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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瘋狂廝殺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災難。在一個半月的時間內,印度北部淹沒在規模惊人的血泊之中。猶如人類最黑暗的年代,几百万人陷入了屠殺狂。沒有—個村庄,沒有—個家庭不為之感染。在這場為時不久、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殺中,死去的印度人与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死去的法國人數目不相上下。
  到處,多數襲擊少數,強者襲擊弱者。在首都奧朗則布大街富人居住區,在老德里月光廣場上的首飾市場,在阿姆利則城內;在拉合爾景色优美的郊區,在拉瓦爾品第露天市場,在白沙瓦的城牆腳下;在店舖里,在貨攤上,在茅草房內和村庄的街道上,在磚窯里,在紡織厂,在田野上,在車站、醫院、瘋人院、辦公室和咖啡館里,過去朝夕相處的不同信仰的居民現在到處在互相廝殺,仇恨不已。這不是交戰,不是內戰,也不是游擊戰,而是一個世界在動蕩,突然地發生劇烈爆炸。一樁罪行引起另一樁罪行,以恐怖對付恐怖,以死亡對付死亡。沒有多久,整個印度社會的圍牆一堵一堵地塌了下來,猶如一座大廈被最后一枚炸彈炸坍—樣。
  這場災難絕非偶然發生的。印度和巴基斯坦是一對連体雙胞胎,旁遮普就是把它們緊緊地連在一起的惡性腫瘤。西里爾·拉德克利夫爵士的解剖刀從腫瘤中間切下,把一對雙胞胎分開,但是未能清除癌細胞。他把五百万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划到巴基斯坦旁遮普的一半里面,而把五百万穆斯林划入印度的一半。廣大受剝削的穆斯林群眾听信了真納和穆斯林聯盟領導人的諾言,他們認為,在巴基斯坦這個“純淨和清洁的國家”里,印度高利貸者、商人、無情的錫克大地主們將會消失。然而,這些人仍然存在,他們擁有農庄、商店,索利討債收房租。穆斯林怎么能不這樣想:“如果巴基斯坦屬于我們,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的商店、農庄、住宅和工厂也應該屬于我們。”与此同時,在成為印度的那一部分,錫克教徒准備把所有的穆斯林赶走,然后把逃离巴基斯坦的兄弟們安置在穆斯林居住的地方。因此,印度教徒、錫克教徒和穆斯林不可避免地要以滅絕性的狂怒對峙沖突。
  印度歷來是發生過火行為的土地。工業國家使用原子彈、V1火箭、磷彈、火焰噴射器和毒瓦斯互相殘殺,旁遮普的居民則使用竹矛、長刀、短刀、棍棒、鐵錘、石塊和虎牙鉤相互殺戮。他們的領導人在他們無意引起的狂暴面前惊慌失措,絕望地試圖使人們平息下來。但是,這是徒勞的。印度發瘋了。

         ※        ※         ※

  將近十万人聚集在加爾各答的納克爾丹加廣場上等待著甘地露面,他們已經等待五個鐘頭了。廣場附近的屋頂上、游廓上、陽台上和樹上,到處擠滿了人。三千公里以外的旁遮普平原上,兩大教派的群眾此時正在互相殘殺。這里,人群中既有印度教徒,也有穆斯林。他們等待的那位身材矮小的人,以他的魅力曾經阻止暴力事件在加爾各答發生。
  當甘地的瘦弱身影出現在小平台上的時候,一股神秘的力量激勵著到會的群眾。圣雄說道:“現在,友善的熱潮席卷加爾各答,每個人都應該為友誼長存作出貢獻。”甘地猛烈地抨擊了前天那些自以為愛國而襲擊了法國商行董事長別墅的人。他說:“法國人民是熱愛自由的人民,印度應該保護他們在印度的財產。”
  這位年邁的賢哲凝視著歡呼雀躍的人群,一般疑慮突然涌上心頭。真是這樣好嗎?他哀求地說道:“愿加爾各答奇跡不是一時的沖動!”

