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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由于崗哨的神經過敏而引起隋文帝誤以為是兵變,但這确定了他廢嫡
  的主意。

  一隊儀衛緩緩地由岐山的仁壽宮返回長安城。前有左衛大將軍元宇開道,后有右衛大將軍元胄護衛。楊堅坐在四匹紫騮馬拉的安車上養神。他的腦際自然浮現著三日前臨幸仁壽宮的情景——
  宣華夫人親抱著剛出世的嬰儿跪迎門口。身邊還跪著紅葉、司琴、桑妹諸宮人。宣華夫人對怀中的嬰儿說:
  “快,小家伙,給父親磕頭,說万歲万万歲!”
  楊堅扶起宣華夫人,一起進了寢宮,抱過嬰儿,問道: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怎么敢來?你不是同皇后有約在先,誓不再生异姓男孩?這孩子很乖,在娘胎中便洞明世事,不敢給父母出難題,循規蹈矩,乖乖地化作女儿身出世!”
  楊堅听宣華夫人說得幽默,也笑道:
  “這么說來,你也喜歡養個公主?”
  宣華夫人道:
  “那是理所當然,一點不差。”
  “此話可是真心?”
  “不假!”宣華夫人忽爾沉入遐想,緩緩地說道:“春秋戰國時有個齊桓公……”
  “那可是頂頂有名的霸主!”
  “齊桓公有六個如夫人,六人都生下了男孩。長曰公子無虧,次曰公子亢,三曰昭,四曰潘,五商人,六雍。六兄弟各樹党羽,都想當儲君,都請他們的母親向桓公懇求。那桓公是個多情男子,竟然于私下都含糊答應下來。結果,六兄弟勾心斗角到無所不用其极。老大公子無虧勾結了奸臣豎刁、易牙,趁桓公老病之際,撤換了宮禁,不准百官和五個弟弟見駕,把齊桓公活活地餓死。于是,老大公子無虧便這樣殺了父親,自立為君。老三公子昭則到宋國借兵回來,殺了老大無虧。其余諸公子又不服公子昭,再次密謀起事。這么一來,骨肉相殘自不必說,齊桓公的霸業也自然落空。六兄弟要爭當國君,死有應得;可悲的是一代霸主齊桓公,竟死在長子手中;几個如夫人也因儿子之累,被活活地埋了,豈不冤枉?”
  楊堅听得汗毛直豎,禁不住插嘴道:
  “夫人所言,可有所指?”
  宣華夫人淡然一笑,指指楊堅道:
  “万歲你也太多心了。你的五個儿子,非龍則鳳,而且一個比一個孝順,哪會像齊桓公那群不肖之子?況且万歲之英明空前絕后,怎會踏齊桓公之覆轍?只是我身為女子,向來怕事,生恐將來有人將賤妾給活活埋了,所以,見這小家伙落地竟然是個女娃,實是万千之喜,大慰妾心!”
  楊堅口里不斷咕嚕著“為什么?為什么?”同時緩緩地睜開眼來。宣華夫人為什么要說這個令人難忘的歷史故事?雖然,她似乎是純講歷史,并特意聲明他父子絕非故事中人,但最終她卻將自己擺進了故事之中,擔心她自己有朝一日也會給人活埋了……嘿,這不明明是在講當今的事嗎?莫非她已經听到風聲,才借題提醒寡人?
  身下的車輪“吱呀、吱呀”地叫著,仿佛便是“是呀,是呀”為他答疑。近几年來,他往往容易緊張,常常遇事沉不住气,卻原來是因為自己的心底埋藏了一個可怕的意識,那便是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繼承人可能謀害他!這意識總是潛入心底抬不起頭來,自然是因為繼承人是他的親儿子,哪有子殺父親之理?所以,這潛意識總無抬頭之理。宣華夫人所說的歷史故事,為儿子可能殺父親提供了有力的依据;于是,楊堅的潛意識不僅抬了頭,而且再也按不下去了!
  楊堅再次閉上雙眼,這回是聚精會神地向過去搜索,對往事一件一件加以過濾,拈量拈量,看看請王子有無可疑之處。
  他首先自然是審查楊勇的行為,楊勇的過失不少,但要找出企圖謀害他楊堅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最令人怪异的是他于數月前建立了“庶人村”,居中過苦行僧的日子。前日去仁壽官路上,楊堅听了左衛大將軍元宇提起“庶人村”的事,心中頗為感動,當即命楊素折回京師到東宮觀望,以示慰問之意;如今想來,個中頗有古怪,只是怪在哪里一時卻說不清。
  老三楊俊已經死去,用不著去想。老四楊秀卻大大的不對頭,傳聞他在四川車馬被服擬于天子,這卻不可不防!
