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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情竇初開



  “阿芝他媽,東頭來了算命先生,說是河南那邊來的,給阿芝算一個吧:“婆婆喜沖沖地跨進門,向著正在疊衣服的齊周氏喊道。
  “算算也好。”齊周氏赶快放好衣服,簡單梳理一下發髻說:“媽媽,一起去吧!”
  婆婆點點頭,打開箱子,不知在翻什么。
  “媽,你取錢吧,不要找了。前天雞蛋換的錢,夠用。”說著同婆婆出了門,轉身隨手掩上了門。
  村東頭陳家的一間小屋里,擠滿了人。大多是本村或是鄰村的婦女,有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有拉著、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將算命先生團團圍著,靜靜地听著桌旁一位雙目失明的男子給一個婦女說命。
  這位算命先生,眉宇清秀,白淨的臉;眼角上隱隱地有許多深淺不等的魚尾紋,看上去,約莫五十來歲。灰白的長衫洗得干干淨淨。
  他的身邊坐著一個少女,圓圓的臉,一雙明亮而又怯生生的大眼,不停地閃動著。她靜靜地坐在算命先生的身旁。手里捏著一根被手掌常年磨得發亮的竹竿。
  算命先生給一個一個人算,算得很快,主婦們帶著期待的、迷惑的心情而來,又怀著或是滿意的幸福的,或是惆悵的愁云重重的心境而去。
  齊周氏和婆婆隨著人們的漸漸离去,由外層移到了里面,慢慢地輪到了他倆。
  “阿芝他媽,你把阿芝的生辰八字說說吧!”婆婆小聲地提醒著儿媳。
  齊周氏點點頭,走到算命先生的旁邊說:
  “這孩子叫齊純芝,癸亥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亥時生。”她看了婆婆一眼,“家里上有公公、婆婆,父親、母親,下有一個弟弟。請先生算算。”
  算命先生一動不動地端坐著。在齊周氏介紹阿芝情況時,他伸出右手掌;用拇指數著食指、中指、無名指。然后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什么。
  那少女一見,赶緊把一杯茶遞到他的手里,他呷了几口,放下杯子,慢慢地說:
  “這孩子災星多了點,生下來就病痛多……”
  “對,對,一生下來,就生病,体質不好。”婆婆赶緊接上了話。她顯然為算命先生算得如此准确所懾服了。
  算命先生疑慮的面容,漸漸舒展開來,一字一板地說:
  “要防防水。不要讓他到處亂跑,塘邊河邊不宜去。人生死,命里帶來的。到寺庵做些功德,消消災。良善人家,總是會好的。”頓了一下,又說:“買個佩鈴,給他系上,能御克星。年齡慢慢大了,過了這几關,會好起來的。”
  “謝謝先生,算的真好,真准。”婆婆高興地、欽佩地點著頭,用目光示意齊周氏。齊周氏慌忙從衣袋里掏出十多個銅板,放在算命先生的手上。算命先生隨即把錢交給了少女。
  按照算命先生的話,婆婆很快給阿芝買了一個銅鈴,比雞蛋還大一點,扁扁的,兩面刻著獅子頭象,口內含著一個滾動的珠子,一搖晃,發出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聲音。
  阿芝很高興,拿過來端詳著。他沒有見過獅子,只是听說過,今天見到了,雖然不是真的。以他對繪畫的特有興趣,看得十分仔細。他想把這獅子頭畫下來,送給同學們,他們一定會很高興。至于婆婆為什么給他挂上這個,說是消消災,他倒是不太在意。
  他倒過頭,故意問婆婆;
  “這象什么,婆婆,是老虎嗎?”
  “什么虎的、猴的,小孩不亂說。這是神獅,帶在身上,逢凶化吉。”婆婆慈祥地說。
  “這是誰說的?”
  “算命先生。不用問了。”婆婆用一根紅頭繩,把銅鈴系在阿芝的脖子上說;
  “以后你出去放牛,或上山砍柴,到傍晚,我就在門口等你,听到鈴聲由遠到近,我就知道你來了,就准備好飯你吃。”
  不几天,齊周氏又給他系上了一塊小銅牌。牌上雖然沒有鐫龍刻鳳,卻有六個浮雕的字:“南無阿彌陀佛。”
  “這是避邪的。”媽媽說:“有了這塊牌子,山上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你了。”
  鈴、牌都挂在阿芝的胸前。老人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有了落處。阿芝身体不好,老人擔心他短命夭殤,活不了多長,現在總可以拴著他的命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其實,那鈴擋、銅牌又何嘗不就是老人一顆善良的、慈愛的心!