         ※        ※         ※

  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在加爾各答所完成的業績,五万五千名士兵在旁遮普無法實現。蒙巴頓建立的強大別動隊應付不了局面。完全出人意料,十二個縣區處于血泊与火海之中。有些縣區的面積比巴勒斯坦還要大,在那些地方,十万英國士兵也無法保障安全。縣區之間的大路和堤壩上,載重汽車無法通行,只有騎兵尚可來往自由行動。但是,英國軍隊引以為榮的騎兵早已不复存在了。
  全國行政机构瓦解了,維持社會秩序的工作變得十分困難。電報、郵局、電話全部中斷。印度只好通過一家私人公司的電話和一架安置在廁所內的電台治理旁遮普的印度地區。
  巴基斯坦方面的情況更慘。剛剛誕生的國家面臨—片混亂的局勢。真納在官邸找到了槌球球具,但其他東西一無所獲。裝載著分給巴基斯坦的東西的几百個車廂被盜竊后不知去向。卡拉奇的官員們沒有桌椅辦公,不得不站著起草第一批官方文件。部長們沒有安樂椅和沙發,站著接待各國派來的首任使節。
  巴基斯坦的兩部分中間隔著兩千多公里的印度領土,雙方沒有任何交通手段進行聯系。經濟完全處于無政府狀態。巴基斯坦的倉庫里堆滿了棉花、黃麻和皮革,但它既沒有作坊、工厂,也沒有處理皮革的地方。印度半島四分之一的煙草生長在巴基斯坦,但巴基斯坦沒有一座火柴厂。印度干部和職員一旦离去,商業和整個銀行系統立即癱瘓。發電站需要從南非以高价進口煤炭才能運轉,因為印度不肯把煤炭賣給巴基斯坦。
  在運送以前的印度軍隊物資的工作中,印度人缺乏誠意。巴基斯坦應分得十七万吨裝備和物資,但它僅僅收到六千吨。預計動用三百節車廂運送這批物資,實際上只有三節車廂抵達巴基斯坦。巴基斯坦軍官發現,車廂里面裝的是五千雙軍鞋,五千枝不能使用的步槍,一批護士工作服和數箱磚頭和避孕套。
  這种行徑使穆斯林痛恨不已。他們深信,印度千方百計要把他們的國家扼殺在搖籃之中。負責監督分家的克勞德·奧金萊克元帥,于八月底向英國政府報告:“我敢斷言,現今印度政府決意使用一切手段阻礙巴基斯坦自治領的發展。”

         ※        ※         ※

  然而,嚴重影響巴基斯坦前途的還不是印度的陰謀活動。新生的巴基斯坦國同印度一樣,被歷史上規模空前的人類遷徙淹沒了。從旁遮普的一端到另一端,被暴力嚇破了膽的人群,或步行,或乘坐馬車、手推車、火車,或騎自行車,紛紛逃命,把能帶走的東西盡量帶上:一頭牛,一袋麥子,一個包袱,或者几件炊具。沒有盡頭的人流,規模難以想象的來來往往。九月底,五百万逃難的人把旁遮普的大道和小路擠得水泄不通。一千万人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改變了住所。
  這場空前的逃亡造成的難民比以色列在中東造成的難民多十倍,比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的“流离失所的人”多四倍。

         ※        ※         ※

  這一次,五十万人等待著甘地露面。“加爾各答奇跡”持續著。五十万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匯成一片博愛的海洋。他們站滿了加爾各答馬伊丹公園前的廣場。不久前,只有英國統治者可以到這里的草坪上玩馬球和板球。甘地一顆善良的心激動著,他可能從未想象到眼前的景象。八月的這一天,正是穆斯林的開齋節,空前規模的人群跑來參加甘地的祈禱會。
  從日出起,數千名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就來到耄年領袖居住的破敗的寓所的窗下,乞求他賜福。他們給甘地送來鮮花和糖果。星期一是甘地的肅穆日,這一天,大部分時間他用來在舊信封的背面給來訪者寫些祝詞和感謝的話。与此同時,其它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一起在街上游行。一年前,他們還在這里互相殘殺。現在,他們高呼團結和友善的口號,互相交換香煙、點心和糖果,互相澆洒玫瑰露。當甘地走上小講壇的時候,人們頓時情緒沸騰。十九點正,甘地顯然為眼前這种神奇的友愛表現感動不已,他站起身來,按照印度教傳統,雙手合十向人群致意。然后,年邁的印度教首領打破靜默戒規,用烏爾都語向穆斯林群眾高喊:“祝你們節日快樂!”

