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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獲秘笈全憑扁舟一葉 說興亡笑談筆劍雙絕


  白蓮教紅巾幫總壇的花廳上,此刻又是燭火熒煌、香煙繚繞,兩班列著一百零八名會首、旗首,一個個肅容飭裝,臉色嚴冷,只等著掌壇總管擎劍出廳,大龍頭、太師父劉福通升帳。今日,正座已不再坐著那個李代桃僵的王擎天,而是虛席以待。由于是真正的大龍頭升帳,气氛更加肅穆,更顯得神秘莫測。
  不多時,掌壇總管擎劍走出,司儀叩見白蓮圣母已畢,滿廳教眾鴞立靜候著大龍頭劉福通升帳。如此這般的陣仗,這些義軍首領們早已司空見慣,一個個表情冷淡,神態宁靜。唯獨站在左首最末一位的飛鳳旗旗首花碧云此刻心中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昨夜風清月朗,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一時興趣萌動,換上女儿裝束,打算到那觀瀾閣上一吐郁積之气。沒曾想無巧不巧,卻可可儿地在那間臨水的小屋里逢到了被軟禁的施耐庵。她始而惊訝,繼而欣慰,事后竟被這位書呆子熱誠感動,吐露了自身的家世和慘痛的巨變。
  她怎么也想不到,花廳上那一幕懸心的場面過后,大龍頭劉福通竟然沒殺掉這個敗了義軍大事的讀書人。她私下忖度:或許是那一本什么“秘籍”打動了太師父的心,才使他慈悲大發,格外開恩,留了那書呆子一條活命。及至听說他竟然欺騙了堂堂的大龍頭,不禁万分擔心。她想:大龍頭尋常士子都要殺,這個大行誆騙的書呆子今日絕然難逃活命!
  她本想施以救援,無奈大限臨近,大龍頭心思深遠,智謀百出,自己又有何德何能,敢在虎口拔牙,蛟龍嘴里取珠?眼下,她的心早已懸到喉管,胸口扑扑亂跳。一想到那個心熱意誠的讀書人,一想到昨夜月白風清之下的一席長談,一個見義勇為、有膽有識的書生,再過片刻便要喪身在無情劍下,自己眼睜睜無可奈何,不禁在心底涌起一股慚愧和怜惜的感情。此時,即便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下界,也休想挽回這場慘劇,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花碧云五內如焚,一雙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廊后那扇紅漆門,少時,兩個刀斧手就要押著五花大綁的施耐庵走上廳來,接著便是大龍頭瘦臉如鐵的大步登上正座,一聲輕哼,刀光閃過,一條性命便要了結,那就再听不到那個書呆子吟詞詠物了。滿廳會眾屏息凝神,也都一齊盯著那扇門,空气都似乎凝結。
  等著,等著,已經過了一盞茶的時辰,廳上的燭炷又矮了半寸,那扇門里卻依舊聲息全無。廳上眾人禁不住竊竊私語起來。大龍頭一向行事果決,動作迅捷,今日卻是什么緣故,竟然久久不見蹤影。
  正在眾人疑慮之時,只見那扇門徐徐開啟,走出了兩個人來。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沒有凶威凜凜的刀斧手,走出來的一個是大龍頭劉福通,另一個竟然是換了一身簇新裝束的施耐庵。只見劉福通攜著那讀書人的手,滿臉笑意,邊走邊談,并且异常親切而投契。
  滿廳會眾惊得呆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如入五里霧中:大龍頭今日竟然和一個讀書士子攜手絮語,簡直是天下奇聞。花碧云見此情景,更是詫异得無法形容。施公子誆騙大龍頭,按教規罪不容誅。大龍頭今日為何大發慈悲,法外超生?她惊喜之余,心里又不覺打了個寒噤:啊喲不好,大龍頭一向行事詭秘,說不定殺人殺得膩了,今日要用一种新鮮的辦法處死這個書生?
  只听掌壇總管大聲叫道:“拜見太師父,大龍頭!”眾會首一齊施禮。劉福通走到正座上坐下,立即吩咐:“還不快給這位施相公設座!”
  廊下應聲走出兩名親兵,抬上了一把舖著緞面的交椅,擱到劉福通的一側。施耐庵畏畏葸葸,不敢就座。劉福通笑道:“好一個膿包秀才,俺叫你坐你就坐,還講個什么鳥禮數?”
  施耐庵坐到椅上,不敢仰視,滿廳會眾見大龍頭竟對這個酸秀才如此眷顧,更加議論紛紛。
  有的說,“太師父今日只怕撞了邪”
  有的說:“大龍頭上了普陀山,受了觀音圣母的教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劉逼通環視眾人,忽然厲聲叫道:“你們吵些什么?俺劉福通今日要讓你們開開眼界!”說著,他一指施耐庵,眉開眼笑地說:“諸位會首、旗首,諸位教中兄弟,這位是俺請來的貴客——錢塘施家的施相公!你們或許在嘀咕,俺一世討厭讀書人,一柄劍下不知斬了几多屈死鬼!今日行事奇特,讓人奇怪!”他說著,豪邁地一陣大笑,然后正色說道:“要想猜透俺的心事,那可不易得很哪!俺劉福通是天下頭一名九竅皆通的玲瓏鬼!”