  老二晉王楊廣那是無可挑剔,朝野誰不說他大仁大孝!嘿,這回又從塞北凱旋回朝,這慶功大宴可得辦個像模像樣才行。老五楊諒尚為少年,那是不必去想了。
  他忽地笑了起來,笑得甚為古怪。他搜索枯腸原是要挑剔儿子們暗算他的蛛絲馬跡,不料反而要給儿子張羅慶功大宴。他冷靜一想,覺得此事實在不該草草,复又對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求索,只是事事均有兩可的解釋,總是愈想愈糊涂,不覺間,安車已到帝京,進了朱雀門。楊素早已迎候于道,連忙趨前低聲稟曰:
  “臣臨庶人村,皇太子怨恨形之于言表,恐旦夕生變,愿皇上嚴加防備!事出緊急,故昧死攔道奏聞。”

  北伐突厥的慶功大宴結果變成小宴。長孫晟于班師途中接到圣旨,轉到朔州的大利城去安撫突厥的新附;史万歲本在朝堂候旨准備參加慶功宴,楊素卻騙楊堅說史去朝賀東宮的楊勇,楊堅一怒之下便不讓史万歲与宴。這樣,三路北伐的總管便只楊素一人与宴,加上元帥楊廣和皇帝楊堅,總共只有三人。
  席間,楊廣趁興遞上啟民可汗的謝表。楊堅邊看邊點頭,后來得意地念出聲來:
  “……大隋圣主怜養百姓,如天無不覆也。如地無不載也。突厥諸姓荷蒙威思,赤心歸服,并將部落歸投圣主麾下。或南人長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馬,遍滿山谷。染干比如枯木重萌枝葉,枯骨再生皮肉,千万世長与大隋典羊馬也。”
  楊堅讀畢哈哈大笑,這种爽朗的大笑近年來甚為少見。
  楊廣記住為長孫晟請功的諾言,便趁勢道:
  “這次奏捷,長孫晟功績顯著。”
  接著便把長孫晟如何設計下毒,擊潰達頭可汗的經過詳細介紹一遍。
  楊堅听了笑逐顏開,高興地說:
  “朕在周代便預知長孫郎必將成為名將。當年指派他為護送千金公主的副使,便是我的主意;后來開皇初,用重金將他從突厥贖回來也是朕。你們看,這回該當如何封賞?”
  楊素微微笑道:
  “說起一箭雙雕的長孫晟,重賞本是正理。但說到射雕,臣卻想起了江南水域的魚鷹。魚鷹本是魚類的天敵,但為何它最善于捕魚呢?原來漁人養它成長之后,硬是在魚鷹的脖子上系一小繩,縛得不松不緊,只讓小魚通過食道。這樣,便能永遠保持魚鷹的半饑餓狀態以激勵其不竭的進取精神。由于這种緣故,魚鷹才最善于捕魚。臣由魚鷹捕魚的故事,悟出了用兵中賞罰的奇著,因此將士頗能用命。”
  楊堅听了不吭一聲,心中大以為是,從此便再不提封賞長孫晟的事。當下,又詢問史万歲一路的戰況:
  “朕聞史万歲追敵百余里,斬首數千級,可有此事?”
  楊素又譖曰:
  “臣聞史万歲一路根本沒有敵情,史万歲生恐此行徒勞無功,便縱兵將塞上放牧的突厥人大砍大殺……”
  楊堅听了怒形于色,便也追問道:
  “此話是真?”
  楊素知他對史万歲反感,不會再加詳察,便斬釘截鐵道:
  “降卒之言籍籍,安能有假?”
  楊堅又默然了,心想:
  “便算楊素之言有出入,朕也以‘魚鷹’待之便了!”
  他的心思雖是如此,然而仍以征詢的目光求證于儿子楊廣。楊廣前見楊素巧妙地壓抑長孫晟,又見他無中生有誣陷史万歲,心中雖知其非,然而口不能言。因為自己目前欲成大事,還得借重楊素的勢力,若是當面戳穿謊言,責其妒賢嫉能,必然鬧翻;為此,便連連點頭為之圓謊,又不斷稱“是”,但心中則道:
  “此人借勢挾我為之圓謊,足見其心術之險,今日姑且遂其心愿,他日終當除之。”
  便在此時,內侍來稟,說是大理少卿楊約有机密要事面奏。楊堅准允,楊約隨傳而入,禮畢,便將一封机密奏疏遞給楊堅。楊堅聚精會神地展閱著,忽然手微微地顫抖起來,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楊廣、楊素都凝視著皇帝楊堅异樣的神態。忽地,楊堅把奏章狠摔地上,拍案大罵:
  “狗娘養的!難道帝王可憑人力企求?孔子號稱大圣,都不能取得天下,何物高熲,竟敢如此痴心妄想?”
  楊廣小心地撿起奏章,偷覷一眼,看清落款是齊國令韓滔,心知這是張衡重金收買的功夫見效了,于是便以眼色征詢父王楊堅的同意,把奏章轉交給右仆射楊素,同時心里想著:“
  “還好剛才沒与他鬧僵,這紅臉正當由他去做,我然后來當好人便了!”
  楊素展開奏章一觀,幸災樂禍地念道:
  “……其子調高熲回:‘司馬仲達當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父親遭遇相似,焉知非福……”
  至此,楊素深深地歎了口气,說道:
  “人心果是難測,臣一直以為高熲以齊國公歸第,定然會感戴圣恩圣德,誰知竟一至如此!”
  楊堅憤然作色道:
  “你再往下看,高熲還征問術士占卜朕之休咎,說朕十九年難過,今年國有大喪!”
  楊素看准了此刻的情勢,深知這時是愈狠愈好,便是話說得大大過頭,楊堅心里也只有贊他赤膽忠心,于是就激憤地說:
  “高熲希冀國災,以為身幸。若非覷覦朝廷,便是圖危社稷。為惡有狀,刑茲無赦,抑有舊章,請圣上依律誅之!”
  一直立在一旁靜觀的楊約這時又稟道:
  “皇上,臣這里還有一道表章請皇上御覽。”
  說完,遞上了表章。
  楊堅尖利的眼光立時投在楊約臉上,似乎要穿透楊約腦袋,把腦中藏的一切全掏出來瞧個明白。楊約神情木然,似在表明:
  ——我楊約無他,只是一塊木頭,一塊大理寺的惊堂木,你要看就仔細看好了!
  楊堅終于將眼光轉落表章上面,接了過來,緩緩地打開,急急地展閱著。楊廣見父王漸看漸喘著粗气,便悄悄地探頭覷了一眼,落款是姬威,楊勇的幸臣,心中大喜,暗贊道:
  “好個張衡,連太子的心腹都買過來,現在楊勇的心髒可要爆炸了!”
