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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得知乾隆即將禪位給永琰的消息后,和珅不顧私交太子罪在誅殺的禁令,前去拜謁永琰。當永琰千恩万謝地接過和珅獻上的玉如意時,和珅心里似乎有了底:“此等孺子,可玩于股掌之上也!”……劉墉匍匐在乾隆面前:“皇上既然內禪皇位于太子,就該將皇帝之寶一并傳之,天下哪有沒有玉璽的皇帝?”乾隆卻緊緊攥著玉璽的綬帶,聲嘶力竭地叫道:“不交,朕就是不交!”


  正當永瑆等摩拳擦掌要殺掉和和珅的時候,四十九年十二月的一天,七十四歲的乾隆召見皇子及大學士、軍机大臣,說出了心中的秘密:
  “朕即位之初,曾默禱上天,若蒙眷佑,不敢上同皇族康熙帝紀元六十一載之數,得在位六十年,即當傳嗣子。當時默禱此話時,朕剛二十五歲,并未顧及六十年朕已八十五歲了。至五十歲生日時,与母后談及此事,母后說皇帝如此勤政愛民,天下臣民也不肯听皇帝歸政。朕又默禱,若上天嘉佑母后壽過百歲,朕即八十五歲也何敢言歸政?今母后已歸天,回憶這些話,實甚悲咽。不過,朕离歸政尚有十一年,將來歸政頤養,親為授受,豈不是古今稀有之盛事?”
  在座的大學士及軍机大臣們听了這些話,大都沒把它放在心上,只有和珅心里一怔,想:“若是皇上歸政,我豈不是失了靠山?”但是轉念一想,從這時算起,距离皇上歸政,還有十年的時間,又有什么可惊慌的?這十一年中,我大權在握,恩寵日固,即使皇上歸政,我這棵大樹根已深,葉已茂,誰也搖撼不了。這樣想時,過了些天,也就把皇上歸政的事淡忘了。
  永琰听了父親的話,心里陷入痛苦的矛盾之中,若像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和珅專權,吏治腐敗,貪污公行,則十一年后百姓必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國家經濟將面臨崩潰,國家机构將面臨癱瘓。
  永瑆听了這段話,心想,父皇明示要在周甲之后歸政,距今僅有十一年了。老人家歸政之后,和珅難道還能這樣猖狂嗎?何況父皇已經年邁,若我們此時除掉他的寵臣,將置父皇于何地?父皇今年已七十四歲,我們做儿孫的難道不希望他健康長壽?永瑆心里一震,又想,看來父皇已選定了儲君,若我在此時添了亂子,會置其他皇子于何地何境?于是永瑆打消了暗殺和珅的打算。
  鑒于皇子們都已年長,乾隆帝也不再把他們終日限制在上書房里,西巡五台,東謁祖陵,拜祭孔廟,秋彌木蘭,也都讓他們隨扈左右,學習政務。
  五十四年,即乾隆八十万壽節的前一年,乾隆帝晉封六子永瑢為質親王,皇十子永瑆為成親王,皇十五子永琰為嘉親王,皇十七子永璘為貝勒。
  但是皇子們并沒有怎么高興,因為也就在同時,固倫和孝公主——他們的十妹,下嫁了大學士、軍机大臣和珅之子丰紳殷德。乾隆對王大臣們說:“若十公主不是女儿,是位皇子,朕必立她為太子。”
  這時,和珅以大學士的身份入值軍机處,名位雖在阿桂之下,但他兼為戶部尚書、吏部尚書、九門提督、御前大臣、內務府總管大臣、理藩院尚書、《四庫全書》館正總裁等等要職,又是乾隆最疼愛的女儿的公公,所以他已成為當朝的第一權臣,名符其實的二皇帝。
  乾隆朝以更快的速度腐敗,大清朝走到了鼎盛的极端,開始衰敗。