  這一席話,又引起滿廳會眾的嗡嗡議論。驀地,只听得劉福通怒吼一聲:“王擎天,你出來!”
  站在右側那一排里的王擎天抖抖索索地走到當廳。此時,他早已不似十天前假扮大龍頭時那般威風凜凜的模樣,偌大個狼犺身材,佝著腰,聳著肩,一顆巴斗大的腦袋縮到了胸口,活象只弓背大蝦米。他訥訥地說道:“太師父,弟子王擎天這廂拜見。”
  劉福通斥道:“好一個大膽的王擎天,前日要你代掌總壇,你為何要殺這位施兄弟?”
  王擎天答道:“太師父,弟子怎敢擅權亂殺無辜?只因這個書——哦,不不,這位施兄弟魯莽行事,坏了本幫破敵之計。故爾小弟按照教中規矩,處以死罪。”
  劉福通喝道:“住口,胜敗乃兵家常事,怎可亂殺忠勇之士!”
  工擎天口里唯唯,心下嘀咕道:你大龍頭殺過多少貽誤軍机、臨陣逃脫的人,你殺得,偏俺就殺不得。他抬頭望一眼大龍頭,大龍頭臉色鐵青。只得仗膽答道:“弟子只顧執法,未曾細想。”
  劉福通:“哼,執法執法,哪有連個身世來歷都不問一聲就要胡亂開刀的道理?”
  王擎天心下更是不服:咦,這也奇了,你大龍頭這多年來,只要見到闖壇的讀書人,拿著便要開刀,又何時問過一個什么身世來歷?這真是只准龍頭放火,不許俺王擎天點燈!他不覺憤憤答道:“太師父既然叫弟子代掌總壇,弟子怎敢逆太師父的慣例行事,俺不就是跟太師父你學的!”
  劉福通气得呼地站起,正要怒斥這個敢于在眾人面前頂撞自己的王擎天,他嘴巴張開,卻半天道不出一個字來。王擎天盡管魯莽,可他一句話卻說中了自己的心病。他劉福通虐殺讀書人,每一回都是在眾人眼前干的,這滿廳會首、旗首親眼得見,記憶猶新。眼下對王擎天的質問,他這個大龍頭委實無法反駁。
  滿廳會眾一時被這情景嚇得呆了。各人心中都在嘀咕,臉色變幻繁复,有的惊訝,有的快慰,有的擔憂,有的憤慨。大多數卻是揣著兩樁心事:一是眼見渾渾噩噩的會首王擎天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頂撞、譏刺万人尊崇的太師父,忒也無禮妄為!另一种心思便是覺得太師父濫殺讀書人确也毫無道理,平日敢怒不敢言,今日被王擎天揭了痛處,處境尷尬,他們一個個心中快慰。
  眾人正在各自揣想。座上的大龍頭劉福通忽然巍然站起,那雙隱藏在深深眼窩里的瞳仁精光暴射,朝著滿廳眾人掃視一周,嘴唇微微抖動,霎時,大廳里響起一陣沉重渾厚的聲音:“王兄弟說得在理,俺劉福通身為總壇大龍頭,律身不嚴,教弟兄們走了邪路,學了坏樣,俺心里頭不自在!”
  “想俺劉福通自從十七歲干起了殺富濟貧的勾當,几十年來,只想為啼饑號寒的百姓做主,与貪官污吏尋仇,与昏庸無道的胡儿皇帝作對!几十年來,承蒙百姓們抬愛,眾位兄弟兩肋插刀,倒也做過几樁惊天動地的大事,博了個江湖大英雄的美名。不過,俺今日卻忽然發覺,俺哪里是什么江湖大英雄,俺是一條埋頭亂撞的野牛,一個沒長眼的草頭王!俺覺得,几十年天天叫喚為民取義、替天行道,卻自己給自己臉上涂屎!正所謂:日日吃素,到頭來灶中燒的竟是菩薩架下的佛經!”
  “眾位兄弟或許要問,俺這位太師父,大龍頭今日是触動了腦子里哪道机括,絆動了肚里那根經絡,為何自打自臉、自悔自恨,該不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滿廳會首豎耳聆听,惊詫莫名。劉福通略頓一頓,走下座來,雙手扶起在一旁的施耐庵說道:“不是,都不是!而是這位兄弟無意闖壇,教俺劉福通開的竅!”
