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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雷公神像



  背書、描紅練字是蒙館學生的主課。公公把存放了不知多少年沒用過的硯台、半截墨和一枝新買的毛筆交給了阿芝,阿芝非常高興。
  阿芝對描紅,覺得很新鮮,很喜歡,因為他很早就喜歡畫畫,可從來還沒有用筆在紙上畫過。打從這時候起,他描完了紅,總是要畫一張兩張畫。
  他畫畫,先是畫人。他對著前面座位上的同學,看一看,描一描。先畫圓圓的頭,然后畫耳朵、鼻子,眼睛、嘴,慢慢地加上衣服、手、腳。誰也弄不清他畫的是誰,但是都看出他畫的是人。
  后來,阿芝畫畫的題材漸漸地擴大了。
  六月初,太陽剛剛下山,蒙館就放學。孩子們三三兩兩地鑰山下走去。
  原先公公天天送,天天接。過了不久,阿芝對道路熟悉了,就不再要公公接送了。
  一天,放了學,阿芝約了几個同學繞道一起去杏子塘抓青蛙。走到村西頭一個同學的家門口,他發現門上貼著一張嶄新的雷公神像。上學前,他雖然在別處曾經見到過,但沒有這張畫得好,也沒有這樣清晰。淺黃色的紙上,用朱砂勾勒出雷公神猙獰的面孔,那兩只眼睛很圓很大,大約占去面部的三分之一。咧著的大嘴,露出了几個牙齒;嘴邊的胡須向四周翹起;滿身披甲,赤著腳;兩手提著銅鈴,威風得很。
  阿芝被這神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几乎忘了一切。
  雷神爺爺,他听到這個名字比見到這神像,要早得多。
  他朦朧地記得,五、六歲時的一個夏天傍晚,天際突然之間彤云密布,不一會儿,狂風裹著傾盆大雨,舖天蓋地從紫云山那邊壓了過來。
  灰暗的天際,一道耀眼的閃電,象要把天劈開兩半似的。緊接著便是一陣震撼大地、使人心惊膽顫的雷聲。這時,婆婆便緊緊地把他摟在怀里,悄悄告訴他,雷公發怒了。
  “雷公是什么?”他等著天外的電閃,不解地問。
  “雷公是天上的神,手里拿著鏡、斧頭,專門打人間的坏人。”婆婆說,“你別看他生得不好看,心地可好,他專門整坏人,整為富不仁的人。”
  “你見過?”阿芝疑惑地看著婆婆。
  “見過。”
  “在哪里?能帶我看看嗎?”阿芝天真地問。
  “行。你看見過東頭王家門上貼的那畫嗎?”
  “東頭?噢,見過,見過。不過看不清楚了。那就是雷公爺爺?”
  “是的。誰家生孩子,總要貼上他的像,保平安。”婆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廟里也有,是雕塑的,象真的一樣。”
  從這時開始,阿芝就對雷公爺爺產生了一种敬畏的、神秘的感情。王家門上貼的那張雷公畫,他曾多次跑去看過。到了王爺廟上學后,又經常跑到大殿,看了又看。
  他顧不得去杏子縮了,早把抓青蛙的事,忘得一干二淨。
  他仰著頭,仔細地看著,好象要把它刻到自己的腦海里。
  “娟生,我們照著畫几張,帶回家漫漫看好不好了”阿芝問他身邊一個小男孩。
  “好倒是好,不過什么都沒有;天也黑下來了,明天再畫不好嗎?”
