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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帕米爾高原的夏夜是美麗的,藍藍的天幕上綴滿了星星,一個個調皮的星星眨著眼睛,窺視著這高原上密密麻麻的帳篷,偷听著帳篷里多情的人儿的悄悄話。
  “蘇蘭,這几年你跟著阿爸受苦了,阿爸對不住你。”
  “老爺,你別這么說,這是蘭儿應該做的。”
  “蘭儿,別這么喊,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叫阿爸,你喊老爺,我就感到刺耳。”
  “是的,阿爸,蘭儿記住了。”
  “蘭儿,我快老了,不想再連累你們,你同蘇倫德結婚吧!他待你那么好。”
  “阿爸,你又提這事了。”蘇蘭臉一紅,心里卻是美滋滋的,她知道蘇倫德愛著她,她也深深地愛著蘇倫德,少女的心多么細膩,男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她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何況朝夕相處的蘇倫德。
  “這几年,你們倆像待親生父親一樣待我,我不忍心再拖累你們,趁阿爸還能活動几年,我想再做點生意,臨走前有一件心事放不下,就是你們兩人的婚事。”薩賴占歎了口气,“娜佳命苦,我不想再讓你受到什么傷害。這几年草原還算平穩,不過,最近鬧騰起來了。今天上午一個商人過來說,張格爾又打過來了,說不定哪一天戰火燒到咱草原,你們早早完婚也遠走他鄉,回安集延鎮吧。”
  “阿爸,蘇倫德對我好,是他將自己的愛從娜佳姐姐身上轉到我身上的,愛烏及屋,這樣做,我對不起娜佳姐姐。”蘇蘭不無傷感地說,“我時常在夢中見到娜佳姐姐,醒來就直流淚,娜佳姐姐對我真好,從來沒把我當佣人看待,像待妹妹一樣待我,我怎么能奪她所愛呢?”
  “好女儿,可別這么說,你和蘇倫德結婚才是對娜佳最好的安慰,她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的。”
  “阿爸,蘇倫德像哥哥一樣待我,但他是布魯特比的儿子,而我——”
  “蘭儿,可別這么想,蘇倫德不是那种人,況且他的父親布魯特比蘇蘭奇這几年也沓無消息,不知是否還在人間,唉!”
  “阿爸,別提傷心的事了,天不早了,你休息吧!”
  “蘭儿,你也早早休息吧!”
  草原的夜透著神奇,輕輕的風儿吹拂著青青牧草,那馬蹄踩彎的小草也在風儿的撫動下,悄悄舒展了筋骨,微風中馬頭琴的古朴曲調像眠歌,給操勞一天的牧民送去甜蜜的夢,星星也疲倦了,打起瞌睡。帳篷中的小伙子卻瞪著一對大眼望著漆黑的篷帳,不能入睡。蘇倫德怎么能夠入睡呢?几乎每個夜晚,他都是在深夜才進入夢鄉。
  几年前,他心愛的姑娘娜佳被喀什噶爾參贊大臣斌靜逼死了,在張格爾的挑撥下他和父親蘇蘭奇,還有自己未來岳父薩賴占一起參加了張格爾的叛軍,本想只給娜佳報复,殺死斌靜,仇沒有報成,他和張格爾的叛軍卻被打垮了,自己和薩賴占以及蘇蘭流落此地,父親也在戰亂中帶兵走散。
  “汪,汪汪,汪汪汪……”
  一陣狗咬,蘇倫德一惊,“有人偷馬”,他腦中一閃,一骨碌站起來,拿著蒙古刀沖出帳篷,馬欄外一處火把。
  “誰?”
  “借几匹馬用一下!”
  “哼!借,為何不先打個招聲?”蘇倫德上前几步,怒气沖沖地看著這群人。
  “老子為你們東拼西殺,借几匹馬還不應該,你小子不想活了?”
  “深更半夜來偷馬,還出口罵人,講不講理?”
  “罵人,老子還要打人呢!”