  楊堅臉上紅了一陣青一陣,漸而冒汗如珠,繼而吃力地站了起來,一聲不吭,蹣跚地离席而去,似是酩酊大醉。在場的人誰也不敢吭聲,也不敢上前扶持,只覺得此刻的皇帝實是變成一團炸藥,只要一星火花触犯,便會炸得玉石俱焚。
  大約過了許久,楊廣、楊素几乎同時抬起頭來探詢地望著楊約。楊約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字音清晰地說:
  “太子也請術士預卜皇上的吉凶,說開皇二十年,也就是今年,國有大喪。姬威的這一揭發是致命的一擊!”
  “此事是真?”楊約的哥哥楊素問道。
  “你問我,我問誰?”楊約不滿地答道。

  不知是御廚烹調有差,還是楊堅心情大惡所致,這天晚上,楊堅竟捧腹大痛。痛一陣,吐一陣,拉一陣,腸胃七上八下,嚇得楊堅急急地召來太醫。他堅信自己中毒無疑了,但太醫望診了一會儿,則搖頭否定他的猜疑,且說服了藥,明日即可康复。楊堅疑信參半,服藥之后,似乎略有緩解,心情這才漸漸宁定下來。
  為了上廁所的方便,他在寢宮的后殿睡覺。半夜時,肚子又是一陣劇痛,同時咕咕嚕嚕直叫。他胡亂穿了衣裳,向廁所疾走,六個值寢衛士緊緊地跟上,在廁所外戒備著。楊堅拉了一陣,正想起身,卻又想拉,如此反复多次,終不得离開茅房。
  “誰?”遠處忽傳來一聲惡厲的吆喝。
  緊接著是—陣急驟而混亂的腳步聲,隨即,又間雜著刀劍出鞘及兵器的碰擊聲。聲音來自東宮方向。
  楊堅打了個寒顫,立即判斷:
  ——太子楊勇起事了!原來他們先在晚宴中下毒,弄得我半夜開門出恭,然后來個突然襲擊謀害朕躬……好家伙!這分明是“調虎离山”、“請君入瓮”兩計并用了,莫非楊勇偷窺了我那鎮國之寶十八條兵家秘計?那簡直是一定的了!
  楊堅不敢再往下推測,連忙拉起褲子,望寢宮的前殿狂奔而去,繼即猛敲皇后獨孤伽羅的房門。
  “誰?”這是外室的伺寢宮女在問話。
  “寡……寡人!”
  楊堅心想:
  ——這宮女真是該死!
  恐怖的气氛竟穿過門隙傳入室中,室內傳來急碎而雜亂的腳步聲。許久,室內有一線燈光透門而出。似乎有人于室內往外窺視,且又問道:
  “到底是誰?”
  “朕!”楊堅狂怒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這是皇后親自開的,同時問道:
  “何事惶遽?三更半夜,不問清楚,能隨便亂開嗎?”
  楊堅立即把門閉了,上了栓,身靠門上,急急地喘气。一股恐怖气氛夾著絲絲臭气,向室中眾人襲來。獨孤后臉色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刷白了;掌燈宮人纖手亂抖,燈火不住搖晃;另一伺寢宮人,牙齒打架的聲音竟響徹全室,旁人听了心里無不發毛。面對著不測的災禍,造化均賜給了人們同等恐懼的本能,誰說天公是不公平的呢?
  “恐怕東宮鬧事了……”
  在室中眾人強烈的探詢眼光催促下,楊堅終于努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倒是一向對太子怀有成見的獨孤后從心里怀疑這一說法。她詳細詢問楊堅听到、見到的情形后,便松開門栓,交代門外的值寢衛士到現場盤查去。
  不一會,兩名值寢衛士立在門外覆旨——原來是東宮左衛率司馬夏侯福,聞說前日皇帝下旨增設崗哨,以為這是皇上著手整飭軍紀,因而自作聰明仿效,東宮也采取了相應的措施。由于兩邊新設的崗哨都神經過敏,換哨時發生了誤會,結果弓;出了一場虛惊。
  大家都明白無事了,但楊堅卻不認為事情會像衛士所說的那么簡單,總疑心內中必有什么不軌的陰謀,只不過是醞釀還不成熟,才以胡辭搪塞,掩蓋其事。于是便望著皇后,疑惑道:
  “我看這衛士所言不盡是實,會不會与太子也有句連?”
  獨孤后微妙地一笑,說:
  “反正這兩衛士便沒有同太子勾連,也是死定了……你皇上惊慌万狀的神態怎可讓人看到,傳遍朝野?”
  兩個衛士人大惊失色,連忙跪落地上,不住地磕頭。
  那獨孤后想了很久,似乎大是委決不下,最后言道:
  “念你們伺候哀家多年,可以免去一死,但舌頭必須留下。”
  她說完,便領著楊堅進入內室,接著對楊堅說:
  “你赶快把褲子換一下。”
  原來楊堅于狂奔之際,又把大便拉在褲底,還撒了一泡尿水。
  楊堅換好褲子,這才与皇后相對而坐,惊慌總算過去了,然而心情的亢奮有增無減。楊堅半躺半靠地癱在座床之上,十分傷感地說:
  “朕嘔心瀝血了數十年,雖然當了皇帝,可是年至六十,卻不知歡樂為何物?朕的万里江山,寸土寸地,得來非易;倘若傳人不肖,一旦化為云煙,雖在九泉之下,亦何以甚!近十來年,朕日思夜想的便是傳人大事。如今看來,楊勇是決然不行了。”
  “此事哀家不早就說過了?要快刀斬亂麻!”獨孤后冷靜道。
  “是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楊堅道。
  由于身体疲困至极,楊堅終于朦朧入睡。睡夢中夢囈不絕,竟是一個惡夢連著一個惡夢。

  第二天,也即是開皇二十年九月戊申日,楊堅駕臨大興殿,對群臣說:
  “朕從仁壽宮回來,本應開怀歡樂,不知何故,反而郁郁寡歡!”