  “那也行!”阿芝表示同意。
  第二天傍晚一放學,阿芝和几個同學,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雷公爺爺的像前。
  他席地而坐。由于走路走得急,兩鬢的汗珠順著臉頰、脖子,不住地往下淌。他似乎沒有覺察,一心只忙著取出紙筆,把紙舖在地上,對著那門上的雷公神像,一筆一畫地、精心地畫了起來。
  几個同學貓著腰,兩手支撐著膝蓋,聚精會神地看著阿芝畫。
  過了好大一陣,終于畫完了;但是,仔細一看,這哪里是雷神爺爺?黑糊糊一團,簡直說不出是個什么名堂。他很不滿意,低著頭思索了一陣,又抬頭看了好久,忽然對娟生說;
  “這樣吧,你找個凳子來,我上去畫。”
  娟生很快搬來了凳子,阿芝站到凳子上,接過娟生遞上來的紙。緊緊地放在雷公神像上面,然后用筆輕輕地勾了起來。
  站在凳子上畫畫,心情有些緊張,也比較吃力,又出了一身大汗。不過,畫得比較成功,像的輪廓勾得很精确。阿芝快樂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同學們都高興地跳著、叫著。
  這一夜,阿芝做著很甜很甜的夢:他在描紅紙上畫出了一張張的畫,上面有雷公爺爺,有關公,有牛,有馬,還有各种各樣顏色的花……他把這些畫,貼滿了公公睡覺的那間屋子,仔細地看著,看著,忽然畫上的雷公爺爺、牛、馬都活了,走下了地,親切地向他招手。點頭走了。
  他又繼續畫,一直到公公輕輕地推他起床。
  阿芝昨晚成功地勾畫了一幅很好的雷公神像的消息,一大早就在蒙館里傳開了。阿芝今天來的比較晚。他一邁進庭院,同學們一下把他團團地圍著,七嘴八舌地問:
  “阿芝,帶來了嗎?”
  “讓我們看看好吧?”
  阿芝環顧了一下周圍的同學,不慌不忙地從一本書里,取出了昨天勾畫的那幅雷公神像。同學們爭相傳看,嘖嘖稱贊。
  “阿芝,能給我畫一張嗎?”
  “可以。”阿芝爽快地答道。
  “給我一張。”
  “給我一張。”
  阿芝高興地漲紅了臉:
  “好,好,每人送你們一張。先給娟生,他昨天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次畫畫的成功給伙伴們帶來的歡樂,是阿芝始料所不及的。至于它怎樣啟迪了一位天才藝術家的心扉,促使他以后走上繪畫道路,成為近代中國畫苑的一代宗師,也同樣為他的父輩始料所不及。
  在這以后的几天里,阿芝悄悄地用自己的描紅紙,一張又一張地為同學們勾勒雷公像。這樣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勾畫,他對雷公像已經很熟悉了,有時就离開了原稿,敞開手畫了起來,除眼睛畫小了些,其他都一模一樣。這實踐又使他獲得了新的經驗。
  “我不要雷公像,能不能給我畫一張別的呢?阿芝。”一個同學問。
  阿芝思索了一下,點點頭:
  “好的!好的!”他答應得很爽快,自己也正想換換口味。
  他想起了雜貨舖那個焦老頭,瘦長的臉龐,象劍一樣濃密的眉毛,兩片厚厚的嘴唇,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自從他學會走路的時候起,公公每次去雜貨舖,几乎都帶他去。他只要一閉起眼睛,焦老頭的神態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不過,真要拿起筆去畫,阿芝又感到把握不大。他決心再去仔細觀察觀察。
  上午,阿芝去了一趟,焦老頭不在,他有點失望,又不好問。下午他又去了,只見焦老頭坐在那儿,見阿芝遠遠地來到了面前,探頭便問:
  “阿芝,听說你書念得不錯,第一名。”他伸出了大拇指。
  “不好咧,你听誰說的?”阿芝有心沒心的隨便應付,只顧觀察焦老頭的眼睛和鼻子。
  “村里人誰不知道?都夸你呢!”