  乾隆六十年元旦。清晨,黑暗還仍然籠罩著北京城,步軍統領的番役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他們到處收拾著尸体,大年初一的早上,尸体似乎比往日更多。
  一個士兵走到一個尸体旁,伸手就抓,想把他扔到車上,就在士兵的手接触到尸体的剎那間,那“尸体”突然間大叫起來:“救命啊——”那士兵嚇得魂不附体,拔腿就跑,以為是見了鬼。跑了老遠才明白過來,那不是尸体,只不過是睡在馬路邊過夜的活人。于是他回過頭去,見那“活尸”原來是個女的,怀里竟還抱著孩子,孩子也受到惊嚇,但已是哭不出聲來。士兵走上前去道:“別害怕,我是收尸的兵勇。”說罷指了指旁邊的車子。婦人轉臉看見那滿車的尸体,回頭對孩子說:“別怕,沒事了。”孩子不再害怕,但卻抱著母親的腿說:“娘,我餓了。”婦人道:“你忍一忍,待會儿娘帶你討去。”士兵道:“你們到粥厂去吧,那里每天都施舍稀粥。今天是大年初一,興許那里有些好東西。”婦人道:“粥厂在哪里?”士兵道:“隨我來吧——孩子的爹呢?”“死了。”“沒有親戚?”“親戚們也差不多和我們一樣。”士兵歎道:“唉,我們當兵的也快要像你們了,我們的餉銀都叫當官儿的給貪了。”
  粥厂的門前更是橫七豎八地倒了許多尸体,番役們剛把尸体運走,不一會儿,又有几個倒下來沒有了气息。粥厂門前黑壓壓圍滿了人,他們在這大年初一等待著朝廷對他們這些無家可歸人的人施以“恩典”,但是許多人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便倒下了。看來上天的神靈也厭惡這些餓著肚子衣衫襤樓的人,他們都紛紛地去那些富貴人家享受丰盛的祭禮,去保佑那些富貴的人家去了——看來那些神靈們比人間更喜歡賄賂。
  紫禁城內燈火輝煌,炮竹燃放不絕,響聲震蕩著大地。
  天亮的時候,皇子皇孫、宗室、王公、蒙古王公、准噶爾及回部首領、西藏喇嘛代表、各國使節,都齊集保和殿。乾隆帝一出現,鞭聲一響,禮司官響亮地叫著:“跪——拜——”,隨后,大殿內外齊聲歡呼:“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歡呼之后,皇子、宗室、王公……,依次向皇上拜年,獻著自己的新年禮物。
  隆重的賀年典禮結束后,皇上給每位到來的人—一賞賜禮物,當然對外國使節更應顯示中華、大清的富足昌隆,禮物更是貴重。賞賜之后,保和殿內擺上丰盛的酒筵——這個時候,也正是粥厂放粥的時辰——皇上照例舉行每年的迎新宴會,只是今年的宴會比往年更加隆重。乾隆帝已經臨朝執政整整一甲子,六十年中,乾隆帝建立的文治武功超過了歷朝歷代,乾隆帝自譽是“十全老人”,乾隆說道:“十功者,平准噶爾為二,定回部為一,掃除金川為二,靖台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二次受廓爾喀降,合為十。”在這國富民強之際,又欣逢皇上執政六十年,直是普天同慶,宴會怎能不丰盛無比,宴會的規模怎能不与這強大的國家相稱!
  御前廊上,殿內殿外,所有的人都按部就班坐定之后,和珅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新年賀詞,暢讀了過去的一年取得的偉大成就和當前的大好形勢,同時又展望了新的一年的美好前景。和珅的講話不斷地被雷鳴般的掌聲所打斷,最后,那掌聲如山呼海嘯一般。掌聲過后,和珅巴掌一拍,在座的人們所真正渴望的東西擺上來——滿漢全席。雖然在和珅等中央部院大臣的眼里,在那些封疆大吏的眼里,滿漢全席算不了什么,可是即使是對那些日日受賄,天天勒索的“頂子”們也是難得一遇的牙祭啊。