  他將施耐庵扶坐下,接著滔滔地講了起來:“那日王擎天兄弟掌壇執法,俺听說要斬的是一個姓施的讀書人,心中一動。俺想:這些年俺紅巾幫總壇見不得書呆子,此人敢闖龍潭虎穴,莫不是有些蹊蹺!于是,俺那日便在廊后仔細打量。一見施兄弟的模樣,一听說他祖籍是錢塘,俺心里又一動,記起了二十年前一位朋友講過的一件事。說是江湖上流傳著一本‘武學秘籍’,委實是曠世難得的奇書,其中記載,不僅有行軍布陣、奇門遁甲、邪正兩道的兵刃器械,更有千載難睹的神功絕技、怪异心經,此書二百年方在世上現身一回,豪杰大俠、草澤壯士,只要有幸到手,下者便可占城略地,作亂世梟雄;中者便能裂土封疆,立節開府,作一路諸侯;上者即可囊括宇內,統馭六合,南面稱王!這本‘秘籍’自梁山泊宋江死后,不知隱入何處,二百年后,据說又在錢塘施家出現,乃是施家老兄施維誠四十年前得于杭州六合塔下的石隙之中。因此,俺大喜之余,便命人赦了這位施兄弟的死罪,連夜直奔江南錢塘,去找那本興邦立國、稱王圖霸的絕世奇書!”
  滿廳人眾“哦”地一聲,方才明白了當日大龍頭釋放那讀書人的緣故。
  花碧云的心里更是既高興又擔心。她想;那位施相公看起來不過是一位讀書人,而且一見他那衣著打扮,气色神情,就能猜到他祖輩大概既無達官顯宦,更無公侯將相,充其量不過是三家村的學究!誰知他的家里竟然藏著這本絕世的“武學秘籍”,也不知祖上哪位先人頭上罩了靈光!不過,此時。她愈是高興,就愈是擔心。昨日水榭之上,那施相公明明說道:他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武學秘籍,只不過為了從大龍頭手下脫身,才撒了個彌天大謊!俗話說,福中藏禍,樂极生悲,此時大龍頭愈是高興,待會儿騙局揭底,那結局愈是堪虞!
  只听得大廳上又響起了大龍頭那沉重的聲音,他詳盡地講起了南下錢塘惊心動魄的遭遇。
  那一日,劉福通一路風塵赶到了杭州,按著施耐庵所指的方向。直奔那深院高牆的平章衙署。當時,正值夜深人靜,星月無光。他一縱身躍進院子,只見一個更夫敲著梆子迎面走來。他一把揪住,問明了那個狗官副使鐵爾帖木儿的臥室所在,便將他封了穴道,拖入馬槽。待到來至那個狗官的臥室。只見窗紙上透著燈光,他用唾沫點破窗紙,張目一望,簡直把他气得炸了肺,只見那狗官袒著毛磣磣的一身橫肉,將四、五個漢人女子前擁后抱,极盡猥褻!他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腳踢開窗戶,拔劍便刺向那狗官的胸口!
  他滿以為這一劍會結束了那狗官的性命,誰知他走了几十年江湖黑道,這一回可差點著了這狗官的道儿!就在他剛剛躍進窗戶之時,猛見窗欞上唧唧有聲,他叫聲不好,正待縮身退避,呼吸之間,窗欞上下一合,几十把鋼刀狼牙般地插在窗框之上,直砸向他的頭腳。虧得他身手尚自不慢,間不容發之際疾退而出。饒是如此,那狼牙刀也將衣襟扎了几個窟窿!此時,他想這狗官可惡之极,旋即使出開山掌,怒喝一聲,畢平生之力,拍在牆上,那道牆壁立時嘩啦啦土崩磚洒,直拍向屋內那個狗官,剎時血漿飛濺,慘叫連聲,几個少女早已在刀网下墜之時躲出臥室,一面崩牆可可地將那狗官砸了個腦漿迸裂,血糊胸膛。劉福通乘著那聲巨響,躍了進去,正欲到他身上搜尋藏秘籍的行走線路,忽听得哈哈一聲啞笑,一隊蒙古親兵擁著一個官員圍到了身后。
  來者正是鐵爾帖木儿,适才被砸死的竟是一個偏將。只听那狗官冷笑道:“何方草賊,竟敢夤夜行刺本官,今日你將插翅難逃!”劉福通心中想道:适才魯莽行事,只當這狗官不過是個無拳無勇的酒色之徒,也忒小覷了此人。吃一塹,長一智,此時勁敵相逢,他哪里再敢掉以輕心?靜心宁神之后,便裝成害怕的樣子,可怜巴巴地說道:“大人,小的只因窮得無路可走,才來此處行竊,不料惊動大駕,小的死罪,万望网開一面,回去侍奉八十歲的老母!”誰知那狗官眼力不低,他笑道:“好一個狡賊,你當本官沒看見你掌劈厚牆!你這小子倒有几斤膂力,休想瞞過本官!不過,再大本領也不可在此撒野。左右,給我拿下!”立時,几個親兵便如瘋狗般扑了上來,劉福通本待展開“翻江劍”法,將他們一齊結果,轉念一想,來此非為殺人,乃是為的那絕世秘籍。于是裝成劍法拙劣的三流小輩,胡亂格了几招,忽然大叫一聲,讓一個親兵在臂上划了一道淺淺的刀傷,乘著血光一閃,順勢倒在地下,大叫:“總爺饒命!”那狗官忙喝道:“住手,留下活口。”此時他戒心未除,問道:“草賊,怎不使你的開山掌?”劉福通裝傻賣痴,哭聲說道:“老爺看岔眼了,你那牆壁年久失修,磚松泥落,一推就倒,只要大人饒了性命,待明日俺替你邀几名工匠砌面新牆,將功贖罪。”那狗官听了,猶豫一陣,又叫一名親兵挺刀刺下,劉福通索性大叫饒命,讓那刀鋒在腿上划一道口子。那狗官一見,沉吟不語。劉福通見他松懈無備,乘勢就地十八滾,電光石火之際,滾到那狗官路前,一式“翻江劍”掃向他的雙腿,饒這狗官躍起迅捷,也早已遲了半拍,劉福通那“翻江劍”下不知斬過多少高手,這狗官一聲慘叫,雙腳從踝部被那把劍齊齊斬斷,倒在地上。劉福通一把挾住慘叫的鐵爾帖木儿,一支劍指東殺西,轉南斬北,剎時叫十余名親兵命喪黃泉。然后劍尖直指狗官咽喉,問道:
  “狗官,快說出那本《御批千家詩》的去處!”
