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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火


   
專業的風范

  所謂IBM人的專業形象和風格是認認真真地從“童子功”練出來的。
  從辦事員轉到專業學員還要有一個多月,我在交接期間還有更繁重的活——公司搬家工程。IBM此時已有近百名雇員,要從長城飯店搬到机場路的麗都飯店,工程浩大。我什么勤務都管過,搬家正好發揮作用。不管搬家公司多專業,有些事非得自己動手的,這是我干過的最累的体力活。協調搬家公司是個挺复雜的“系統工程”,我第一次練習當“頭儿”,關鍵時刻也能下几個干脆利落的命令。
  搬家隊的人都挺喜歡我的,說我不罵人,還愛笑。我高興,見誰都笑。不怕累,跑得更快了,心里老是唱著歌。自卑禁錮了我多少年啊,終于蛻掉最外層堅硬如鐵的甲殼,自卑的毒素注定要歷經磨難才能排除干淨,而心已得到從未有過的解放,踊躍跳動想要飛揚。所有的人都說我變化特大,我喜歡我的變化。話還是不多,還是和生人說話就臉紅,但是我開始抬起眼睛看世界、看人們,真奇怪,態度一轉變成積极參与,就能發現周圍有那么多的美好,其實一直都存在的,只是自己沒有抬頭看。我仍是無知,不知道職業培訓意味著什么,但是我熱切地向往著,這次我不太害怕,我將与一群优秀的人為伍,他們都比我強!還沒熟識甚至沒認識,我已經無條件地喜歡上了我的伙伴。
  由于搬家工作的辛苦努力,我得到了表揚和獎金:一張一百元的外匯券。這筆獎金少得可怜近似侮辱,按IBM的規矩也确實少得不公平,但畢竟是我得到的第一筆獎金。那張外匯券我一直留著,后來南遷北調的搬來搬去好多次,現在找不到了。我好像天生是遷徙流浪的命,后來十几年多次用上了“搬家的功底”,搬遷IBM華南分公司和微軟中國公司二百多人的家,再加上1988年到1993年居無定所在北京搬了九次家,后來又搬到香港、廣州……算得上搬家專家了!
  公司搬遷妥當,眾神就位,也就到了7月回日。這天我要自己慶祝一下,中午去馬可·波羅餐廳吃西式自助餐(麗都飯店最喜歡修繕改造,這個餐廳早就被改建沒了)!那時麗都飯店不算太貴,自助餐好像不到四十塊錢,這一天我有足夠的理由奢侈一下——慶祝我到IBM活了一年,又是新的生存起點。剛撿好菜坐下,看到進來兩位青年,都穿著嶄新筆挺的西裝,舉手投足帶出點拘謹不自在,一看就不是常來飯店的主儿,但透著英气勃勃,軒昂自信。他們顯然不太熟悉環境,張望著從何下手。好像是第六感使我心念一動,正高興著熱情就特充分,居然主動過去搭話(空前絕后的舉動!),發現他們是第一天來IBM上班,比我整晚一年,但我們將是同班學員!自然得坐到一起吃飯,慶祝變成了三個人的。友誼從這一天開始,吵也吵過,散也散過,到今天還是好朋友。這二位是清華畢業的优秀學生,在校時都是風云人物。我們三個是并著肩成長起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是IBM中國最高經理層里惟三的本地人,我是最先离開IBM的。
  一批八個人全部會齊。蘇珊給我們開會,布置學習考試計划,准備8月底去香港培訓。那時去香港是真的出國,十一年以后香港才收回來的。這次是輪到我們興奮了,兩個月前我在桌子底下見過的那些鞋子的主人,已經從香港回來了,老練地給我們傳授經驗,沒講出什么花花世界的花花故事,談的都是培訓如何殘酷,听得我們變顏變色,赶緊收了心努力學習。每個星期有一兩次講課,其它都是自學,每個人都有一摞厚厚的教材和練習,人人自覺努力。去正式參加培訓前有好几次階段考試,在規定時間大家各自在計算机系統上做,答每道題都要很小心,按下答案選擇就被系統鎖住再也改不成了,答完最后一道題分數就立即反饋回考生,同時傳給經理的電子郵件箱。最后一次考試的分數還會同時送到區域培訓中心,如果不及格就會自動得到通知被拒絕參加培訓。
  學習仍然是很難,但我學得興致勃勃甚至幸福——這次是大家一起學,互相幫著,有個优秀的集体真好!別管“天書”多難,大家一起解!我發現在小組里我漸漸地也能參与討論,不只是汲取。第一次听到大家說“Juliet說得對……”我高興得不得了,更想多多參与,我真喜歡這种平等的感覺,而且是与這樣一群优秀的人“平等”。
  与IBM一貫直接從校園招收“新鮮出爐”畢業生的做法不同,我們那一批人都有几年工作經驗,除了我先來了一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到外企工作。并非全部是學計算机專業的,但多是一流大學畢業的,工科為主,綜合素質都很优秀。在前面說過,IBM當時只是代表處,不能直接到社會招聘,只能通過眼務公司或其他由國家批准的官方中介公司推荐聘用。生源有限,再加上IBM當時的業務規模不大,招收本地雇員也很有限,且帶著很強的“實驗”性質——小規模地招一些本地人,試試能不能培養成好用的材料。這個大背景也是我的僥幸,等到IBM招聘渠道通暢走入正規以后,像我這樣“例外”的可能就更微乎其微了。
  我們都喜歡上集体課,听蘇珊講IBM的文化理念和“三項基本原則”:尊重個人、客戶第一、追求完美。還有很多行為准則,我記得最深有几條:在任何國家經營要做守法企業公民,不得不公平競爭,誠實、守信、忠誠,等等。IBM的終身雇用制一直到90年代初才打破,在此之前七十多年,在IBM只有一個罪過會立即處以“解聘”极刑:欺詐行為。這不僅是教條的原則,還有嚴格的內部“紀檢”審計制度保證。我們就曾見過一兩個例子,兩個在IBM供職十几年資深位高的雇員,因為報銷作假被立即開除。我自己對IBM文化底蘊的總結是“真、善、美”,“仁、義、禮、智、信”,由于真心喜歡這些理念、原則,貫徹為自己的行為准則就變成最自然的事,我一直將其奉為經商做人的原則,不管是以前還是將來。
  蘇珊還給我們講很多儀表、社交禮儀的課,我們最喜歡“table manner”——餐桌禮儀,那是在西餐廳上的,蘇珊請客。可惜只上了一次。經過一番熏陶,我們開始初具IBM人的“模子”,穿著、談吐、儀表,男的紳士,女的淑女,都帶著自信向上的精神。我那時已經學會簡單化妝了,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不是太丑,很是竊喜了一陣,一下又少了一半分的自卑。職業啟蒙教育對人的影響是最深刻的,舉職業穿著的例子,我認定在客戶面前就是要西裝革履鄭重其事,客戶有一切權力可以隨便怎么穿,我們要以規范体現對客戶的起碼尊重。1994年時IBM改革正熱,中國公司全体可以便裝上班,几個月后,我命令華南分公司全体改回正式著裝,并知會總部:各方要員如來南方視察敬請委屈換裝。我有我的道理:那時候本地大客戶自己都開始正式著裝了,厂商起碼要跟隨客戶的習慣。我在微軟也曾努力嘗試想改變散漫的著裝,遭到了激烈的反對,爭論焦點是:“這就是微軟的風格”。我說:“微軟不見客戶時可以盡管愛怎么‘風格’,但是,連鮑爾默和蓋茨見客戶時都要改自己的風格!”最后變得西裝革履和背心褲衩大拖鞋混在一起,更是不倫不類,我的努力終是未果。
