巴基斯坦的誕生。在另外一些地方,慶祝自己的村庄歸屬印度的錫克人,不得不向邊界另一邊逃命,拋下世代相傳的耕地。
  緊急任務給英國法官造成的种种荒唐怪事,很快就顯現出來了。某些水渠的閘門划在一個國家,灌溉网卻划在另一個國家內。邊界有時從村庄中央穿過,甚至把一座農舍分為兩部分,大門處于印度一方,然而后窗戶卻朝向巴基斯坦。
  旁遮普的所有監獄都划歸巴基斯坦,同時該省的唯一一所瘋人院也在巴基斯坦境內。瘋人院中的印度和錫克病人突然明白起來,紛紛要求護理人員把他們轉送到印度,以免遇到穆斯林的屠殺。醫生們卻不如他們清醒,斷然拒絕了他們的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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