         ※        ※         ※

  旁遮普瘋狂的悲劇已經持續整整兩星期了。在這兩周內,參加甘地的祈禱會的群眾不斷增加。這一次,他們的總數將近一百万,把加爾各答這座過去不止一次表現出野蠻的大都會,變成了友愛和兄弟情誼的綠洲。世界上最貧困的城市居民們,響應賢哲的和解呼吁,恢复了祖先們的寬容傳統。
  《紐約時報》寫道:“加爾各答奇跡”持續著,“這座城市是印度的奇觀。”
  甘地以慣常的謙遜,不肯承認他是這個奇跡的締造者。他在他主持的《賤民》雜志上解釋道:“我們不過是神手中的玩具。我們遵照他的旨意行事。”然而,一封從新德里發出的信件給予甘地應得的榮譽。路易斯·蒙巴頓在寫給他的“可怜的小麻雀”的一封信中指出:“在旁遮普,我們有一支五万五千名士兵組成的別動隊,他們被大規模的暴亂弄得一籌莫展。在孟加拉,我們的干預部隊只有一個人,那里卻沒有發生任何暴亂。”印度最后一任副王以軍事頭目和行政長官的雙重身分,要求“向他的唯一的士兵致敬”。

         ※        ※         ※

  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和列雅格特·阿里·汗肩并肩地乘坐敞篷汽車行進著。印度和巴基斯坦兩位新總理為反對英國統治共同戰斗了二十年,他們本應在欣喜若狂的廣大同胞中間作凱旋之行。相反,他們在恐怖和貧困的人群中前進著,那一副副沉默的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是惊懼和焦慮,而不是對自由帶給他們的种种恩惠的感激之情。兩位領導人第二次巡視旁遮普,無望地尋求在這塊災難的土地上稍許恢复一點秩序的辦法。
  他們對局勢完全失去了控制。警察部隊瓦解了,行政机构的權威在動亂中消逝了。他們甚至不能指望軍隊效忠。旁遮普到處是恐怖和無政府狀態。
  面對著一來一往的、無窮無盡的難民隊伍,面對著被烈火和劫持蕩平的村庄,面對著無人收獲的農田,兩位政府首腦癱坐在座位上,仿佛被那么多的不幸事件壓垮了。
  終于,尼赫魯打破沉寂說道,“該死的分治把我們帶進了地獄!”
  他轉向列雅格特·阿里·汗憤憤地問道:“我們接受分治的時候,怎么就沒有預見到這樣一場災難呢?當時我們都是兄弟,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列雅格特·阿里·汗歎息道:“我們的人民發瘋了。”
  突然,一個男人從難民隊伍中走出,向他們乘坐的汽車扑過來。這是一名神思恍惚的印度教徒,他認出了尼赫魯。他兩眼含淚地哀求尼赫魯救救他,雙手抓住車沿說道,一伙穆斯林在离這里几公里的地方,突然從甘蔗園里竄出搶走了他唯一的孩子,他的十歲的女儿。這個痛苦的男人發瘋似的吼叫著:“還給我,我求求您,把她還給我吧!”
  尼赫魯大惊失色,隨后振作了一下,突然想要嘔吐。他是三億多人的總理,但卻不能援救這位絕望的父親。尼赫魯悲哀不堪,雙手抱著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天晚上,印度總理徹夜未眠。白天所見到的一切仍然使他心緒不宁,他在拉合爾官邸的走廊上踱來踱去。人民所表現出的殘暴給了他—個可怕的啟示。他象被灼傷一樣地感受到了席卷旁遮普的仇恨浪潮。對于這場悲劇,他毫無准備。他极度憎惡這場悲劇,甚至不惜失去人民的支持也要同它斗爭。
  當有人告訴他,阿姆利則附近一個村庄的錫克人准備屠殺鄰近的穆斯林的時候,尼赫魯立即在一株大榕樹下召見了他們的頭目。
  他說,“我知道你們准備干什么。如果你們触動穆斯林鄰居的一根頭發,我第二天早晨就讓人把你們帶到這里來,我將親自命令我的衛隊把你們處死。”
  凌晨兩點,尼赫魯叫醒了他的副官,吩咐他同新德里聯系,了解那里的最新情況。在一連串坏消息之后,尼赫魯收到了唯一一條令人寬慰的消息,因為接受分治而背叛了的老人,繼續不斷在創造奇跡。加爾各答平安無事。