  香港集訓的日期迫近,气氛越來越緊張,最后一次“入學考試”是在出發前三天,綜合考那一大摞學過的教材、練習,涉及從操作系統到計算机硬件設備的所有基礎知識,還包括商業基礎知識。考試那天護照簽證机票都已經辦好了,拿在手里很沉重——如果考試不及格就要交回去。這次去不了倒還可能再有一次机會,可誰愿意落伍呢?在最后沖刺階段,我本想自己單獨复習——我已經有了自學的經驗竅門,獨立的高度集中對我是最有效的方法,与一群人在一起复習免不了受干扰,再說我也不是最困難的。這時我的同伴們仍然在集体复習,互相幫扶著大家都很無私,我第一次強烈感受什么是“團隊精神”,暗暗羞愧自己的自私!我選擇了和團隊在一起。這也成為我職業生涯的一向選擇——不論是有形的人員組合,還是無形的信念組合。如果我不選擇團隊,也不會后來有机會成為精英國隊領袖,至多是個管規矩的經理而已。
  考試之前我還經歷了一次嚴峻的考驗,爸爸突然中風住院,陪床護診加上焦慮,最緊張關頭复習突然被中斷。我和蘇珊說我可能去不成香港培訓了,不管多么痛苦地不想失去机會,爸爸是決不能不管的。万幸吉人天象,老爹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清醒了,清醒后他口齒還不清楚,看見我就說讓我好好上班去,別耽誤了IBM的差事!我眼淚一下就涌出來,干不好我對不起我爸爸!第三天他可以肢体活動,一個星期就可以走動了,可以托付給二姐照料,不用太擔心了,我一頭扎回書堆。
  我們八個全体通過,我們要去參加第一期專業培訓啦!蘇珊擔心我們第一次出國情況不熟,特地帶了兩個清華的去香港打前站。樊玉和江岱先到了兩天,在机場接到我們,大家格外親切,見我惊歎從天上就能看清楚啟德机場外面的万寶路廣告牌上的小字,他們老練地告訴我說比這大的廣告牌有的是。香港的出租車開得風快,車外的高樓迎面扑過來再問到后面,像大樹林子一棵接一棵閃不到頭。我們住在新世紀酒店,在九龍尖沙嘴,是全香港最熱鬧的地方。大家扔下行李就約好了上街,吃晚飯還早,我們得先觀光。出酒店就要過馬路,我以為是在北京,也沒找人行道,向左望望一輛車都沒有抬腿就過,就听急剎車喇叭和一片尖叫同時響起,赶快回頭是輛雙層大巴剛剛挨著我的腳跟剎住了,我一回頭鼻子尖差點碰上車皮,我赶快退回來沖著司机說:“對不起,我忘了香港開車是反方向的。”司机听見說話才敢睜開眼,駕駛樓挺高他剛才看不見我以為已經軋到車底下去了。沒等著听司机罵我,樊玉一把把我拎回來,命令大家回酒店,看他臉色鐵青誰也不敢不听,大家坐好,他宣布,以后上街必須集体行動,還要保持隊形,前后各兩個男的,四個女的在中間(忘了說了,樊玉原來是清華籃球隊隊長,排型布陣是內行。)大家服從,以后真的保持這個隊形,可惜開課后上街的机會就不多了。第一次出國第一次上街就差點死了個輕于鴻毛,當時不害怕,越想越后怕。后來走的國家多了,也見識了許多“洋气”,但只要一過馬路我就糊涂,非得兩邊都看好几次才敢過。
  第二天集訓開始。那時香港和新加坡都有IBM的亞太培訓中心,1993年以后大削減時只保留了新加坡的中心。我們的班有五十多人,來自亞太十几個國家和地區,開學第一件事又是考試!考完試立即拿去判卷,這才開始每個人自我介紹,兼做了選舉班干部的預選演講。班很大,自我介紹了一圈就一個多小時了,休息以后就少了一個人——開學考試沒通過,當時就“退班”回去了。我們几個互相看看,用目光交流慶幸和鼓勵。以后四個星期每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大考都排在星期—一早,讓你非得周末用功不行。再考不過不會立即退回,但是總分會嚴重受影響,總分不及格就會影響以后的培訓,也會對職業發展有很大的影響。
  香港就擺在那儿,再沒時間逛,只能晚上看看窗外的霓虹燈。教室里座位是先安置好名牌的,隔几天就重新打亂一次,為使所有的人打破地域界限盡量橫向交流。項目作業都以小組布置,每人有單獨角色,但是必須与組員配合才能做,個人分高沒用,以小組的平均分為重。迫使每個人必須參与全組,不僅做好自己的,還要明白別人的,幫助最差的組員。每個組的進度都不可能快——只可能是最慢的組員的速度。每個小組是“隨意”組合的,每個人要迅速學會与來自不同文化不同背景的人群交流,密切配合。課程是專為熬人設計出來的。每人每天最少都得熬到兩三點才能做完作業,全組一起熬誰也跑不了。“全組一起熬夜”,這是IBM前線(field)營銷隊伍最典型的工作特征,IBM是一個非常复雜的大机器,几乎沒有一個人可以單獨完成的工作,團隊、配合、溝通,步調一致,是保持大机器正常運轉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培訓的重點。
  我們八個人都分在不同的組里,我們自己還保持著“組織”,需要互相支持著迎戰我們最大的困難:英語听力!我在組里的英文還算是中上呢,也不過是許國璋四冊再加點詞匯,听專業課根本不夠用。第一天下來大家都有點傻眼,誰也沒听懂老師用泰式英語講的課。最怕的是韓國老師,講什么听起來都像“鈷轆轉鈷轆轉”;新加坡口音怪怪的還傳染性很強,能听懂多一點可跟不上,他們講話飛快,把好多句說成一串,沒有停頓,一口气說到喘不過來了才隨便給個標點。每天下課我們赶緊一起湊筆記,東一點西一點連猜帶憶明白了六七成,赶緊四散參加各自的項目組“夜班”。八個人中老夫子的英文最困難,又本來是四平八穩不著急的性格,經常是我們湊了半天筆記了,他像老生起唱似的嗽一聲“嗯……咳……excuse me……”提個問題,大家跟著他找那個問題,才發現原來他還在十几頁以前那儿琢磨呢,大家就赶緊折回去再陪他過一遍。
  除了小組項目作業,還有個人的專業風范訓練。不管是工程師還是銷售人員,統統從基本功開始訓練。訓練的方法是“模擬銷售”,場景設計簡單初級如同儿戲:學員,是賣鉛筆的銷售員,去拜訪一個初次見面的客戶(當然是想去賣鉛筆),預先知道客戶是什么職位做什么生意的。就賣點鉛筆這么簡單的事,能講十几個小時的課,做几晚上的練習,還考四回試!賣沒賣出鉛筆不重要,要一個細節一個細節的琢磨:坐立神態,目光接触,提問題,挖掘客戶需求,提供對客戶有价值的解決方案(就用鉛筆提供价值方案!),把握時間,寒暄問候,營造溝通氛圍……扮演客戶的老師手里都有一個清單,那一點做得好就勾一下,沒做好的或是老師忘了勾了,都從你的分數里減。老師才不管學員們的抗議,每期學員都抱怨“太簡單,太机械了”,照樣得乖乖做乖乖考,還真有不少考不及格的。