  這是要臣子做一道無題的文章,他以為楊勇在朝廷上,一定是怨聲載道,只要開個小缺口,朝臣的彈劾表章定然會如決堤的洪水洶涌澎湃;不料群臣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才好。知道內情的楊素緘口不言,殿中肅默,出現了令人不安的冷場。以謙遜著名的吏部尚書牛弘,連忙引咎自責,出來謝罪:
  “臣等不稱其職,故使至尊憂勞!”
  文不對題。楊堅不愿再繞圈子,一雙利劍般的眼光在班列中搜索著。左庶子唐令則,太子家令鄒文騰、左衛率司馬夏侯福等人,忽感臉上被烙鐵灼痛似的,急急低下頭來避開。
  “仁壽宮离此不遠,可是朕每次還京都得嚴備仗衛,如臨敵境,這不反常嗎?昨夜東宮衛隊蠢蠢欲動,意欲何作?豈非爾等欲坏我家國耶?”
  于是,楊堅下旨,綁了唐令則、鄒文騰、夏侯福等人,付大理寺審訊。接著,令楊素當殿陳說東宮的事狀。
  楊素一來不愿于朝臣面前暴露自己長期參与构陷太子的机密,二來還想引誘一些勁敵陷入太子党的陷阱,只故意羅列楊勇一般的劣跡和怨恨情緒,重大的案情則隱下不說。因為問題若是說得嚴重,會把反對派嚇跑的,那就達不到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目的。
  果然,剛复職不久的左衛大將軍元宇上前奏道:
  “廢立大事,望陛下慎重再慎重!天子無二言,万一詔旨形成,后悔不及。构陷之辭誠不可信,唯陛下察之!”
  這時,柱國大將軍史万歲也出班朗聲奏說:
  “太子為人寬厚,他日必是仁君。如今陛下父子不協,定有巨奸之徒,從中搬弄是非,望陛下明察!”
  楊堅听了大為刺耳,憤然作色道:
  “你道巨奸是誰?請替朕指出來!”
  史万歲竟不畏縮,朝指楊素道:
  “他便是巨奸了。臣今舉一例,便足以證之。臣于都斤山与達頭可汗相遇,窮追百里,大破胡虜,斬首數千,此事將士均可作證,但楊素妒賢嫉能,瞞而滅之。臣一人功過何足道,可怜百千將士身當矢石,蝶血沙場而不見寸封!楊素翻云覆雨如此,太子之事能不顛倒是非?陛下,你可万万不能上當啊!”
  “住口!”楊堅勃然大怒:“你殺良冒功,激反突厥,罪責難逃,尚敢反噬越公!”
  楊素趨前奏曰:
  “請陛下傳姬威上殿作證,以明太子之罪不誣!”
  楊堅點頭准允,姬威立刻被傳上殿。今日他成了風頭人物,朝臣無不拭目以視。他五短身材,猿臉猴腮,場面如此庄嚴,他的眼珠卻滴溜溜亂轉。姬威乃是太子心腹,哪個不知;心腹外叛,太子自是凶多吉少了。群臣全都屏息傾听,等候石破天惊的消息。
  姬威顫巍巍跪下,說的頗為慌亂,羅列的大都是太子耽于聲色之事,以及一連串對父王的怨言。太子以酒色自晦,事實不假;但將太子二十年來日常生活中偶然對父母所發的牢騷集中一起言之,也頗嚇人。尤其是最后一條,說太子請術士預卜父王吉凶,道是“二十年不可過”一語,駭得朝臣們無不噤若寒蟬。
  這時,太史丞袁充見聞劉暉為太子祈禳,知他已保不住太史令的烏紗,明白自己的机遇來了,連忙越班奏曰:
  “啟奏至尊,臣觀天文,皇太子當廢!”
  于是,君臣無言,似乎便憑袁充這一錘定音。

  楊勇痴痴地坐在“庶人村”陋室之中,直似一根木頭;然而,他的情緒卻空前的活躍。他從不犯人,卻因何那么多人与他為敵:
  ——外人姑且不論,可親如父母兄弟,卻為何加害于我?這世界實在不可理解。那姬威一直都是我的心腹,卻會突然背叛,怎么一點征兆也沒有?
  如今大勢已去,完了,一切都完了,不僅近日地位急速惡化,甚至連天象也在變,“太白晝現”,那是比“太白襲月”更坏的兆頭!再呆在“庶人村”已經毫無意義,而且可笑,甚至連“庶人村”的存在都是可笑之至了。然而,他必須硬著頭皮強呆下去;否則,便會招來更多的非議,為天下人留下更大的笑柄!為了避免可笑的事,他必須可笑地活在“庶人村”。這是一种比圣旨更強橫的力量責令他這么生活的,他只能如此,別無選擇余地。
  面對這种啼笑皆非的處境,他直想呼天咒地,終于還是一聲不吭,無言地望著蒼茫的天宇。他努力思索事態的來龍去脈,似乎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再往深層想去,一切复又變得古里古怪,不可思議。他無望地望著天宇,祈求給他心中的疑問有一個明晰的回答;天穹給他的答案則是廣漠無邊的沉默。
  一隊官禁無聲無息地來到面前,無言地立著,一動不動了,似乎是一支影子部隊。領頭的人他是認識的,好像是殿內值長,故上柱國韓擒虎的沙甥——李靖。他忽生奇想:
  ——傳聞韓擒虎到陰曹當閻羅王,李靖是父王的殿內值長,定然是奉旨率領禁衛來捕人了!自然是捕我楊勇了,那是鐵定了。會不會這一去就是殺頭?
  想到這里,他的心冰一樣涼了。
  “是殺我的頭嗎?”
  他強笑而問,其實心中万分地不安,實在想哭。
  “自古天意難測,俺李靖小卒而已,能奉告什么?請殿下勞動一下,到武德殿一趟。”
  “哦?”