  “啪——”來人向蘇倫德猛地抽出一鞭,蘇倫德縱一閃,伸手抓住那人的鞭用力一拉,那人冷不防,一頭栽下馬來。
  “嘿!這小子還有兩下子。”說著五六個人圍了上來,揮刀的、用鞭的、用槍的,一齊向蘇倫德攻去,蘇倫德揮動手中的刀抵抗。
  “這么多人打一個算什么本事,蘇大哥,我來幫你!”蘇蘭不知何時也提一把刀沖上來。
  “都是自己部落人,有事好商量。”薩賴占攔在蘇倫德和蘇蘭前面,“請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你不配問,告訴你也不妨,老子是張格爾和卓領隊長,來這里找几匹馬用用,你看行嗎?”
  “你們是張格爾和卓的部隊?”
  “對,赶快把馬放出來!”
  “我和張格爾和卓是朋友,他在哪里?”
  “朋友?你和他是朋友?配嗎?他就在后面。”
  “你們請他過來,我同他談談。”
  “這就是張格爾和卓,你認識他嗎?”
  “你?薩賴占!還有蘇倫德,蘇蘭!你們怎么到這里來了?”
  “張格爾和卓,那年我們兵敗,后來与你走散了,就流落這里。”
  “太好了,我又打回來了,這次不同往年,現在兵力多了,有六七個屯兵點,還從浩罕國借來了大兵。你們看,這就是浩罕國伊薩伯克將軍,這次我們可要好好干一場,奪回咱回部的草原。”張格爾說著,指了指身邊的伊薩伯克。
  “張格爾和卓,我們不再想干了,只想安安穩穩過牧民生活。”
  “哈哈,薩賴占,你怕了,你也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了?”
  提起女儿,薩賴占一陣心痛,但他仍平靜地說:“我們不再干了,你請便吧!”
  “對,我們不干了!”蘇倫德也上前堅定地說。
  “為娜佳姐姐報仇,那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會找斌靜算帳的,但我們不再加入你的叛軍!”蘇蘭大聲說。
  張格爾臉上掃過一絲不快,“那好,我張格爾也不強人所難,人各有志,不過,馬我可要帶走。”
  “不行!”
  “不行!”
  “蘇倫德,蘭儿,你們到后面去吧,這些馬匹就送給張格爾和卓吧。這是咱們的一點心意,也是對張格爾和卓的支持。”
  “嗯,薩賴占,你挺會做事,那我就不客气了。”
  “張格爾和卓。”伊薩伯克動了一下馬,靠近張格爾,一直沉默的他終于開了口,用袖子擦了一下口水說,“這位女子挺順眼的,”自從蘇蘭出現,伊薩伯克就愣了神,口水直流,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把眼前這水靈靈的姑娘摟在床上。
  “伊薩伯克將軍,這女子是薩賴占家的佣人。”
  “那更好,离開浩罕后,很久沒有開過葷了,讓我也提提神,否則,怎么給你當參謀?”
  “好吧,我問一問,”張格爾提高了嗓門,“薩賴占,這位姑娘是——”
  “她就是當年為娜佳報仇,隨軍戰爭的蘇蘭,現在是我的女儿了,也是蘇倫德的未婚妻。”薩賴占故意這么說。
  “啊哈,恭喜!恭喜!”
  “伊薩伯克將軍,我們走吧,將來我一定給你找更好的。”張格爾小聲說。
  “張格爾和卓,我們搶走他們的馬匹,他們嘴里答應,心里一定恨我們,万一到卡倫報告,我們的行蹤不就暴露了。清朝大軍一到,后果不堪設想。”伊薩伯克眼珠一轉,毒計出來了。
  “這”
  “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滅口。”
  “這不合适吧?万一傳揚出去?”張格爾猶豫起來,他也知道伊薩伯克的用心,只不過想得到蘇蘭罷了。
  薩賴占見張格爾与伊薩伯克小聲嘀咕著,又見伊薩伯克的一雙賊眼睛直在蘇蘭身上勾,心中暗叫要糟,便大聲說:
  “張格爾和卓,我們給你把馬放出來。”
  薩賴占說著,推著蘇倫德和蘇蘭走進馬圈內,“你們快騎馬跑,我來擋著,”薩賴占迅速把兩人推上馬。
  “得——”薩賴占向蘇蘭的馬屁股猛打一下,那馬一縱向外躥去。
  “大叔,我們一齊走!”蘇倫德一把將薩賴占拉上自己的馬,也快速向外跑去。
  “快追,別讓那女子跑了!”伊薩伯克大聲叫喊著,縱馬追去。
  “阿爸,我們一起走!”蘇蘭又回頭喊著。
  “蘇蘭快走,別管我們!”蘇倫德催促著,和追赶的士兵廝打著。
  平靜的草原亂了,到處是馬蹄聲,叫喊聲,火把混亂地在暗夜中移動著。周圍的牧民也都惊醒了,紛紛和這些四處搶掠的人廝打著。
  混戰漸漸停止,那些人逃走了,帶著受傷的蘇蘭逃得不知去向。薩賴占和蘇倫德都受了重傷,被牧民們抬進帳篷。
  夜更暗,連星星也沒有了,草原靜得出奇,透著夏夜的悶熱,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蘇倫德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見圍坐在身旁的牧民們正給他治傷。他說不出的難受,傷口的疼痛怎比得上心頭的疼痛。
  “蘇蘭、蘇蘭,蘇蘭……”他在心中無聲地呼喚著,淚水悄悄滑下,在他消瘦而蒼白的臉上滾動。
  曾經,他是布魯特部落第一美男子,也是第一堅強的男子漢。而現在,他什么也不是了,簡直成了烏龜王八蛋,自己心愛的姑娘被人搶去而不能追回,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這算什么男人呢?