  殿內角落里坐著一群地方大吏,主席上坐著的是一個肥頭厚耳、眼小如豆的老者,旁邊所有人的人都在恭听著他的演講,都在對他脅肩諂笑。旁邊一個桌上的官員道:“這位大人是誰?”另一位“嗤——”地一聲鄙夷道:“你竟連他也不認得,他就是和相爺的弟弟和琳大人的親家兩江總督蘇凌阿!”只見蘇凌阿的嘴角泛起兩大團白沫,白沫之中攙雜著菜渣,他說得正起勁:
  “這個菜叫金魚鴨掌。是第一道宴席的一品,你們知道這個菜用哪些料子嗎?”那綠豆似的小眼睛又被擠成了一條細線,掃視著眾人,見沒有人回答,更加得意,道:“毛料用十二個鴨掌,再配以雞茸二兩,水發香菇六錢,水發玉蘭片三錢,水發魚肚六錢,鮮豌豆二十四粒,黃瓜皮五錢,發菜少許,料酒三錢,鹽四分,濕玉米粉四錢,面粉一錢,雞蛋清二個,清湯八兩,雞油二錢……”
  旁邊一人道:“大人這么熟悉,肯定會做的。”
  蘇凌阿道:“會、會……我把用料和工序說得仔細些,下次到你那里去,可是要做這道菜的喲。”
  “大人若去,下官三生有幸——在座的都去,都去,不要以為我們那個地方偏僻,可是你們有的菜我們盡有,你們沒有的菜,我們那儿也有,有些菜,你們也未必見過。”
  蘇凌阿道:“那我一定去,你定個日子,在座的都去。”
  一個官儿道:“還是請總督大人把那道菜的工序說一下吧。”
  蘇凌阿道:“你們都听清楚了,我以后到你們那里可是要吃它的——第一道,將鴨掌在清水中煮一會儿,五成熟時取出,剔除掌背骨頭与掌心硬黃,再把掌心向上放入平盤中;第二道,把香菇、玉蘭片、魚肚放入鍋中,用清水在火上漂一遍,撈出切絲,再把黃瓜切成四分長細絲;第三道,將雞茸放入鹽中,加入料酒等佐料,攪拌后再放雞蛋清拌成糊狀,并用糊擠成約一寸的金魚形,放在鴨掌根上,以兩顆豌豆放在魚頭兩側為‘眼睛’,魚背上撒一條發菜,兩側以黃瓜絲碼成魚鱗狀,然后上屜蒸一會儿取出;第四道,將香菇、玉蘭片切成絲,在清湯中煮一會儿,取出碼在金魚鴨掌上;第五道,用清湯、料酒、鹽、玉米粉在鍋中調勻,淋上雞油,倒在菜上——這樣就做成了這道菜。”
  大家的眼光和筷子一齊扑向“金魚鴨掌”。
  一個官儿在狼吞虎咽后道:“總督大人也一定會其它菜了。”
  另一位連忙說:“哪能不會——今后諸位到我們那去,就吃滿漢全席——讓總督大人把其它菜的菜譜說与我們听听。”
  “對,就吃滿漢全席。”
  “就滿漢全席。”
  殿內廊下坐滿了人,其中雖不乏捐官出身,但大多是真正的孔孟之徒、圣賢門生,此時早拋棄了那份斯文,殿內外筷子飛舞,笑語聲喧。
  正當大家都興高采烈的時候,突然,黑暗像魔鬼一樣把紫禁城包裹了個嚴嚴實實,也把北京城包裹了個嚴嚴實實。宴會上的王公大臣、封疆大吏、外國使節等,都像猛然間掉進了無底的黑沉沉的深淵之中,被恐懼攫住。
  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發生了日全食,大家的心中都起了無名的恐慌、不祥的預感,大家想起這個冬天是這樣寒冷,烏鴉被凍死了,樹木被凍死了,北京城的大街上天天到處都有凍死的人。昨天,大年三十,安南的使者竟被凍死在會同四驛館內。
  乾隆的內心也被不祥的陰云攫住,极度恐慌不安,對身邊的和珅道:“朕治理天下有什么失策嗎?”
  和珅答道:“皇上建亙古未有之宏業,怀柔天下,武功十全,万民敬仰,天下歸順,哪有什么失策?”