  那狗官雙眼一眨說道:“好漢,下官一介武夫,哪里知道什么《御批千家詩》?”劉福通一听气往上沖,手上一緊,劍尖直透肌膚,狗官怕死,連忙叫道:“好漢饒命,我說,我說,那本《御批千家詩》确實藏在下官的家中!”
  說道此處,劉福通忽地戛然而止。滿廳會眾鴉雀無聲。只有花碧云惊訝万分。她知道施耐庵明明說過,他家中壓根儿就沒有什么《御批千家詩》中藏著的“武學秘籍”,而此時大龍頭劉福通卻講出那知府一口應承家中确實藏有這么一本絕世奇書,這件事實在令人詫异莫名。于是,朝坐在劉福通身邊的施耐庵投來了長長的一瞥,那眼光似乎在說:“你這書呆子,到底是在騙大龍頭,還是在騙我?”
  劉福通接著講了起來:“當時,俺也怕這狡猾的狗官要什么鬼花招,橫劍一勒,厲聲說道:‘俺這把劍可是不饒人的,若是找不到秘籍,俺可要殺你的滿門!’那鐵爾帖木儿連連說道:‘好漢放心,好漢放心,下官把藏秘籍的地方告訴你。’說畢,從怀中掏出一張白綢,那白綢上竟用朱筆划著整個衙署的房屋場院路徑圖,他指著一處打著黑點的所在說道:‘往西第四進有一個小院,院內有一個照壁牆,撬開灰泥,牆上第三排第四塊磚縫里便夾著那本火漆封固的《御批千家詩》!’俺接過地圖,將他几道麻穴都重重地點了。然后直奔西院,走過兩進小門,俺忽然想道:這狗官既然防范如此嚴瑾,對這秘籍必然看得重于性命,既然有了這地圖,何時去取都是一樣,可千万再休著了狗官的道儿。想到此,俺轉身便奔回原處,展眼一看,不覺惊得呆了:那狗官躺下的地方,只剩下一灘污血,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施耐庵正听得入神,如此景象大出意料,他不覺無限惋惜地“唉”了一聲。
  劉福通續道:“原來那狗官功夫不弱,在俺忙著取書之時,閉了全身穴道,所以被點穴之后尚能行動。俺一离開,他便發出暗號,招來侍衛,將他背走。”
  滿廳會眾心中暗歎:沒曾想蒙古狗官中也有這等好手。劉福通道:“哈哈,眾位兄弟一定嗤笑俺這位太師父無能,被一個胡人小輩玩了。倘若果真如此,俺劉福通還有何面目對天下英杰,有何臉面號令你們這些義軍首領?那狗官大奸大猾,豈知俺劉福通姜老愈辣,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哪知俺臨走之時,已將帶在身上的‘臭薊引路丸’放進他的衣帶之內。你們知道,這薊草奇臭無比。將它煉成藥丸,只要一放進敵人身上,一路上便會留下气息,任他藏到王八肚里,也能循跡找到。而且此丸的气味,只有常常習聞久嗅,方能尋出那股异味,敵手自身因体气掩蓋,反而難以察覺。當時,俺循著那股臭气,疾步追蹤,一直追到离衙署四條街巷的一道小土坡上,果然見几個元兵擁著一乘小轎在疾步飛奔。俺知道,一翻過這道土坡,便是元朝杭州將軍的大營,那里千軍万馬,禁衛森嚴,再擒這狗官便不容易了。于是几個縱躍,搶到轎前,一路‘翻江劍’撂倒了轎夫衛兵,伸掌擊碎轎身,揪出了那個狗官!”
