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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韓擒虎神秘的死亡化作貓鬼奇案的陰云,籠罩在隋宮上空。

  秋天是蓮花凋零的季節。
  蓮花公主自南國被移植到長安,便進入了秋天。雖然,一樣地長在宮中,一樣地養尊處优;但那种溫煦的氛圍消失了,屈辱。蒼涼、孤寂編織的愁緒永恒地籠罩著她;
  尉遲明月主動地獻媚邀寵,似乎又是在她的心頭插上一刀。她倆身世相同,志趣相近,患難相依,以沫相濡,原是不幸中的大幸;豈料她竟不顧廉恥地去博取大仇人的歡心。這不僅是對她家族的背叛,自然也是對她蓮花公主的背叛。自此之后,几乎三天兩頭便得楊堅的駕幸,近來更是賜予不絕。
  每次前來行賞的都是獨孤后的貼身侍婢紅葉,此人乖巧之极,剛來不久,便榮升為尚宮,這是內宮的女官,掌管導引皇后及閨閣稟賜。
  每回到十八廂房,宮人都得傳呼“尚宮到!”好不威風。而每次來到她都聲稱:
  “圣上、二圣有賞,請尉遲才人謝賞!”
  尉遲明月拜謝之后,總是喜孜孜地將紅葉引進房中,接著便是一陣劈里拍拉的抽打聲。先前,蓮花公主聞聲不免一惊,那分明是皮鞭抽打人体之聲,以為尉遲明月挨了揍;但接著便听見尉遲明月嘻嘻的笑聲,猜想那應該是她們倆在戲耍,自己未免自作多情了。自那以后,鞭抽聲雜以嘻笑聲日有所聞,蓮花公主便不予理睬,兀自彈琴解悶。
  這一日,蓮花公主正在彈奏《廣陵散》,又聞宮人的傳呼:“尚宮到!”紅葉又來了,聲稱:“圣上、二圣有賞,尉遲明月謝恩!”尉遲明月拜謝之后,又將紅葉叫進房中,接著照例又是一陣劈里拍拉的聲響。這次的響聲特別地急驟,延續的時間也特別地長,但聞一陣陣喘息夾雜著嘻笑,繼而喘息漸息,嘻笑漸微,蓮花公主不免停下彈奏,想听個明白,卻聞一陣“咯咯”嘻笑,且說:
  “謝圣上!謝二圣大思!”
  不久,紅葉悻悻离去,接著尉遲明月也走了出來,她換上新衣服出來了。蓮花公主不屑地睨她一眼:早晨已新換衣服,不到一個時辰又換了一套,真快變成妖魅了!
  尉遲明月迎臉一笑,說道:
  “姊姊…”
  蓮花公主皺著眉頭,答道:
  “不敢,我不敢當你的姊姊,我說過多次了。”
  尉遲明月仍是勉強一笑。
  “……是,姊姊……你剛才彈的曲子,能不能再彈一遍?”
  蓮花公主略感詫异:
  “你想听這曲子?”
  尉遲明月真誠地點點頭。
  蓮花公主大為不解:《廣陵散》敘述的是一個悲壯的复仇故事,你怎會喜歡?你已背叛了一切,包括自己,怎有臉面欣賞這壯烈的曲調?便問道:
  “這曲子你知道嗎?”
  尉遲明月又點了點頭,懇切地說道:
  “請姊姊為小妹再彈一曲!”
  蓮花公主遲疑了片刻,繼而肅然道:
  “這曲子……不是你應該听的!”
  尉遲明月顫抖了一下,努力想裝個微笑,然而不成,眼淚竟奪眶而出,囁嚅道:
  “是……是……我實在不配听這曲子!”
