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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難解難分



  “陽春三月,垂柳吐絮,布谷催春。群山環抱之中,一塊塊在明亮的陽光下閃著耀眼金光的水田里,農民們吆喝著,揮鞭赶著水牛,在犁田、整地。
  阿芝一身的泥水,赤著腳,提著一個空水壺,拖著疲憊的身子,慢慢地向星斗塘走去。
  牛,爸爸已經赶回去了,他想到這里洗洗腳、歇一歇。這里是他從童年時代開始最愛的地方,青青的野草,枝繁葉茂高大挺拔的楓樹,夏季里蓋滿了水塘的碧綠寬大的荷葉上面滾動著晶瑩的串串水珠,總是象詩篇一樣盤旋在他的腦海里。對于自然景物,對于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他好象比別人更為敏感。這恬靜、幽雅的處所,孕育著他多少個春夫的夢。
  他在水塘右邊一個長青石板上坐了下來,把腳伸進了水中。
  遠處夕陽將下山了,半天的晚霞,把黃昏前的天際染得斑斕多彩。余輝落在他的臉上,映得面孔通紅通紅的。
  他低下頭,看著平靜的水中倒映著的群山、樹木,以及他自己的身影,他漸漸地意識到自己已是成人,充滿著瑰麗的、夢幻般的童年,已經同自己告別了。
  春君來家后,他感到自己起了變化;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有這個感覺。三個月前,公公去世了,按照鄉里的習慣,這個齊家,除了爸爸,他算是主要成員了。他意識到這副家庭的重擔,將會逐漸地落到自己的肩上。
  未來會怎樣?他說不清。也許因為讀過几天的“之乎者也”,對于人世,對于生活,他似乎認識得比他的父輩要深刻得多、廣闊得多。
  公公撒手去了,這打擊是刻骨銘心的。他做夢也沒想到老人家走得這么早,這樣匆匆。他經歷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生离死別的苦痛。
  儿時,公公教他識字的情景;用那件舊羊皮襖裹著他睡覺時的溫暖;風雨交加,道路泥泞,艱難地背著他去楓林亭上學的恩愛;……這一切一切,在他淚水摸糊的視野里交織著,清晰地呈現了出來。他怎么能夠忘卻這位辛勤了一生、把全部愛都傾注給了自己的公公呢!
  阿芝第一次到星斗塘,是公公抱著他來的;星斗塘許多神寄的故事与傳說,是公會首先告訴他的。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對童年時与公公一道游玩的回憶。江山依舊,人事全非,他的心里升騰起思念、惆悵的思緒……
  他突然感到大腳趾被鉗子夾住似的疼痛,急忙從水中抽出一看,腳趾涔涔地滲出殷紅的血。
  他慌忙地擦洗著,希望止住血。爸爸不知什么時間來到了身邊,一看這情景,心疼地說;
  “這是蝦子欺侮我的儿啊!”說著,俯下身子,拉過他的腳,仔細看了看,撫摸了几下,要領著阿芝回家去。
  “疼嗎?能走嗎?”
  “不疼,能走。”阿芝搖搖頭,可是,并沒起步,又問爸爸:“爸爸,這塘里還有好啊?”
  “多得很,”爸爸張開兩只大手,比划著,“這蝦有兩只大腿,象一雙鉗子,真厲害,挾住你,死也不放。”
  阿芝听了,很感興趣,又問:
  “為什么很少見到,我常常來,只見水里游的魚?”
  “它的身子是透明的,在水里,你不仔細瞧,是不容易發現的,它也不輕易浮上來。你再仔細看看,那不是?那不是?”齊以德指著水里的一群蝦子對儿子說。
  這新鮮玩意儿的發現,轉移了阿芝對公公的思念,也使他忘卻了腳趾的疼痛,他站起來隨著爸爸回家了。
  阿芝從此再也不敢隨便到塘里洗腳了。生怕再冒犯了這些蝦,受到那鋒利的鉗子的懲罰,讓爸爸、媽媽擔心。
  不過,對于這厲害的小生命,他從此卻充滿著异常的興趣,這大約是出于他的天性吧!