  乾隆道:“据天監官奏報,十五還會有月食,朕正為此擔心,擔心國家有刀兵之事。”
  和珅回道:“万歲,一月之內,朔望日月食共出,确是刀兵之象,但此兵事必出現于國家一隅,待大軍到時,其星星之火即可扑滅,實瞬息間事。自漢迨明,其事屢驗,皇上不必擔心。我朝也發生過這類事情,五十一年,朔望剝蝕,万歲記得當時是林爽文跳梁台灣,待福康安大軍一到,海疆即刻平靖,我大清反比以前更穩固了。”
  一席話說得乾隆的心里寬松了許多,而此時光明复又照臨大殿,紫禁城仍舊沐浴在陽光之中,乾隆的心里也亮堂起來。他端起酒杯,离開龍座,向大家祝酒,保和殿內重又充滿了歡聲笑語。
  宴罷,乾隆帝來到乾清宮,一种不祥的預感總是縈繞在他的心頭。皇帝想:是該歸政了,六十年前我向上天許下的諾言,現在要實現了,在自己歸政之時,總不能給嗣皇帝留下什么負擔吧。于是乾隆帝下詔普免各省應征錢糧,這是乾隆帝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普免天下有漕錢糧。
  出了乾清宮,乾隆帝來到隔壁的養心殿,和珅和福長安緊緊地相隨著。養心殿位于乾清門以西,遵義門之內,在一個三合式的院落中,坐北朝南的便是養心殿的正殿。
  和珅看乾隆帝的表情舉止与別日不同,透著奇怪。在以往,雖然他一生都少言寡語,但乾隆帝每當處理重大的軍國大事,總要說點輕松的話題,甚至引和珅說些市井笑話,而和珅也總能講得俗中有雅,引得乾隆帝捧腹大笑。可是今天,乾隆帝從乾清門出來到養心殿,一路之上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步子邁得沉重,連痰也吐得少,所以自己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要給他拿著痰盂。
  到了養心殿正殿,乾隆并沒有坐下,也沒有躺在軟榻上,而是來來回回地在殿內的窗前踱著,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今天,和珅身上直發冷,多年來哪有和珅揣摩不透的事情,可是今天卻一點也看不出頭緒。
  乾隆帝終于坐回御座,但馬上就又站了起來走到東邊的暖閣,在那里并沒有停留隨即又邁步踱進西邊的暖閣。這個地方是多么舒适啊,六十年了,乾隆帝整日在這里飲食起居,可是不久,他將要离開這里,离開這個養心殿。他不由想起從三十八年起開始修造的宁壽宮,宁壽宮早已完工,那里有一個養性殿,完全是仿造這個養心殿建造的,一年后他就要离這里而住在宁壽宮里。雖然養性殿的建筑、擺設乃至每一個細節都完全与養心殿仿佛,但是——乾隆帝繼續在殿內轉悠著,往南望去,那里是國家的中樞——軍机處;往東望去,乾清宮只有一牆之隔;而養心殿的北邊,正与內廷相接。這里的環境,這里的地理位置是多么优越啊。多少年來他在這里召見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引見官員,會見使節;六十年了,這里的一窗一几、一字一畫、一草一木,他都是那樣熟悉,那樣的依依不舍。六十年了,他就要告別這宵吁寢興的養心殿而移居到宁壽宮中,乾隆帝感到一陣迷茫。……可是,無論如何,明年一定要禪位歸政,現在歸政的事應該按部就班地盡快落實了。