  阿芝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跑了。他腦子里只裝進了焦老頭的眼睛和鼻子。拔腿便跑,沒跑几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噢,對了,還沒有看清他的耳朵。他站住,轉過身,仔細地看著正在同別人講話的焦老頭;焦老頭可沒有發現阿芝還在那里。
  第二天,一描完了紅,他就開始畫焦老頭。可是要把腦子里的東西,變成紙上的東西,這是頭一回,他深感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并不因難而退。雖然他不可能受到鄭燮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指點,但卻是這樣地實踐了。
  他當時是無法了解的,在他之前的吳道子、顧閎中已經根据對于形象的記憶創造了令人歎為觀止的藝術珍品。唐玄宗向往嘉陵山水,叫畫家吳道子去寫生,吳道子游覽了嘉陵山水之后,兩手空空地回來了。玄宗問他,他說:“臣無粉本,并記在心。”后來在大同殿,他僅用了一天的時間,就畫出了三百里壯麗的嘉陵山水壁畫。至于那個顧閎中,他受南唐后主李煜的派遣,偷偷地觀察了韓熙載和他的賓客們夜宴的种种神態,回來后創作了那幅千載垂名的杰作《韓熙載夜宴圖》。
  如果說,任何胚胎都孕育著复雜的有机体的一切因素,那么,阿芝最初的這种原始的、近乎游戲的藝術創作,卻触及到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基本特點,雖然他當時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
  他按照他的記憶与理解,很細心地畫。每畫一筆,先仔細地想了又想,在紙上比划比划,然后才落筆。
  到了將近中午時分,他終于把焦老頭畫了下來,不但相貌相象,而且還很有神態。這使他十分興奮。
  他想檢驗一下同學們的眼力,但是主要還是想請同學們檢驗一下他的水平。下課后,他悄悄地把一些同學叫到山門外的一棵柏樹下,神秘地拿出了剛畫好的這幅人物肖像,問大家:
  “你們看,這畫的是誰?”他的目光盯著大家。
  同學們仔細看了又看,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
  “焦老頭,雜貨舖的焦老頭。”
  阿芝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
  “對,就是他,焦老頭。象不象?”
  “象,象,象极了。”
  “象不象”是孩子們對一張畫的好坏的最高評判標准。因為在他們那樣的年齡,還有什么比說“畫得象极了”更高的贊譽呢?
  阿芝獲得了成功。這成功更喚起了他畫畫的激情与興趣。而且:越來越多的同學們的索畫,使他應接不暇,這也成了他畫畫的推動力,促使他不斷地去畫。除了習字背書,他的全部業余時間,都被畫畫占去了。
  畫畫,寫字;寫字,畫畫,他的精神多么充實、美好。
  生活雖然艱苦,春荒時,家里常常揭不開鍋,公公、婆婆不得不東家借一點,西家借一點,艱難度日。但是,阿芝的心里卻是一片春光,充滿了歡樂。因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創造著歡樂的生活。
  他不但畫人物,還畫花卉、樹木、飛禽、走獸、虫魚等等。凡是所見到的一切,池都仔細地去觀察,他都去畫。
  水牛、馬、雞、鴨、魚、蝦、蝦蟹、螃蟹,他天天見到,十分熟悉,所以也畫得最多、最好。藍天上飛翔的春燕,綠蔭下小憩的耕牛,杏子塘里撥著清波的鴨子,以及跳動于荷葉上的青蛙,如今都在他的筆下展現了出來。在詩意般的激情与朦朧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創造力。他陶醉了,興奮了,于是,他日复一日,一張一張地畫了下去。

  現在,阿芝怯生生地站在周雨若的面前。他看見外公變成了另一個人,往日挂在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預感到有什么大事臨頭,惶恐不安地站著。
  “你把你的畫都拿出來。”外公終干開口了,聲音不高,但威嚴、有力。
  阿芝打開紙包,不太情愿地把這几天的新作,放在桌子上。周雨若仔細地翻了一下:
  “只畫著玩儿,不學正經事。你看看,你耗費了多少描紅紙了?”