  蘇倫德的心在流血,但他畢竟還算一個男子漢,男子漢是打不垮的,他不能這樣白白死去,他要复仇!他要活下去,就這樣,他的傷一天天好轉了,但蒼老許多,僅僅几天,他仿佛成熟多了,能用一位久經淪桑老人的心對待生活了。
  薩賴占老人的傷也不輕,在蘇倫德蘇醒后第二天才蘇醒過來。一生在商場上周旋,在駝道奔波,他都是贏家,成為安集廷首富之人。人生多么變幻無窮,命運的咽喉真的能夠扼住嗎?
  他把蘇倫德叫到跟前,老淚縱橫。
  “蘇倫德,大叔不行了,人老了,也沒用了,大叔有一件事想請你去做,答應大叔嗎?”
  “大叔,孩儿一直把你當父親一樣看待,還有什么客气的,你說吧。”
  “蘇蘭被張格爾抓走,不知逃向何方,如果她還活著,你一定要找到她。”
  “大叔,你不說,我也要去救她!”
  “蘇蘭這孩子挺堅強,也許會屈辱地活下去,”薩賴占頓一頓,接著歎了口气,“她一直深深愛著你,卻怕你瞧不起她,我本打算最近給你們說開,把婚事辦了,可想不到……”
  “大叔,我也一直愛著她。”
  “大叔知道,可現在已不可能了,無論如何,將來你見到她,能夠對她好一點,安慰她一下,我就滿足了。”
  “大叔,只要她還活著,就是踏遍整個回疆我也要找到她,給她幸福,我還有什么資格嫌棄她,一個人連自己心愛的姑娘都保護不了,還有什么臉面活下去。”
  蘇倫德嗚嗚地哭著。
  “孩子,可別這么想,要勇敢地活下去,猛虎還怕群狼,他們那么多人,還有火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堅強起來。”
  蘇倫德忍著淚點點頭。
  “你傷好后就走吧,這里不能呆下去了。”
  “大叔,我們一起走!”
  “別傻了,大叔不知活到哪一天,還能再連累你嗎?況且你還要尋找蘇蘭。”
  蘇倫德無法再說什么,默默地听著。
  “必要時,你可到喀什噶爾投奔清軍,張格爾的反叛不可能成功。還有你的父親,也要多方面尋找,他挺有智慧,不會出事的。可能由于上次參与張格爾反叛,擔心清兵追查暫時躲避一下,過了這事,也許會回來的。大叔傷好后,也決定离開這儿,隨便干點力所能及的事,放心去吧,大叔還不會餓死。”
  薩賴占老人強作笑顏,安慰蘇倫德,其實他內心也是困惑的,整個回疆一片大亂,他又在哪儿安身呢?特別是上次他也參与了叛亂,如今洗手不干,他和張格爾有著刻骨仇恨,但清兵又能接受他嗎?他到軍中又有什么用?重操舊業,可本錢又在哪里?