         ※        ※         ※

  一九四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早晨,奇跡出現十六天之后,宗教仇恨的病毒又一次傳染了加爾各答城,象在其他地區一樣,旁遮普難民的恐怖敘述,使病菌感染擴散開來。有關一名印度少年在有軌電車上被穆斯林打死的謠傳,象火一樣點燃了炸藥筒。
  這天晚上十點,一群狂熱的印度青年突然闖進海達利公館院內,要求与圣雄談話。甘地躺在草墊上睡著,身邊是他的信徒、侄孫女摩奴和阿巴。人群推出一個頭上包著繃帶的孩子,孩子說是被穆斯林打的。他們開始吼叫并向屋內扔石塊。摩奴和阿巴走出來,試圖使人們平靜下來。但是,沒有人理睬她們。鬧事的人推開警察進入室內。甘地被吵鬧聲惊醒,站起身來,面對來人說道:“發什么瘋?我在這儿。殺了我吧。”
  他的話被喧鬧聲淹沒了。兩個渾身是血的穆斯林掙脫人群,躲藏到甘地身邊。一根棍子朗他們飛去,擦著圣雄的頭飛過,嵌入他身后的牆壁里。
  增援的警察到來之后,甘地才又回到草墊上躺下,他的心情煩躁不安:“加爾各答奇跡”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幻影。
  第二天,甘地最后的一些幻想被一掃而光。晌午剛過,穆斯林貧民窟遭到了一系列襲擊。這些行動大部分是由國民公仆團的极端分子們策划的。國民公仆團是印度的极端分子組織,它的成員們曾在獨立日那天,在浦那向他們的卍字桔黃色旗致敬。在离圣雄住處不遠的貝利亞加塔大街上,兩枚手榴彈在一輛惶恐不安的撤离的穆斯林卡車上爆炸。甘地立即赶到現場。兩名工人被當場炸死,睜著呆滯的眼睛倒臥在血泊里,一團團蒼蠅在傷口上飛來飛去,一枚硬幣從其中一人的口袋中滾出,在尸体旁邊的地上閃閃發光。
  甘地十分震惊,他拒絕進食,一直沉默不語。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為光明祈禱,我在思索。只有沉默才能幫助我。”
  几小時以后,甘地在院內散了一小會儿步。接著,他蹲在草墊上起草一項聲明。為了使加爾各答恢复理智,他決計以老邁的身軀進行絕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        ※         ※