  所謂IBM人的專業形象和風格是認認真真地從“童子功”練出來的。后來從書里讀到“不同方式的傳授知識的效率”:如果只是單向的講授和听講,听講人在課后只能記住1%-10%的內容;如果當堂交流、練習,能記住30%左右;如果課后短期內有意識地練習一次,能記住60%,也就极有可能從理論知識變成應用知識(applied knowledge)。如此看來,IBM的反复訓練是有理論根据的,直訓練到成為職業本能。
  從模擬銷售專業訓練中我的收獲最大,我捧回去個“模子”,回去可以照著把自己往專業形象雕塑。我還終于練成与人交談時的“目光接触”,膽量大多了。后來,偶爾和朋友說起以前我不敢抬眼看人,和生人說話就臉紅,朋友們笑得東倒西歪直夸我幽默,我感慨訓練和經驗真可以把人改造得認不出原型。我還知道了銷售技術里,“聆听”和提問題,比“說”要重要得多,也難得多!其實多么簡單的道理:你想讓客戶把錢掏出來,連說話的机會都不給人家,人家憑什么信你非買你的東西?但是很多銷售員在任務的重壓之下經常忘了這個基本的常識,逮著客戶就拼命地說自己的瓜好瓜甜瓜便宜,說得越多就是胜利,最后也不明白為什么沒賣出去。我有一次把客戶的需求問得太明白、听得太清楚了,就非說服人家買更小型號更便宜的机器,苦口婆心勸人家少花錢,還搭時費力專給人家做系統需求分析,以論證為什么可以少花錢,終于說服了客戶;我還得赶緊著找別的轍補上銷售指標的“虧空”。這是好還是坏?反正是我理解貫徹的IBM經商原則,這也還是今日大多數IBM人的准則吧?几十年來對IBM的評論中一貫不變的總有“官僚、僵化、机械、死板”等等,但几十年不變的也有“IBM專業、規矩、守信、放心,人的素質好……”孰得孰失呢?這就是IBM,惟一的IBM。我堅信:“正直是建立成功企業的基石,以卓越的競爭探求為起點,以對倫理行為的承諾為終點。”這是通用電器總裁杰克·韋爾奇說的。
  小組項目的專業實用性很強,隨著學習各產品系列的過程,小組要做系統分析,方案建議,系統保證,最后是“結業論文”——為客戶的首席執行官和最高經理層論證購買IBM系統的投資回報。組員分工也按標准的IBM配置:總經理、銷售經理、銷售員、系統工程師。我的角色是“總經理”,因為總經理只做個開場白介紹隊伍成員,最后說“謝謝”,這是小組幫我的忙,改變了角色。不管我怎么認真投人,還是不敢談“投資回報”之類的事,怕做不好耽誤了整個小組的成績。改編后我的角色很容易演(到八年后我演真的總經理時可就沒這么容易了!),我的小組成績不錯,臨時組合的几個人由衷分享團隊成功的快樂。
  我們“班師回朝”,八個人的總成績中等稍稍偏上,大家互相幫扶著一起走過來,無一掉隊“傷亡”。蘇珊樂得合不攏嘴儿,比我們都高興,囑咐我們好好休息一下,我們真需要補補覺了!我自己的成績算比較好的,但是一點沒有偷著樂——我清楚地感受到危机,這個公司這個行業里都是聰明人,要想在聰明人堆里出頭,只有拼其他的東西——韌、忍,還有,我能拼命。我只有拼命努力才可能跟上這优秀一群。与优秀的人為伍是我得之不易的幸福,我不想掉隊,必須拼命。
  我覺得我.真幸運,馬上又有一個机遇9我赶忙伸手,又抓住了——
  1986年10月,IBM的中國本地專業學員已經招了兩批十几位,都是按工程師招的。由蘇珊建議公司同意,要在這些學員里“實驗”培養四名做銷售員,我听到風聲第一個跑去向蘇珊報名,現在我膽子大多了,對蘇珊實話實說:“理工科和計算机專業背景我都沒有,做工程師會太吃力了,再努力也很難做到最好;學做銷售我更喜歡,可能做得更好,您可以再看看我培訓時的模擬銷售成績……”就這么,我從“助理工程師”轉成了“助理市場代表”。當時在中國“做銷售的”形象遠遠比不上“搞技術的”,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在IBM“做銷售”的机會更大,特別是對我而言。要想做好技術工作實在是太難了,我無論怎么超越自己也無法超越別人。當時只有四個人作為銷售學員,學歷背景在銷售這行沒有太大差別。我們處在同一起跑線上。我甚至可能有机會跑前半步?直到今天我還很慶幸,能及時抓住這個机會,這是我職業生涯的一個重大轉折。如果我當時沒轉,晚些時候也會轉的,到時候我的競爭友鄰可就不只是三個人了!方向和時机對每個人的事業都很重要,審時度勢更要了解自己才能把握方向;時机,則只是為有准備的人。倒退三個月,這個時机就不可能是我的;但是新的机會總會出現,我會不停地“准備”自己,總有可能抓住机會。
  我們八個人就此分開兩個方向,四男四女正好又對半分一次:兩男兩女做銷售,另外一半繼續做工程師。兩個專業的培訓也正好從第二期分支,分別側重技術和銷售。第二期銷售培訓在悉尼,正是1986年圣誕節,所有的櫥窗里是白皚皚的“雪”,滿街上行人都是短褲背心,正是盛夏季節,不敢看穿著紅袍的圣誕老人,怕看見他熱出的痱子。這里的异國風情比香港又大不同,高樓少,人少,滿眼是綠色,點綴著鴿子就像草坪開滿了白花。周一到周五所有人都很閒适,到周末人們才緊張起來:滿街汽車頂著帆板帳篷緊急地往海邊郊外跑,周末商店都關門,只有酒吧開著。
  在澳洲培訓要輕松得多,課間休息多了下午茶,听說是隨英國風俗,肯定被澳洲人改良了:供應的茶點丰盛得像正餐,大家吃個不停。在澳洲人中間我們都感覺很好,突然覺得自己玲拔苗條。這一期培訓是更專業的銷售技巧,天天都有模擬銷售訓練,增加了很多案例討論,這時我們的信心和英語都強了許多,討論中我們也可以發表一些“在中國的市場,情況是這樣的……”,班上的澳洲人像听天方夜譚。培訓結束時老師給我的評語上寫到:“善表達,積极參与,有時能起到團隊領導作用。應注意克服急躁……”這是在說我嗎?是我先天性格終于迸發?還是根本偷偷換了一個人?
  在IBM參加了很多培訓,后來也講課,再沒有像初期培訓能留下那么深的記憶,時隔十三年細節都歷歷在目。我在IBM學到的很多專業知識和技能,十几年活學活用都已轉化成屬于我自己的“應用知識”。去年7月我在微軟的伙伴大會上有個講題“談談銷售”,臨時編纂演講提綱,十几年前初期培訓的記憶竟熟絡如昨,演講時我強調技能基本功培訓的重要性,竟隨手舉了個例子:“我觀察到鮑爾默訪問客戶時的”套路“与IBM銷售培訓的惊人一致”,原是為佐證IBM培訓的道理,但把鮑爾默和IBM聯系起來顯得太怪异离譜,招得台下盯著我像盯著天外來客。IBM像個冶煉職業人的熔爐,吞進青青綠綠的雛形底胚,煉出來藍衣熱血的專業風范。在中國二十年,IBM至少培養了兩三千個本地雇員,我只是其中的一個。應該感謝IBM的不只是我……
  1987年5月1日,我轉正為銷售員,要動真格的了。不知不覺中,我的“理想”又升格了:我想做個好的銷售員,甚至想領先“半步”了!
