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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新三厂開工


  1920年2月,薛明劍正式辭去無錫公共体育場場長職,楊夢齡和錢孫卿堅留不允,薛明劍也真不忍离去,体育場的各种運動設備已逐漸完備,這是他一年多辛苦的成果呵。但他還是決心走了,進入一個新的領域,干實業是必須集中全部心力的。
  這一年他大部分時間是在上海度過的,有時也返回無錫督造厂房,指導裝机。30年后寫《五五紀年》時,他把這一段生活概括為兩句話:“虛心當學徒,依樣畫葫蘆。”他學得很勤奮也很刻苦,不僅深入申一、申二各部門作了調查,還一度掩蓋了書生气質,穿起工人服裝,冒充大隆鐵工厂工人進入兩家日商紗厂作了仔細考察。不久,薛明劍寫成了《申新第一、二厂學習筆記》、《申新一、二厂与日商丰田紗厂的比較研究》。文章脫稿,榮德生讀了大為贊賞,連一向蠻橫自信從不服人的申一總管嚴裕坤也認為,薛明劍對許多事物的見解,比他們身歷其境的人看得清楚,分析得在理。
  但是,申三的籌建工作卻并不順利。集股150万元,在五洞橋購地100畝,規模宏大。榮德生下了決心,所有設備都要世界上最先進的。通過英國的一位老朋友工程師開福,定到好華特紡机3万錠,計10.8万英鎊,馬達每机一只,也由英國配備,均由怡和洋行承辦。發電机3200KW,原是向德國靄益奇厂定造的,因戰爭影響無法照約交貨,只得轉向美國購買,耽誤了一些時間。真正麻煩的事情還是在自己家里,購買地皮,原先是已經談妥了的,大多數還已經立過契約,不料又平地起風波,地主紛紛要求解約,正在談判的更不用說了,要价驀然間漲了五倍!薛南溟先生出于愛護當地實業,讓出工藝傳習所沿河地十八畝,可反對者又立即在四面買地,叫你沒法進行。榮德生對薛明劍凄然說:“此次風波不比創辦保興小,天道變,世道卻不變。我只想老老實實辦實業,可是不靠官場不依賴鄉紳就一事辦不成!”
  薛明劍說:“中國做事就毀在互相妒忌傾軋之中。”
  這話的所指榮德生明白,他憤憤地看著隔壁的振新紗厂說:“我偏不做這冤大頭,談不攏就不辦了!”這當然是說說气話,机器定了,部分厂房也已動工,半途而廢是不可能的。可是,榮德生這好好先生倔起來也是勸不住的,都要來敲榨勒索,他是一文錢要掰成几爿用的人,決不花冤枉錢去填無底洞!
  一個月后,薛明劍陪同榮宗敬從上海來無錫,大老板也為申三的拖延感到不安了。在車上,薛明劍試探著問道:
  “宗先生,申三購地僵住了。你可曉得背后始作俑者是誰?”
  “是瑞馨。”榮宗敬淡淡一笑,說:“老家伙把德生擠出了振新,他自己又沒有本事辦實業,把個好端端的工厂弄得一塌糊涂。我們要在他臥榻旁邊辦申新,他心有不甘呀!”
  薛明劍想:大先生果然心明如鏡,身在上海對無錫的事一清二楚.
  “多數地主受了榮瑞馨的煽動,是想撈點好處。立過契約的,發起訴訟我們可穩操胜券。其實,這些人要价五倍十倍,也是嚇嚇人的……”
  “明劍,你有什么高見?”榮宗敬盯著問。
  “官司贏了,拖延時日,對申三建厂不利。”
  “很對。這件事由你去辦,越快越好,多費點錢,你不要讓德生知道,在我個人名下開支吧!”
  薛明劍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為人覺察的笑容。他心里想:“大老板思想确是敏捷,跟宗先生辦事真是痛快。”但這想法中并不含有貶低二老板的意思,他對榮德生的兢兢業業苦口婆心刻苦耐勞精神,也是從心里敬重的。
  年終時,申三電机安裝完畢,開始發電。美國紗机23万錠已陸續運到,正在加緊安裝。這時,榮德生又繼續訂購最新美國紗机2万錠,每錠38美元,合白銀100兩。上海的申一是買進舊厂房改建而成,因陋就簡,布置未免局促;申二是以40万元購進的恒昌源紗厂,地段雖好,但机器陳舊,以后連年虧損,對榮氏企業是個拖累。無錫申三卻新屋新机,布置合理,气象煥然,各地前來參觀的人無不嘖嘖稱羡。
  1922年1月22日,申新第三紡織厂正式開工紡紗。薛明劍《五五紀年》是日記曰:“此為余正式棄學就工的起點,亦為余中年生活上之大轉變。”他把這以前的造厂裝机買地等等只作為學習階段,從這一天起才正式就任申三總管,要實施他對工厂的改革鴻圖了。張氏企業与榮氏企業优劣論
  南通張謇發起成立“蘇社”,參加者都是江蘇各地的實業家。第一次年會也就是蘇社成立大會是在南通舉行的,榮德生帶著薛明劍一起參加了。他們參觀了張氏昆仲所辦的實業和各項教育、文化設施,大開眼界。歸程中,榮德生有事要与兄長商談,決定在上海停留兩天。
  德生向哥哥介紹了在南通的見聞,榮宗敬听著,忽然向薛明劍問道:“明劍,你認為張氏昆伸的實業与我兄弟的實業,孰优孰劣?”