  甘地使用的武器,恰恰是一种最悖情背理的武器。在印度,几個世紀以來,餓死是最倒霉的事情。然而,這件武器同印度一樣古老。印度古代仙人曾說過:“汝行乎,吾死。”這句話對于一個沒有任何強制手段的人民來說,始終是一种鼓舞。一九四七年,有些農民在債主家門前絕食,以期推遲還債日期。債主們也有的以絕食威脅負債人,強迫他們信守契約。但是,甘地的天才乃是使這件迄今只是個人的武器,具有全國性的意義。
  在甘地手中,絕食成了一個沒有武器、經濟上不發達的人民從未使用過的最有力的武器。由于這种武器“把一种使其不能逃避的緊迫感強加于對手”,甘地“每當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時”,就使用這件武器。他斷言,只有絕食才能“打開諒解之心,感化對手們的每一根道德神經”。
  甘地在他的一生中,不斷取得絕食斗爭的胜利。他為大大小小的事情十六次公開拒絕進食,其中兩次曾歷時三星期,使他瀕臨死亡的邊緣。無論是為了爭取南非的种族平等,實現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和解,改變不可接触者的生活條件,還是為了加速英國人早日從印度撤退,甘地的絕食斗爭使全世界億万人感動不已。絕食同甘地的朝圣拐杖,他的“拖地”和他那副鐵框眼鏡一樣,已經成為他的形象的一部分。整個印度,盡管百分之八十五居民不識字,沒有收音机,但總能了解他那緩慢垂危的各個階段的詳情,每次當甘地受到死亡威脅的時候,他們都一致本能地為他擔憂。
  甘地表現出令人難以相信的忍耐力量,而且,不斷地發展了關于絕食的獨特理論,使他成為世界上不是唯一的也是最偉大的絕食理論家。按照甘地的理論,進行絕食斗爭必須遵照嚴格的生理和道德標准。基本原則是不能為反對任何人隨意絕食,絕食只能“針對你可以說是愛他的那樣的對手”。按照這樣的理論,納粹集中營的流放犯進行絕食反對獄吏,則是荒謬的事情。
  圣雄主張絕食的衛生准則,同絕食的道德准則一樣嚴格。甘地進行絕食時,只飲用摻有少量小蘇打的水,有時加入一點檸檬汁。一九二四年,甘地在絕食二十天后,身体狀況突然惡化,于是他同意進行糖水灌腸,以減輕自我犧牲之苦。
  對于甘地來說,進行絕食也是為滿足苦修苦行的需要而使用的一种針對自己的武器。同禁欲一樣,絕食也是一种祈禱形式,是一個人精神進步的主要因素。他說,“我認為,心靈的力量只能在制服肉体之后才能增長。我們很容易忘記,食物不是為宮廷華宴,而是為了支撐我們受奴役的軀体而作的。”他認為,在社會領域里,絕食的自我犧牲精神是非暴力武庫中最有效的武器,因為它能夠“感動麻木不仁的良心、激發苦心”。
  現在,年近七十八歲的甘地再一次遭受絕食之苦。這一次,他使用這种武器所針對的人不是英國人,而是他的同胞們及其瘋狂行為。他把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以使成千上万的無辜者免于在加爾各答的狂暴行徑中死去。