  阿芝倒沒有想得這么多,不過他感到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朦朧中好象精神上有點依托,膽子也壯了點。走一步,鈴就叮當一響,覺得挺有趣的。
  從此,每到傍晚,當西邊的夕陽燒著紅霞滿天的時候,婆婆就倚門探望,果然鈴聲由遠到近,阿芝回來了。阿芝或跳下牛背,或放下柴火,快步向姿婆奔去。
  可是,今天阿芝上山砍柴,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婆婆焦急地張望著,一直沒有听到鈴聲,不知是砍的柴火太多了,挑不動,還是有別的意外。
  她正在胡亂地猜想著,遠遠地傳來了鈴聲。待阿芝走近,扁擔上并沒有柴火,僅僅只挂著他那本時刻不离手的書。阿芝緩緩地走到婆婆跟前說:
  “今天忘了,沒砍柴火。”他內疚地低垂著頭,象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般。
  “忘了,你干什么了?”婆婆先是不解,繼之是有點生气了。
  “我在看書,看著看著,就記不得時間了。”
  上次去楓林亭,向外公請教了《論語》里許多不識的字和詞,經過半年多時間了,他竟然將這厚厚的几卷《論語》背得很熟,并且慢慢地揣摩其中的意思,覺得愈讀愈有意思,愈有意思,便愈愛讀。今天一上山,他覺得上午精神好些,想先看看書再砍柴。于是,就靠在山坡上的一棵百年老松樹下,乘著明麗的春光,習習的涼風,拿出《論語》,搖頭擺尾地讀了起來。誰知讀著讀著,忘了吃午飯,忘了砍柴。抬頭一看,太陽已經落山了。這才想起今天一點柴也沒砍。他怕天太黑了,婆婆擔心,于是就空著手跑回了家。
  他知道婆婆的心情,后悔自己不該看得入了迷,誤了時間,傷了婆婆的心。他年齡漸漸大了,有了弟弟后,他感到自己是個大人,應該為家里分擔憂愁,所以于家里的活,干地里的活,都是很勤快的。
  晚飯后,阿芝回到爺爺的屋里,點上了燈,取出筆、硯,又開始默寫《論語》。
  婆婆到房里開箱取衣服,見到阿芝又埋頭寫字,一肚子的話實在憋不住了:
  “阿芝,你去砍柴,回到家里,也不歇一歇,天天嘴里‘子曰’、‘子曰’地念個沒完,手里一橫一豎地寫。俗話說得好,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里煮?要是明天沒米下鍋,你說怎么辦了唉,可惜你生錯了人家。”
  說著,她扯起了衣角,不斷地擦著淚。
  阿芝慌忙地放下筆,走到婆婆面前:
  “婆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忘了砍柴火。”
  “你命苦。才讀了半年書,就停了。你公公爸爸看你聰明好學,小小年紀又上不了學,心里怪不好受的,几天里不說話。你要懂得我們的心。”她歎了一口气,“不是不讓你看書,家里實在窮,你爸爸、公公地里活忙不過來,又要出去打短工,只有靠你干些事。其實,姿婆怎會不讓你讀書呢了……——她說不下去了,多皺的、飽經滄桑的臉上,熱淚縱橫。
  阿芝也在默默地流著淚。他不知怎樣安慰婆婆才好。

  轉眼又是一個春節。
  元宵佳節燃起的歡樂气氛還未消散盡,阿芝家里又來了一些客人。一笑聲朗朗,傳到屋外,傳到了阿芝的耳朵里。
  阿芝放下肩上的柴火。婆婆那次的教導,自己的失誤,他是永遠永遠不能忘怀的。每天上山砍柴,牽著牛,他仍把書挂在牛角上,但總是先去砍柴,捆好,然后再看書。他暗暗地下決心,不能再使婆婆几乎被沉重的生活壓碎了的心,再受到傷害。
  今天他跑到還不曾去過的北山后邊,那里干枯的松枝很多,沒費多大的气力,就弄了大大的兩捆。下午二時左右,他就靜靜地在看書了。
  他已經十二歲了,知道的事也漸漸多了起來。對《論語》中談到的許多問題;理解得也比過去深刻得多了。
  屋里客人好象很多,隱隱約約听到在談論著他。有婆婆、媽媽的聲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陌生女人的聲音;也似乎還有別的人,但沒有吱聲。他沒有馬上進去,貼著板壁听著。
  “這孩子,百里挑一,要不是家里光景不大好,讀書總是頭名。在家里勤快,什么活都搶著干。”這是婆婆的聲音。“十二歲了,給他娶個親。儿大當婚,女大當嫁,了卻一樁心事。”
  “是呀,你們家和善,方圓百十里,誰不知道?要不,我才不管這事哩!”這是那位陌生女人的聲音。“人家陳家,雖然家境貧寒點,但勤儉,有骨气,就這么個姑娘,你們看,又標致,又賢惠,不錯吧?”說著哈哈地笑了起來。
  “那好呀,我們這個家,要的就是這种人。”婆婆說,“你看,阿芝他媽,剛過門,一我們就喜歡她。娘家是讀書人,也不寬裕。我們不管那些,人好,百好。”說著又笑了一陣。
  阿芝听著听著,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隨著年紀一天天的增大,加之湘潭鄉中早婚的習俗,孩子們成熟得似乎早一些。但是,對于婚姻、家庭、夫妻,他畢竟是朦朧的。公公、婆婆、媽媽向他提了好几回了,他默默無語,他能說什么呢,怪不好意思的。況且他現在唯一的奢望就是能有更多一點的時間,看更多一點的書;娶親,娶親到底是為了什么,他說不好。
