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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的詩意


  那尊石佛睡得好沉。
  几百年了,他就這樣春風蝴蝶般地睡著,從不管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對香火和膜拜也不感興趣。
  一進這寺院你就踏著了他的鼾聲。
  然而他那顆心也許一直是醒著的,一顆石頭的心醒著,他甚至能听得出每一株松樹的低語。他知道這世事不可以睜了眼看,也不可以閉了眼看,眼開眼閉,又遠非佛家的心旨,因此便酣然睡倒,讓人醒著看他,他睡著看人。人看他,夢里庄周一個大徹大悟的逍遙;他看人,悲悲歡歡多少熱熱鬧鬧的無奈。
  林徽因、梁思成剛進臥佛寺的門,就遇見了智寬和尚,半年多不見,仿佛他蒼老了許多。他告訴林徽因,師傅已把臥佛寺的一大半儿租給了青年會,年租金一百元,訂了二十年的契約。
  林徽因這才感到,原本冷冷清清的臥佛寺,果然熱鬧了不少。一路上看到一隊隊的青年人,打著旗子爬山,想來是青年會組織的活動。
  林徽因告訴智寬和尚,這次她不是來游山的,是跟她的先生梁思成來考察平郊古建筑的。
  智寬和尚高興起來。他拜托林徽因寫一封信給北平政府,赶快終止与青年會訂的合同。這么多男男女女,一天到晚在這里折騰,把菩薩搞得不得安宁。
  林徽因說:“這佛祖睡了几百年,也該醒醒了。智寬師傅,你還得感謝青年會呢。要不是青年會組織年輕人到這里來,誰還知道這山坳子有個臥佛寺,這樣你也少一些寂寞了。”
  一番話說得智寬和尚笑起來。
  營造學社的考察,從1932年夏天開始,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平郊的古建筑。過去林徽因經常來臥佛寺,這次來与以往又有了許多不同。琉璃牌樓北面的放生池,做了青年男女的游泳場,那些放生的魚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池子四周原有精美的石欄杆,被拆下來疊成了台階,做了游人下水的路。正殿的月台上,林徽因記得每年秋收的時候,屋檐下面挂了一串串金黃的老玉米,那是廟的收獲。金黃色的玉米和金黃色的琉瓦,映襯著一座古寺的寂寞。而現在,那屋檐下卻晾了許多花花綠綠的衣服,雖然同這庄嚴的宗教場所不太協調,卻充滿了人間煙火和青春的气息。
  山門平時是不開的,走路的人都從山門旁邊的門道出入。入門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大天王,正殿五間,有三座喇嘛式的佛像。
  作為一個游客游山的時候,林徽因較少注意到它的建筑格局,現在卻從這熟悉的牌樓殿堂中看到了它獨特的建筑。
  她在這次考察報告《平郊建筑雜錄》的開篇中寫道:
  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審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覺,在“詩意”、“畫意”之外,還使人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這也許是個狂妄的說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們很可以找出一個比較近理的含義或解釋來。
  頑石會不會點頭,我們不敢有所爭辯,那問題怕要牽涉到物理學家,但經過大匠之手藝,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頭的确會蘊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經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与歷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賞鑒者一种特殊的性靈的融會,神志的感触,這話或者可以算是說得通。
  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儿女佳話,到流血成渠的殺戮。他們所給的“意”的确是“詩”与“畫”的。但是建筑師要鄭重鄭重的聲明,那里面還有超出這“詩”、“畫”以外的“意”的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產生的一個結构,在光影可人中,和諧的輪廓,披著風露所賜与的層層生動的色彩;潛意識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憑吊与興哀的感慨;偶然更發現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紋,一位不知名匠師的手筆,請問那時銳感,即不叫他做“建筑意”,我們也得要臨時給他制造個同樣狂妄的名詞,是不?