  蘇倫德走了,走向帕米爾高原的每個角落,尋找他的仇敵,尋找他的心上人,尋找他的父親。
  蘇倫德走后不久,薩賴占也走了,走向他迷茫的人生之途,也走向他凄涼而孤獨的人生晚景。
  誰知道將來等待他的命運又是什么呢?
  夜,深深的暗夜,星星正在隱退,這是一夜最黑的時候,往往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難耐,而又是那么短暫。
  一個黑影机智地繞過多道封鎖線和巡邏哨卡,向一個帳篷靠近,他是那么了解這里的情況,看樣子已不止一次來了,或早已摸清了情況。
  一個值崗兵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入心窩,一聲也沒響就倒下了。
  另一個值勤兵似乎机敏點,感到有什么异常,剛想喊,那黑影一個健步躥上去,卡住喉嚨,几分鐘,硬將他卡死。
  黑影略微停頓一下,盡管這個帳篷周圍的几個崗哨他都解除了,他仍不敢貿然進入,生活使他沉著多了。
  悄悄地,黑影輕手輕腳把門撬開,他躡手躡腳地進去,他思索一會儿,但仍不敢貿然下手。
  為了以防万一,不傷著所要救的人,他用手向舖上摸去。
  “誰?”床上人也特別机靈,睡夢中意識到不對,飛快地托起蓋在身上的舖蓋向黑影猛扑上去。
  黑影也特別机靈,一閃身,躲過襲擊,把手中短刀揮上去。
  “喳”
  對方又一個躲閃,但刀已在胳膊上猛划一下。這人也不含糊,一個飛腳也將黑影蹬出帳外。
  “有刺客——”
  “抓刺客!”
  有人大喊,緊接著許多人都叫喊著,拿著武器擁來。
  黑影見狀不敢再耽擱,心中十分懊惱,但也沒有辦法,揮刀劈倒兩個迎面擁上來的士兵,飛身跑開,縱身跳在事先准備好的馬匹上,一鞭猛打,消失在這黎明前的暗夜中。
  這些士兵舉著火把大喊著:
  “追啊,追啊!”
  卻沒有一個人追上去。
  帳篷里的女人早已惊醒,爬了起來,借著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那熟悉的身影,盡管來人一身黑,頭上也扎著面紗,但這一切也不能改變蘇蘭心目中永恒的形象。她在心目中呼喊著:蘇倫德,親愛的蘇倫德,你何苦呢?我已不是你心中的蘇蘭,你的蘇蘭早已死了。
  一串無聲的淚彌漫雙眼。
  蘇蘭只能机械地站在那里,她無法追出去,追出去也沒有用,周圍早已布滿了人。
  張格爾正在夢中追捕著那戲弄他的小銀狐,終于追到一個墓地里。小銀狐消失了,他發現這正是他先祖阿帕克和加的瑪雜,又惊又惱,失望中忽然看見小銀狐就在身邊,猛地伸手去抓。手還沒伸開,“抓刺客”的喊叫聲將他惊醒。
  張格爾心中十分气惱,媽的,到手的銀狐被嚇跑了。外面叫嚷著,他意識到出事了,迅速起來查看情況。
  張格爾來到出事點,見人正給伊薩伯克將軍包扎傷口,傷得不算厲害。他安慰几句,回頭訓斥了負責警衛的小頭目,又安排一下,加強了警備工作。
  張格爾根据伊薩伯克描述的情況,心中明白八九分,也不點破,重新給他安置了帳篷,這才回去休息。
  一陣折騰,東方一抹朝霞微露,又是一個晴朗的天。
  一整天張格爾都心神不宁,他苦苦思索著夢中的小銀狐。由此,他聯想到多年前夢中的小銀狐,那次他也沒有抓住,結果叛亂失敗了,敗得那樣慘。這次呢?他心中暗暗咒罵著伊薩伯克,不是有刺客打扰,他准能抓住那只小銀狐。可現在,唉,越想越气,又無法說出口。為了一個女人,險些喪命,不是老子要利用你,不用刺客下手,老子就先宰了你這個野王八羔子。