  周雨若是意外地發現這個“秘密”的。一個學生交描紅本時,里面夾著一張畫著青蛙的描紅紙片,青蛙仰著頭,形象逼真,兩只大眼很有神,只是腿畫得不太好。周雨若看了几次,感到此畫已有一點根基,絕非小孩隨意涂抹的;但是,到底是誰畫的?他教蒙館不是一年兩年了,還沒有發現過這類事。
  他把那學生叫了來,盤問了好半天,那學生只是吱吱唔唔,不肯明說。
  “做人要老實,誰畫的就講誰畫的,有什么可怕的?”周雨若有些火了。
  “是阿芝送給我的。”那學生偷偷看了先生一眼,聲音很小,但听得十分清楚。“班上同學都有,一人一張,有的兩張。他畫得好,大家都想要。我們要還給他描紅紙,他怎么也不要。”
  學生的回答大大出乎周雨若的意料。他忽然想起了阿芝的描紅本用得很快,不几天就一本,原先以為他在練字,沒料到他竟是拿描紅紙畫畫去了。
  了是,他把阿芝找了來。
  “這是耍荒廢學業的,你要改。”周雨若坐在椅子上,又生气,又怜愛地看著阿芝。
  雖然,周雨若自己也畫得一手好畫,但那是青年以后的事。象阿芝這么大的年紀時,他潛心于詩書,根本沒有涉及畫畫,何況一個窮困家庭的孩子,連糊口都困難,哪有條件去畫畫。他公公當初送他上學,無非是想讓他識几個字,不至于當睜眼瞎,免受人家的愚弄。
  傍晚回到家里,簡單地吃了几口飯,阿芝上床睡了。其實他哪里睡得著呢!白天外公那嚴峻的面孔又浮現在眼前。外公在同他談話時,他很有抵触,心想,寫完了字,畫几張畫有什么不可呢?對外公的話他听不下去,外公還說了些什么,他懶得去听了,只是象上次觀察焦老頭一樣,細心地觀察起了外公的容貌、言談、舉止、衣著……琢磨著要把外公畫出來。他想著,看著,入了神。當外公叫他出去時,他都沒有听見,還呆呆地站著。
  躺在床上,當天經歷的這一幕幕又重現在眼前,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趣,決心把外公畫出來。
  他依然繼續地畫,只是秘密了些,不敢公開在課堂上畫了。外公這几天好象特別注意他,到課堂時,總要到他的身邊站一會儿,這是過去沒有過的。
  周雨若從上次談話之后,十分注意檢查阿芝的作業。他發現阿芝的描紅本又撕去了不少。知道阿芝依然在畫,十分生气。
  “最近畫了沒有?”他又把阿芝找了來。
  阿芝垂著頭,輕聲地回答:
  “畫了。不過大多是拿家里包東西的廢紙畫,沒了,才拿描紅紙。”這是實話。上次周雨若談了那么多的話,阿芝只記住了一句:“描紅紙來之不易,要珍惜。”所以,他就想了個辦法,把家里包東西的紙,統統地收集了起來,一張張地理好,收藏起來。
  “書都背熟了?背一段我听听。”周雨若說著,念了一句韓愈的《師說》。阿芝接上去,十分順暢地一口气背了下來。
  周雨著很滿意,他暗暗稱贊這孩子聰慧的天資。但是,對于他不听他的話還是很惱火。在蒙館里,師道的尊嚴,常常是靠戒尺維護的。可是,即使周雨若在震怒之中,戒尺始終沒有落到阿芝的手心上。他疼愛他的外孫的聰敏、好學,何況他并沒有因為畫畫而荒廢了學業。不過,今天他還是把阿芝帶到了課堂,明确地向學生們宣布:
  “以后你們不要找齊純芝要畫,這不好,要荒廢學業的。今后誰要是不听,我知道后,要嚴辦。”他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戒尺。
  阿芝低下了頭,他理解外公的心情。
  下課后,同學們見先生回到了房里,馬上把阿芝圍了起來,勸他:
  “都是我們不好,你不要難過。以后不要畫就是了。”
  “不畫?為什么不畫!”一個穿著小馬褂、白淨的臉上閃動著一雙小眼睛的男孩說,“我爸爸說,讀書人,書、詩、琴、畫,都要精通,不然,算不得真正的讀書人。我爸爸天天教我畫畫,可就是學不會。那天,他從我書包里抄出阿芝的那幅青蛙的畫,以為是我畫的,高興得不得了。我說是一個同學畫的,他很是稱贊,說這學生將來一定大有出息,要我也抓緊學,可我怎么也畫不好。阿芝,你怎么學的,你爸爸教你畫畫嗎?”
  阿芝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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