  自從他學習畫畫后,他就不一般地看待這些小生命。樹木、花卉,為了畫得更“象”,他常常跑到楓樹下、花草旁,仔細地觀察樹木的葉子、枝權是怎樣生長的;開放的花朵有几個花瓣,花心是什么樣;蟬透明的翅膀上有什么花紋,……大自然的一切他都認真地看,看個夠。至于新鮮的、從未見過的東西,更是吸引著他那永無止境的好奇心,促使著他去探索個究竟。
  記得公公生前,有一次,悄悄告訴他,肖家從山上抓到一只野兔,很好看。他一听,立刻跑了去,看個沒完沒了。家里等他回家吃飯,到處都找不到他,后來才在肖家的兔子籠邊找到了他。媽媽很生气,叮斥了他一頓,他,卻天真地、帶著几分的滿足,笑了。
  公會最了解孫子的心情,過了半個月,也從山上給阿芝抓來了一只野兔。他高興得几乎跳了起來。公公多好!他總是默默地、悄悄地辦著阿芝所企望的事。他高興地摟著公公的脖子,用那嫩嫩的臉蛋,親呢地貼著公公滿是胡須的嘴擦著。
  這兔子比肖家的更好看,雖然小了點,但渾身是洁白的毛,兩只豎起的大耳朵,一對明亮的、金黃色的小眼睛,机警地忽閃著,招人喜愛。
  那一天,整整一個上午,阿芝守著兔子,從頭到尾,到它的四腳,看了又看。他發現兔子的后腿比前腿長。為什么長?他說不清。反正長,畫時畫長些,就是了。
  公會牽著牛,緩緩走來。阿芝早在門口張望著,飛快地跑了過去,雙手背在背后,神秘地問:
  “公公,我送你一件頂好頂好的東西,你猜猜,是什么?”
  公公知道他會送什么。阿芝畫畫,入了迷了,這,他同全家都清楚、都惊奇。夜闌人靜,阿芝沉沉入睡后,公公同婆婆、他的爸爸、媽媽不知議論過多少回。老人無法明白,那比例不勻。色彩單調、十分幼稚的畫,對于他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楓林亭輟學后,阿芝畫的更多了,更勤了。他有一個自己用紙糊的袋,里邊精心地藏放著一張張的畫。他的小伙伴是他這時期作品的鑒賞家。
  大人下地勞動了,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于是,伙伴們來了,爭著要看他的畫。他從紙袋里,一張一張地取了出來,貼在牆上。上上下下,都貼滿了,好象在舉辦一個個人畫展。
  畫面上有楓樹,有王爺廟,雜貨舖的老頭,雷公爺爺,還有雞,沖天的春燕,佇立遠望的白鷺,以及芍藥、牡丹等等。几乎他眼中所見到的大自然的一切,他都用一管筆,把它們的形与影,記錄在紙上。色彩是單調的,可春意盎然;難免幼稚,卻不失純真、浪漫的情趣,濃郁的生活气息。
  公公是在他們歡樂得忘掉了時間的時刻,悄然來到這個“展覽室”的。
  阿芝沒有料到公公會突然地到來,不知所措。心里七上八下,擔心公公責怪他。其實,他哪里知道,不但公公,全家人都不止一口欣賞過他紙袋里的畫。
  公公好象猜透了他的心思,把他拉到怀里,故意問:
  “畫得真不錯。什么時候畫了這么多?”
  “好久了,閒著就畫。”
  “好,好。就是不要浪費描紅本。”
  “沒有。外公說過了,我改了。”
  “這雞的腳趾可不對啊!”公公指著畫說,“雞只有四只趾,前面三只有趾甲,后一只沒有。不信,你去看看。”
  阿芝想了想,紅著臉,笑了。
  這以后,全家公開了阿芝的秘密。每當閒時,或是一家人飯后圍坐一起閒談時,大家便要看阿芝的畫。阿芝有了新作,往往主動地拿出來,請大家欣賞。”
  世世代代耕耘在這塊土地上的齊家父子,從來沒有見過什么畫,阿芝的畫,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新的色彩、新的內容。
  公會把思緒牽回到眼前。他望著孫子搖搖頭。
  阿芝突然從后面拿出一張紙;
  “一只兔子,給你。”
  公公接過畫。真象啊!長長的耳朵,細小有神的眼睛。
  “喲,這后腿怎么比前腿長?”公公問。
  “對了。這回你輸了。”阿芝閃忽著一雙頑皮的眼睛,驕傲地說,“我仔細看了好几天的,才動筆畫。后腿就是比前腿長。”

  晚上,他睡不著。被蝦蟄了一下的腳趾,隱隱有點疼。現在他躺在公公過去躺的床上。他原先睡的床位,讓給了弟弟。這里的一切:床舖、桌子、箱子,都沒有變,但是比公公在世時,顯得空曠、冷清多了。公公的音容笑貌,一直浮現在他腦子里,他不知哭了多少回。
  婆婆見他這樣触景生情,怕他傷心太甚,坏了身子,讓爸爸給他換個地方睡。他不肯。后去,就把這房間改了個樣。他干活回來一看,痛哭著,爭吵著,要爸爸恢复原來的樣子。無奈,婆婆、爸爸、媽媽一齊動手,連夜把房間照原樣恢复了。他抱著公公睡過的被子和那件曾經裹過他的羊皮襖,偷偷地痛哭了一場。
  清晨,雄雞報曉,把剛剛進入夢鄉的阿芝喚醒了過來。他吃過早飯,准備下地了。爸爸見他疲憊憂郁的神色,紅腫的眼睛,默默無言,知道他又在思念公公,怜愛之情油然而生。
  齊以德平時寡言鮮語,但心細,能從人們細微的動作中,進行分析,作出判斷。
  “你今天不要去了。”齊以德說,“腳傷了,下了水,要發爛。反正現在活不多。”
  “你一個人,行嗎?”