  小銀狐究竟是什么?它為什么要跑到先祖阿帕克和加瑪雜?難道有什么暗示?先祖在埋怨我,不大可能。要么是讓小銀狐來給我指點,要我到先祖瑪雜那里拜祭一番,然后用先祖的名望號召回部各族,壯大兵力,起兵驅逐清廷官兵。
  對,就這么辦!先祖一定在向我暗示這些,我不能違背先祖的旨意,應選定吉日祭拜先祖。但目前許多部落首領剛分派出去,馬上召回不合适,況且去拜祭先祖也不必興師動眾,人多反而引起敵兵注意,況且,先祖阿帕克和加瑪雜就在喀什噶爾附近,一切應暗中進行。
  想至此,張格爾心中稍稍平靜一下。
  瑪雜,即麻扎,就是回人先祖之墓的意思。阿帕克和加瑪雜是阿帕克和加家族的墓地,自1695年阿帕克和加埋葬于此地,這里便成為回部白山派朝拜的圣地。
  回部有黑山派和白山派之分,白山派信徒崇拜阿帕克和加,人人頭戴白色單帽,人們常稱他們白帽回子。与白山派相對立的是黑山派,他們戴黑色單帽,叫做黑帽回子。
  清朝初期,治理回疆的政策偏向白山派。但乾隆年間,由于白山派首領也就是張格爾的祖父博羅尼都叛亂反清,清廷就將回疆政策倒向黑山派,壓制白山派。當然這并不是政府立場不穩,實際是白山派首領叛亂反清所造成的。
  六月十四日。張格爾帶領他精心挑選的一百名身強力壯,能打善戰的將士,偷偷繞道來到阿帕克和加瑪雜,決定通過拜祭先祖,告慰先祖之靈,然后再以先祖之名號令回部各族,發動大規模叛亂。
  喀什噶爾參贊大臣府內。
  慶祥正在和四姨太太“芙蓉花”瑪達姬調情。
  旗官來報,京中有圣諭到此。
  圣諭、圣諭、整天是圣諭,圣諭一到就沒好事,但身在官場,人不由己。慶祥還是放下四姨太太,匆匆赶往參贊大臣軍務處。拆開圣上手諭,道光帝在諭旨中肯定了慶祥上任后做事較為勤勉,回疆形勢略有好轉,但仍對他略有微詞:
  “當趁此時乘机設法殲厥渠魁,散其党羽,以期綏清邊圍。此等助邊各邊,原應嚴拿懲治,朕所計日以待日,在張格爾及汰劣克諸人。若每隔經旬,僅獲一二助邊者塞夷,曠日持久,轉會該逆等積糧聚眾,以為抗拒之計,殊負委任矣!”
  慶祥看罷諭旨,心中也頗有苦難言。圣上遠在京都,哪知道回疆之事,浩浩戈壁荒漠,茫茫草原大野,捕獲几股叛匪可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自己上任以來确實盡心盡力,唯恐再給圣上留有把柄,但圣上仍不滿意,唉!這倒讓我如何是好,慶祥苦苦思索。
  慶祥從伊犁降職到喀什噶爾,除原先存放在喀什噶爾的一千官兵外,又先后從伊犁調兵一千,從烏什、葉爾羌、英吉沙爾等城各調兵三百,加強邊境各卡倫的軍事防務。又向回疆各部懸賞能捕獲張格爾者重賞十万金,提供确實情報者也有重賞。但二月有余,效果十分微小,如今圣上追問回疆之事進展情況,不能不令慶祥倍感焦急。
  第二天,慶祥又召集喀什噶爾幫辦大臣舒爾哈善,領隊大臣烏凌阿及回務章京等官商討捕獲張格爾的事。
  “各位將官,圣上來旨,責備我等辦事不力,要求我們火速行動,剿捕張格爾,你們看此事如何行動才好!”
  慶祥發話提出讓人頭痛的事,這些官員也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沉思。
  “慶大人,張格爾行蹤不定,我們這點兵力怎敢輕舉妄動,万一孤軍深入,豈不落得巴彥巴圖一般的下場。”
  “就是嘛,張格爾故意用小股叛軍騷扰我們,想拖垮我們的大軍,我們切不可上當。”
  “那就呆在城里守株待兔了!”