  繼而身子一傾,摔倒地上……
  蓮花公主一震,立即想伸手扶住她,但一轉念,便覺,你又何必惺惺作態,既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終于沒伸出手來。
  待宮人們將尉遲明月扶入內室,蓮花公主忽感一种內疚和不安;莫非她有什么委屈?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明明是獻媚邀寵、叛國叛家,她還會有什么委屈?不過想是這么想,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走進尉遲明月的寢室。
  自從尉遲明月得幸后,便另辟新居,有了單獨的寢室。這寢室共是一廳二室,一室為服侍宮人住所,一室為尉遲明月住房。寢室与蓮花公主住所比鄰,動靜隱約相聞。但自從她二人分手之后,蓮花公主從未涉足至此,如今一人客廳,不覺為之一怔。原來廳中的布置同她的客廳几乎一樣。牆上挂的也是一書一畫,一把琵琶!書為謝安的《慰問帖》,畫是顧愷之的《拜墓圖》,是作者當年哭拜大司馬桓溫的哀痛情景。額上還賦詩曰:

    山崩溟海竭,
    魚鳥將何依!

  從室中的布置,蓮花公主隱隱地感到一种沉痛的氛圍。她走進尉遲明月內室,但見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如一片月牙儿,這才留意到其人雖得寵幸,人卻清瘦了許多。兩個宮人正忙著喂湯水,她即發現床頭赫然堆放一堆撕裂的衣裳,觀其花色正是早晨尉遲明月所穿的衣服,卻因何才穿一個時辰卻破碎如斯?于是她便詢問那兩個喂湯水的宮人。
  “那……是……”一個宮人欲言又止。另一個宮人則低頭喂湯,渾若無聞。
  尉遲明月終于醒了過來,見蓮花公主立在床旁,大為感激,不覺熱淚盈眶。
  “好些了吧?究竟是什么病?”蓮花公主俯身探詢道。
  “沒……我沒病……”尉遲明月微微地搖頭。
  蓮花公主更覺其中有什么奧秘,又問道:
  “沒有病,怎會突然昏倒?”
  尉遲明月呆呆地望著蓮花公主,猶豫了很久,才決然道:
  “我,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大概……大概……”
  她終于還是無言地朝著蓮花公主笑了笑。
  蓮花公主仍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忽一轉念,便覺此事极其淺顯,何必想得太深奧?分明是高興得過了頭,才昏倒了!這么一想,臉色隨即顯出冷漠,出語自然也冷若冰霜:
  “果然一切都很好嗎?”
  尉遲明月又是一笑,只是笑得有點凄然,并且還努力擠出一句話:
  “是的,一切都很好。”
  蓮花公主覺得如果再听一遍這樣的話,一定會狠摔她一巴掌,于是便冷冷地掃她一眼,轉身离開了。
  這一晚,楊堅又駕幸尉遲明月夜所,天一亮,便下了一道詔書:
  ——由張權出任仁壽宮宮監,蓮花公主和尉遲明月都搬到仁壽宮居住。
  仁壽宮就是在岐山所建的行宮,离京一日行程。

  楊堅命高熲到韓擒虎府中吊祭,令其酉時回宮复旨。此事本來只須次日上朝時奏稟即可以了,但獨孤后對韓擒虎之死已有風聞,且感興趣,因此楊堅便決定今高熲當日酉時至鳳閣复旨,讓獨孤后一起听复。獨孤后一向宣揚婦人不干預朝政,在鳳閣听复便能自圓其說。況且高熲又蒙恩賜姓“獨孤”,往昔來往無忌,實如兄妹一般,相見于鳳閣之中,還可作家事往來理解。
  楊堅提前一個時辰來到鳳閣,他要獨自處置膽大包天的紅葉。面對跪伏腳前的紅葉,他聲色俱厲地訓斥道:
  “你以一個七品尚宮,竟敢鞭打尊貴的四品才人,實在膽子不小!朕貴為天子,想親自延杖一個四品的犯官,都被朝臣攔阻而作罷,你倒可以無法無天!你打尉遲才人一鞭,已是犯了死罪,你竟打了一千鞭!而且還要分作几十次折磨!便是毒蛇、蜈蚣也沒有你這樣毒!你應當死多少次?死一千次還不夠!直至今日,朝廷還沒有人敢假傳圣旨,便是上柱國、大將軍、王爺、國公,也沒有這种膽量!你這個小妮子,竟敢假傳圣旨,賞賜尉遲才人,而且不是假傳一次,是假傳几十次!你膽大包天,誰借給你的膽!你說!你平日气焰何等囂張,現在為何一聲不吭?”
  “……”紅葉抬頭望著楊堅,卻不發一言。
  “你是啞巴,還是脖子被鬼捏住了?”
