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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太監張明東隱約听得“拜見天皇”四個字,大感疑惑:“大清國只有一個皇上,哪里又冒出個什么天皇?”正在納悶,只覺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嘉慶在避暑山庄興云布雨,天理教卻在京城動地惊天。眾教徒一聲吶喊,刀槍齊舉殺進皇宮……


  早晨的時候,附著寒气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格射進屋子里,一道道昏黃的光束中,可見看見一圈圈灰塵的旋轉,有如凝固的玻璃管道里正流著不息的黃色水霧。一只渾身雪白的從波斯國進貢而來的玉貓,一動不動地臥在門檻,那貓的兩只琥珀色的眼珠瞪得圓圓的,凝視著那涌動著的塵埃中,會蹦出几樣异物來,神情略顯緊張,間或眼珠在褐眼瞼中轉動几下。如若不然,你會疑心那是一個玉器貓型般的擺設,是假的。
  澹宁居里的嘉慶帝第一次破天荒地還在睡著。松軟的床榻中央一道長長的凹槽中已經空著,游蕩在槽中的只是嘉慶帝那身著睡袍的軀体。金鉤在帳邊輕輕地抖動,撩起而又放下的紫青色的云慢构成一道微弱的屏障,屏障在晃動著,和著行將燃盡的紅色的蜡頭,越發透出昨夜春霄的扑朔迷离。
  “万歲。”澹宁居垂花門口傳來老臣董誥的蒼老聲音。“万歲,老臣董誥及托津等文武官員前來侍駕。”
  這是几天前都已決定的大事。嘉慶十八年七月十六日,嘉慶帝將啟鑾秋彌林木蘭或者說再次移居熱河的避暑山庄。
  外面的聲音傳進里面時,正在上妝扮相的鈕祜祿皇后來不及細細品味昨夜難得的興味。實際上,當曉鸞、翠紅在身后精心為她梳理時,她凝視鏡中的面相,不自覺地涌起一陣惆悵和失落感,再怎么打扮,也掩飾不住歲月的老態。從她的眼角眉梢以及嘴角蔓延的皺紋中,完全可以体察得到,時光一寸一分消磨女人青春的不可抗拒的魔力。是啊,在這泱泱的時光流水中,連孔夫子不也要像常人一樣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和長歎嗎?何況我是個女流之輩呢。紅顏易老,韶華不再,人為奈何天為……正沉思之際,忽听門外的求見聲,心里一惊,面色頓時鮮紅如云霞。是啊,光顧得回味昨夜的繾綣,然而忘了今天的大事情,連忙一擺手對曉鸞說:“快看林升他們那般太監們是否侍候好了皇上,我過一會儿就過去。”
  “皇后,奴婢這就去看看。”曉鸞答應一聲,移動風荷擺柳的身姿、裊裊亭亭地移出里間的梳洗間,徑往嘉慶帝的寢臥之室走去。轉過一道屏風,見林升正縮頭縮腦地側立在屏風旁邊,冷不了地上前,“喲,林升,”曉鸞走近時,猛地一拍林升的肩頭,“皇后讓你快叫醒皇上呢!還愣這里干什么。”
  林升著實嚇了一跳,一轉身,見是皇后身邊的侍女曉鸞,佯裝怒色道:“皇上正還睡著呢!想昨夜又是一番苦熬,不知又費了多少心血。奴才們怎么敢呢?起碼也要体諒皇上吧。你大惊小呼個啥,要注意愛惜皇上的身子。”林升有些不屑一顧道。
  曉鸞吐了一下舌頭,心道,昨夜皇上根本就沒有勤政,而是同皇后合歡。當然,你在外間值班,就不知道了。也不便多說,這怎么好說呢?“你急個啥?來的几位大臣,奴才早已安排到勤政親賢殿去了。”林升一副籌划得体的悠然神情。曉鸞抬眼見林升那雙透著晶水一樣的雙眸直盯著自己,像是勾了魂似的,臉一紅,啐道:“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吧。”說著咯咯一笑,纖纖玉手便在林升白油似的臉上輕輕一抹,飄然而去。
  實際上,嘉慶帝也已醒來。當林升輕手輕腳地蜇進室內時,嘉慶帝一撩錦帳,咳了一聲說道:“林升,又和哪位拌嘴呢?”林升赶緊急趨上前,單腿點地,叩道:“回主子的話,曉鸞奉皇后之命來催奴才看看主子爺醒了沒有。几位護駕的大臣都由奴才安排到勤政親賢殿里去了。奴才慮及昨夜主子披閱奏章十分辛苦,實在不忍惊扰主子的睡眠。”
  “噢。”床上的嘉慶帝翻了個身,說道,“朕起來吧,今天還要遠行呢。”心道,看你笑嘻嘻的模樣,怕是又占了人家的口頭便宜。本想說兩句話,還是翻身坐起,“時辰是不早了。侍候朕起床吧。”