  “這”
  “据邊境哨卡回報,最近張格爾籠絡不少回部部落首領,如此下去,我們陷入孤立,到那時——”
  “現在我們應召開一個回部部落首領會議,對一些傾向我們的首領加官封賞,穩住他們,分裂張格爾的陰謀。一面將此事奏明圣上。”
  “嗯,這條建議尚可采納,以夷制夷,既省軍費開支,又可摸清張格爾的行蹤,還能瓦解張格爾的陰謀,此事不可多延誤,應立即著手辦理。”慶祥也贊成地說。
  准備就緒,慶祥將回部各族几大部落首領按著与清政府的交往關系,逐一發出請柬,同時附上一份禮物,約定某日來喀什噶爾聚會共商大事。
  一天,慶祥正在軍務府處理事務,忽有探馬來報,說有一回部青年要見參贊大人,有要事相告,其他人不便言說,恐机密泄露。
  慶祥命人將這回部青年帶進來,慶祥打量一下來人,長得十分威武高大,人也相當漂亮,兩目炯炯有神,放射著一种不屈的光芒,看來人衣著雖然簡朴,但掩飾不住英武之气。
  “听說你有要事相告,請講。”
  “我要和參贊大人面講!”
  “本官就是,請講吧。”
  “參見大人!”這回部青年一抱拳,施了一禮,但沒有下跪,“我打探出叛軍頭領張格爾的去處,特來稟告大人。”
  “張格爾的去處?”慶祥一愣,“在什么地方?”
  “明天上午將到阿帕克和加瑪雜拜祭他的先祖,以此喚起白山派信徒響應,再大規模叛亂。”
  “情況确實嗎?”
  “絕對准确!”
  “嗯,如果情況准确,重重有賞。”
  “我不要賞!”
  “那你要什么?給你官做?”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張格爾的腦袋,我只要被張格爾奪走的我親愛的姑娘蘇蘭!”小伙子抑止不住激憤。
  “你是哪個部落的?”
  “布魯特人。”
  “你提供的情報很重要,不過我們要商討一下,分析一下情報的真實性。”
  “這事不可耽誤,張格爾率領的全部是騎兵,行動慢一點,就來不及了。”
  “嗯,大概有多少人?”
  “約一百人左右,不過都是身強力壯,勇猛好戰之徒。”
  “你是如何發現的?情況有沒有變化?”
  “我為了報仇,一直悄悄跟隨著他們。”
  “好!我相信你,不過你要留在這里,等捕獲張格爾后給你重賞。”
  “哼,你們口口聲聲相信我,其實還是對我們回人不相信,如果這樣,你可以把我拘留在這里。”小伙子有點失望,也有點气惱。
  慶祥沉思了一會儿,上次張格爾搞詐降,這次難道不可能用計誘我出兵嗎?路上再設下伏兵,這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不過,万一情報确實,豈不是錯過一次時机,机不可失,失不再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樣子,小伙子也不像奸詐之人,不過,事情也難說。
  慶祥抬起頭,又審視一下坐在那里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如果不相信,那我告辭了。”小伙子起身就要走,慶祥急忙擺了擺手,“好吧!我現在就發兵。”
  慶祥命人叫來幫辦大臣舒爾哈善和領隊大臣武凌阿,把所得到的情況講一遍,然后簡單分析一下,便先讓武凌阿率領五百騎兵前往阿帕克和加瑪雜,隨后讓舒爾哈善帶領一千步兵接應而去。當然,扣留了這回部青年。
  中午,武凌阿率領五百名騎兵赶到阿帕克和加瑪雜,并從四周將其圍住。張格爾果然帶領一百多名隨從正在祭奠,武凌阿心中大喜,心想,立功的机會來了,今天說什么也不能放走張格爾,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机。于是命令步兵:
  “弟兄們,我們分三層包圍這片墓地,決不能放走一個人,但現在也不忙進去,只是慢慢困著,我們的大軍馬上赶到,然后再活捉張格爾。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可是賣命的時候,抓住張格爾人人有功,抓不住張格爾,參贊大人會要我們的命。”