  “皇上所列的罪狀……”紅葉開始淚垂兩腮:“其實都不是人干的,也不是禽獸干的,便是蛇蝎,也不愿無緣無故傷人……”
  楊堅听了頗感意外:原來你也自知禽獸不如!
  “無緣無故,無冤無仇去傷害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殘酷折磨一個善良無辜的絕色佳人,冒著家破人亡甚至株連九族的大禍去假傳圣旨,除非喪心病狂,誰愿為之?有權勢者因可不為,便是平頭百姓,只要能夠逃避、能夠推辭,誰又愿意為之?因為誰都明白:一旦為之,非但百死不贖、禍連九族;而且自己也變成不齒于人類的禽獸!縱然是皇上网開一面,卻仍然是人神共憤,天地不容……”
  “那卻又為何明知故犯?便有不得已處,只要給朕通個消息,豈非万事大吉?”
  “皇上……諸葛亮輔佐蜀漢只成鼎立之勢,世稱大智;謝安以肥水一戰之胜,人號英杰。皇上一手了結三百年分裂的局面,便是孔明、謝安也不能不相形見絀,誠因這般理繁處劇能万無一失者,几百年來,唯皇上一人而已!這自然是圣人的大智,非凡人所及。以皇上的天縱英明,賤婢的區區苦衷,只需平心靜气一想,便洞如觀火……”
  “你無非是說,”楊堅的語气漸轉和緩:“你以下犯上,殘酷折磨才人,假傳圣旨,都是皇后叫你去干的,你是身不由己……”
  “皇上明見!賤妾奉晉王、蕭妃之命,來長安代行子女之孝,自啟行的那一日,妾便認定:妾身已非己有,便是每一根毛發,都是皇上和皇后的,常恐早晚服侍不周,以致損及晉王、蕭妃的孝行,怎敢將皇后的隱衷向皇上告密?今日賤妾若在皇上面前告皇后的密,他日便會在皇后的面前告皇上的密。縱有取巧之利,卻無子婦之道。賤妾雖有戀生之情,卻無陷入不孝之理。”
  “按你這么說,全是皇后之罪了?”
  “皇后無罪!”紅葉大聲申辯道。
  “皇后無罪?她想打殺尉遲才人無罪?她假傳圣旨無罪?”楊堅不禁又是惱怒。
  “皇上……”紅葉低聲細語道:“妾聞皇上曾与皇后相約:誓不再生异姓之子,可有此事?若有此事,便不好說是皇后假傳圣旨。
  “照你這么說,過失全在寡人身上。”
  “皇上也無過失。”紅葉語轉誠懇:“古來帝王設有三宮六院,便是堯舜,也不例外,如果毫無道理,便不會延續至今。誠因帝王日理万机之后,夜來須以寬松柔和之情調之,此乃張馳有節。情理并存之道,凡夫俗子焉能識之?其二,治國之道,非大賢大德者不可。天子操一國之權,不賢不圣,是個庸材,雖百姓猶如其不可;倘若皇上只有一二個皇子,又怎能選得賢材?因此,三宮六院之設,實是為了廣儲人賢,以備帝嗣。此乃千年大計,腐儒常責之耽于聲色,實是因小失大之見……皇上開業至今,十几年不近聲色,朝野均知;耽于聲色不好,廢寢忘食松緊無節也有損圣体。近來皇上親幸尉遲才人,實是美事一樁,何有過失可言?”
  楊堅听了紅葉的一席話,不僅怒气全消,還大有知己之感。他凝望了紅葉許久,才感慨万分地問:“你一個小妮子,怎么肚子里裝這么多道理?”
  “蕭王妃常以不能朝暮奉侍父皇、皇后為憾,早有差使賤妾來京侍奉皇上、皇后的設想,為此,特聘隱士李士謙調教。李先生從來不飲酒食肉,口無殺害之言,今賤妾既犯國法,又重違尊師之教,且負蕭妃苦心栽培,愿皇上思准,還鞭賤妾一千之數,妾雖百死無怨……”
  紅葉說罷泣不成聲,從抽中掏出皮鞭,恭捧過頂,待楊堅責罰。
  可楊堅此時哪有相責之意?倒覺得這個女秀才實稱朕意,若能替我開導開導皇后,往后便可減去無窮無盡的麻煩。于是便從她的手中收了皮鞭,慈眉善眼地說:
  “女秀才,其實你也無罪,再說朕也舍不得打你……不過,你若能以剛才說的道理,婉轉勸導皇后,豈不更好?”