         ※        ※         ※

  甘地的門徒們意識到,在他這把年紀進行絕食會帶來巨大危險,于是勸說他不要這樣作。
  “巴布,您怎么能為反對強盜們而絕食呢?”C·漢·拉賈戈帕勒查理神情愕然地對甘地說。他是甘地在國大党內的老伙伴,如今是孟加拉首任省督。
  “我想感動那些煽動強盜們的人的心。”
  “那么,您要是死去了呢?您想要結束的這場動亂必將更糟糕。”
  “那我起碼看不見了。”
  任何人難以使甘地改變主意。甘地對他的兩根“拐杖”摩奴和阿巴說,他從九月一日晚上開始絕食,看過在卡車上炸死的人以后,他就吃不下晚飯了。他對她們說,他決心絕食到動亂結束,或者成功,或者死去。他說,“或者加爾各答恢复平靜,或者我离開人間。”
  這一次,圣雄的体力很快衰退了。元旦以來,他在感情上所承受的壓力使他精疲力竭。絕食最初的几個小時內,他心律不齊,令人擔憂。經過按摩和用熱水灌腸后,身体稍微好了一些。然而,他很吃力地喝下一升摻有蘇打的溫水。午夜,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含糊不清了。
  甘地絕食的消息,几小時內就傳遍了加爾各答城。一批又一批焦慮不安的群眾紛紛來到海達利寓所看望他。但是,象傳染病一樣震撼著加爾各答的暴力行為,一天之內無法遏止。縱火、殺人、搶劫事件迭起。甘地躺在草墊上,甚至听得見槍擊聲。
  甘地的信徒們找到加爾各答的印度极端分子的頭目,懇求他們進行干預。他們解釋說,由于甘地使加爾各答的穆斯林領袖作出保證,諾阿卡利的數千名印度教徒得救了。現在,印度教徒的領袖們應該制止屠殺加爾各答的穆斯林。
  從第二天早晨起,槍擊聲逐漸和喊叫聲交織在一起。越來越多的群眾涌向海達利寓所,一面高呼和平的口號。甚至最凶狠的殺人犯也放下了大刀、鐵棍和步槍,前來詢問圣雄的血壓、尿中的蛋白指數以及心搏次數等情況。下午,省督宣布,大學生決定為恢复和平進行總動員。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知名人士紛紛來到那位垂危老人的臥榻前,請求他停止絕食。一名穆斯林跪在他的腳下喊道;“您如果有個好歹,我們穆斯林可就完了。”任何苦苦的哀求,始終未能動搖燃燒在甘地的衰竭身体內的意志。他說道:
  “在半個月以前的那种令人引以為榮的和平未恢复之前,我絕不停止絕食。”
  第三天凌晨,甘地說話的聲音低得難以听見,他的脈搏极度微弱,人們以為他即將死去。甘地健康惡化的消息剛一傳出,加爾各答到處沉浸在焦急和悔恨的气氛中。在他寓所的牆外,整個印度都在探听圣雄的健康狀況。
  奇跡終于出現了。如果說前印度帝國的其他城市對令人發指的野蠻行徑束手無策,那么,把這种野蠻行徑變為群眾的熱忱和仁慈的激情,現在就要看加爾各答了。
  當最后的生息在甘地的衰竭体內搏斗著的時候,一股友善博愛的浪潮突然席卷這座難以駕軀的大都會,從而挽救了這位大救星的性命。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一起在狂暴行為肆虐的貧民區游行,呼吁恢复秩序和平靜。中午時分,二十七名市區的极端分子來到海達利寓所門前,他們低著頭,用充滿悔恨的聲音承認了自己的罪惡活動,請求甘地饒恕,哀求他停止絕食。頓時,一股清新之風在加爾各答城吹拂。几小時后,一名臭名昭著的极端分子頭目也前來悔過。那伙制造貝利亞加塔大街慘案,促成甘地絕食的人也跑來了。他們的頭目忏悔了自己的罪惡,然后對圣雄說道:“只要您停止絕食,我們愿愉快地接受任何懲罰。”這伙人為了表示誠意,紛紛撩開他們的“拖地”,把砍刀、匕首、佩刀、手槍和“虎牙鉤”丟在甘地的腳下,其中有的武器上還有血液。甘地為表示對他們的信任,喃喃說道,“我對你們的唯一的懲罰,就是派你們到穆斯林區去,你們在那里作惡多端,現在要你們去保護他們。”
  這天晚上,絡繹不絕的人群來到圣雄的榻前問候。省督親筆為甘地書寫一封信,他在信中說,全城已經恢复平靜。一輛裝滿极端分子自發上繳的手榴彈、自動武器、手槍、大刀的卡車,開到海達利寓所的柵欄門前。印度教、錫克教和穆斯林顯要人物,起草了一項共同聲明,庄嚴保證“誓死為阻止宗教仇恨的毒焰再起而斗爭到底。”
  一九四七年九月四日,晚上九點十五分,甘地喝了几口桔子汁,宣告結束七十三個小時的絕食斗爭。在作出停止絕食的決定前,他對擠在他的草墊周圍的各派代表們發出警告:“今天,加爾各答握有印度全國和平的鑰匙。這里發生的任何微小事件,可能在其他地方產生難以估計的影響。即使整個印度燃起大火,你們也要設法使加爾各答處于烈火之外。”
  代表們沒有食言。“加爾各答奇跡”將會持續下去。然而,在苦難深重的旁遮普平原,在西北邊省,在卡拉奇、勒克瑙和新德里,最糟糕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印度最倔強、最血腥的城市——加爾各答將忠于它的誓言,忠于這位不惜犧牲性命維護和平的老人。他的老友拉賈戈帕勒查理對此說道:“甘地建樹過許多丰功偉績,然而最為神奇的乃是他在加爾各答戰胜了邪惡,印度獨立也無法与之相比。”
  年邁的斗士并不為這些恭維話所陶醉。
  “我打算明天動身到旁遮普去。”甘地謙遜地說道。