  正大光明殿后面就是前湖,繞過前湖的楊柳堤岸,西向東一拐就是勤政親賢殿,至于緊連著的几處景點,如飛云軒、靜鑒閣、怀清芬、芳碧叢、生秋庭、秀林佳蔭、清暉閣、露香齋等各處景點,均是圓明園的四十景之一。嘉慶帝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駐足于圓明園內的澹宁居。因此,園內少不了有如紫禁城的各式建筑和各府衙門。此時,前湖的碧波輕漾,泛出閃閃爍爍的太陽碎片,金光點點。
  上下翻飛的早雁在湖面上相互追逐著,發出陣陣和鳴,不時有紅色的鯉魚跳出水面,通体帶著水花,“嘩啦”一聲又落入湖中,惊得群雁倏地一下振翅高飛,盤旋一圈后又俯沖而下,真是一番惊心動魄的魚鳥之戰。當靜鞭三響過后,仿佛有靈性一樣,雁子不知去向,魚儿也沉入水底,有意回避著什么似的皆不見蹤影,徒有一陣陣漣漪在水面上蕩開去,消失在岸邊犬牙交錯的岩石中。
  或許有預言的征兆,當嘉慶帝正沿著岸邊的柳蔭市道徐徐前行時,湖中央猛地刮起了一股旋風,水波頓時急蕩起來,一只碗口大小的水柱沖天而起,諦視間,有紅色的鯉魚在里面翻滾,場景令人惊悸。嘉慶帝心中納悶,便命輿轎停下,望著這奇异的景觀一陣沉思。那股旋風攪著水波,不一會便到了岸邊,樹葉嘩嘩作響,墨綠色的葉片都齊刷刷地翻卷過,柔嫩的枝條也像怒發沖冠似的上揚著。不一會,這平地而來的气流消失了,水面复歸于平靜。
  嘉慶帝的臉上罩著一層陰云,欽天監按天干地支掐算出的黃道吉日值得怀疑。按理來說,嘉慶帝對這些現象都不會產生多大的顧慮,或許是人過五十天過午的自然現象所致,愈是上了年紀就是愈是對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連小慎微,惟恐有什么閃失,出了什么意外。
  望著幽藍的湖水,嘉慶帝在林升的攙扶下,步出轎輦,心里悵悵的。他眯著雙眼,捋著下巴上稀疏的髻須,對林升說:“林升,朕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朕在山中獨行,周圍樹木參天,密不可見三尺之遙,叢莽中出沒在朕的周圍盡是一群溫馴的野獸,朕一會摸摸松鼠的光亮的尾巴,一會拍拍梅花鹿的斑駁的皮毛。似乎也有一陣風來,來得很猛。朕揮袖之間,周圍的各式溫馴的動物皆沒有,只剩下朕一人在踽踽而行。再后來,朕就醒了。”嘉慶帝說這話時,語气极為緩慢,有意捕捉夢中的更多細節,但能說出來,還是這么多。“朕心中好生奇怪,朕不記得何時還有這樣的夢境,大概是十几年的事了。”說完,略顯輕松平淡的嘉慶帝,緊盯著林升,希望他能有個解釋。
  “回主子的話,”為了安慰嘉慶帝,林升說道,“奴才剛進宮時,就听過總管常永貴說起,万歲爺從來不信什么奇談怪夢的,就連一般的災异學說也斥之為妄說,至于諸如天象示警之類的,更是嗤之一鼻。怎么万歲爺自己倒相信所謂的夢了。奴才不才,但對剛才的這一現象還能略知一二,万歲爺肯定知道,這是湖邊湖岸的气溫不一樣的緣故,万歲爺,現在都將晌午了。看奴才的臉上已有汗意了。万歲爺不必去想這些,全當做園中又一奇觀。再說,欽天監离這不遠,要不奴才就去問一問。”
  “也好!”嘉慶帝老是放不下心來,抬頭遙望清澈澄明的蔚藍色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气。嘉慶帝心里明白,是自己日漸生起的疑心過于重了。自各地涌來的奏報看,今年應是相當不錯的,南方入汛以來,并無多大的災情,使他感到聊以自慰。就在昨天的上午,嘉慶帝在園中的清暉閣和几位大臣們閒談時,初步點頭表示了對托津提出的“嘉慶中興”這一載人史冊提法的認可。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上蒼是否有意安排,嘉慶帝總感此時秋彌木蘭心中有份不踏實的感覺。為此,昨夜在批閱奏章時,第一次感到有些不耐煩,草草地寫了几行字后,便与皇后共同入睡。是的,每當心緒不宁時,嘉慶帝總想到和皇后在一起,以撫平心中的憂悶。效果當然很明顯,這剛才的情狀又讓他心中的忐忑不安增加了。