  “尊卑相去甚遠,賤妾焉敢有非分之言?”紅葉怯怯地道。
  楊堅點了點頭,复又親切地道:
  “朕今破格遷你為五品尚儀,掌管內宮禮儀教化,望你無負朕意!”
  紅葉再拜,淚眼盈盈地說:
  “賤妾重生乃皇上所賜,敢不勉力而為?”
  便在這個時候,傳來一陣繁雜的上樓梯聲響,獨孤后、高熲和內侍張權相繼上樓來了。

  上柱國是隋朝將領的最高軍級,上柱國韓擒虎的猝然死亡,朝野無不震動。楊堅命高熲前往吊祭,實則是叫他借此察其死因,好對朝野有個交代。高熲自從得到韓擒虎突然死亡的消息,便疑竇叢生,但到韓府听了李靖敘述前后發生的怪事,使即茫然。之后又詢問了左鄰右舍,說詞全然合若符契。有的還說,那王者儀衛消逝之后,韓府四周尚留下很濃的香味;有的還說,韓擒虎歸天時,天際有仙樂傳來。而那個闖入韓府求見閻羅王的莽漢,事后查明是光祿坊出名的無賴,因惡貫滿盈,突然發狂。發狂時惊呼冤鬼索命,繼而駭叫奔突,門審騰躍,若有無形怪物追躡,最后才闖入韓府求閻羅王饒命。高熲复述怪事的情形時,天色已晚,那恐怖的氛圍与黑暗的天色溶成一体,把整個房間籠罩起來。
  獨孤后生于將門,歷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听了高熲一本正經的敘述,不覺寒意頓生,怵然而惊。她知道:皇上對韓擒虎雖有猜疑,但尚無加害之意;而酒卻是她賜的美酒,更無惡意。那么韓擒虎赴任閻羅王之說當屬不虛,陰曹地府之事也即不假……她雖沒殺韓擒虎,可也殺過不少宮人。開國前,楊堅曾与之相約:不生异姓之子。可開國后,內宮雖未曾著意充實美色,但嬌娃還是不少,楊堅于無事時偶然臨幸一下,亦非罕見。她獨孤后為了防微杜漸,事后總是將那些被臨幸的宮女打殺。今略一累計,少說也有十几人,不過,這又算得了什么?她家先祖們馳騁疆場,殺敵何止千万?若說有因果報應,她又怎能當皇后?殺政敵千万無事,她殺了十來個情敵更是無事……但這想法現在動搖了,或許當時陰間無主,也是四分五裂、南北割据?如今韓擒虎上任了,上任當閻羅天子!那么事就來了,一切的恩怨与積案都要來個總結……獨孤后不寒而栗,感到有人立在背后,住她脖子上吹風。不知是誰咳嗽了一聲,她猛一回頭惊顧,則是灰朦朦一片。同時,其他人也回頭惊顧……
  最鎮靜的倒是紅葉,她從容地上了燈火,還希望高熲說出更神奇的事。
  高熲已無話可說,他也靜靜地想著許許多多的死人。
  在周隋更替之際,他极贊成楊堅斬革除根的主意,那些北周的親王、藩王……都是由他一手安排了結的。有砍頭、有格殺。有灌藥,有勒索……死相偏要栩栩如生,千姿百態!与此同時,他心中突又冒出一個念頭:韓若是被人害死,那又意味著什么?他隱隱地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韓擒虎是他的老朋友啊!
  楊堅雖然听得有點毛骨悚然,卻疑信參半,只是覺得一時無由推究,實難弄個水落石出,但最終還是覺得高熲的說詞乃是對韓擒虎之死最妙的解釋,何必挖空心思,另找原因呢?于是便說道:
  “韓擒虎生為人杰,死為鬼雄,人神共仰。讓他的儿子韓世愕襲爵壽光縣公,可以嗎?”