  “人大了,總要成家立業的,媳婦過了門,家里多了一個人干活,減輕一些你的負擔,可以多一點時間看書。”媽媽說。
  這后一句話,倒是打動了他的心。如果娶了親,家里多一個勞力,他有更多一點看書時間,何樂而不為。何況婆婆衰老了,媽媽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多一個人,可以照應家里,當然是好的。至于娶親還意味著什么,他不清楚。
  他不想進屋去,從扁擔上取下書本,獨自走到杏子塘旁,坐在塘邊的一棵老柳樹下。
  清澈的池水,平靜得象一面鏡子,映出他清秀、白淨的臉龐,蓬松、烏黑的頭發,還有那池塘旁那棵高大的楓樹。儿時,這棵樹不大,一人多高,他和他的伙伴們,常常攀著楓樹樹汗打秋千,如今,它的粗大的軀干直指蒼穹,他突然感到自己确實長大了。
  長大干什么?他對于自己的前程,開始了思索,難道就是成家立業嗎?他的同伴中,象他這樣的年紀就成家娶親的,已經有好几個了,如今輪到了他。
  他想得很亂,理不出個頭緒,以致連爸爸叫他,也沒听見。
  他覺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惊訝地轉過頭去,只見爸爸微笑著。
  “跑到這地方干什么?到處找你。”
  “家里人多。”
  “等你回去哩,人家都來了,要見你一面。”齊以德伸手把阿芝拉了起來。阿芝不情愿地跟著爸爸走著。
  “姑娘叫陳春君,長得不錯。”齊以德邊走邊介紹,似乎沒有覺察儿子漲紅了的臉和害羞的神色,“年紀嘛,比你大一歲。”他看了阿芝一眼,阿芝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大就大一點,也不多,只一歲。大點的,懂事。窮人家就是過日子。人家那邊對你很滿意,就看我們了。”
  阿芝還是默默無語。
  “我同你媽媽、公公、婆婆,都滿意。你回去見一面,就定了。”齊以德說得很輕快,又武斷,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而然。他當初不就是一切由父母決定的,不是也同樣的幸福嗎?
  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距上次見面后的第十天,一頂花轎把陳春君抬到了齊家。在喧鬧的鞭炮聲中,拜了天地,拜了父母。
  按照這里的風俗,男女雙方都年紀小,拜了天地,有了夫妻的名目,但不同房。等到都長大成人了,再擇個黃道吉日,合巹同居,叫圓房,就是正式夫妻了。所以,陳春君還只是個童養媳。
  夜色沉沉,喧鬧了一天的齊家歸于寂靜。阿芝仍然同公公住在一起。公公也許因為興奮,或者是多喝了几杯酒,沉沉地睡著了,睡得很甜、很安穩。這是他很少有過的現象。因為在他的有生之年,了卻了一件心愿。他的幸福的感受,他的喜悅的心情。恐怕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阿芝沒有睡,也睡不著,心里亂得很,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因為他到如今,還沒有看清媳婦長得是什么樣子。春君進門下轎時,他不敢抬頭細看,只偷偷瞟了一眼她的身材。他不知她是否看清了自己。她愿意嫁給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嗎?她愿意做我們這樣窮困的齊家的媳婦嗎?她愿意同我永生永世生活在一起嗎?這些問題不斷地在他腦海里盤旋著。
  他被一陣犬吠聲喚醒。天已經大亮了,公公已早早起床,不知上哪儿去了。
  早春的天气還是有點冷。他套上小棉背心,披上外衣,下地穿鞋子。
  門輕輕地開了。進來一個女子。羞紅的臉上有兩只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細細的、彎彎的眉毛下閃動著,象一勾新月。水紅色的大襟上衣,淺藍色的褲子,十分得体地將她裝點得俏麗、秀美。他第一次感触到女孩子濃烈的青春气息的魅力。他的心好象一下收縮了起來,蹦蹦直跳,在她進門的那一剎那,給他留下美好的、難以忘怀的印象。他想起了爸爸的話:“姑娘長得好,也很賢惠善良”。如今,證實了爸爸的話是完全正确的。
  屋里只有他們兩人,但誰也不說話。可能是她畢竟比他大一歲,成熟了一點,膽子大一點,含情脈脈地看了他一眼,埋著頭,去疊被子;疊好,轉過身,走出房去。剛起步,又回過頭,深情地瞟了阿芝一眼,便匆匆地走了,象生怕被人發現似的。可是,心里卻充滿著幸福。
  她出去不久,又端來了一盆熱騰騰的洗臉水,仍不說話。緋紅著臉,看了他一眼,又匆匆而去。
  他們之間的愛情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和千百年來的父老、兄弟一樣。這樣的結合,是幸福多于淚水,還是淚水多于幸福。誰深思過?
  阿芝和春君也只能這樣,揭開了他們各自生命史的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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