  嘉慶帝在眾大臣的迎侍下坐定在龍案后,和以往的听朝一樣,丹墀外二十名宮女、四十名太監按序排著,眾星拱月般地護衛在嘉慶帝的周圍,兩位執事宮女雙手各自執一柄寶扇,神情肅然地站在嘉慶帝的身后,一面長紗圍屏云霧繚繞、紋絲不動地立在那儿。沒有一絲珠光寶气的嘉慶帝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對董誥說:“董愛卿,朕昨夜看了你轉過的山東泰安府呈上的折子,心中略顯不安。按理說,前几年都已滅絕的蝗虫此時又肆虐泛濫,是不是又預示著什么災禍?”董誥叩首答道:“皇上,這事皇上不用放在心上,老臣都已查明,實情与奏折說的有出入,不是那么漫無天日,昏黃一片。偌大的齊魯也就那么一兩群,臣已命下面的督撫派人大加剿滅。這回又有新的奏折呈上,蝗早滅絕殆盡,庄稼受損不大。”一邊說,董誥一邊伸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就要呈遞上去。
  “放在你那儿罷,”嘉慶帝想了想,實在不愿被瑣事再扰心緒,“有董誥辦理此事,朕放心。”接著,嘉慶帝朗聲道:“下屬督撫章台,都養成這樣的惡習了,無災說成有災,小災說成大災,大災說得天塌下來,到底意欲何為呢?這是在往年也常有的事。可是一到年終,各地的情形就不一樣了,沒收的說成小收,小收的說成大收,又是歌舞升平的景象,如此之大的反差,個中也能說明些問題的症結所在。”
  “皇上所言极是,”董誥知趣地把折子又揣進袖中,接著說道,“草率行事的官員往往都缺乏主見,遇事不夠穩重,或重或輕都是想引起皇上的重視,以博歡心或以示忠心。實際上,适得其反。皇上……”
  “說白了,前者是夸大險情,多撈些賑災物資、錢款;后者是圖名邀功,多撈些仕途的資本。”嘉慶帝冷冰冰地說,“去年秋天,朕派出的清查府庫的大員沒有一個不帶回各地府庫虧空的消息。你們知道,查了一批,今年又想故伎重演,這就是一個信號。朕要求你們各部院的大臣要善于甄別。不必事事都要向朕匯報。”嘉慶帝威嚴地接著道:“初彭齡去了山西,還不見有什么消息,他那個案子內閣要多加留心,搞不好又是一個貪縱大案。”嘉慶帝還要說下去,一轉臉瞥見欽天監官署的張師誠在殿前正跪著等自己召見呢。林升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的身后,便停住了話,問道:“朕并沒有招見張師誠啊。”聲音不大卻很嚴厲。林升一听,連忙湊上去,說道:“回万歲爺,奴才去問他時,他竟嚇慌了。又搬皇歷,仔細查閱半天,說是十八日遠行才正合适。奴才要赶回時,他非要跟著來不可,說是請罪的。”
  嘉慶帝一听,一抬手差點打翻了林升遞過的奶茶,胡子抖了几下,低低地對林升道:“叫他滾回去。朕不見。”望著下面站列著的大臣們,竟不知如何去辦。索性對托津說:“托津,告訴軍机處,朕于十八日啟鑾。”說著憤憤地擺手道:
  “你們都跪安吧。”
  這時,殿內的自鳴鐘,“當當”地敲了十下。
  紫禁城里,皇宮總管常永貴大模大樣地在各處巡察一番后,突然一個飽嗝漾上喉舌、禁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使勁地擤了擤界了,用力過于孟浪,差點擠出了眼淚。在一處僻靜的角落里,看見兩個宮女正在回廊邊的圓凳上坐著打盹,心里一陣發毛,強忍著泛起的煙癮,一陣風似地走過去。走近身旁時,那宮女身上的汗香味就散發出來,他根本不用四下里觀察,只是一個縱身就扑過去。把兩個宮女像摟著兩只小兔子似地攬在怀里,白淨淨的嘴唇就左一口、右一口地亂啃起來。那兩位宮女似乎已習以為常,剛才受惊嚇的顫抖過后,竟老練地坐到常永貴的腿上,搭著他的脖子,嬌气嬌聲地說:“喲,常總管,忙啥呢?咋不說一聲,要是把我們嚇死了,看你還能撈著誰?”說著各用一只手在常永貴的光光的臉頰上摸來摸去。惹得常永貴心里痒痒的。
  常永貴咧著嘴流著口水說:“好你們爛心眼的,下賤妮子,不把大爺我放在心里啦,太小瞧大爺我了。別說我狠心,就是像你們這樣的平常貨色,別說死兩個,就是死他七對、八對的,大爺我的屋里還能缺點煙的。”他咽了兩下口水,像是提小雞似,把兩個宮女帶進自己的房中,踹開門,扔她們到炕上,自己便就勢歪倒在一個宮女的腹部,隨手從桌上取出一杆煙槍。另一位宮女熟練地把放在一只精巧的銀盒中的煙泥取出來,搓成軟軟的一團,按到煙鍋上,跪著為常永貴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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