  正月十四,湖廣提督劉君輔的奏折送到了軍机處,奏折曰:
  “黔省松桃廳屬大塘苗人石柳鄧,聚眾不法,恐竄入楚境,已帶兵堵截。据鎮篁游擊田啟龍等稟稱:偵聞永綏廳屬黃瓜寨苗人石三保糾眾搶劫,由永綏之黃土坡及鳳凰廳之栗林,燒毀民房,殺斃客民,現在竭力保護城池等語。臣恐石三保等,或与大塘苗人勾結,檄派永靖辰沅常德兵千四百名,速赴鳳凰栗林處听用,臣帶本標將弁及戰兵六百名,前往辦理。”
  和珅見到奏折大惊,心想,這几天皇上正憂心忡忡,此時如把這道奏折遞上,元宵佳節里哪還有歡樂,把這個奏折壓下一天再說。
  正月十五,乾隆帝前往圓明園山高水長殿前觀看焰火,一路行來,但見北京城各處,無論衙署、廟寺還是商號民居,都懸挂上各种紗絹燈、玻璃燈、明角燈,上繪各种小說戲劇圖畫。圓明園各處也都挂著各色絹燈及玻璃,另有人物燈、魚龍獅象燈,用冰凍成的山石人形、奇花异草燈,冰內點燃紅燭,真是晶瑩剔透,光彩奪目。
  到了山高水長殿前,皇子皇孫、蒙古王公、文武大臣、各國使節等俱都坐定,皇上賜宴后,進行歌舞表演。此時山高水長殿前火樹銀花,爭奇斗艷,笙歌聒耳。恰在這熱鬧非凡的時候一塊黑色的云魔“吃”向那一輪明月,頓時黑暗籠罩著大地,可這黑暗卻更顯出圓明園的光華燦爛。不一會儿,山高水長殿前及殿上殿下的華燈俱滅,只見黑暗中有一人在場內的煙花架上點燃一個炮仗,立時火星往四面潑洒開去,突然間一片紅光躍起,帶著一道火帘竄到二丈高時突然停下,變幻著紅黃、綠等各色火焰組成的圖案。這一道火帘剛要燃完,陡然間火帘中又有一片紅光騰空而起,在天空中變出一個五顏六色的大花籃。花籃剛要暗淡,只听一聲惊天動地的暴響后,花籃變為一座燦爛的城樓。城樓很快燃完,突然又是一片紅光散開,在黑暗中寫出六個大字:“皇上万壽無疆。”此時一個又一個煙花炮仗被點燃,千万團耀眼的火焰騰空而起在天空中幻化出五彩繽紛的圖案……
  和珅喜笑顏開,向皇上指點著:這是水澆蓮,那是金盤落月,一會儿是線穿牡丹、花盆、二踢腳、麻雷子、飛天十響等等,一會儿又是葡萄架、珍珠帘、長明塔、五谷丰登等等,最后一火煙火盒子更是幻出奇妙的景象來:煙花先呈明月帘,后呈燈籠錦,最后變幻出七個五顏六色的大字:“午夜漏聲催曉箭。”七個字字大如斗,火焰熒熒,良久方息。
  和珅道:“万歲,這正是此時無月胜有月啊。”
  乾隆道:“這是人定胜天啊。”
  正月十六日,乾隆帝早早來到勤政殿內。圓明園沐浴在晨曦中。乾隆帝的心情舒暢起來,日食和月食帶來的陰影已在心頭消散。和珅見皇上心情好轉,于是奏道:“万歲,奴才接到奏報:今有貴州鋼仁府大寨營苗民首領石柳鄧造反作亂,湖南永綏廳石三保、鳳凰廳吳半生及吳八月等各寨苗民紛起響應。”說罷把湖廣提督劉君輔的奏折呈与御覽。
  乾隆看罷,既沒有吃惊,也沒有憤怒,諭示道:“貴州湖南等處苗民數十年來甚為安靜守法,与民人分別居住,向來原有民人不准擅入苗寨之例。今日久懈馳,往來無禁,地方官吏及該處土著及客民等見其柔弱易欺,恣行魚肉,以致苗民不堪其虐,劫殺滋事。迨至釀成事端,又复張皇稟報。看來石柳鄧、石三保等不過糾眾仇殺,止當訊明起釁緣由,將為首之犯拿獲懲辦,安撫余眾,苗民自然帖服,何必帶領多兵前往,轉致啟其疑懼,甚或激成事端。是因一二不法苗民累及苗眾,成何事体?”