   
五年銷售員

  入了經理階層,現在我們不再是“試驗”或“點綴”了,開始真正接触國際公司的管理。
  1987年的中國IT市場開始比較活躍,盡管當時有巴黎統籌會的嚴格限制(巴黎統籌會是一個西方各國聯盟,“統籌”限制對共產主義國家的高科技出口,90年代中期方告解除,其時,所謂共產主義國家已經不复存在了)。中國的大企業如銀行、民航、遠洋、地質石油勘測等,開始積极引進計算机系統,雖然在巴統嚴格限制之下,但畢竟也能進口“大型”主机了。IBM和其他几家老牌計算机厂家進入中國比較早,開始紅紅火火地做起生意來。中國仍處于完全的計划經濟体制下,外匯管制极為嚴格,企業拿到一筆外匯指標比登月容易不了多少,終于立項批准能買外國机器了,當然想取“真經”,只認外國和尚。當時IBM中國的銷售員都是美國人,大多數都是在台灣大學中文語言留學生,很少有貨真价實的計算机專科學歷,但是能講一口流利的國語,有的還能玩几句“哥們儿”之類的俏皮,加上金發碧眼和IBM的牌子,可以通吃中國客戶。
  我開始做銷售,迎頭碰到雙重的困難:第一當然還是專業知識,培訓的畢竟只是個“模子”,要把客戶的具体要求套進去再做出方案來,沒那么容易!來洽談購買計算机系統的客戶都是專業人員,早通讀了IBM技術手冊,我雖不是工程師,得比工程師還積极地學技術,客戶不會耐煩和一問三不知的銷售員談話的;最難的是:客戶不認我!當時外國公司非常少見用本地銷售員,還是個女孩就更不像了。給我配備的系統工程師愛琳是美國人,我倆搭檔負責同一組客戶,走到哪儿我都被當成她的翻譯,我急了,生生教會愛琳一句中文,一接到我的暗號愛琳就說:“Juliet是我們的銷售代表,我听她的。”
  當時,IBM在中國是個快樂大家庭,因為是“試驗市場”沒有銷售指標,生意都是找上門來的,大家經常慶祝好像總能簽合同。也沒有利潤指標,几十個外國高級職員拉家帶口花的比掙的多几倍也沒關系,住著最貴的五星級公寓,還連隨行家屬都領“艱苦補助”(Hardship allowance),因為中國太“艱苦”,所以國外休假也得多几次,孩子們如果不在中國上學,可以寒暑假來中國探親,公司報銷越洋机票,還可以在公司打打零工倒掙點錢……那不是屬于我們的世界,我們一群本地雇員是個快樂的小家庭,像蜜蜂似的忙著干活、學習。每天晚上10點以前都不回家,忙自己的事儿,還彼此交流,大家都轉正了,各負責一攤事,交流起來都是真實業務,很是煞有介事。我喜歡在辦公室待到很晚,能守著計算机系統想用多久就多久,再說,辦公室四季空調冬暖夏涼,比住處好多了。那是一段充實而幸福的時光。
  轉正后做了一年左右的“零工”,給有經驗的銷售員打下手,第一年就受了獎參加“百分俱樂部”(IBM對銷售人員的年度獎勵活動,是少有的可以有酒精飲料的IBM活動)。糊里糊涂不知道是為什么——還沒直接簽過合同呢,反正是很努力過了,也就心安理得。那年“百分俱樂部”在新加坡舉行,那是第一次去新加坡,一點沒嫌它地方太小,心里只有激動!歡迎儀式是在一個公園舉行,IBM把整個公園包下來了,專為娛樂“銷售英雄”,大象和姑娘獻上新鮮帶露的蘭花環,讓人陶醉只想永遠當英雄。后來年年完成、超額指標,年年去百分俱樂部,永遠覺得第一次最好。
  我第一個正式負責的大客戶是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1988年原來負責中遠的業務代表是一位香港同事,調去做其它行業的銷售,中遠及運輸業當時并不是IBM的“香”客戶,沒有太多生意。這可是我獨立捧起的第一個“香餑餑”,滿心歡喜激動,去走訪我的客戶。第一站到了上海,沒想到等著我的是批判會,六七位客戶的主任副主任科長副科長加上工程師,拿著本子從頭“控訴”,交貨。質量、培訓、建議配置、安裝……似乎所有的環節都有問題,都積壓了很久,難怪客戶憤怒。我汗流浹背听了一下午,記了半本子,除了連聲說“對不起,我一定負責盡快解決”,其它的話什么也說不出來。批斗會終于結束了,客戶可能覺得我認罪態度比較好,几個人送我出門。走到大門口正好碰上副總裁,經介紹我忙畢恭畢敬施禮伸手,副總裁也伸出手,沒有握手,戳指我的鼻子開口就是“你們IBM……”,當時正是下班,向外走的人流經過大門口都駐足觀望,我無地自容。客戶為我開脫說:“吳小姐是新換的業務代表,以前的事不是她的責任。”我掙出一句:“既然是IBM出的問題,當然是我的責任。”說完赶快閉嘴,咬緊牙關生怕控制不住情緒。
  回到酒店把自己扔到床上先大哭一場,覺得委屈得不行,千頭万緒的問題也不知何時才能解決。正哭的當口,酒店送上門來一個茬口,借題發揮我大鬧了一場,也當了一回客戶,把一腔委屈都撒在酒店身上。那一場發作讓酒店記憶深刻,兩個月后有IBM的同事去上海出差,登記住店時酒店經理戰戰兢兢問:“你們的吳小姐沒來吧?”在問題解決之前我顧不上去上海了,在公司里翻天覆地查找問題的根源,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直到把所有問題逐一解決,有些不是IBM的問題也解釋清楚了。后來,我和上遠的客戶成了可以吵架的好朋友。
  80年代末,中遠計算机系統面臨更新換代,原有的富士通机器運行了几年已經不夠用,圍繞富士通升級還是更新為IBM或其它家的机型,將決定中遠今后几年甚至十几年的IT投資方向,激烈的競爭由此展開。中遠的計算机應用水平很高,要能与客戶交流必須有技術和專業的共同語言。我拼上命,白天泡在客戶那里,夜里學專業知識:不光是IBM的系統配置机器性能,還要學中遠業務,從客戶那儿借來船運、集裝箱、貨運管理等等書籍,取代了枕邊夜讀風花雪月的惟——一點自我的奢侈。還要滿世界尋找同行業應用IBM系統的實例,非得弄懂業務才能說出來為什么先進的國際海運同行會選用IBM,好處在哪里。工夫不負人,我漸漸地建立起自己的信用,客戶也越來越接受我,相信我。有几次在技術討論會上就一些細節雙方爭執不下,我會站起來說:“這個問題我知道,技術指標應該是……”一副“連我都知道……”的不容置疑,居然常會有技術性的說服力,遠洋的客戶后來甚至夸我是“最懂技術的業務代表”,雖是亦庄亦謔的夸獎,不妨礙令我得意揚揚。后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銷售員說“技術是工程師的活儿”,銷售員要對所銷售的產品具有相當的技術性了解,這是起碼的職業要求。