         ※        ※         ※

  甘地抵達旁遮普之前,一次新的暴力事件中斷了他的旅行。這次事件發生在統治印度的中心,前帝國神气十足的、表面繁榮的首都新德里。多少慶典和盛事都發生在這座城市里,多少文人墨客都聚集在這里,但是,強暴行為的毒菌沒有放過新德里。
  新德里位于旁遮普的邊緣,過去曾是歷代莫臥儿帝王的堡壘。從各方面說,一九四七年的新德里是一座穆斯林城市。在那里,大多數仆役、馬車夫是穆斯林,水果商、蔬菜攤販和市場的工匠也都是穆斯林出身。由于周圍的農村越來越不安全,成千上万名穆斯林紛紛來到新德里避難。
  這么多穆斯林來到首都,使阿卡里派的錫克人和國民公仆團的印度极端分子們感到惱火,再加上印度教和錫克教難民講述的不幸遭遇而產生的刺激,他們于九月三日早晨掀起了一陣恐怖浪潮。
  事情是從屠殺中央車站的穆斯林苦力開始的。几分鐘以后,當法國記者馬克斯·奧利維埃·拉康來到新德里商業中心——科諾特圓形廣場時,他不得不邁過橫七豎八的尸体。他親眼目睹印度教徒正在洗劫穆斯林商店,打死商店老板。從人群的頭頂上,他瞥見了一頂國大党的白色橄欖形帽和一個熟悉的身影。印度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揮舞棍棒,正在驅散暴亂分子,同時千方百計使几名看上去無動于衷的警察進行干預。
  新德里的暴亂不僅蹂躪一座城市,同時危及印度全國,因為,首都秩序崩潰的后果,必然會對整個印度半島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占警察總數一半多的穆斯林開了小差。軍隊僅有九百名士兵。公共机构嚴重癱瘓,以致尼赫魯的秘書不得不親自去散發印度總理的信件。

         ※        ※         ※

  路易斯·蒙巴頓自從半年前飛抵新德里以來,現在第一次可以稍事休息。獨立卸去了他肩上的重擔。昨天,他還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之一,今天,他僅僅擔任一個榮譽職務。震撼旁遮普的暴力事件使他感到痛心,但是,作為總督處無權進行干預。這項繁重的任務,現在落到印度領袖們的身上了。為了表明他不想干涉印度事務,蒙巴頓悄悄地從首都來到人間天堂——西姆拉。
  橫掃平原地區的風暴,眼下尚未波及到這座風光旖旎的別致小城。挺拔的松柏樹下,阿福花和杜鵑花正在怒放,喜馬拉雅山雪峰,在夏日透明的藍天中閃閃發光。在造型优美的“歡樂劇院”內,業余劇團正在上演話劇。六十年前,吉卜林在帝國夏都逗留期間,曾經深深地迷戀上這出戲。
  印度前副王置身西姆拉,遠离旁遮普的悲劇。九月四日星期四晚上十時許,電話鈴突然響了。
  “閣下,您應該回新德里了。”V·P·梅農在電話里說道。
  “我剛從那儿來呀!”蒙巴頓窘困地反駁說:“如果政府要我會簽文件,那就給我送來好了。”
  “不是這個,”梅農解釋說:“閣下動身以后,形勢急劇惡化。新德里也亂了。我們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什么地步。總理和內政部長很不放心,他們認為,您回來很重要。”
  “為什么?”蒙巴頓問道。
  “他們需要您的幫助。”
  “我想不是這樣吧。”蒙巴頓惊訝地說:“他們剛剛獲得獨立,我肯定他們最終希望象征性的國家元首管一管他們的事情。我沒有理由回去。”
  “好吧,我立即去通知他們。您隨后改變主意也沒關系。如果二十四小時內您不能返回的話,那您就不必來了。那時已太晚了,我們可能已經把印度丟掉了。”
  雙方長時間沉默無言。蒙巴頓終于說道:“好,好。你贏了。我讓人為我准備飛机。”