  楊勇心中又打個突,武德殿是不祥之地。
  走出荒涼的“庶人村”,便進入東宮中心地。楊勇張目四顧,竟不見一個熟人。東宮的部屬哪里去了?阿云又哪里去了?忽然他感到大事比預感的還要不妙,一股涼气透背面人,繼而打了個寒噤。他眼神到處搜索,想找阿云母子,阿云一人便生了阿儼、阿裕、阿筠三兄弟,還有個女儿永丰公主,可是一個也不見,似乎是前一刻發生了地裂,土地張開了血盆大口,一瞬之間。把他們全給吞下去了!
  走出了東宮門,他又吃了一惊:
  ——原來東宮已被禁衛軍重重圍住,東宮的衛隊全數被繳了械。
  從“庶人村”走到東宮門外,他吃惊地發現:
  ——父子之情已是蕩然無存,父王已將我視為仇敵,目之為匪寇了!
  面臨這場國家大變、人倫大變,他不僅行為上不知所措,便在心里也難以設想,他一下子變成十足的傻子,化作一只可怜巴巴的羔羊,任人驅遣、宰殺。羔羊挨了鞭子尚能咩咩地叫,借以呼喚同情;然而他不能叫,他比羔羊還糟。歷來是,國君要殺臣子,雖有反抗的先例,但事后均被人口誅筆伐為叛臣;而當儿子的与父親拔刀相見,那就极為罕見了。叛臣道子,這儿是他思想的禁區,他是連沾邊也不敢的,怎敢在禁區中馳騁?他只能當羔羊,這似乎是几千年前就規定好了,不可想!
  他進入了武德殿大門,立感眼花繚亂,迎面刀槍劍戟森立,連所有手執器械的禁軍也一律儼然、森然,似乎和他們手中的兵器一樣發出金屬的冷光,流動著肅殺之气。他又記起了去年春天在這儿大射的情景——
  那是開皇十九年正月“戊寅日”,父王殺了虞慶則。王景兩個上柱國之后,為了威伏四夷,特在此地舉行大型的射擊競賽。讓域中一流的殺手,伏在校場旁邊,虎視眈眈地瞄准那即將出現的獵物。那獵物并非具有利牙利爪的虎狼熊黑,雖不能執兵相向,卻也能一扑以決死生;那獵物只是馴良至极的梅花鹿,它絕無殺人的愿望,也無傷人的本領,連自衛的武裝也沒有,雖然有一對珊瑚般的触角,但与其說是武器,倒不如說是美妙至极的工藝品,究其實只是一种擺設,便如宮廷儀衛手執的畫朝,那是顯示一种禮儀,絕不能當兵器使用的。
  楊勇忽然親切地感到自己也變成了一只梅花鹿,待會儿將由人驅策,從那校場旁邊的木欄柵內跑道跑過,好讓一流的殺手宰殺,好讓所有的觀眾轟然叫好。
  去年此時,他還以為那跑道邊的本欄柵,對鹿儿來說是個不坏的保護物,似乎有了它的遮擋,射手的命中率便減了一半,顯示出主宰者的慈善情怀;如今看來,根本不是,全然是一种偽善的障眼幻術。因為,木欄柵的存在,實際上只是限制鹿儿不得自由逃出有效射擊的范圍,而高明的射手根本不在乎根欄柵的遮擋,無數的空檔為他們提供了無窮的謀殺机會,而最高明的殺手只需一個空隙便足夠了。
  記得去年高雅賢的表演,他六箭同時摔出,立斃六鹿,無一箭脫靶,自然更無一箭誤中了木欄柵。其實所有射手,都沒有錯射木柵的失誤。由此可見本欄柵所隱藏的偽善与陰謀。
  “春戊寅”,戊寅日乃是春季的“天赦日”,這种“天赦日”一年便只有四天,那是上天對万類施行特赦的日子,父王為何專撿春天唯一的“天赦日”來謀算手無寸鐵的麋鹿呢?
  楊勇如痴如夢地往前走,道旁的本欄柵筆直挺立,他記憶中的木欄柵是在校場的西邊,因何今日移到東邊來了?哦,那筆挺而立的其實不是本欄柵,而是荷槍執朝的宮禁!繼而他的思想又模糊了,覺得筆挺的确是木柱子,千真万确!他感受到一种麻木的悲哀,自己竟成為一只任人宰割的麋鹿;他又感到一种實實在在的欣慰,活在世上三十多年,沒傷害過人,著實像只麋鹿。
  他終于來到武德殿的殿下,見那高不可攀的殿上,立著全副武裝的父王,他威嚴极了,如臨大敵。忽然間,他覺得自己与父王相隔极為遙遠。弄不清是旁人提示還是出于己意,他乖乖地跪在殿下,等候射手的屠殺。從前,群臣若是見他過來,無不爭著趨前問候,今日見他來此,或掉頭回避,或漠然不識,或視為無有……他驀然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接著,犯人漸來漸多,約數十人許,自然都是東官僚屬,那是不用看了。眾人紛紛跪下,均不吭一聲。來到此地,語言全然無用。便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好聲辯。天子立案;還會有差?你聲辯贏了,便意味著皇帝輸了。你讓皇帝輸給文武百官看,讓皇帝丟盡臉面給天下人看,便算你贏了,也是死無葬身之地。這不是道理,但卻是生活常識。所以,誰也沒有說話的欲望。
  皇帝的臉是丟不得的,皇帝丟臉,即是國家丟臉,你讓國家丟臉,自然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坏蛋了。
  再接著,高熲、元宇、史万歲也來了。除了史万歲惱得直喘粗气外,其他的人都不吭不哼,木然地跪著。仿佛有一只無形的魔掌,不僅扼住所有人的喉嚨,而且把人們的思想、欲望全然掏空。
  楊勇感到有一個人擠進了他的身旁,貼近他跪下來,可跪的地方有的是,難道殺頭也要揀個好地方?這時,殿上文武百官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張望,連木欄柵也蠢蠢欲動,往他身邊擁擠。奇怪,有什么好看!楊勇這才轉過頭來想看個明白。天哪,跪在他身邊的,竟是他十歲的女儿,永丰公主!