  “該當如此!臣領旨!”高熲一揖,便欲告退出宮。
  “且慢!朕還有一事与你共商。朕這次北巡并州,令來和給晉王看相,他說晉王眉上雙骨隆起,必有天下。而太子勇素質平庸,恐難托以神器。你說怎么辦?”
  獨孤后接道:
  “非止平庸,而且沉于酒色,若不早日為計,他年必為陳叔寶所笑!”
  高熲听了大為惊駭,心想太子并無明顯過失,沉于酒色之言未免過分,當即跪下痛切地說:
  “長幼有序,豈可隨意廢之?望圣上、二圣三思再三思!”
  靜默了許久,楊堅与獨孤后交換了一下眼色,說道:
  “君儲之事甚大,因此先与你交換意見,自然不會匆促決定。此事以后再議,你起來吧!”
  高熲告退出宮,心情甚為沉重。
  楊堅、獨孤氏諸人亦自回駕內宮,一路上大家都不發一言,想來想去均离不開韓擒虎之死。
  這一晚獨孤后沒用餐便上床,她翻來覆去想的盡是因果報應之事。朦朧間,似見許多宮女在門前牆外徘徊,恍惚便是當年那些被害的宮娃,哭著,訴著……聲漸凄厲,貌轉猙獰,她們逡巡著,爬抓著,似欲破門裂壁而入。獨孤后且危且懼,欲呼無聲,欲走又腳不听使喚,几乎心膽俱裂!繼而,宮娃們或穿門過戶,或從房頂飄忽而降,紛來沓至,攫拿而前……
  “鬼!鬼!鬼……救命啊……”獨孤氏終于惊呼醒來,心髒狂跳不止。
  楊堅被一陣惊恐的呼聲吵醒過來:
  “什么事?到底什么回事?”
  宮女索命的惡夢怎能對楊堅講?她吱吱唔唔,終于吞吞吐吐地說:
  “貓鬼……是貓鬼……”
  便這樣,獨孤氏開始發冷發熱,著實地病了。
  太醫連治了十來天,不見好轉,于是就异口同聲斷言:
  “貓鬼作祟!”
  隋代人迷信貓鬼,京都信奉成風。養貓鬼還有一套祭儀,傳說只需精誠地長期致祭貓儿,那貓儿便能出神入化,任主人驅使。要錢有錢,要物它也能照吩咐從別家叼回來,要害人便去害人。總之,這隋代的貓和別代不相同,它不吃老鼠,但能偷、能搶、能殺人,靈驗至极,有求必應,時人迷信甚深,以至談貓色變的程度。
  這一日,金碧輝煌的大興殿上,君臣們最后一個議事項目,便是皇后被貓鬼作祟的大事。
  司門侍郎張衡出列奏道:
  “二圣為貓鬼作祟,乃是國家大事,此事非宰相親自出馬辦案不可!”
  右衛大將軍宇文述也奏道:
  “高仆射貴為國戚,由他辦理此案,最是方便!”
  楊堅左顧高熲說:
  “獨孤公,你的意思如何?”
  高熲長揖而言:
  “臣自當勉力而為!”
  楊堅即道:
  “好!此事即由刑部尚書蘇威協同獨孤公辦理!”
  “領旨!”高熲蘇威齊聲應道。
  自從獲悉廢太子圣意之后,高熲已是連日憂心忡忡;而緊接韓擒虎上任閻羅王怪事之后,复來個貓鬼奇案,更覺世事云詭波奇。他雖隱隱地感到四圍的刀光劍影,但終究不知敵人是誰,不知戰場擺在何方,更不見敵人的主攻方向是什么。他實是墜入了五里煙霧之中。
  回府的當晚,他向家人述說了朝廷要他破貓鬼奇案的事。不料,儿子高德弘反應很是積极,還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獨孤后的弟弟獨孤托家中奉祀貓鬼,而且,近日楊素的妻子鄭氏也被貓鬼作祟。獨孤托的妻子乃是楊素的妹妹,這個楊氏,向來与楊素妻子鄭氏不睦,對小姑獨孤后也有怨言,驅使貓鬼的主犯看來定是楊氏了!