  滿廳會眾立時歡呼:“大龍頭智勇超人,可喜可賀!”
  劉福通得意地點點頭,說道:“喂,時間緊迫,當時俺在早已被開山掌擊得半死的狗官身上搜出了那本秘籍,只見黃緞面上繡著兩行字,道是:“‘絕世秘籍,万古警訣’。俺當時也顧不得細看,施展輕身功夫,迅即离開那道土坡,改形換貌,奔走兩日兩夜,到了揚州渡口。秘籍到手,俺急不可耐,藏在江邊蘆叢之中,乘著月色明亮,打開了那個黃緞面包著的秘籍。”
  講到這里,劉福通故意賣了個關子,叫道:“拿酒來!”隨從捧出熱酒,劉福通笑盈盈地替施耐庵斟了一杯,然后自己斟滿,慢慢品嘗起來。
  听到那絕世秘籍到手,滿廳會眾心痒難搔,而大龍頭此刻卻慢條斯理地品起酒來,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只見掌壇總管走上一步,稟道:“太師父,弟子們都等著瞧那本秘籍,敢請太師父及早賜眾位會首們一觀。”劉福通品一口酒,美美地咂了咂嘴唇,說道:“忙個什么?早忙,你都添了儿子娶了親,省得偌大個漢子還是條光棍!”一句話說得掌壇總管啞口拙舌,不覺朝左側末位上的花碧云瞟了一眼。花碧云霎時羞紅雙頰,投來嗔怪的一瞥。
  劉福通一杯酒下肚,興致又起:“眾位兄弟,那日俺在江邊蘆叢打開黃緞包袱,只見里面又用牛皮緊緊包著數層,扎著密密的麻繩,俺一一解開,最里邊果然是一本火漆封著的《御批千家詩》!”
  劉福通說著瞟了施耐庵一眼:“施家兄弟,如何?俺可沒有騙你,你卻騙了俺這堂堂總壇大龍頭!”
  施耐庵連忙起身打躬:“大龍頭息怒,晚生委實是為了脫身!”
  劉福通笑道:“罷了,這便是弄假成真、歪射正著,要不是你瞎說,俺只怕要去翻遍你施家的壇壇罐罐!”他接著講述道:“待俺打開《千家寺》一看,不覺大叫上當。原來那書里除了什么‘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万仞山’一類的老古董之外,哪里有一個字的武學秘訣?”滿廳人一齊失望地“啊”了一聲。
  劉福通續道:“當時,俺一遍一遍地翻找,也沒找到一個有用的字句,一气之下。几乎將這本破書一把撕得粉碎,撒進那茫茫大江之中!事后一想,這本書既然舉世矚目,那狡黠的狗官鐵爾帖木儿又如此珍視,只怕其中大有奧妙,只因俺書讀的忒少了,悟解不出,因此捉摸不出其中精義。此時,要是有一位知書識禮的秀才在眼前,豈不甚好。想到此處,俺忽地臉紅心跳,唉,怎么俺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那些讀書人被俺這把劍殺破了膽,哪還敢來撩虎須?此時,俺后悔不該把天下讀書人都看成廢物,胡亂誅殺,如今再去求他們,豈不是自找沒趣。一路上俺自怨自艾,愧悔難當,無意中忽然想起了這位施家兄弟,如今正禁在觀瀾閣中,拿回去讓他瞧瞧,倘若瞧出奧秘,俺便改換主意,不僅不殺他,還要重重地賞他。倘若解不出來,俺便這么一劍,喀嚓斬下他的頭顱,以消俺這晦气!”
  花碧云望著施耐庵,眼里透出欣慰的目光。心想:一定是施耐庵早已解出書中的無窮奧秘,大龍頭才如此优禮相待,他才能從階下死囚變為座上賓。
  劉福通又道:“昨夜五更左右,俺到底赶回了烏橋,不及喘息便直奔‘觀瀾閣’水榭,找到了這位施家兄弟。”他說到此處,忽然站起身來,走到施耐庵面前,抱拳齊眉,說道:‘施家兄弟,往后的事,文縐縐疙里疙瘩,就請你代勞了。”
  施耐庵連忙回了一揖,慢慢清了清嗓子說道:“太師父、大龍頭、劉老伯!”
  一句話未說完,滿廳會眾竦然一惊:“什么劉老伯?!這書生一介寒儒,何德何能,竟然与總壇大龍頭攀起親戚來了,好大的膽子!
  施耐庵倒不在乎,朗朗說道:“眾位會首、旗首,昨夜五更,只見劉老伯匆匆而至,一身風塵,倏然來至晚生面前。斯時矣,劉老伯撣几案、展黃袱、解絲繩而展秘籍——”
  會首中几個急性子的大漢早已听得又膩又煩,不覺大叫:
  “兀那秀才,休要咬文嚼字,快講快講!”