  我一直覺得自己特別幸運,能在蹣跚起步時碰到這么好的客戶,中遠是當時中國少有的國際型企業,全世界凡有港口就有中遠的分支机构,人人見多識廣,卻能接受了我這個土的掉渣儿的本地人做他們的“IBM代表”,我開始時實在水平很低,一點听不懂遠洋業務只會紅著臉提問題,能做的只有那點儿“敬業、真誠”,中遠的客戶像大海一樣胸怀寬闊,包容了我的無知無經驗。他們真誠待我,我更是拼命努力學習,直到能“登堂入室”,以准專家身份參加中遠信息系統內部規划會議。
  1992年又遇到嚴峻的挑戰,此時的競爭對手是IBM自己!專門有一群公司從歐美躉來IBM二手机銷往中國,歐美市場都是租賃,客戶總是赶著租最新的机型,淘汰下來的机器仍然很新,但比中國便宜得多。如果讓二手机得逞,IBM只剩下主机操作系統軟件和一點服務的業務。首先要通過IBM的內部論戰,那時,要說服IBM為何需要做特价報盤難過過五關斬六將,必須要使出瘋狂的執著,過了內部關不一定能說服客戶,此時廣州遠洋的示范作用就尤為關鍵。案情尚在扑朔迷离之間,我拉著經理、工程師們全体到達廣州,几輪艱苦談判終于見到曙光的端倪,晚宴過后已是晚上9點,我堅稱合同文本已經就緒,把客戶們拉回酒店。我知道競爭對手們就在門外虎視眈眈,過夜一定生出噩夢,哪里敢回北京准備合同,讓經理們在套間里陪著客戶聊天,我沖回房間准備合同,合同條款改動大多根本用不上標准文本,幸好我預謀租了一架打字机,酒店只有老式的打字机連涂改功能都沒有,饒是我打字嫻熟,打的是生澀艱難的英文法律合同文本,急中更易出錯,等到我把合同打好時,地毯已經變成白色——滿地是廢紙,天色也變白了——已是真的曙光初露,我叫醒在套間里東倒西歪的經理和客戶們,在史無前例的時刻(凌晨3點)簽訂了合同。
  中遠也培養了我的酒量。第一次我真喝白酒是1989年初在青島,慶祝系統安裝調試成功大家都很高興,午餐開始時卻气氛沉悶,一問才知道山東風俗無酒不歡,赶緊換白酒,高度的!我是主人當然得喝,不知深淺酒到杯干,守著這么多好人醉了也不怕。滿桌山東大漢都是有膽有量,喝到興濃處吆五喝六豪气干云。兩個小時下來,桌上只剩了我和客戶的主任,主任是中遠名震遐邇的酒仙,我問主任:“我是不是也該醉了?”他憑著老道經驗告訴我這回肯定沒醉。經過這場陣仗,我酒膽大增,也更對了豪爽的遠洋人的脾性。
  我負責中遠業務一干就是五年,先做銷售員后做銷售經理,直到1993年底我調离北京也調离了中遠,那時中遠的計算机系統已經形成了兩條長龍:運輸公司業務清一色IBM主机,外輪代理全部是IBM小型机系列。五年前我接手時中遠還是富士通的用戶,一部IBM机器都沒有。我對遠洋客戶還報以兢兢業業的服務,遇到問題不食不寢也要盡快解決,再沒有被客戶指著鼻子罵過。遠洋人也因此相信我,相信我的團隊,相信IBM。那些“看著我長大”的遠洋人,已經成了我永遠的好朋友,我“風光”時他們遠遠地為我高興、驕傲,我遇到挫折時,他們就會主動找我“聚一聚”,每次都要回憶我們共有的往日光榮,每次仍是不醉不歸。那五年里我常跑海邊的港口城市,遠洋的主要分公司稱為“廣、大、上、青、天”,海是我的最愛,可惜總是來去匆匆,很少緣分親近。我神往很久想過一回“海員”的癮,本來已經走好了通天的“后門”,特批“夾帶”我登輪遠洋,結果由于IBM的職責拖成無期,可能將會是永遠的遺憾。后來做民航業務又夢想客串空姐,也是顧著IBM的工作拖過兩次机會,終是沒能得逞。
  我既定了要“領先半步”的目標以后,就不管不顧全情投入了。不把自己累到极點就覺著不夠努力對不起自己。在辦公室里暈倒過兩次,吐過血(就像書里描寫的“眼前一黑,嗓子一股腥甜熱乎乎一口噴出來”),犯過心絞痛(一含硝酸甘油就好),中間還鬧過几次腎結石疼起來打滾,像魚似的打挺儿(猛烈變換体位可能幫助結石運動通過——這是我做護士時學的專業知識),疼過去接著開會。抽屜里專門備著鬧鐘,一個星期總有几次熬到早晨兩三點,再回住處不值得來回跑,就搬兩個沙發墊子蓋上軍大衣,在會議室睡几個小時。鬧鐘6點一響爬起來去酒店游泳(那時麗都游泳月票一百塊錢左右,我在那儿自學會了游泳),精精神神又是新的一天。熬夜是大家的家常便飯,像我這么惊心動魄鬧病的不多,我不但不休病假還拒絕去醫院,醫者自醫自己開處方吃藥,“病們”擰不過我,鬧過兩三年也就不再鬧了,倒好像從此練就了金剛不坏之体。
  其實當時熬夜經常不是為什么大事,比如為把建議書格式修飾得好看點,就能花上四五個小時,說到底還不是得怪自己底子薄,學藝不精?有一次干到凌晨,把投標方案書打扮好了,因為用了點“新潮”格式,怎么也打印不出來,早晨就是交標期限,印不出來我拿什么交活儿?一邊試,還一邊哭著,一直折騰到天亮,早來上班的同事才解救了我,赶快化了濃妝遮蓋著又紅又腫的眼睛,努力收拾出一副專業形象,抱上剛印出來還熱乎乎的方案書去投標。
  1990年亞運會時我住在工人体育場附近,因為住得近,能听得清楚開幕式的工体現場聲音,全中國全亞洲的大事我卻沒顧上看電視,那是我連軸干到第三夜,赶著把建議書翻譯成中文。當時正和王安競爭,王安公司正“火”著,又是惟一成功的世界級華人計算机企業,IBM在這個項目上很晚才介入,已經岌岌可危。人家的方案書都是漂亮的簡体中文,那時IBM沒有中文文字處理系統,只能我手工翻譯了再請人用打字机錄人。三天三夜用原始方法做出來一份“中文建議書”,質量和王安的還是沒法比,但著實給客戶一個惊异,原來IBM這個“傲慢的老大”還真的挺有誠意。這一口气緩得很關鍵,爭取到了拉鋸戰机,直拖到王安破產,終于在兩年后簽下IBM在中國民航系統的第一個,也是金額最大的合同(截至1998年初我离開IBM時)。
  清華籃球隊長那時是我搭檔的系統工程師,技術出色,是特別真誠优秀的人,我們“代表”著IBM形象,客戶先接受了我們,信任了我們,然后才接受了IBM。這次又學了一門專業:國際航空票務結算業務。如果客戶不相信我們,哪里會教給我們業務?我們又哪能有机會證明IBM的好處?可能要等到几年后王安机被淘汰時才會再有一線机會。
  當初客戶是二三十個人的一個小處,今天已經發展到五百多人規模的优秀國有企業,每年上繳利潤數千万,一半來自國際業務。IBM系統升級過几次了,今天仍然支撐著企業的骨干業務。前几天我們還去過馬總經理的新家,談起當年仍是新鮮的激動。1991年出國考察時我兼做翻譯,馬總的語言雅俗古今特別丰富,听著享受詳著受罪,馬總見翻譯常常辛苦地鼻子尖冒汗,就慷慨封我為“處級翻譯”。我說“都八年了您得給我提級了”,馬總說:“處級夠高了,再說你現在有翻譯以外的事業了,不要再鬧著爭級別!”