  于是,高熲發現了戰机;這一戰既可效忠皇后,又可打擊楊素。近年來楊素正步步逼近他的相位呢!

  春日暖洋洋地光臨岐山仁壽官。
  尉遲明月在貼身宮婢司琴的陪同下,姍姍來到池畔觀魚。司琴將碗中的飯粒撒向池中,爭食的魚儿一陣騷亂,池水綻開了無數漣漪……然而,尉遲明月卻毫不留意,反而得愣地旁顧牆邊的一棵柏樹。
  司琴順其視線一看,卻見一個宮人正彎著腰往地上揀小石頭,隨即將石頭扔向牆外。接著又彎腰揀石,再扔出宮牆。如此揀而复扔,扔而复揀,叫人好不納罕。更古怪的是,她每次扔出去的都是三塊,不多不少,這就未免透出一种神秘……。
  “她叫什么名字?”尉遲明月低聲問道:“那是在干什么?”
  “她叫斐桑妹。”司琴答道:“是仁壽宮落成后剛抓進宮的,听說是個獵戶的妻子……”
  那斐桑妹似乎有所警覺,將手中的石子隨便往地上一扔,走了過來,朝尉遲明月一揖,說道:
  “小婢見樹上鳥儿很是好玩,一時興起,揀几個石頭擲去,不料那鳥儿非常刁滑……”
  “滿口适辭,你才是非常刁滑……’同琴暗想。尉遲明月嬌嗔道:
  “鳥儿要玩就讓它玩好了,莫非你想逮住它,關在了鳥籠里才稱心?”
  “小婢不敢……”桑妹謝道。
  尉遲明月蹙緊雙眉,指著池中的魚儿說:
  “桑妹子,你說這魚儿在江河中快樂,還是在池中快樂?司琴,你看,那條金色的鯉魚該有多傻!它把別的魚儿的魚食都搶走了,橫沖直撞的,凶霸霸地好不威風,卻不卸自己也是池中之物,也是一個囚徒而已……真是傻得可笑……”
  不遠處,卻有一個清脆的聲音似應非應:
  “你們可別以為這些鯉魚本是同類,一旦有一條躍上了龍門,便將化龍升天,說不定回過頭來吃盡了同類……你們仔細看,那一條,那一條!它是挖空心思,扭捏作態,穿騰飛躍……那是為了什么?若非想化龍升天,何苦這般費神!”
  話聲一落,聚觀的宮女們便即嘩然大笑。這笑聲就如千百利箭刺進尉遲明月的心頭,“化龍”的鯉魚自然是譏刺她了,譏刺她的并非別人,恰恰是她敬慕無比的蓮花公主!宮人們大都明白蓮花公主譏刺的是誰,她們敢恣意訕笑她這個四品的尉遲才人,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隋宮中嚴酷的現實——誰受皇帝駕幸,誰就必定橫死無疑,獨孤皇后的天羅地网中,至今尚未有人漏网過。所以,她這個四品的尉遲才人,在眾宮人看來不過是一個活死人罷了,訕笑死人是不必顧慮的。而尉遲明月也并非不覺自己的可笑,她与楊堅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卻著著實實費盡心机去討楊堅的歡心!只是,她何以要腆顏事敵,大家是不明白的,她也不能解釋。她既感到痛苦,又怕蓮花公主不能理解她,她不能分辯,也不能掉眼淚,她必須笑嘻嘻地面對這傷心的場面!
  蓮花公主霜刀般的眼光投在尉遲明月臉上,尉遲明月僵然的笑臉令她十分惱火:此人此情此景尚不知羞,真個是不可救藥!倘若旁人這般厚顏無恥,一向寬容的蓮花公主是絕不會予以理會的;但尉遲明月不同,她倆曾是情逾骨肉的妹妹,能不痛心疾首!她自然不明白尉遲明月的用意,甚至連宮人被皇帝親幸勢必被獨孤后殺害這一眾所周知的事實,她也毫不知情,因為,沒有一個宮人敢于向她道破。
  便在此時,遠處傳呼:
  “皇上駕到!”