  大龍頭劉福通聞言大怒,拍案而起:“哪一個兄弟如此放肆?俺就愛听施家兄弟這如珠謔語。你們這些人,只會刀槍會友,出口傷人,哪一位能謅出施家兄弟這樣的文章來,俺劉福通跟他磕三個響頭!哼哼,還不跟俺老老實實听著。”說著,回頭對施耐庵和顏悅色地笑道:“好兄弟,講!”
  施耐庵點點頭,續道:“四目對視,一番琢磨,便將那《御批千家詩》中的奧秒,徹底揭開!”
  滿廳會眾一時又惊又喜、又妒又恨。喜的是這“絕世秘籍”終于揭出奧妙;恨的是,區區一介窮酸,竟然壓倒了大龍頭。
  施耐庵對劉福通說道:“劉老伯,請將那本《御批千家詩》賜晚生一用。”
  劉福通說聲好,從怀中掏出一個黃緞子包袱,捧給施耐庵。施耐庵慢慢打開,露出一本赭色書皮,徽州熟宣裝訂的《御批千家詩》。
  施耐庵翻開數頁說道:“眾位會首、旗首,相傳這《御批千家詩》出于宋朝徽宗皇帝手筆,乃是攻書入門的必讀之書,故爾人稱;只須誦熟千家詩,不會吟詩也會吟!不過,這本標著‘大宋宣和元年刊印’的《御批詩》,卻是一本假冒的書!凡是讀書人都知道宋徽宗書法天下一絕,飄逸飽滿、鐵骨銀勾,大有上追虞、王,下比顏、柳之慨。可是這些批筆,形似而神非,外逸而內不勁,故爾晚生知它是一本假冒皇帝御批之書!”
  這一席話說得深入淺出,在列會眾听得十分有興味,就連那几位胸無點墨的會首也對這竟敢假冒皇帝批文的印書人大感敬佩。
  施耐庵續道:“于是,晚生便在這御批之中尋找奧妙,竟然發覺那些批語不僅不是頌揚皇帝功德、宣揚倫理教化,竟是處處隱著反叛朝廷的意思!”
  他翻過几頁,說道:“比如這首李白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下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明明是見月思鄉之意,這批語竟寫著:‘月是清平世界,霜如昏君奸相,不除貪官污吏,英雄誓不還鄉’!”
  廳下會眾中听了這段批語,竟有人大叫:“好一個讀書人,寫得解气!”
  施耐庵又翻了几頁,說道:“再看這一首詩:‘离离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上面批道:
  ‘民如春草,豈懼焚燎,一旦點著,燒盡蔡高!’”
  “晚生一番誦讀,終于猜出這本書的來歷,此乃當年梁山泊義軍所編!”
  眾會首一听此言。不覺紛紛議論起來。大多數都道:梁山泊好漢劫富濟貧,盡是三山五岳的好漢。整日大碗酒大塊肉,白刀進紅刀出,几時听說還編過什么《千家詩》?施耐庵笑道:“晚生揣摸,一是只有北宋人熟識徽宋筆跡,熟識方能草仿;二是這批語中的蔡、高,必是指奸相蔡京、高俅,別無他解;第三,傳說梁山泊上有一位圣手書生蕭讓,慣會摹仿他人字跡。這包書的牛皮封套,至今已經絕跡,乃是當年梁山泊大破連環甲馬之時繳得牛皮韌甲所制,有此几宗,這本《御批千家詩》,必是梁山大寨傳下之物無疑!”
  眾人見他條分縷斷,說來頭頭是道,個個听得頻頻點頭,剛見面那股凌人盛气早已跑到爪哇國去了。此刻,這伙鋼刀烈火臨頭,眼都不眨一眨的綠林大豪,猶似剛剛入塾的蒙童,深怕听漏了一個字。
  施耐庵輕輕拍著那本《千家詩》道,“晚生接下來又想:梁山泊義軍軍務倥傯之時,金戈鐵馬之際,竟然如此用心摹仿,精雕細刻,印了這樣一本极普通的詩集,其中必有深意。于是。晚生便循蹤覓跡,在字里行間找奧秘,果果不然,那奧秘到底被晚生找到了。”
  “你們看,這每道批語都是用正揩書寫,但每道批語中總夾著一、兩個用行草寫的字跡,實在不易辨識。不過晚生幸而讀了几年書史,這點學問倒是有的,一見這事蹊蹺,便細細挑揀,將書中所有行草寫就的字都拼了攏來,竟然拼成了一首宋詞,這詞牌便是岳武穆填過的《滿江紅》。”
  說畢,他從袖內掏出一卷紙,雙手捧給劉福通道:“劉老伯,這首詞晚生已繕寫在此,請老伯為眾位會首、旗首們展示。”
  劉福通倏地變得庄重虔誠,穩穩接過那卷紙,高舉過頭,手腕輕抖,只听得唰地一聲,紙卷抖開,一首墨跡未干的《滿江紅》赫然展現在眼前。
  施耐庵朗朗誦道:
  “義薄云天,師老矣,起鳳騰龍。复山河,敗虎屠蛟,莫歎西風。怨海愁山今何處?兵車轔轔向垂拱。不將這熱血膏荒野,精誠雄!劍似雪,与君共;筆如椽,兩心同。絕域時時聞篳篥,喚得水泊飆風動。醒沉寐,舉擎天玉柱,世事如鐘。
  人日吟于梁山之陽。”
  施耐庵手舞足蹈,琅琅上口,直讀得意气風發、神彩飛揚。哪知滿廳會眾听完之后,有几個稍通文墨的首領尚在咀嚼其中的含義,有几個興致細膩的會首只覺這文縐縐的詞儿听來有如唱曲儿似的,鏗鏘起伏,抑揚頓挫,十分過癮。而那些魯莽大漢則听得味同嚼蜡,如撞木鐘。又是那個王擎天走了出來,指著施耐庵叫道:“兀那秀才,弄了半日,文縐縐、咕碌碌羅嗦了一篇臭文章,你說的什么武學秘訣在哪里,你尋的奧妙又在何處?俺瞧你只怕是為著騙這身新衣裳,混這把爛交椅,在這儿胡扯亂說,賣狗皮膏藥。”他朝劉福通嚷道:
  “太師父還不將這書呆子一頓好打,赶了出去!”