  “爹,女儿來陪你。”她的聲音既孺且稚。
  但在楊勇听來卻如五雷轟頂。這是死地,你小娃娃有什么罪?也來這里!
  這時,殿上的楊素慌忙走到楊堅身邊,在其耳旁說了句什么,楊堅點了點頭,繼而有個彪形大漢,他是柱國大將軍來護儿,匆匆赶下殿來,低聲哄著永丰公主:
  “小公主,這儿不好玩,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玩去,好不好!”
  “不……不!”
  “為什么不?要听話。”
  “人家要殺我爹爹,你還叫我去玩?你是坏蛋!不听!不听!”
  小公主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我這是為你好……”來護儿邊說邊行動,抱起了永丰公主,便往偏殿疾走。
  小公主大哭大鬧,叫道:
  “坏蛋!我要爹爹……我要同爹爹死在一起……你們為何不讓?爺爺!你看到了沒有?一個臭男人抱住你的孫女……”
  小公主凄厲的呼喊,全場莫不為之動容,而楊勇此刻更是心如刀絞。
  這時,內史令蘇威宣讀了“第一道詔書”:

    以圖謀不軌罪,罷齊國公,除名為民。

  高熲謝恩之后,站了起來,臉上竟有真實的喜悅。此刻他耳邊清晰地響著他出任宰相之日,老母親告誡他的到句話:
  “你富貴已极,如今只少一個砍頭,慎之!慎之!”
  他當了近二十年的宰相,實是活在刀光劍影之中,今日能得生還故里,豈非万幸?
  他緩緩走出殿去,竟略無返顧留戀之意。
  繼而由內史侍郎宣讀“第二道詔書”:

    ——太子之位,實為國本,苟非其人,不可虛立。自古儲副,或有不
  才,長惡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惰溺寵愛,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傾亡,蒼
  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業傳世,豈不重哉!重太子
  勇,地則居長,情所鐘愛,初登大位,即建東宮,冀德業日新,隆茲負荷。
  而性識庸暗,仁孝無聞,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尤,難以具紀。但
  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屬當安育,雖欲愛子,實畏上靈,豈敢以
  不肖之子以亂天下?勇及其男女為王、公主者,并可廢為庶人。顧唯兆庶,
  事不獲已,興言及此,良深愧歎!

  楊勇听完詔書,明白幸免一死,有點喜出望外,連忙再拜謝恩曰:
  “臣合該東市棄尸,為后來者鑒;幸蒙哀怜,得以不死!”
  說畢,垂淚哭泣。他离去之際不能如高熲洒脫,他的東宮僚屬伏地待判,或死或流,便在瞬間。他傷感的眼神,緩緩移動著,借此逐一与僚屬告別,最后眼神逗留在一個道士身上,不免深深地歎了口气。那道士自然便是章仇太翼了。楊勇心中自責道:
  “此人由我強索而來,實是冤枉!”
  他歎了一口气,這才毅然离開。

  已是初冬時節,風和日麗卻如春天。太史局院前的槐樹竟反常地生出新葉,微風過去,那葉儿們便竊竊私語起來,葉間穿梭飛舞的鳥儿吱吱喳喳地叫著,叫得好詭秘。
  當值的兩個官奴,一個坐在門口懶洋洋地晒著太陽,一個坐在屋中伏案繕寫,忙個不停。
  “章仇太翼……章仇太翼……”坐門口的那個官奴呼喚道:“你停一停抄寫好不好?這是中午,大家都回家休息去了,你何苦這般賣命?也只不過是一個官奴!”
  “咱們雖然都是官奴,可不相同哪!”章仇太翼心中不服,走出門來,打量了對方許久,這才說道:
  “耿詢,你最近創造了渾天儀,确比前人高明許多,因此名動京師,這也不用講了;然而區區在下對天文算術也非一竅不通。非是在下夸口,這太史局頂事的便只有咱兩個官奴……”
  “對對對,其余的都是飯桶!”耿詢一頓,語鋒忽轉:“不過,咱兩人合在一起也頂不上那樹上的一只鳥!”
  “你又胡扯了……”
  “一點也不!你要知道,那一棵樹便是一方世界,那樹上的鳥儿,便是那世界的太史局、預言家……一個多月前,那鳥儿叫道:死十個!死十個!連叫了三天,叫得我心惊肉跳,過了几天,廣陽門外果然殺了十個人……”
  “真的。”
  “不假。一個是上柱國、左衛大將軍元宇,一個是柱國、太平公史万歲,一個是吏部侍郎……”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那鳥儿真的叫過‘死十個’嗎?”
  “那是當然!”
  “胡扯,鳥儿怎會說人話?”
  “它自然不說人話,只說鳥話,但只要有人听懂,把它翻譯過來,不就行了?”
  “你听得懂?”
  “不懂?我憑什么著了《鳥情占》?”
  “你寫了《鳥情占》?”
  “這不就是?”耿詢從身上掏出一小冊子,封面上果然寫著《鳥情占》。
  章仇太翼正欲伸手取書,耿詢卻縮手道:
  “且慢,這功夫可不能隨便教人!如今你可承認,咱們這兩個官奴是大不相同了吧?”
  “唉!”章仇太翼歎道:“咱們已經都淪為官奴了,還要分個高下嗎?”
  “要分!”耿詢嚷道:“首先,我是因為造反才當了官奴;你呢?你是拍太子的馬屁,拍朝廷的馬屁,才……才淪為……”
  “住口!”章仇太翼怒喝道:“我那是……唉,解釋又有何用?”