  付出的辛苦、心血,值了!不僅換來了職業生涯的“領先半步”,還得到了那么多好人們的友誼,那是只有真誠能換來的。推銷,先要銷售自己,不能只靠說,要靠真練,要靠為人!我多么希望IBM的銷售隊伍能保持職業榮譽,永不要讓客戶有“今不如昔”的遺憾。
  1992年底IBM成立了在華獨資子公司,是第一批在華注冊的外資獨資公司。獨資后可以直接雇用本地員工了,IBM与外企服務公司商定給雇員自愿選擇的自由,如果愿意留在外企服務公司仍然可以做IBM的工作,可能很快分到房子。我們大多數人選擇了脫离服務公司,成為IBM的正式員工,徹底地沒有了鐵飯碗。很快,IBM提拔了第一批五個本地經理,其中有我,還有兩個清華畢業的“黃埔二期”同學,還有行政和售后服務經理各一名。這是IBM的人才本地化進程的序幕,終于有了本地人進入了經理階層,現在我們不再是“試驗”或“點綴”了,開始真正接触國際公司的管理。我們被“重用”,完全是因為我們表現出來的實際能力,這要說回一點歷史背景——
  1989年的6月風潮,把在北京的外國人都嚇跑了。我在5月底才從澳洲出差回來,錯過了最激越的日子,只見到麗都商業樓一派奇异景象:小小的民航售票處前靜靜地排滿了外國人,各家大都帶了馬扎、干糧飲水,輪流換班排隊等著買出境的飛机票,像早年間北京市民排隊買過冬大白菜,又是一副逃難的樣子。IBM以審慎出名,很快疏散了所有外籍人員。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几個本地人留守,我當時已經又換了住處,租了間民房住在麗都附近,自然地也成了留守人員,每天的工作是挨個給所有本地員工打電話,听到聲音知道人都平安,囑咐大家不要上街。
  略去憂國憂民熱血沸騰的敏感情節不提,4號剛過去四五天,客戶開始來電話,催問IBM何時派人去安裝系統!我們目瞪口呆,心里說不上怎么個勁儿,這個時候還有人想著安裝系統?請示撤到香港的總部,總部說不能派人回來涉險,你們酌情行動,安全第一。我們商量商量,終歸是客戶第一,三三兩兩開始出差給客戶服務。等到8月左右總部和外國人開始陸續回來几個,發現這些本地人儼然挑起了大梁。
  1990年IBM中國的口號是:“掙一美元!”意思是要做到收支平衡。要想不虧本無外是“開源節流”,古今同理。當時IBM采取了最有效的“節流”:把已經撤到香港的外國雇員再撤回美國,已經撤回香港的香港人就留在原地,可以由本地人承擔的工作就交給本地人。IBM的中外雇員比例第一次接近平等。一年下來,業務做得一點不差,還第一次有了利潤,每個人得了一個紀念牌,上面鑲了一美元硬幣。
  挑過大梁,我們都有了膽气,我們能做外國人能做的事,還能做得更好——起碼性能价格比要好得多!我坐進了單間的經理辦公室,躊躇滿志,這回我的野心又膨脹了,我想超越的不再只是自己的同伴,新設定的目標是:做高層專業經理人。這意味著首先必須超越同級二十几位外籍經理,他們各個比我資深得多,那又如何?!
  這次的野心實在是狂妄,以致我不敢和別人提,怕說出來讓人笑話,更怕做不到讓自己笑話,只在心里暗自較勁。三年后我登上華南分公司總經理的座位,回視當時的野心,發現的竟是偏執和狹隘。我和我們這些本地經理人的成長,絕不只是個人奮斗的“本事”,依托的是IBM尊重個人的企業文化,受益于很多IBM前輩的經理人,他們都是港、台及歐美人士,是优秀的職業人士。對于文化的异見,不應与職業標准混為一談,民族血源不應是職業人的种族偏見,這是我离開南方時的重要心得和升華。
   
南天王

  市場、政策、高層“人气”擺在那儿,華南業務超過華東,在跨國公司里屬于罕見。
  1997年1月,IBM中國公司新年大會在北京國際展覽中心舉行,此時規模已逾千五,北京就超過一千人。我心中感慨,离開北京才不到三年,竟有這么多的新面孔。我從廣州赶來主要是為了觀摩學習,為操辦華南的新年大會做准備。此時是“客”,自知應該謙虛切忌張狂,悄然坐在第十几排靠邊的位置。台上大中華區總裁一一介紹要客貴賓,突然听到,“還有……IBM華南區總經理,我們的南天王——Juliet Wu!”追光在前三排VIP座位巡校卻找不到目標,我站起來揮一下手,只給一千多人留下模糊的輪廓。坐回黑暗里,心,飛回我的南方……
  1994年6月,我調到廣州,職務是華南區銷售經理,IBM只有几個人知道這個職務是為接任華南總經理做准備。我到南方,當時華南總經理章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前文說過我在1993年初才被提拔為經理,到當年8月份我被調到香港做一個“特別項目”,為IBM在中國的長期戰略所做的中國市場研究項目,我离開北京時,我的部門已經篤定完成了全年的銷售計划。剛到香港,章生就來找我,開始慢工細活地游說我在項目結束后來廣州工作。我對章生玩笑:“你還沒被我煩夠嗎?”
  章生曾做過我的經理一年多,我倆是水火极端的性格,我當然是火,總處于行動進行時;他是水樣的冷靜,邏輯思維极為縝密,把頭發都快累光了,人瘦得成了影子,仍不改十思而后行。我最怕和他討論問題,准定忍不住拼命地踢桌子跺腳發出噪聲,任由我急促的“馬蹄聲聲”,一點不干扰他“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再想一想……”。
  章生以管理嚴格出名,每個員工的報銷單都會仔細審閱,我是“問題”最大的,終于有一次章生忍無可忍,以電子郵件的鄭重形式提醒我(可以直接談話溝通的題目,如果接到老板的電子郵件,通常表示其嚴重性):“Juliet,你的經費比別人都超支了,你要注意,要以對待自己的錢的態度對待公司的錢。”我馬上以郵件方式回答:“章生,經費是否超支應以銷售額比例衡量,不應‘比別人’。順便提一句,如果是我自己的錢,我絕不會如此地謹慎計算。”章生再度回复:“那么,你不應該以對待自己的錢的態度對待公司的錢。”
  不過,章生律己更加嚴格,從來把公事私事分得注渭分明,即使到了南方有充分的化外自由,也從不會在用公司車接太太之類的小事上“失節”,讓人頭疼之余,不能不佩服。
  盡管頭疼、跺腳,從心里不能不承認章生對我的幫助和栽培,我成為經理后接替了他,他1993年去了廣州籌建華南分公司,1993年6月18日成立。華南分公司是他的“新生三個月至親至愛的孩子”,他就來找我,要請我去做他的接班人——這就是IBM企業文化造就出來的优秀經理人!
  章生為“誘惑”我,特地邀請我去參觀他深深引為自豪的IBM華南辦公室,當時在世貿大廈,初建時人員不多,清洁整齊。章生無比驕傲地問我:“感覺如何?”我說:“很好,就是人都太乖,太安靜了。”章生說:“這正是我想請你來的原因。”
  1994年6月23日,我攜帶全部行李從香港坐火車到廣州,從車站直接去辦公室開始工作。回到名雅苑寓所已是24日凌晨,打開空調和熱水器,不料電壓過強燒了保險,只好草草用冷水洗澡就寢。沒有空調冷气的遏制,蚊子全体出動,公寓已經空置几個月,大群的蚊子們餓到瘋狂,突然聞得香肌玉膚,以死相拼也要做個飽死鬼,前赴后繼把我咬得体無完膚,第一夜人住,什么武器都沒有,最后只好用一條毛巾遮臉以期保持“顏面”,至于身体,就听天由命了。沒想到第一夜就被蚊子咬得我衷哀哭泣。我在廣州的第一個酷熱的星期只能穿長衣長褲,為了遮擋蚊子制造的恐怖痕跡。
  廣州人以精明務實的生意人著稱于世,凡有冒險精神的都去開自己的買賣,自己當老板。選擇到外企大公司的多是最乖的好孩子。我的第一件事,是把“乖孩子們”踢出去,赶到市場上去!我告訴我的銷售員們,別怕犯錯誤,什么錯都不犯基本上等于什么事都不干,都給我出去犯几個漂亮的錯誤來看看!這時我的示范作用已經不只是如何談下具体的合同,我用夸張的“江湖風采”給我的隊伍示范膽量、气魄。
  我開始制定內部競爭的目標:我們要超過華東,我們可以超過華東!開始時我的哈喝沒有多少響應,乖乖的隊員們看著我笑,斯文地包容經理的“痴人說夢”,北地女子嘛,可以体諒她的乖張狂妄。我堅持不懈,大會小會呼吁不止,終于感染了我的隊伍,大家有了競爭的目標,有了競爭的膽量,目標變成了大家共同的追求。
  我在南方的兩年半當中,華南分公司從四十几人長到二百四十几人,業務翻了几番,終于超過了人眾“年長”的上海華東分公司。市場、政策、高層“人气”擺在那儿,華南業務超過華東,在跨國公司里屬于罕見。IBM強調的是團隊合作,我的“內部競爭”實屬悖論。但是“悖論”畢竟實現了奇跡,我不以為悖。如果我執掌的是華東分公司,也一定會挑選一個競爭目標去激勵我的團隊,外部最強大的競爭對手,或者干脆是IBM北京總部?IBM的地區分公司長官并不承擔如微軟的直接銷售壓力,反正是矩陣式組織,大團隊式合作,做到做不到并沒有職業性命的交關。但如果沒有自我競爭自我挑戰的目標,事業生活將多么無聊?