  劉福通面色和藹地站起來,對王擎天招招手道:“擎天兄弟,說得好,你過來!”
  王擎天一副直腸,只道大龍頭賞識他剛才那一席話,忙忙地奔到劉福通座前,說道:“大龍頭有何吩咐?”
  劉福通倏然變色,一把擰住了王擎天的耳朵,直扯到施耐庵面前,怒道:“好一個狼犺大漢,你只知三百斤傻力气胡亂使,跟施家兄弟扯衣提鞋都不配。要沖你,天下的寶貝擱在面前你都不識:如今罰你替施家兄弟掭筆磨墨,牽紙提書,看你還敢胡說八道不!”
  王擎天耳朵生疼,殺豬似地嗥叫起來,連連說道:“弟子不敢亂說,不敢亂說!”
  劉福通臉色肅穆,按劍說道:“眾位弟兄,俺們都是生死相共的朋友。眼下,施家兄弟立即要宣讀那秘籍上的精旨。請諸位向白蓮圣母發誓,有誰再敢不遵號令,褒貶秘籍,休怪俺大龍頭手下無情!”說畢,拔劍出鞘,寒光閃過,身后的椅背立刻斷了一角。接著,他一把扯開佛龕上的帘幕,俯首默禱。眾人一見,一齊匍匐在地,跟著劉福通誦道:“圣母在上,弟子倘若褒貶秘籍,有如此椅!”
  禱畢,劉福通說道:“請施家兄弟為我白蓮教紅巾壇大眾兄弟宣讀秘籍精義。”
  施耐庵不敢怠慢,語調庄嚴地說道:“眾位會首、旗首,适才這一闕詞乃是一首藏頭之詩。請看,這首詞每句頭一字一旦聯貫,便是如下一首五言絕句。”
  他一字一頓地誦道:
  “義師起复敗,
  莫怨兵不精;
  劍与筆兩絕,
  喚醒舉世人!”
  念畢,滿廳人眾鴉鵲無聲,只听得見粗重的呼吸之聲。這首詩四句二十字,明白通暢,含義淺近,這一眾會首、旗首們猛覺得仿佛有一個人將自己頭腦中日思月慮的疑難,豁然揭開。又仿佛在那彎曲迷蒙的山徑之中跌跌撞撞,猛地眼前峰回路轉,視野開闊,一馬平川,恍然欣然之余,大有不知所措之感!一時間,滿廳之人怔怔忡忡,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大眼瞪小眼,心中都明白之至,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此時,只見大龍頭劉福通慢慢地走下座來,從施耐庵手中接過那本《千家詩》,一步一步走到當廳,長眉微微抖動,五綹長髯飄飄欲仙。雙足頓地,似踉蹌而又似輕捷,那神態好象剎時間老了十歲,又好似年輕兩成。他雙手捧著那“秘籍”,猶如捧著心肝寶貝、稀世奇珍,走到大廳正中,一雙眼睛從那深谷似的眼窩射出如電的炬光,一個一個地巡視著在列的眾位會首、旗首,聲音抖抖地發出話來:“眾位兄弟姊妹,俺劉福通一身傲气,兩袖清風,憑著滿腔血仇走遍淮、泗,仗一柄‘翻江劍’打遍天下凶頑。几十年來,靠著眾位兄弟的幫襯,也曾叫奸佞喪膽,義士感歎,成了朝廷眼中的洪水猛獸,也博得個綠林魁首的英名!可是,今日,俺第一次覺著俺劉福通哪里是個什么狗屁英雄,俺哪配作綠林魁首,俺不過是糊涂混子、井底蛤蟆、草內秋虫!”他說到此處,不禁須眉疾張,聲調發澀,連忙穩了穩心神,接著說道:“打俺懂事起,俺就立志學那歷代反暴虐的猛士豪杰,俺平生最敬重的不是什么三皇五帝、公侯將相、歷代圣人,而是陳涉、吳廣、綠林、赤眉,是唱過‘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沖天大將軍黃巢,是那替天行道、食菜事魔的宋江、方腊!可是俺這許多年苦練馬上馬下武功技藝,詳研那行兵布陣的六韜三略,一心要作一個亂世的魔頭,濟世的英雄!苦心經營這許多年,兵不可謂不精,將不可謂不勇,這‘翻江劍’不可不謂天下一絕!可是這几年來,屢戰屢敗,鬧了許久,只剩下烏橋鎮這一小片土地!倘若再鬧下去,只怕死無葬身之地,為天下人落一個笑柄!”