         ※        ※         ※

  一九四七年九月六日星期六,在路易斯·蒙巴頓辦公室召開的這次會議的結果,直到二十五年之后才公諸于世。如果這次會議的決定當時透露出去,即將成為世界偉人之一的印度政府首腦的生涯肯定早就完了。
  三個人參加了這次會議:蒙巴頓、尼赫魯和瓦拉布貝·帕泰爾。會上,兩位印度領導人神色沮喪,一籌莫展。他們象是“兩個剛剛挨了罰的小學生”。難民逃亡的規模比他們所擔心的大得多。他們完全失去了對旁遮普局勢的控制,現在,首都也很可能發生大亂。
  “我們不知道如何是好。”尼赫魯說道。
  “你們應該把事情管起來。”蒙巴轍答道。
  “可我們怎么辦得到呢?”尼赫魯謙遜地問道。“我們沒有任何經驗。我們在你們的監獄中度過了風華之年。我們知道煽動騷亂,但不懂得治國。在正常情況下,把一個組織得很好的政府管理起來,對我們來說已經很困難了,我們怎么能應付一個公共秩序已經崩潰的國家?”
  這時,尼赫魯提出了一項令人難以置信的要求。這位將其一生奉獻給獨立事業的印度人,居然作出這樣的決定,這不僅表明他的崇高情操,同時也說明局勢嚴重到了何等程度。尼赫魯一直十分欣賞蒙巴頓的組織才能和當机立斷的本領。他感覺到,今天印度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才華。他是—個寬宏大度的人,傲慢与自負都不能使他拒絕這些才能。
  “您過去主持最高軍事指揮部的時候,我們卻蹲在英國監獄里。您是一位杰出的行政官員,您統率過几百万士兵。您富有經驗和知識,而殖民主義統治不允許我們掌握這些經驗和知識。你們英國人不能把這個國家甩掉,抬腿就走,在我們的一生中,你們都和我們在一起。現在,我們處于危險之中,我們需要您的幫助。您是否愿意重新領導這個國家?”
  “對。”尼赫魯的老戰友帕泰爾附和著:“他說的對。您應當接受。”
  蒙巴頓震惊得說不出話來。
  “天啊!我剛剛把你們的國家歸還給你們,現在你們卻要求我再拿回去!”
  “我們希望您能理解,”尼赫魯堅持說:“您應該這樣作。我們保證尊重您的決定。”
  “這是不堪設想的呀!如果有人發現你們把政權交給我,你們的政治生命就完了。難道含辛茹苦、終于贏得自由的印度人民能夠召回最后一位英國副王,再次把他扶上王位?你們想到過沒有?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必須找到一种辦法,把您回來這件事掩蓋起來。”尼赫魯贊同地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沒有您,我們難以擺脫困境。”
  蒙巴頓仿佛陷入沉思。他喜愛各种各樣的挑戰,但是,這次挑戰的規模确實太大了。然而,他對印度感情深厚,對尼赫魯十分尊敬,再加上強烈的責任感,他不能拒絕上述要求。
  “好吧!”他終于說話了,那口气就象是一位登上舷梯的海軍上將:“我干。但是,咱們得說好:任何別人不得知曉這件事!任何人都不得知曉你們把我找回來。你們只需根据我的要求,在政府范圍內建立一個應急委員會。”
  “同意。”尼赫魯和帕泰爾同聲說道。
  “然后,你們建議我主持應急委員會的工作。”
  “好吧。”兩位印度人答應著,他們對蒙巴頓處理事情的气派感到惊訝。
  “應急委員會將由我選擇的人組成。”
  “難道不應該包括全体政府成員嗎?”尼赫魯神情愕然地問道。
  “尤其不能這樣!”蒙巴頓生气地說:“那樣作將是一場災難。我只需要真正掌握操縱杆的人,諸如民航局長、鐵路局長、衛生部門的首腦。我妻子負責志愿組織和紅十字會的工作。會議記錄將由英國速記員在每次會議結束時就整理好。你們真心誠意要我作這些事嗎?”
  “我們懇切地要您這樣作。”尼赫魯和帕泰爾异口同聲地回答。
  “開會的時候,”蒙巴頓繼續說,“您,尼赫魯總理,坐在我的右邊;您,帕泰爾內政部長,坐在我的左邊。我一定會征求你們的意見,但是,我要求你們不要討論我的提議。咱們沒有時間討論。我一說:‘我相信總理先生希望我這樣作。’你們就要回答:‘當然,不必客气。’就這些。”
  “但我們是否仍然能表示……”帕泰爾仗著膽子問道。
  “不要任何耽誤事情的話。”蒙巴頓打斷了他的話:“你們不是要我領導國家嗎?是不是?”
  三個人當即開出應急委員會成員的名單。
  “二位,”蒙巴頓最后說道,“今天下午五點,我們就召開第一次工作會議。”
  印度經歷了三十年的斗爭,舉行過數千次罷工、游行和全國哀悼日,點燃了數千堆焚燒英國服裝的歡快烈火,最后終于贏得獨立。獨立后二十天,它又重新置于一個英國人的領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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