  “今天放放水。田犁好了,看看秧,十多天就可以插了。你不要去。”齊以德口气很堅定。他知道這孩子倔強得很。
  阿芝留下了。但他還是要到星子塘去。
  爸爸知道他一定還是去看蝦子,臨走時告訴他要帶點飯粒去,丟在水里,不然,魚、蝦就不上來。
  他趴在塘邊,仔細地看著、找著。除了浮動著的几條小魚,什么都沒有。蝦呢!蝦哪里去了?
  他拿出廢紙包著的飯粒,揚起手,輕輕地撒在水里。
  白色的飯粒,慢慢往下沉。果然,一群魚躥了上來。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接著,是几只張著大鉗的蝦沖上來,又一頓一頓地往后退以沖上來,又同樣地往后退。阿芝對蝦子的這种動作很感興趣。心想,它們為什么退著走?對了,對了,它們是警覺高,是防備,生怕受侵犯。他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看呀看的,深深被它們那种活潑的姿態吸引住了。他想弄几只回家養在水缸里,天天看,天天畫。于是,用一個木權,支起一個网兜,趁蝦沒有提防,手快眼快地從后面一下舀過去,撈上了兩只,高興得什么似的,赶快跑回家,放到盛滿清水的一只大缸里,這就比在塘里看得更明白了。几個節,几只腳,他數了一遍又數一遍,數得一清二楚。
  這一天的時間,他全部給了蝦。晚上,他提起筆,舖開紙,一個勁地畫,大大小小畫了十几只。
  夜很深了。他毫無倦意。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春君在輕輕地叫喚:
  “媽媽讓你早點睡。”細小的聲音,充滿著溫情。
  “知道了,你快回去,別著涼。”他回答著。拿起畫,貼在牆上,對面站著,看了又看。
  夜深了,他感到了一絲倦意,這才坐到竹椅上休息。
  他隱隱感覺到了有人在搖他。睜眼一看,媽媽站在跟前。天已經大亮了。原來他昨晚坐在這竹椅上睡著了。
  “這樣,要弄坏身子的。畫畫,要有個時候,沒日沒夜的,在椅子上睡,什么也沒蓋,病了怎么辦。”媽媽說著,看了他昨夜畫的蝦,笑了:
  “畫得象,畫得好,是第一次畫蝦吧?”
  “真的畫得好嗎?媽媽!我是第一次畫蝦。”阿芝高興地叫了起來。
  “真的,特別是前面那一對鉗子似的腿,象极了。”媽媽又仔細地端詳起那幅蝦,“今天你不要下地了,好好睡一覺。”
  “不行,爸爸一個人忙不過來。”他赶緊穿好了衣服。出去吃早飯。
  阿芝拖著疲弱的身体,在田里那种吃力勞動的情景,齊一以德看在眼里,十分焦慮,他為儿子的前途,為這個家現在和將來的生活焦慮。
  他的心思,齊周氏最清楚。雖然他悶著气,只是不停地抽煙,一言不發,但是,她知道他想什么,愁什么。
  “你今天又怎么啦?想阿芝的事啊?”齊周氏躺在床上,側過身子問。
  一哪能不想。孩子一天天大了,身子不好,干不了田里活,將來怎么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爸爸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
  “不過,他挺聰明的,我爸爸常常夸他,說教過這么多學生,還沒見過這樣的孩子。你看他畫的蝦沒有?象极了,越畫越好。可惜生在我們家。”她歎了一口气,不說了。
  “命注定。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不過,我們這號人,沒力气怎么行?這年頭,不會點農活,怎么生活?”
  一陣沉默。齊周氏望著天花板,思忖著。齊以德不斷地吸著煙,吐出一圈圈灰白的霧。
  “學點手藝,也是一條路。”沉默了半天,他著了妻子一眼。
  齊周氏沒有回答。
  “我想給他找個師傅,讓他學門手藝,將來也好養家糊口。”
  “那就試試吧。這事要快點辦。這孩子你別看,心里也是挺著急的,娶了媳婦,公公又去世了。這段時間,懂事多了。嘴里不說什么,心里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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