  接任總經理以后,角色變化很大。從前線沖殺轉變為后台運籌帷幄。要學習除銷售外所有不熟悉的領域:人事、財務、服務、渠道、市場、公關、政府關系、媒体……我更勤奮地學習,還要感謝我的團隊和章生對我的巨大幫助。
  我接手的經理隊伍几乎是清一色的香港人,開始時大家都很客气,但我知道他們都不太看得起我,“不過是因為本地人的身份才能有如此机會,除了一點銷售業績還有什么?……”居移气,養移体,在其位,謀其政,這時我心里已沒有太多的不平,本來從學歷經驗都沒有過人之處,時時警惕自己要公平無偏見,要謙虛善學習。本地人和外籍人是不同的工資結构,我的工資比香港同事低很多,能給別人長工資提級發獎金,心里沒有任何不平,竟比自己拿到還要快樂!從這些优秀的職業人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日久見人心,我离開華南時,竟有了好几個香港的好朋友!香港人的工作觀非常實際,“反正都是打工,無所謂啦”!但都最怀念華南的經歷,稱那是“最快樂的工作……”。
  總經理仍然需要接触客戶,或者是簽約如儀的擺設,或者是死馬當活馬治的危急關頭的最后一擲。我堅持要有后者,畢竟能在前線廝殺中体現英雄本色。這种“超級銷售員”的角色沒有相儒以沫慢工細活的時間,更需要超出技巧的詩外功夫。治活了不少“死馬”,只舉一個例子:
  一個銷售員愁眉苦臉地來找我,報告一個關鍵案子必輸無疑了。是在IBM一個本不是太強的制造業的客戶,据可靠消息競爭對手已經在准備最后合同,并放出風聲,志在必得。我仔細問過情況后,不得不同意銷售員的判斷。此時再做責備毫無用處,我只建議銷售員做最后努力安排我拜會客戶決策人物。兩天后銷售員來報時:只得到三十分鐘的約會時間。我登時大振,仔細研究過所有相關的資料,告訴銷售員我們三十分鐘的目標是達成下一個約會,銷售員仍是一臉愁云慘霧,不解這与項目何干?在寶貴的三十分鐘內,我与客戶的副總裁大談特談企業管理、人力資源,三十分鐘一到,我遺憾地說時間不夠用,邀請副總裁親臨我的公司再做切磋。又過了三天,副總裁親自從深圳到廣州,我們于是有了一整個下午和晚上、從容切磋企業管理,人力資源,還有許多許多IBM的好處……一周以后,銷售員面無人色拿著一份傳真給我看,上書“致IBM公司,經我公司董事會研究,決定不采納貴司建議的方案,對貴公司的努力表示感謝……”正在面面相覷說不出話的時候,秘書气喘吁吁又送來一份傳真:“致IBM公司,經我公司董事會研究,決定采納貴司建議的方案,對貴公司的努力表示感謝……”這一份只少了個“不”字,先前有“不”的那份是錯發的,改了公司名字發給了我們的競爭對手!我的銷售員說:“終于理解了一點點,什么叫做‘詩外功夫’。”
  IBM的傳統优勢是“銷售”,而不是“市場”,重“直銷”而輕“渠道”,以我全体二百多人的隊伍,就算人人具備“超級”的銷售本領,也不能覆蓋華南五省的廣大地域。做為總經理,職業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轉變,我必須動腦筋思考,如何在沒有分公司的地方開展業務。華南五省包括廣東、廣西、云南、海南、福建,我跑過所有的地方,市場形態各异,要在所有主要城市設立分公司肯定不是最划算的做法,如何能遙控而确切地把握市場的動態?百思之下,悟出道理,單憑一己之力只能撥動眼前的方圓之地,若要撥動大市場,必須團結發動“我”之外的資源,我開始試驗与外地渠道伙伴和地方政府的合作,四兩撥千金的效益立即顯現,我离開南方后。在管理全國渠道的職位上又有更大的發揮心得。
  我离開南方時也交了一份“畢業論文”,在1997年1月華南分公司大會上做的年度報告,總結對華南五省市場的認識,華南是非常活躍的市場,但IBM傳統优勢的大客戶群并非主流,要抓住中小型客戶的市場机會必須重視渠道合作,必須注重支持推動多元化應用軟件。我提的IBM在華南應持的策略,其中有几條重要的“新意”——要積极尋求本地的合作伙伴,在廣東之外的市場采取依靠几個核心伙伴,其中必須有直屬于當地政府的企業伙伴,能夠最大限度地利用地方政策和政府支持的优勢,牽動當地媒体,遠程啟動市場,在當地市場較為成熟可以達到每年X百万營業額時即建立分公司;IBM要与軟件開發商密切合作,主動支持和推動在IBM平台上應用軟件的開發。華南分公司的組織机构及人力資源策划也与華南市場戰略配合。IBM增加人全國一盤棋,分公司各功能有點像配給制,我認為華南市場就需要比別的地方需要更多做渠道的人,不一定要按配給名額非增加多少銷售人員,多少工程師等等……組織也應有偏重……
  我最心心念念的是我的團隊,在報告中強調要更加大力度培養本地人才!人力資源策划應重視現有人員的培養,要防止無度擴張,繼續推行“師傅制”(華南分公司是IBM跟著中國公司“師傅制”的試點),過去兩年多里,乖孩子們已經成長為能夠戰斗的隊伍,已經成長起來几位本地的經理,我們年輕的華南分公司甚至誕生了第一個孩子!