  “是的,我不該到這地步還開玩笑……”
  一向滑稽的耿詢頓時變得非常优郁。
  章仇太翼沉默了片刻,心態已复正常,這才謙然道:
  “耿見見諒,我近來定力不行了……你,你是因為造反才淪為官奴的?”
  耿詢臉上又洋溢著笑意:
  “我的造反,可以說是馬馬虎虎,甚至是胡里胡涂的……”
  他說到這里一頓,這才滿臉正經說:
  “我本是南朝丹陽人,二十三歲的那年,我的朋友王勇要到東衡州當刺史,為了獵奇,我便隨王勇到岭南上任。他當他的官,我作我的客。我整日优游百越,閱盡岭南風光,也与當地許多酋長廝混,他們見我懂得鳥語,爭著同我交游。不久,王勇病死,恰逢陳國滅亡,沒派新的刺史,于是越人俚人哄然造反,自立為國,竟眾口一聲推在下為主。國主我平生還不曾當過,因為好奇,便也當了起來。唉,便這樣一當國主,折了終生的福,看來終生都得當奴才了!”
  “是呀,你又怎么當起奴才了?”
  “這很簡單,其時,王世積率兵平叛,我便成為他的俘虜,他見我什么都懂得一點,舍不得殺,收為家奴,這是第一任的奴才;去年王世積伏誅,家屬藉沒為奴,我便來太史局當第二任的奴才。太史丞高智寶雖是我的故人,我又創造了渾天儀,可是這奴才的命運卻難以改變……”
  說到這儿,耿詢突然打住,側耳傾听著,喃喃道:
  “中午怎會有貴人來?古怪!古怪……”
  “那鳥儿是說,有個貴人來?”
  “不,是兩個……”耿詢道:“那鳥儿說,一個已經來了,怎么不見呢?”
  “我看你閒事管得太多,只有永遠要當奴才!”一個聲音從后面說道:“我又不當官,怎能算是貴人?”
  耿詢、章仇太翼連忙回首一看,室內竟赫然坐著一長者,須發如銀,笑得甚是慈祥。
  “師父大安!”章仇太翼連忙趨前叩頭。
  來者正是王子年,他道:
  “我不管閒事,怎會不安?”
  耿詢也上前揖道:
  “給長者請安,你雖不是顯貴,卻清貴無比!”
  王子年笑吟吟道:
  “貴在何處?”
  “貴在長壽!”耿詢道。
  王子年忽然變色,注目久之,才肅然對耿詢言道:
  “可惜,可惜……”
  繼而轉視章仇太翼,淡然言道:
  “你功力大退,可知道嗎?”
  “是的。”章仇太翼垂手恭立道:“徒儿以為積功積德可長功力,不知何故,反而大不如前。”
  “你積的是什么功?立的是什么德?”
  “那太子楊勇宅心仁厚,可望他日成太平天子!”
  “你以為只要鞏固楊勇的太子地位,讓他當皇帝,便是立下不世之功,積了大德?”
  “徒儿正是如此想的。”
  “錯的。”王子年搖搖頭,又說:“太子楊勇的被廢,便證明他駕馭不了這匹烈馬。歪七扭八的時勢,便如一匹頑劣的烈馬。人們但知主人選馬,卻不知馬也在選主人。頑劣的馬要選擇頑劣的主人。只能如此,任何人都擋不住這种似乎是無選擇的選擇。”
  “那是不能干預了?”
  “干預或許更坏。”
  “那就听任坏人當權了?”
  “坏的不上,好的不來。坏人歷來都在為好人開道。所以,好坏乃是強分,是將人事看死,看定,這都是上了一雙肉眼的當。你真的想長功力嗎?想恢复失去的功力,并且大有長進嗎?”
  “請師父指點!”章仇太翼跪下叩首道。
  “你不后悔?”王子年道。’
  “便是粉身碎骨,徒儿也不后悔!”章仇太翼道。
  “不須粉身碎骨,不過要廢掉雙眼。你的悟性有限,常被自己的眼睛迷惑。”王子年道。
  “廢了雙眼,再也看不見了。”章仇太翼說。
  “這下后悔了吧?”王子年道。
  章仇太翼怔怔地呆了許久,這才道:
  “不……”
  王子年一揮手,章仇太翼但覺雙眼一麻,聞得王子年一聲大喝道:
  “好!你睜開眼來。”
  “徒儿看不見了。”章仇太翼平靜地說。
  “這也叫做坏的不上,好的不來。等你功力大增以后,什么都會看到的。現在有所不便,可以用手摸,憑感覺走。”王子年道。
  “師父,憑感覺能走路嗎?”章仇太翼說。
  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耿詢才道:
  “你師父不見了!真是怪人!有這樣教徒弟的?我宁可什么功力也不要,眼睛要緊!”
  遠處一個聲音應道:
  “因此,你要當一輩子的奴才!瞧,你的新主人來了!”
  耿詢惊愕地回過頭來,正好蜀王楊秀由剛提升的太子令袁充,陪同走進了太史局。那袁充不等走近便朗聲道:
  “耿兄弟,你交好運了,蜀王殿下親自來要你了!”
  耿詢立時跪道:
  “主人万福大祥!”同時心里則想道:“我果真要當一輩子奴才?”
  這時,大槐樹上的鳥儿,七嘴八舌地叫著。
  “是的!是的!”

  同一個下午,夕照光臨了曲江池畔的無色庵。一輛青色的犢車徐徐地來到庵門外,后有八個緇衣女尼緊緊跟隨,車帘翻開,走出一個高齡尼姑,她便是法界寺的主持、聲勢顯赫的令暉大師。這時,寺內一隊尼姑匆匆出迎,一個主持模樣的老尼上前施禮道:
  “大師法駕光臨無色庵,實是佛門之幸,現請大師到法堂說法。”
  說完,便恭引令暉等人來到了法堂。令暉進了法堂,抬頭一看,見法座主席上已然坐了一個女尼,便怒形于色,旁顧該庵的主持道:
  “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法堂之上已有法師,何必請我來此?如此戲弄卻是為了哪般?