  隨著一陣急驟的腳步聲,楊堅在宮監張權的陪同下,來到了魚池邊。
  尉遲明月頓時換成另一個人,臉如春花綻放,嬌呼一聲万歲,便即款款跪落。蓮花公主則保持一段差距,無言跪下。
  楊堅扶起了尉遲明月,向前邁了兩步,口里“平身”不絕,伸手便要再扶蓮花公主,不料蓮花公主卻自行起身,冷漠地立在一旁。楊堅臉現不樂之色,正想說句什么,尉遲明月則已上前用袖子替他輕輕地拂去身上的灰塵,嬌育軟語道:
  “外面日頭太毒,咱們進去喝茶吧!”
  她邊說邊挽著楊堅的手臂走開了,但走了几步,又回頭望了蓮花公主一眼,蓮花公主卻不屑地揚長而去,于是尉遲明月轉身偕楊堅离去。
  尉遲明月的室中牆上仍然懸挂著《慰問帖》和《拜墓圖》,一切擺設均如長安時。不一刻,司琴上茶。明月問道:
  “哪來的水?”
  “自然是宮中的井水。”司琴應道。
  “且慢……”尉遲明月對楊堅甜甜一笑:“皇上稍待,妾發現宮牆外有一泓清泉,既清且冽,甘甜無比,用以烹茶,足可解暑,妾去去就來……”
  楊堅望其去影,甘泉雖未入口,心中先已滋生了甜意。
  尉遲明月提個玲瓏小桶,步出宮牆之外取水,后面四個宮衛遠遠地隨侍,保其安全。离宮牆不遠,尉遲明月忽然駐步,神情极為詫异:她看到在宮牆外約莫數十步遠處,那個名叫桑妹的宮人竟隨一個壯漢急步向后山走去……
  那壯漢是誰?桑妹与他什么關系?他們為何出現于此?尉遲明月猜疑著。
  桑妹此時已察覺有人,忽然將那壯漢用力一推,返身奔跑回家。沖著尉遲明月喊道:
  “強人!強人……”
  那四個宮衛聞訊便要追赶,卻被明月攔住。
  明月心里已有個譜,她想就此打住,便語帶責備地對宮衛們道:
  “你們的職責是什么?是追賊抓強人嗎?”
  宮衛一听,盡都駐步,這仁壽官的宮牆外已非禁地,豈容他們大意!要是去追赶強人,讓尉遲才人落了單,万一有什么閃失,或是上了人家調虎离山之計,那么皇帝寵愛的才人被人擄去,大家都得砍頭!
  尉遲明月打完了水回到宮中,見宮衛均已离去,便對桑妹道:
  “那強人身手不凡,跑得好快……果然是強人嗎?”
  “是……是強人!”
  “那,抓住你干什么?想抓去當妻子嗎?”
  “這……不知道……也許吧……”
  “也許他本來就是你的丈夫,是不是?桑妹子,你還是實說了吧!”
  “才人,你這么一說,小婢就該死了。”
  “你起先不斷往牆外扔小石子,每次扔的都是三小扔的都是三小粒,自然是打暗號与外界聯絡,聯絡的人,若非你的丈夫,便是丈夫的朋友了。”
  桑妹越听越惶急,終于跪了下來。尉遲明月卻繼續說道:
  “我道破了真相,并非為了嚇你,也不是要懲治你。我是想求你一件事,既然你的丈夫身手非凡,救你出去自然是不成問題,有的是机會……但是剛才如果不是我阻止了宮衛,情形就難說了,那四個宮衛同你丈夫一打了起來,宮中的衛士便會蜂擁而上,是不是?”
  “謝謝才人救命之恩!”桑妹又叩了叩頭。
  “我不用你謝。我救了你們兩條命……將來,你要告訴你的丈夫,救還我兩條命!”
  “小婢一定,一定設法救才人……”
  “不,不是救我……賤軀已然不值一文,我要你們救的是蓮花公主,她將來或許有難,你要挺身相救,但眼下不要告訴任何人,也不要告訴蓮花公主。記住了!”
  尉遲明月丟下最后一句話,便急急离去。
  桑妹呆呆地望其去影,疑問紛至沓來:
  ——她因何不思自救,反要我營救蓮花公主?她難道不知自己死之將至?蓮花公主又有何災難?自己不要命反而去救他人,這是圣人還是傻子?我救得了她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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