  和珅當權后,貪污公行,腐敗叢生,官吏們只知搜刮,欲壑難平,漢民已苦不堪言,苗民較腹地尤為魚肉。苗民居住于湘黔山中,環以鳳凰、永綏、松桃、保靖、乾州各城。官民營泛相望,“其馭苗也,隸尊如官,官尊如神”。乾隆詔諭處置苗民的辦法确為中肯。
  和珅不知乾隆如何知道苗民的事情,心下疑惑。可是對這次苗亂卻不能按照乾隆帝的意圖去辦,因為和珅的心中正打著他的如意算盤,他要讓和琳有立功的机會,趁机把軍權撈到手。多年來在朝中和珅雖為第一權臣,可是名份上總是比不上阿桂,阿桂安定回疆,掃蕩大小金川,鎮壓甘肅新教,屢立戰功,軍中上下莫不景仰,其在軍中當然是一言九鼎。阿桂老而歸朝,但國家重兵又為福康安領有,福康安与福長安雖為親兄弟,但他是阿桂屬下,不像福長安一樣受和沖節制,反而看不起和珅并鄙夷和珅。這樣,和珅雖握有京城的軍隊,擔任衛戍北京的重任,位在九門提督,但与福康安的大軍比較起來則不可同日而語,現在借苗民起事正好可讓和琳帶兵前往鎮壓,讓和琳受封賞而從福康安手中奪取一部分軍隊。
  哪知乾隆帝雖明知苗變真情,卻怀著与和珅同樣的想法。乾隆想:自己年事已高,這福康安可是自己的親骨肉啊。這一點又不能明講,只能讓他立下大功,在朝中有威望才可以永遠“福”且“康”且“安”。
  過了兩天,和珅奏曰:“苗賊勢大,不能養癰待患,應急征剿之。”
  乾隆遂諭:“逆苗聚眾不法,必須痛加剿除。福康安迅速到彼,相机剿捕。”過了兩天又諭:“和琳速赴酉陽駐扎,孫士毅赴川暫代和琳四川總督職務,設和琳有需要帶兵策應剿捕事宜,孫士毅兼辦軍需,期多一人,多得一人之益。”
  和珅一心只想封拜其弟和琳,哪管他什么苗民百姓的死活,而此時的乾隆也正要封賞福康安,遂与和珅想到了一起,大開屠戮。
  和珅与乾隆果然都如愿以償,沒過多少時日,征苗前線捷報頻傳。于是福康安一賞三眼翎;再賞由公爵進封貝子;三賞貂尾褂;四賞其子德麟副都統,在御前侍衛上行走;五賜御服黃裹元狐端罩。和琳,則一賞雙眼翎;再賞一等宣勇伯爵;三賞上眼貂褂;四賞黃帶;五賞加太子太保,賞元狐端罩。
  乾隆帝忙著封賞的同時,也在暗地里籌划著另一件事——周甲歸政。日子飛快的過去,夏天已到季尾,乾隆的內心也逐漸地憂急起來:難道我真的歸政?難道我真的老了?
  圓明園四十景中,乾隆特別喜歡“万立安和”,它建筑在湖泊之中,四面有橋,整個建筑呈“+”形。乾隆喜愛這里的重要原因,就在于這里正中的房屋內特為辟出了一座“鏡殿”,鏡殿只有前后兩道出人的門,并無平視向外的窗;只有仰望可窺蒼穹的天窗,再沒有可望見其余東西的一點縫隙。屋子里鑲滿了來自西洋的水銀玻璃鏡,高可一丈,明亮清晰,只要坐在鏡殿中央的寶座上,無論向哪一方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過眼底。乾隆以為,在這里做任何事都不怕有人竊窺偷听。
  一束陽光從天窗照射下來,是那樣眩目,乾隆又回到現實,往四周看看,周圍空無一人,鏡子只有自己。他多想回到過去啊。可是最近几年臨幸女人時,已感受不到年輕時的那份愜意,現在坐在這鏡殿里回想著過去那美妙的往事,要享受過去的那份歡樂的愿望更加強烈了。“福安——,福安——”
  “奴才在。”福安顫顫微微地來到跟前,剛要跪倒,被乾隆拉住。
  “你跟隨朕已有五六十年了吧。”
  “奴才十三歲剛入宮就受皇上恩寵,如今奴才已逾古稀了。”
  “你是朕的貼身內侍,你說朕老了嗎?”
  “万歲并不顯老啊。”
  “真的嗎?”
  “奴才說的确實是真心話,皇上雖八十多歲,實際上看上去比奴才還要年輕十多歲。”
  “福安,朕上次巡江南時,江宁織造送的二個宮女,你把她們宣來。”
  福安的三角眼里,突然放射出一束晶芒,仿佛自己的精神也為之一振,道:“皇上,只要心不老,人就年輕,人是否年輕,首先要看心里面。”說罷轉身去了。
  福安當然知道乾隆年輕的時候在這鏡殿中演出的風流戲,今天皇上突然讓他宣兩位宮女來,福安馬上心領神會——皇上要找回年輕時的感覺呀,福安自己又何嘗不想找回年輕時的感覺呢。
  半個時辰,二個宮女坐在轎子里被抬到鏡殿前。出了轎子,到了鏡殿門首,福安開門讓宮女進去,然后出來吩咐侍衛道:決不許讓任何人靠近鏡殿,違旨者斬。
  二位宮女自從在江宁的秦淮河上接受過皇上的雨露恩澤后,就被留在皇上身邊,之后帶進宮內,時被寵幸。可是一年過去后即被冷落,現在已有近十個年頭沒見過皇上了,她們在這圓明園中煎熬著孤獨的歲月。
  二位宮女進了殿內,乾隆道:“你們看朕老了嗎?”