  說到此,這個深沉厚重的江湖豪客,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血火錘打的錚錚鐵漢,雙目內竟然涌出了兩行熱淚。伸開兩支瘦骨伶仃的長臂,雙手戟指,兩眼望著虛空,后仰的頭上白發如雪,直披上雙肩。
  大廳里剎時響起了猶如受傷的猛獸般的悲呼:“蒼天,蒼天,請恕俺劉福通愚魯無知,致使勳業未成,壯志未酬,大夢不醒!”
  滿廳會眾跟隨劉福通這么多年,几時見過大龍頭如此失態?不覺一個個竦然惕然,渾身熱血奔涌。劉福通漸漸冷靜,他摩娑著那本“秘籍”,長歎道:“昨夜五更,俺叫這位施家兄弟揭破這道秘籍的奧妙之時,方才大夢惊覺,那四句藏頭詩真不愧是千古秘訣,曠世奇文!四句詩胜得過廟堂上的韜略經緯、四海五岳的各派武功!胜得過整個綠林中十万高手,御林軍的百万貔貅!”
  他見會眾猶自不以為然,又道:“好一個‘劍与筆兩絕,喚醒舉世人’!好哇,好哇!眾位兄弟,不知你們如何想的,可俺卻從中悟出了兩個字:‘人心’!”
  他對眾人掃視一遍,又道:“眾家兄弟姊妹,俺們在殺富濟貧、濟世救民,可又有几個百姓曉得俺們的心腸!那些讀書人一想到俺們之時,口口聲聲‘草寇’、‘盜賊’,一寫到紙上,便是千古定論,百姓們相信書本,有几個相信俺們這些打家劫舍的‘強盜’?”
  “百姓們恨打仗,讀書的恨殺人,可俺們卻偏偏生就是打仗的坯子,殺人的魔星!而偏偏還要殺讀書人!俺們越殺,他們便越罵,百姓們就越怕,那——俺們失了天下人心,還造個鳥反、行個什么鳥道!”
  “劍与筆雙絕,好,好,好!俺從今日起再不殺讀書人,尤其是漢人的讀書人,俺對圣母起誓:若是再亂殺無辜,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俺要叫天下的讀書人都信得過俺這個草莽英雄,再不罵俺是‘草寇’、‘盜賊’,而是拿那支筆,去罵那暴虐無道的狗皇帝,罵那些貪贓枉法的奸佞!”
  他說畢,吩咐隨從:“這本絕世秘籍,是俺的性命,也是白蓮教紅巾軍的鎮壇之寶,放在圣母座前,俺要朝夕禮拜!”
  這一席肺腑之言,直說得滿廳會眾個個首肯,人人動情。施耐庵更是心緒翻騰。好一個大龍頭!竟然將這几句藏頭詩詳解得如此明白、警辟!一時不覺對這個威嚴冷峻的老英雄肅然起敬。
  劉福通又對施耐庵說道:“施家兄弟,多虧你的這本祖傳秘籍,救了俺,也救了俺這支紅巾義軍?若蒙不棄,俺愿在圣母壇前拜你為掌壇軍師!”
  施耐庵听罷一惊,連忙說道:“劉老伯,晚生只念得几句詩詞,手無縛雞之力,胸無用兵之計,豈能擔此大任?”
  劉福通一听,只道這書呆子嫌軍師地位卑微,猛地一把脫下自己身上的大龍頭長袍,解下那系著极大白蓮的腰帶,說道:“俺一介村夫,今日才知讀書人的可欽可敬,這把大龍頭交椅,就讓給施家兄弟了!”
  施耐庵心想:劉福通雖是個粗魯之人,倒也十分爽快!尚能汲取血与火的教訓,幡然悔悟,我离家出走,就是為了尋找義軍,解民倒懸之苦。今日有此机緣,豈可錯過?于是說道:“軍師之位不敢當,坐頭把交椅更是折煞晚生了。如大龍頭不棄,晚生愿隨左右,早晚躬听驅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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