  “宗先生,張季宜先生辦實業,有‘二好二多’,你定听說過的。”
  榮宗敬當然是清楚的,但他不作聲,期待的眼神卻在鼓勵薛明劍說下去。
  “所謂‘二好’,第一是輿論好,以恩科狀元而不仕,薄實業總長而不為,致全力于建設家鄉,是非常得人心的。他主張關稅自主,提倡虛金本位,也深得時人贊許。加上《申報》史量才、《時報》狄楚青等均出張氏門下,連英文的《字林西報》、《密勒氏評論報》等也樂意為張氏鼓吹,稱他為山中宰相,中國實業之王。季宜先生聲譽之高,不僅執東南牛耳,海內實業界也無出其右者。第二是机會好,歐戰發生后,美、德、法、意等國忙于戰事,已無暇東顧,日本雖未受戰事波及,但大批貨物輸往歐洲,對中國市場也暫時放松了。南通大生紗厂乘机從一厂變成三厂,國內棉价上漲不多,紗布价格卻上漲几倍,張氏企業每日可獲利一万兩以上。此外廣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資生治厂、大達公碾米厂、通燧火柴厂等,無不連年盈利。大達和大升兩家輪船公司,戰前受太古、怡和外輪傾軋,一直虧本經營,更難圖發展,戰時太古、怡和的輪船全都撤走了,張氏輪船在長江航行已無敵手,終于由賠本變為賺錢。紗厂輪船都賺大錢,張氏實業在實力上已今非昔比了。”
  “再說‘二多’,第一是存款多。第二是往來多。目前,北四行,南四行,南北匯划錢庄几乎都与大生有往來,大生為炫耀實力,曾一次兌給英商匯丰銀行1000万兩,兌与日本正金銀行的500万兩。中國實業家以貸款方式將大筆現款借与外國銀行的,除季宜先生并無二人。”
  榮宗敬听得很專心。這時,他往靠背椅上一靠,舒口气說:“我在抓住机會這一點上,不輸于張季宜。輿論嘛,就不敢攀比啦。我們兄弟沒有中過狀元,也沒有當過實業總長呀!至于‘二多’……卻也未甘落后。張四先生存款多,我榮宗敬借款多嘛!”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又俯身問:“明劍,你實話告訴我:無錫榮家的實業,有沒有希望超過南通張氏?”
  薛明劍喝了口茶,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此次在南通,張老先生曾說過一句話:‘南通事業一切由我個人主持,較有系統,惟難以持久。不如你們無錫能人自以為戰,可以永興不敗呵!’”
  榮宗敬大感興趣,轉問弟弟:“張四先生是這樣說了嗎?”
  “是的。”榮德生說,“張四先生已近古稀之年,公子孝若似非經營之才,他所說不像是謙虛應酬話。”
  “明劍,你看呢?”
  “我看是真的。”薛明劍肯定地說:“歐戰已經結束,英美日本剩余的紗布就一定會轉向中國尋找出路。洋紗洋布在中國傾銷,花貴紗賤的局面就會再度出現,張四先生已看到這個趨勢,机會已經過去了。”
  “難以持允,永興不敗……明劍,你說下去!”
  薛明劍看看榮德生,榮德生說:“明劍,還是你說吧。”這題目他們已在輪船上研究過了。
  “外國貨重新涌入中國后,我們預測面粉業仍能維持低利生產。打擊最大的將是綿紗業,大生一、二、三厂是張氏實業的心髒,心髒出了問題,全身机体就岌岌可危了。同樣十分重要的是,張氏在南通的實業自身也有許多毛病:規模擴充過大,大生四、五、六、七、八厂全面舖開,通海墾牧公司在長達一千里區域中設立了九家分公司,耗資巨万,必將成為重大的拖累;張四先生是很講排場的,他所建立的南通大戲院、針繡研究所、紡織學堂、醫學堂……一旦實業受阻,必將產生雪崩;加上張四先生在辦厂用人上大而化之,往往憑一時高興,即指定某人負責四厂,某人負責五厂,不作精打細算,不問學歷才干,也留下了极大隱患。”
  “因此,愚以為,不久的將來,張氏的‘二好二多’必將變作‘二無二差’,即:無計划、無制度、輿論差、團結差。”
  榮德生補充說:“好在狀元,坏在狀元;成于總長,敗于總長。”
  那時張謇的事業還沒有失敗,榮德生能用一副對聯作概括,是很有預見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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