  武凌阿騎馬沿瑪雜周圍巡邏著,警告著士兵,但他也不敢貿然進去,唯恐張格爾從一個角落突圍。
  武凌阿心想,我不打你,而困住你,困住你三天三夜,只要你向外沖,我就可調整兵力包圍住你。宁可多等,也不可放松,況且舒爾哈善的大軍也快到了。武凌阿雖然想獨吞這塊到嘴的肉,但他沒有穩操胜券的把握,因此,還是耐心地等待。
  張格爾見自己被圍困在瑪雜內,后悔沒有听從伊薩伯克將軍的話,多帶些士兵,自己的百十名將士雖然驍勇善戰,但必定寡不敵眾。他不敢隨便突圍,他想起夢中的小銀狐,開始咒罵起那小銀狐,罵有什么用,他必須想法突圍。
  張格爾又在先祖的墓前跪下,祈禱著,思考著脫身之計。他不敢硬沖,清兵有火器,他還不想去死,他要活下去,等待他的是偉大的和卓之位。
  黃昏時分,舒爾哈善率領一千清兵赶到。武凌阿和舒爾哈善感到由衷的興奮,這是入疆以最開心的笑,張格爾縱有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逃,胜券穩操了。
  武凌阿仿佛看到了金黃的元寶向眼前滾來,他不知道怎樣處置這些元寶。
  舒爾哈善似乎看到紅頂戴上又多加一個綠玻璃頂子,眉也笑,眼也笑。
  舒爾哈善和武凌阿商議几句,決定提活的,圍而不打,待張格爾等叛匪主動出擊時再打垮叛軍的突圍,最后在叛軍精疲力竭時生擒張格爾。
  伊薩伯克看著張格爾遠去的身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人真固執,勸說沒有用,只有讓他再吃點苦頭才能老老實實听我浩罕國的指揮,也只有等他慘敗后才懂得做事要冷靜。經驗并不都是教訓換來的,用教訓來換經驗,那代价太大了,人生這么短暫,誰能擔負起這么大的代价呢?
  万一沒有教訓的机會了,前功豈不白費,誰知道張格爾此行先祖墓地拜祭是吉是凶呢?當然,通過拜祭能喚起一些白山派的信徒,但阿帕克和加瑪雜距离喀什噶爾太近了,万一走露了風聲,后果如何呢?
  伊薩伯克拖著受傷的胳膊在帳篷前踱著步,但他總有一种預感,這是一种不祥的預感,他深信自己的感覺准确,作為一位征戰多年的將軍,直覺往往比理性思維更可靠。
  他快步走進帳篷草書几封信讓几名親兵速速送給几處回部頭領,這才舒口气,悠閒地走進自己的帳篷,看望几日不見的美人。
  夜幕完全降臨,這給包圍帶來一定困難,在夜幕的掩護下,突圍成功的可能性增大了。張格爾心中有了一線生机,但他感到生還的希望不大,這么個彈丸之地,一千多清兵每人一步踏也踏平了,自己藏身于此不講,還玷污了先祖的純洁,讓先祖也不得安宁。難道這是天意,先祖讓自己來此尋死?
  舒爾哈善和武凌阿的防御更緊了,他們反复提醒士兵要高度警惕,明晨就發動攻擊,那時敵人也匱乏了,成為瓮中之鱉,但這一夜必須嚴加防范,防止叛匪突然沖擊。
  “舒將軍,你看天陰得這樣重,可能有雨?”
  “差不多,怎么辦,武將軍?”
  “號令士兵進攻?”武凌阿試探著問。
  “要不,先派一個攻擊隊先上,其他人從外面繼續包圍。”
  “好,就這么辦!”武凌阿很贊成。
  進攻開始了,雙方一陣激烈交戰,攻擊的小分隊敗了下來。
  “媽的,這几個叛匪挺硬,我們一起向上攻!”舒爾哈善火了。
  話音未落,黑沉的天幕被撕開一個口子,接著一聲炸雷,風也驟起,人也驟起,不知從何方涌來無數回民,他們舉著火把,大喊著,向瑪雜方向奔來。
  風聲、雨聲、雷聲、叫喊聲、刀槍聲,一片混亂,里面的人向外沖,外面的人向里攻,剛才還是布陣整齊圍困瑪雜的清兵被這突然發生的事搞借了。
  不知從何處赶來數千回民,他們一律是白帽白衣,手里舉著火把,拿著棍棒、刀槍,吶喊著向清兵扑來。
  清兵雖然也有火器,但這倒霉的雨天,一槍也放不響,手中的大刀雖然也揮動著,但這是普通的回民不是叛軍,他們也不敢貿然殺戮。這么一慌,回民如潮涌來,沖垮了清兵的包圍圈。
  武凌阿、舒爾哈善想重新布陣已經無效,他們的命令對不知所措的清兵已無法奏效,兩人急得叫罵不止,也守不住陣腳。
  張格爾看到這如潮的回民仿佛從地下忽然冒出,又好似從云中掉下,他一陣大呼:
  “真主在保佑我們!先祖在為我們祝福,兄弟們,向外沖呀!”