  從前面牌樓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條中軸線上。從游廊向東西方向,再折而向北,其間雖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東西配殿,但一气連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東西,回到后殿左右,這一周的廊,東西十九間,南北四十間,成一個大方形,中間雖立著天王殿和正殿,卻不像普通的廟殿,將全部寺院用“四合頭”式,前后分成几進是少有的。
  梁思成說,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時代是很平常的,敦煌壁畫的伽藍就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飛鳥平安時代這种遺例,而北平一帶,卻只剩下臥佛寺這一處唐式平面了。
  這所寺院,建于唐貞觀年間,初名兜率式,元延佑七年擴建,到至順二年完工,稱招孝式,后又改名洪慶式。明宣德正統間重修,改成“壽安禪林”,并頒大藏經置諸佛殿;成化年間,憲敕救命于寺前修建延壽舍利塔,現在早已塌掉;崇禎年間,又改稱永安寺。清雍正十二年重修后,改名為“十方普覺寺”。
  林徽因說,以前沒有注意到這种布局的建筑美學特點,現在看來,它同我們在歐洲考察過的一些宗教建筑,有异曲同工之美。古典美學的思想傾向,在于它的經典性,由亞里士多德、畢達哥拉斯、維特魯威,以及文藝复興時期的阿爾伯蒂、帕拉迪奧等人建立倡導的和諧論,完善論,整一論,都可以在臥佛寺建筑布局中找到注腳,而且他們已晚了几個世紀。
  從臥佛寺出來,他們又驅車直奔香山之南的法海寺。
  法海寺在香山通八大處馬路的西邊不遠處,是一個很小的山寺。這座袖珍般的寺院,建在山坡上,寺門卻在一里多遠的山坡下,走路的人很少注意到山谷碎石堆里的那座小建筑物。
  這座寺院建于明正統四年,為御用太監李童集資興建的。雖歷經修繕,仍具明代早期的建筑特點。殿宇依山勢層迭而上,气度軒昂。山門即護法金剛殿,寬三間,保存有明代前期的旋子彩畫。山門里面的高台上,有天王殿的遺址和伽藍、祖師二堂。正中的大殿,面寬五間、黃瓦廡殿頂,金碧輝煌,掩映在蒼松翠柏之間。殿內有明代巨幅神像壁畫,栩栩如生,很為精湛。
  林徽因卻意外地發現了這座寺院拱門的建筑特色,她在《平郊建筑雜錄》寫道:
  因為這寺門的形式是与尋常的极不相同;有圓拱門洞的城樓模樣,上邊卻頂著一座喇嘛式的塔——一個縮小的北海白塔。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國建筑里所常見。
  這圓拱門洞是石砌的。東面門額上題著“敕賜法海禪寺”,旁邊陪著一行“順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額上題著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奄巴得摩烏室尼渴華麻列吽■吒”,其他兩种或是滿蒙各占其一個。走路到這門下,疲乏之余,讀完這一行題字也就覺得輕松許多!
