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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情綺色佳


  7月,美國東部的楓葉剛剛泛出淺淺的薄紅,掩映在万樹叢中的小城綺色佳,正准備迎接一年中最富個性的季節。
  山色湖光多了几分凝重,少了几分熱烈。從山澗流出的泉水潺潺而下,在跌宕的岩石間形成了層層瀑布。流水如一張豎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詩如夢,清逸出塵,彈撥著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律動。
  紅樹碧水環抱著的康奈爾大學,是這張琴上最動人的C弦。
  綺色佳小城居民10000,而康校的學生便有6000。
  7月7日,林徽因和梁思成這兩只喜鵲天河西渡,雙雙飛到這座牧歌式的大學城。
  康奈爾大學校園夾在兩道峽谷之中,三面環山,一面是水光瀲灩的卡尤嘎湖。校園里的建筑多為奶黃和瓦灰兩种顏色,街道也是瓦灰色的,黛山碧水,教堂的尖塔,构成一幅非常和諧的圖畫。
  剛剛放下行囊,他們就忙著辦理入學手續,暑校從今日開始,他們已遲了一天。報名、交費、選課,忙得二人團團轉。徽因選了戶外寫生和高等代數課程,思成選了三角、水彩靜物和戶外寫生課程。
  兩個月的暑校生活將是快樂而緊張的,他們將在這里上預備班,調整自己來适應新環境。
  同來的還有思成在清華的好友和同房間的同學陳植。
  每天清晨,他們踏著一山鳥鳴,背起畫具,去野外感受色彩。少有圍牆概念,十分注重發揮學生創造個性的西方式教學,這使他們如魚得水。
  更使林徽因感到開心的,是這里的山光水色。這山、這樹、這泉水所建构的美,很有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再染上人文的、主觀的、感情的色彩,使她引發出無限鄉戀。
  這美,陶醉著他們。使他們同這景色一起化入幽深,化入宁靜,他們每天都有新鮮的收獲。
  最吸引他們的還有康校的校友會。校友會是幢奶黃色的樓房,大廳里挂著一幅幅油畫肖像,那是從康校創立以來,歷屆校長的肖像,栗色的長條桌上,陳列著每一屆走出康大的畢業生名冊,記錄著他們在學術和社會事業上的成就,以及他們對母校的捐贈,畢業生和在校生捐贈的桌椅等物品都刻著姓名。
  在校友會上,他們結識了許多新朋友。大家暢談理想,討論人生意義,唱歌,舉辦化妝舞會,生活得非常充實和快樂。
  兩個月之后,他們將按著出國前的安排,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在這里的每一天,他們必須加倍珍惜。
  然而,歡樂、緊張和新鮮的生活,并沒有驅散他們各自心頭的陰影。
  因著泰戈爾訪華脫穎而出的林徽因,并沒有使李夫人改變對她的印象。李夫人本來就不滿這樁婚事,從這時起就越發激烈地反對。
  來后這段時間里,梁思成經常收到姐姐思順的信,信中對林徽因責難有加,尤其是最近的一封,談到母親病情加重,稱母親至死也不可能接受林徽因。
  徽因知道后非常傷心,思成左右為難,也不知去如何安慰徽因。
  林徽因不堪忍受梁家母女种种非難,更不能忍受他人對自己人格与精神獨立的干預。于是她告訴梁思成,暑校后她將不再隨他去賓夕法尼亞了,她堅持留在康奈爾大學,她需要這里的湖光山色,醫治心靈上的創傷。
  梁思成也陷入极度痛苦之中。他很快瘦了下去,經常精神恍惚。他給姐姐寫信說:感覺做錯多少事,便受到多少懲罰,非受完了不會轉過來。這是宇宙間唯一的真理,佛教說“業”和“報”就是這個真理。
  這時,遠在北京的徐志摩突然收到了林徽因的信,那是一封很短的便函,信中說,她极盼收到他的信。她不要求說別的,只是要他報一個平安。
  徐志摩心中冷卻了的火焰,又被那張短箋重新點燃了。他覺得寫信太慢了,便急匆匆赶到郵局,發了一個急電給林徽因。
  從郵局回到石虎胡同,他的臉上放著興奮的光。紅鼻子老蹇拉住他喝酒,喝到半酣,他猛然想起什么,放下酒杯,再次跑到郵局。當他把擬好的電稿交給營業室的老頭時,老人看了看笑了:“你剛才不是拍過這樣一封電報了嗎?”