  風更大,雨更猛,雷更響,這里也更亂,亂得分不清敵我,就這么胡亂廝打著……
  雨停,風住,閃電消失,雷也不鳴,天漸漸放明了。
  混亂的場面也已結束,清兵傷的傷,亡的亡,回民們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只留下混亂的印跡和狼藉的場面。
  這里哪還有張格爾的影子,混亂中張格爾不知逃向何方。
  阿帕克和加瑪雜是回部白山派信徒心目中的圣地,也是他們每年朝拜的中心,這圣地豈容他人隨便踐踏。伊薩伯克正是想到這一點,才迅速寫信給回部白山派首領,說有清兵要掃平阿帕克和加瑪雜,要他們快速帶回民去驅逐清兵,就這樣回民聞信從四面八方涌來,張格爾乘亂逃走了。
  張格爾連夜奔逃几百里,天微明時和几十名親兵回到阿圖什回庄總部。
  一夜奔跑,饑餓、惊嚇、雨打、風吹,再加上疲勞過度,張格爾病倒了,伊薩伯克將軍聞訊前來看望他。
  “伊將軍,我悔不該前往先祖瑪雜,損兵折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張格爾和卓,千万別這么想,大丈夫做事不知后悔,你們先人不是有句古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拜祭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好在何處?”
  “當你被圍困在瑪雜時,有那么多回部兄弟冒著生死去幫你解圍,這說明你先祖在回幫特別是白山派中的崇高地位,也代表了你在他們心中的位置,既然這樣,何不趁机將這把火點燃呢?”
  “對呀!多虧伊將軍提醒,應把我突圍的消息傳遍回疆,再加上一些神秘色彩,讓我在白山派兄弟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是代表先祖阿帕克和加來拯救白山派的兄弟,重新恢复白山派昔日的輝煌。”
  張格爾興奮了,病也仿佛好了大半,又想起夢中的那小銀狐,他發自內心的祈禱,希望小銀狐真的能夠帶來真主的祝福。
  張格爾和伊薩伯克密謀了几天,讓士兵添油加醋地將張格爾突圍成功的事罩上一層神話色彩,然后傳揚出去。
  張格爾突圍成功了,人們爭相談論著,傳播著,越傳越神。
  “老哥,張格爾和卓打回來了,听說了嗎?”
  “听說了,從阿帕克和加瑪雜打回來的,經過怎樣不清楚。”
  “据說和卓被圍在瑪雜,到半夜困了,夢見先祖阿帕克和加從天上下來,帶著雷公電母和無數天兵天將把清兵打散,救出張格爾。張格爾一覺醒來,清兵果然被打敗了,他便騎馬走了。”
  “對了,我還听說,先祖告訴他說我們白山派又快要興盛起來,阿帕克和加救出張格爾,就是讓他重新領導我們回部,奪回我們的大草原。”
  漸漸地,張格爾成為回疆的英雄,整個回疆也在張格爾及部將的精心策划下像開了鍋,人人聳動起來,特別是喀什噶爾及阿帕克和加附近的白山派回民也在他們首領的唆使下,反叛起清兵。
  張格爾和伊薩伯克根据各地傳來的情報分析,認為時机成熟,應准備起兵。為了再給張格爾美麗的外衣上再套一件華服,他們又導演了一出戲。
  張格爾本已病情漸好,忽然傳出病情嚴重,昏睡不醒的消息。
  于是請一位喇嘛作法術幫助張格爾招魂。
  祭壇設置完畢,喇嘛焚香向天禱告,然后正式作法術,圍觀者達上千人。喇嘛一本正經地吹打之后,向眾人宣布:
  “張格爾和卓被他先祖阿帕克和加請去到真主安拉那里接受洗禮,并授予了与魔鬼和清兵作戰的密訣,很快就回來,大家不必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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