  我提出:華南分公司的遠景目標,要成為華南最优秀的外企,要成為IBM中國最优秀的分公司。這是我第一次嘗試以經理人的身份為企業提出“遠景”——Vision。未能率領我的華南團隊去實現這個我深信可以達到的遠景目標,只能是深深的遺憾。
  南方有很多好玩的經驗,由于离總部遠,我能找到很多“玩出格”的縫隙,比如和媒体的聯系。IBM對媒体交道有嚴格的控制,沿用全球統一的公關公司,新聞稿也是統一由總部發,分公司沒有單獨做媒体活動的經費。我發愁了很久,沒經費如何能主動地煽動市場呢?終于想出個好法子:用個人身份和自己的經費!我請記者們到家里來玩,交朋友,喝酒聊天唱歌,因為先聲明了是個人而非IBM華南總經理,大家都非常洒脫,交到了朋友是我個人的福气,搞好了媒体關系与我的工作有益,一舉兩得,怎能讓我不得意?亞特蘭大奧運會IBM系統出了問題,全世界爆炒沸沸揚揚,獨有南方媒体比較理性地對待,從此我喜歡上媒体的朋友,不管多少次高層經理培訓,再也達不到“對媒体要時刻警惕”的境界。
  IBM的廣告費用也是嚴格地撥款監管,我只有廣告地點的建議權,看中了一塊寶地,咬緊牙關不松口,終于在十一個月后打通所有關節,在我离開前三個月,1996年底終于亮起了IBM的廣告牌,地點是迎接所有降落廣州八方來客的過街拱橋,IBM廣告語上方是廣州市政府的“歡迎來廣州”和“擁軍擁屬模范城”,國際商業机器与本地色彩的融合,正顯示我的理想期望,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很得意。
  我初來廣州時單純是事業的考慮,對南方人有典型的北方偏見。在各層次深交之后,越來越了解南方人:講實際而少浮夸虛偽,會享受而不羞羞答答偏要遮面“斯文”,善經商可以有共同的效率、效益語言,而且,一點不缺乏細膩美好的人之本善……我“一不留神”竟喜歡上了南方,也交了很多南方的好朋友。遺憾的是我終未能學會講廣東話,我自恃語言天賦曾夸下海口,三個月學會廣東話,也确實努力學習,不到三個月敗下陣來:只要我說廣東話,所有廣東人立即笑得前仰后合,极為影響效率,我惱羞成怒追問再三,終于得到一致的答案:“你把廣東話講得太柔和好听,所以不像。”沮喪之余,我決定放棄廣東話,而不想放棄“柔和好听”。結果只傳染了些南方口音,鬧個不倫不類,一次我回北京,從机場要出租車回麗都飯店,因為路程太近怕司机不高興,心里忐忑。司机很和气,一路搭訕著聊天,自然地建議:“小姐,快到國慶了,天安門很好看,要不要去轉一圈?麗都飯店到天安門順路,一點不繞遠。”來過北京的都能知道這兩個地方只繞十几公里那么一點。我笑得噴出來,告訴司机我是北京人,他說:“別逗了,你的口音再怎么裝也是南方人。”一直到了麗都我也沒能說服他關于我的籍貫。
  南方,濃縮了我職業生涯和生命歷程的許多精彩,我難以忘怀。
  我在這里付出了很多:北雁南飛言不盡的孤獨;為太投入工作傷了愛我、我愛的人,痛失良緣……
  我在這里得到的太多:我帶起了一支隊伍,我們一起成長,一起做出輝煌業績傲世驕人;我結識了IBM內外很多优秀的人,不管我再到東西南北,南方總有朋友惦念我,其中也有曾与我彼此心存偏見的香港人;我學會了做經理,克服了偏狹懂得了大度,能凝聚起不同文化背景的各類优秀的人,在這里我開始真正懂得什么是經理人的幸福;從超級銷售員的英雄角色“退到”培養和欣賞英雄團隊的高度;從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兼備了運籌大市場、管理公司全面運作;我完成了又一次蛻變升華——從用“命”做事,到學會思考;從不知前路的迷們,到有了清晰的理想——我的下一個目標,不是再要去超越別人,我想超越自我。
  超越自我,先要完善自我;理想是要去做國際化的中國企業,或是中國化的國際企業,為了理想我需要知識,需要學習。我應該退下輝煌的舞台,去念書。我一直認為自己沒有那些起碼的學歷,要上大學進修可能會很難,思考的過程中遇到一個机緣,促使我最后決定去上學。
  1996年5月,我受一個同事之托,代作一場演講,對象是Wake Forest大學EMBA班學員。Wake Forest不是一所非常知名的學校,但是個好學校,包括郭士納在內的許多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都曾在那里念過書。學校位于北卡羅來納的Winston Salem,一個盛產煙草、非常美麗的小城。開設了一個EMBA(Executive MBA,專為高級行政管理人員而開設),招收高級行政管理人員,學員多來自美國大公司,學制一年半。EMBA班有一個課程安排,每年都要去歐洲或亞洲考察,中信公司為來中國的團安排一些講座,其中包括IBM公司在中國市場的策略。
  以我當時的水平,應當說講得挺精彩。我沒用IBM傳統的投影膠片輔助演講——到那儿才發現人家沒准備投影儀!臨時決定在白版上划了三條曲線,一條是中國IT市場十年發展,一條是IBM在中國的十年投資戰略演變,還有一條代表中國本地人才在IBM(代表在中國的外企)的角色作用發展,演講完還不算,他們去廣州時我又做了回地主,聊天時我談到很羡慕他們能上學,他們就問我是不是真的想上學,我說當然真想,他們說全班人都愿意做我的推荐人,我當時將信將疑,因為一般來說,這樣的EMBA班需要研究生畢業后有若干年的高層管理經驗才能就讀,他們全体鼓勵我,說以我的經歷和經驗應該毫無問題,他們也用了“傳奇”這個字眼來形容我。
  有全班人的推荐,一次面試,即免了一切其他考試,當時拿到了人學通知書。我終于有机會圓我的大學夢。EM-BA學期一年半,學成后一定回來,這里,才是我的國,我的家。我仍然偏狹地認定:在我的國我的家里一定能再有我的輝煌,那是我想要的輝煌。我想也會有机會,面北占山再做他一回南天王!
  臨离開南方時,我堅持做完巨大的搬遷工程,不能把工程留給繼任者。公司在1996年11月28日搬到金碧輝煌的天河大都會廣場,全新的移動辦公環境,在諸多繁雜細致的規定標准的管束之內,我費盡心思利用所有的机巧邊鋒,把華南分公司裝修成大中華區最受羡慕的辦公室,三層樓從天到地每一寸都有我的心血,為選址我去過所有建筑工地,坐過好多拉運建筑材料的籠子吊車……我搬進去不到三個月就离開了廣州。
  台上“封王”之前,我已經卸下冠冕,我把冠冕和不盡的感激,獻給我南方的朋友,是他們,和我一同鑄造了那段輝煌,攙扶我走過絕望的心境,幫助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1996年的圣誕晚會,是我与華南分公司“家人”的最后團聚,我想獻給家人無可代替的絕版回憶,最后竟想出一場勁舞,還非得練高難動作追求准專業水平,為了四分鐘的舞蹈練到爬不動樓梯。這在保守的IBM實在太出格,也決非“總經理作派”,反正我的南方家人們都很喜歡!我將离去,無可顧忌。
  我最終沒有去念書,不是戀戀不舍“榮華富貴”,割舍不下的是親情。在我拿到机票第三天,年邁雙親同時重病,各自住在不同的醫院,我和二姐在兩個醫院之間穿梭奔跑輪班照料,我心里的斗爭是不可承受之重。我痛苦地發現,我掙的錢不少,攢下的不多,全用來做父母的生活健康“保險”也不夠放心,再說,父母需要的不只是錢,他們更需要我!我几次想咬牙為自己“卑鄙”一回,跺了几回腳,良心攔著我到底沒走出去。我向學校申請,延長一年我的人學資格。我准備挽起袖子再狠掙一年錢,掙夠了留給我的父母,再去圓自己上學的夢。
  我已經和IBM說過再見,不能再回頭找草吃,就准備好要去外面找生活了。正在這時,IBM挽留我做全國渠道總經理。我先講清楚我的承諾是最多再做一年,這一年不是為了IBM,是為了我爸我媽。說清楚以后走馬上任,接手時已是5月底,才作了全年指標23%;又拼上七個月的命(自己開車,車禍都出了兩次!)。到年底交出來將近130%,七個月做了全年的指標,順帶學會了管理渠道運營的精髓。七。卜月把中港台混合旅團結成能戰斗的隊伍,和我的隊伍一起掙到了一塊獎牌:1997年IBM亞太區最佳業績集体。獎牌是錫做的,正面是關公,反面是商人寶訓:
  “能識人,知人善惡……能用人,因才器使……勿卑陋,勿优柔,勿強辯,勿懶惰……”牌子一直在我床頭放著。
  我說過“最多承諾一年”,結果做了九個月,因為是超額完成了,心里沒有什么不安;我想過要去美國上學,結果花了一年半在微軟讀了“EMBA”;我本是為父母留下來的,結果一個半月后父親就撒手西歸,讓我痛斷肝腸……
  世道無常,人生難測,四十不惑……我已成長為職業經理人,我已能把握自己命運的舵。南天王已是歷史,想要的,是更大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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