  徐志摩歉意地笑笑。他想起剛才确實已經把電報發去了。
  徐志摩回到寓所,再也抑制不住這心情的亢奮,他要立刻給林徽因寫信,舖開紙筆,信沒寫成,一首詩卻滿篇云霞地落在紙上。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這“我求你”也夠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說,“我的朋友,
  給我一個快電,單說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寬。”叫她心寬!
  扯來她忘不了的還是我——我
  雖則她的傲气從不肯認服;
  害得我多苦,這几年叫痛苦
  帶住了我,像磨面似的盡磨!
  還不快發電去,傻子,說太顯——
  或許不便,但也不妨占一點
  顏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變,
  咳何止,這爐火更旺似從前!
  我已經靠在發電處的窗前,
  震震的手寫來震震的情電,
  遞給收電的那位先生,問這
  該多少錢,但他看了看電文,
  又看我一眼,遲疑地說:“先生
  您沒重打吧?方才半點鐘前,
  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來發電,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這一樣,
  還有那電文,我記得對,我想,
  也是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這簽名不一樣!”——
  “嘸!是嗎?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發了又重發;拿回吧!勞駕,先生。”——
  寫完最后一行,徐志摩已經不能自己,他熱淚滂沱。第二天早晨,紅鼻子老蹇推開他的房門,發現他合衣醉倒在書桌旁邊。
  當這首詩寄到綺色佳的時候,林徽因已躺在醫院里的病床上了。她一連几天發著高燒,燒得厲害時,她經常出現幻覺。一會儿,她覺得自己躺在一條陰冷的山谷里,周圍沒有花朵,沒有草木,沒有流水,只有夜像一只怪獸,在她的頭頂上張著血盆大口。一會儿又仿佛躺在大海的波浪里,海水一碧万頃,魚儿在天空中游著,鳥儿在水面下飛,波浪搖動著她的身体,越來越劇烈,直到把她搖得頭暈目眩。她不敢睜開眼睛,感到那太陽在离她眼睛很近的地方。
  當她睜開眼睛時,早晨的太陽如同新鮮的牛奶洒在窗的帷幔上。
  床頭有一束鮮艷的顏色,那是一束從山野里采來的鮮花,花瓣上還閃著清亮的露水。
  一只手輕輕放在她的額頭上,她听到梁思成如釋重負的聲音:“燒總算退了一點儿,謝天謝地。”
  林徽因把頭轉向梁思成,她看到了他疲憊不堪的笑容,他的眼里布滿了血絲,面色鐵青。
  吃了點東西以后,她覺得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梁思成扶她靠在床頭坐下,從衣兜里掏出一封電報給她,電文是:
  母病危重,速歸。
  1922年,思成的母親在馬尼拉做了癌切除手術,當時姐夫周希哲任菲律賓使館總領事,大姐一家住在那里,夏天父親梁啟超派梁思成到馬尼拉把母親接回天津。林徽因知道,梁思成母親的病已到晚期,她焦急地問:“你准備什么時候起程?”
  梁思成搖搖頭:“我已經往家里拍了電報,不回去了。”
  梁思成每天早晨采一束帶露的鮮花,騎上摩托車,准時赶到醫院。
  每天的一束鮮花,讓她看到了生命不斷變化著的色彩。一連許多天,她整個的心腌漬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顏色里。
  當他們結束了康奈爾大學暑期課程,准備同往賓夕法尼亞大學時,綺色佳滿山的楓葉,正擎起一樹樹激情的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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