  “皇上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比以前更硬朗了。”小鶯道。
  “是嗎?”乾隆帝走過來,撫著小鶯的面頰道,“你比以前更會說話了,聲音更脆亮,人也更有風韻了。”
  紫嫣道:“是呀,小雛鶯儿如今已羽毛丰滿了。”
  乾隆又把紫嫣摟在怀里道:“那時你是含苞欲放的蓓蕾如今已是‘日出山花紅胜火’了。”
  小鶯道:“她就等著‘春來江水綠如藍呢。’”
  “是呀,怎能不讓我們回憶江南的時光。”
  乾隆道:“今天就是重演江南的故事……”說著示意二位解衣寬帶。乾隆左擁右抱,仿佛又回到年輕的時候。
  二宮女离開后,福安來到鏡殿,奏道:“老奴近來耳聵目昏,做事常丟三拉四,想我這老朽之人,侍奉皇上晨昏,實已不能胜任,奴才想像我這樣的無用之人,告老离宮,不知皇上能恩准否?”
  乾隆帝道:“看來,人總是要老的,朕确實想留你在身邊,可是你也該享几年清福了。嗚呼,老了,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朕就准你所愿吧。”
  “謝皇上恩典。”
  “在你离宮之前為朕辦一件事,傳朕的旨意,宮中近侍年老者及一些宮女,多賜錢物,讓他們出宮,此事由你親自主持辦理。”
  “皇上圣明。”
  福安來到永琰宮中,跪倒在地,叩了九個響頭。永琰忙把他扶起道:“你已年老,今日行此大禮,不知所為何事。”
  福安道:“老奴已告老离宮,獲皇上恩准,老奴這是來告辭的。”
  “你身体如此硬朗,怎么竟說老了?”
  “親王爺見笑了,奴才确已老朽。只是奴才离宮之前,想和嘉親王說几句話,如有不當,還請親王恕罪。”
  “但說不妨。”
  “老奴記得令皇貴妃在日曾叮囑過親王要謹慎勤勞,朱先生到福建任學政前,也曾給王爺留下《五緘》,這實在是肺腑之言,是親王應嚴行不諭的准則。如今皇上年邁,奸臣當道,在宮中只有多做少說,清靜無為,才能保全自己,這也叫‘委曲求全’吧。奴才斗膽,胡言亂語,請親王恕罪。”
  永琰沉默了許久,并不說一句話,只是拉著福安定定地看著他。
  和珅真是喜出望外,當年扈從皇上南巡到了江宁,自己攛掇皇上來到秦淮河“觀風問俗”,有兩江總督和江宁織造安排江宁的名妓集于船艇,好不熱鬧。當晚,江宁織造又獻上小鶯和紫嫣二個南國佳麗,一個傾國傾城,一個國色天香。他當時真想把江宁織造掐死,如此的美色不獻給我和珅竟然獻給了皇上!次日,江宁織造雖知罪,給了他十几万兩銀子,又給了他几個名优讓他蓄養,但他仍然對江宁織造恨恨的,不久江宁織造易主。
  如今兩個南國佳麗被放出宮——他朝思暮想,垂涎了十几年的佳人被放出宮——這怎么不令他喜出望外。于是他立即把她二人娶在府中做了小妾。
  當晚,小鶯和紫嫣被娶進天香庭院,左思右想,和珅最后還是把她二人放進一室。和珅迫不及待地來到內室道:“二位姐姐想得我好苦,好苦啊。當年秦淮河上,我初睹芳容,魂靈儿早被你二人勾去了,如今兩位終于到了我的怀抱,我的魂靈儿這才又回到了軀殼。”
  小鶯道:“那晚,我們也偷覷了相爺的風采,心里愛慕极了,心想,若配得上這樣的郎君,死也值了。可是河漢寬廣,哪里尋得到鵲橋呢。今日好了,我們姐妹終于和相爺相會了。真是天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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