  門洞里還有隱約的壁畫,頂上一部分居然還勉強剩出一點顏色來。由門洞西望,不遠便是一座石橋,微拱的架過一道山溝,接著一條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門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較复雜。立面分多層,中間束腰石色較白,刻著生猛的浮雕獅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層重疊像階級,每級每面有三尊佛像……最頂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還完好,今秋已掉下。据鄉人說八月間大風雨吹掉的,這塔的破坏于是又進了一步。
  法海寺門特點卻不在上述諸點、石造及其年代等,主要的卻是他的式樣与原先的居庸關相類似。從前居庸關上本有一座塔,但因傾頹已久,無從考其形狀,不想在平郊竟有這樣一個發現。雖然在《日下舊聞考》里法海寺只占了兩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輕淡的“門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關原狀的立腳點看來,卻要算個重要的材料了。
  由八大處向香山走,大約三、四里路程,馬路從一處山口拐過去,路邊的山坡上,兩座小石亭引起了林徽因的興趣。小石亭的位置,面朝著對面的另一個山口。那個山口叫做杏子口,滿坡的杏樹正挂著累累青果。在三四十尺深的山溝中,一條蜿蜒的山路從石縫里爬出來,兩旁對峙著兩座高山,一出口則豁然開朗,一片海似的平原舖展開去,浮出孤島一般的玉泉山。小小的杏子口,儼然成為“一夫當關,万夫莫開”的險隘。
  兩座石亭立在相對的山坡上,好像兩座石龕,分峙兩崖,雖然不起眼儿,卻有一种超然的庄嚴。
  他們下了車,拎起照相机,爬到山坡上。眼前的石龕只是几塊青石砌成的,仿佛是一座初民時期的雕塑,它漫不經意地被歲月擱置在這里,好像兩個穿著舊棉襖的山民,相互對望著各自的風景。
  從山坡上望下去,那條刻著几百年車轍的杏子口石路,一個個泥人大小的山民,挑著擔子蠕動著。間或有一個戴鬢花的老太婆,挾著黃包袱,往這山口上慢慢爬動,也許是到這佛龕上來燒香的。
  石板路上,一串駱駝正一個跟著一個穿過杏子口,駝鈴叮咚,四面群山顯得更加幽靜。
  林徽因這樣描述她所見到的石龕:
  西邊那座龕較大,平面約一米余見方,高約二米。重檐,上層檐四角微微翹起,值得注意。東面牆上有歷代的刻字,跑著的馬,人臉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個年月人名,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賈智記”。承安是金章宗年號,五年是公元1200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號,元順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1272年。這小小的佛龕,至遲也是金代遺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風雨,依然存在。當時巍然站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現在被煞風景的馬路貶到盤坐路旁的謙抑;但它們的老資格卻并不因此減損,那种倚老賣老的倔強,差不多是傲慢冥頑了。西面牆上有古拙的畫——佛像和馬——那佛像的樣子,驟著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POLE。
  龕內有一尊無頭趺坐的佛像,雖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裙褶紋,還有“南宋期”的遺風。
  台基上東邊的一座較小,只有單檐,牆上也沒有字畫。龕內有小小無頭像一軀,大概是清代補作的。這兩座都有蒼綠的顏色。
  台基前面有寬二米、長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積勉強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龕,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樣。三面做牆的石片,已成純厚的深黃色,像純美的煙葉。西面刻著雙鉤的“南”字,南面“無”字,東面“佛”字,都是徑約八十厘米。北面開門,里面的佛像已經失了。
  這三座小龕,雖不能說是真正的建筑遺物,也可以說是与建筑有關的小品。不止詩意畫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實在值得停車一覽。至于走下山坡到原來的杏子口里望上真真瞻仰這三龕本來庄嚴峻立的形勢,更是值得。
  林徽因很仔細地畫了素描,又落落大方地坐在杏子口北崖石佛龕的門口,把那件藍上衣披在肩上,讓梁思成為她拍照。
  林徽因問梁思成:“你看這個佛龕像什么?”
  梁思成說:“它很抽象,好像什么都像,又好像什么都不像,也許它只是一個符號吧。法國的郎香教堂像一艘駛向遠方的大船,又像一頂荷蘭牧師的帽子,也像祈禱合掌的雙手,它們不是一般地實現了建筑的物質功能,而且在精神上、藝術上給人以強烈的象征性,建筑美的本質特征在于抽象,從廣義上講抽象就是象征。這兩個佛龕,可以說它是扣在山頂上的僧帽。”
  林徽因說:“不能孤立的看這兩個建筑,它是整個山的一部分。在這個山口上,唯其朴素奇特,才能顯示宗教的征服,這是蘊含在自然中的達觀和庄嚴。”
  平郊建筑的考察,喚起了林徽因特殊的審美感覺。1933年11月,林徽因、梁思成、莫宗江又到河北正定的興隆寺、陽和樓、開元寺鐘樓等10余處宋遼時期的古建筑考察。在她的眸子里,沒有一塊石頭是冥頑不化的,而她的酬報便是那無窮的建筑意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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