  無色庵的主持顯然也不認得高踞主席座上之人,急忙趨前問訊:
  “大師住錫何處,若能改日賜教,合庵均感榮光!”
  那女尼淡然道:
  “你自然不識得貧尼,但令暉總該識得。”
  主持一下愣住了;這女尼好不曉事,令暉將近百歲高齡,傳聞是達摩祖師的女徒總持大師的關門弟子,与僧燦大師是同門師兄妹,均為禪宗的第三代傳人,聲譽何等崇隆,這女尼看她年紀當是令暉的弟子輩,怎敢口出不遜?
  這時令暉已然開始打量席上女尼,先是覺得那女尼初上中年,再看卻似乎已逾百歲,复又細看一下便覺此人年紀愈看愈增,而且神態与總持師父似极,難道她是總持大師?難道師父越活越年輕了?
  “彈指一瞬間,一甲子過去了。這六十年間,你的道行長進如何?”那女尼道。
  令暉一時汗從背出,連忙趨前跪下:
  “師父,原來你老人家健在!”
  “為師只因一事未了,尚不得撒手西歸。”女尼道。
  “師父功德圓滿……”令暉道。
  “若是功德圓滿,自然西歸了!”女尼道。
  這時,法界寺隨行女尼和無色庵全体女尼已然全數跪下,給總持大師請安。
  總持大師讓眾人起身后,這才淡然道:
  “你們听說晉朝有個王嘉、王子年?”
  “是不是傳說中的仙人王子年?”令暉道。
  “其實他也是人,還實實在在活著的人。”總持大師道。
  “那不二、三百歲了!”一個女尼嘀咕道。
  “人若能善自為之,活數百歲又何足為奇?他今日中午來京,親自把徒儿的雙眼給廢了!”總持大師道。
  “他的徒儿?”令暉頗感不安。
  “他的徒儿便是章仇太翼!”總持道。
  “章仇太翼?”令暉大為惊愕。
  “他老想做好事,所以師父把他的一雙眼睛廢了。或許你們會想:好事不能干,那我就干坏事好了。試想,好事尚不能干,那坏事就更不能干了!廢了雙眼,對悟性差者确有好處,不至于為一時一事所局限,慢慢悟出了是非變幻、禍福相依、得失無常的真諦。令暉,你天天佛經不离口,處處為人說法,可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所為何事?人家好事都不敢輕易為之,你卻放心去干坏事!”總持道。
  令暉重跪于地,嚇得不敢吭聲。卻有一個年輕女尼心直口快,直言心中疑惑道:
  “請問大師,佛說普渡眾生,你卻說好事干不得,這其中可有矛盾?”
  總持慈祥地一笑說:
  “你問得好。先朝有個大臣,致仕之前想多做好事以補平生之不足。于是,凡是故鄉士子登門求進,他即滿口允承,立即寫信給當地父母官,要他舉荐。這些善于鑽營的士子們鯉魚躍龍門,衣紫腰金;然而,另外那些有真才實學之士,由于不屑邪道鑽營,上進的机會一次又一次被人奪去,潦倒一生。結果是,朝中無正人,遍野是遺珠。須知這個當朝元老,每作一件好事,便成一件坏事。可見,不是任何好事都可以隨便為之。唯有無害于人、無損于物、無礙當前,無患后世之善事方可為之;利一人一物而害万人万事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不明事理的人為善甚難,立功積德談何容易!”
  那年輕女尼稽首再拜曰:
  “謝大師指點!”
  總持又轉說令暉,肅然言道:
  “令暉,出家人五蘊皆空,你因何与人勾結,扇陰風。點鬼火,致使廣陽門外顯戮十人,數十家藉沒為奴,佛門戒律被你破坏無遺,你的道行由于戒定慧喪失也將蕩然無存!現我帶你到一個去處,讓你親眼看看你造的孽!走吧!”
  總持大師步下講壇,穿廊過室來到藝人万寶常客居所在。
  太子楊勇被廢后,万寶常接濟中斷,一病不起,他的妻子乘机卷資逃去,弄得万寶常貧病交加。他孤憤難泄,一气之中,將自己以心血寫成的六十四卷《樂譜》付之一炬,此時室內火勢正旺,万寶常把最后一卷書又丟進火中,對來人略無反顧。
  總持合什稽首道:
  “阿彌陀佛,万大師,你這么一把火,既將自己一生心血化為灰燼,也令后世喪失六十四卷音樂經典!令暉,這位万大師乃是管弦巨匠,音樂大師,他一生坎坷不得志,后得太子楊勇賞識,實指望他日春風得意,大展其才;不料,太子被廢,万大師因絕望而焚書……令暉,你造的是什么孽?”
  忽然一陣哈哈大笑,其聲乍落,王子年已飄然入室。
  “總持大師,你如今要如何發落你這寶貝徒弟?”
  總持對王子年稽首道:
  “弟子不肖,甚是慚愧!”便對令暉道:“因果不爽,天网不疏,令暉,你可悔過了嗎?”
  令暉大汗不止,華發如灰,臉上皺紋迭起,顫巍巍癱坐地上……
  王子年轉身對万寶常言道:
  “六十四卷《樂譜》燒便燒了,我帶你到一去處,讓你听听舉世無雙的天籟如何?”
  那万寶常苦澀如樹皮的臉,已然喪失表達喜怒哀樂的能力,過了許久,眼中竟有一點光華閃爍,便如斷根的老樹,竟然奇跡般地綻開芽眼,抽出米粒大小的新芽。繼而又遲緩地點了點頭。
  王子年拉住万寶常的手,緩緩走出了房中,但見曲江池直而复曲,曲而复直,池中星光點點,竟然池中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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