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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然而回音卻并不美妙。
  在二十多件复奏中,明确贊成黃爵滋提議的只有四件。
  望著許多封疆大吏們的反對意見,道光又怎能平靜下來呢?面對這樣一些遲疑、吃惊甚至恐懼的面孔,他又如何取舍呢?
  對黃爵滋也不可避免地要字斟句酌一番,黃爵滋所說确是實情,也确實可行,那么在天朝之內誰能不罕眾望呢?全國各地歷行禁煙似乎都有成績,卻又似乎都沒有取得什么成效,那么誰人可行呢?
  想到這儿,道光大喝一聲:“傳鴻臚寺卿黃爵滋進見。”
  黃爵滋從上奏到現在一直心緒不宁,雖說他在朝中素以敢言著稱,膽量也大,但對鴉片卻不能有絲毫馬虎,何況又有許乃濟的前車之鑒,黃爵滋也深感焦急,生怕再落得許乃濟的下場。雖說許乃濟由斬刑到遷調到四川偏遠之地,可那還不是他的求情,如果他碰上這种情況又有誰為他求情呢?俗話說狡兔三窟,就連黃爵滋也不能不考慮后果。
  這几天,黃爵滋見皇宮一直沒有消息,正顧慮重重地呆在府里沒敢外出,突然听到皇上召見,就穿好朝服到皇上所在的養心殿東暖閣進見。
  跪叩請安后,道光就說:“朕平日里待你不薄,這次關于你的奏請,朕頒布各督府討論,然其果不佳,反對者甚多,贊同者卻很少,朕對你的奏請雖也較滿意,只是有些擔心……”黃爵滋見皇上說到這儿就不語了,忙問:“不知皇上還擔心何事,臣定為皇上分憂解難。”
  “朕縱觀群臣中,又有几人可為朕所重用?而廣東之地歷來受鴉片危害較重,若是去禁煙,困難重重,又有誰愿去為朕分优呢?”
  黃爵滋一听皇上說這樣的話,馬上就覺出皇上有意要他去廣東禁煙。但又深感前途坎坷,而且自己恐怕也未必能擔當此任,万一禁煙不成,那可是一生聲名的事。于是就說:“去廣東禁煙實乃朝中大事,不能有絲毫馬虎,任重道遠,万一不成則可至千古遺恨。”
  道光點了點頭表示贊許,黃爵滋接著說:“皇上若無人選,臣倒覺得有一人可擔此重任,”
  道光正求之不得,忙問:“是誰?”
  黃爵滋緩緩地說:“臣認為湖廣總督林則徐可以擔當此任。”
  道光一听,一個身影頓時出現在腦海里。心里也矛盾起來,就說:“林則徐辦事謹慎,能力頗佳,朕也較欣賞此人,只是派不派他前往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吧!”
  黃爵滋見皇上似為所動,也就不便多說,跪叩后退几步出去了。
  一提到林則徐,道光卻不得不認真考慮考慮。道光對林則徐還是有著特殊的了解的。
  治理工程,歷來就是百弊叢生的爛攤子,偷工減料,居官肥私,各方揩油水,一直都是朝廷監察官員關注的熱點。林則徐出任河東河道總督,事必躬親,竟至逐灘逐垛查工驗料以杜貪行隙縫。事后道光感慨地說:“向來河臣查驗料垛,從未有如此認真者,如此勤苦,弊自絕矣。做官當如是,河工尤當如是才行。”
  林則徐為人謹慎精細認真還不止于此,林則徐主持湖廣濟災的事道光也是清楚的。災年救災,本是明君圣事,但在災區濟民,好事往往又因官員貪污欺上瞞下而成為禍事。道光素知林則徐為人,派其主持湖廣濟災一事。他果然不負所托,到任后,重新核實戶冊,連同錢糧數目遍貼曉諭,向民眾公開,以使各級官員吏胥,無以上下其手。此事辦得甚合道光之意。
  林則徐所做的這些道光無不歷歷在目,然而他這個人有時又喜自作主張,未經圣諭,就私下定論,這才是道光所擔心的。有一件事時時不能忘怀。
  道光二年,江蘇一地接二連三遭受天災,使民生日蹙,朝夕不飽,農民口食無資,紡織為生者亦因連歲棉荒歇業,生計維艱。而農村的長工、短工和城鎮的端匠、染匠、机工等手藝匠也無可做之工,他們不得不鳩形鵠面,扶老攜幼,到處流亡。地方上的地主也陷于未得收租,高利貸無可牟之利的窘境。道光當時并不知此情,賦稅照舊,而林則徐卻請求朝廷對江蘇一地各州府縣一律普緩數分并免于造冊。最后道光雖勉強應允,但他素來儉朴吝財,對林則徐此舉很不滿意,竟在道光心中留下永久的印象。
  而今黃爵滋推荐林則徐,道光自要慎重一些,可又一想:“此事非比等閒,當斷不斷,再生禍亂,那時豈不后悔莫及么?鴉片禍亂多年,一提鴉片無不令人渾身顫抖,如若盡由煙害彌漫,我大清王朝豈不危在旦夕?現在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于是道光不再猶豫,大喝一聲:
  “傳軍机處,速召林則徐進京。”
  林則徐雖在湖廣,而湖廣距京城也有几千里路,路途遙遠,但林則徐對京城舉動一直關注。自從許乃濟上折弛禁之日起,林則徐曾上書反對此議。黃爵滋所奏批到他這儿時,林則徐對黃爵滋所提极為贊同,對黃給予一年期限戒絕鴉片的主意,做了精細安排,建議皇上可將一年的限期另分四個階段勸令吸食者自新,分段遞加罪名。第一段內自新者,准予免罪,二三段內自新者,雖不免罪但可以酌量減輕,過了第四階段仍不自新或自新后重犯者,即使置諸于死,也不足為惜,這樣也可使死刑禁煙不顯得那么可怖。道光之所以召林則徐進京,這是原因之一。
  林則徐捧讀“著林則徐立即進京覲見,湖廣總督由湖北巡撫伍長華代理”的圣逾,即緊張又興奮,雖然早在几天前就已知此事。
  林則徐有一長子,叫林汝舟,在京中做官。一听到皇上要下旨召父親進京,馬上書信火速送到湖廣總督的府第,因此事先林則徐已知。
  林則徐卻也擔心著:此行責任重大,很有可能為鴉片而來。然而形勢緊迫,不得逗留,就按圣諭把總督暫由湖北巡撫兼署,令漢陽知府將各省有關禁煙章奏,逐件查核,凡可采者均為錄出,其中別有見解,另外條議以備選擇。
  一切打點妥當,第二日清早,林則徐起身北上以复國命。
  不知不覺中一個多月過去,這日林則徐帶著老仆林升已到直隸安肅縣,這次北上進京,林則徐只讓林升一人跟隨,生怕人多了反倒招搖過市,影響不好。沿途陸上船中,非常辛苦,且兩人年歲已大,水土不服,到直隸安肅之地,林升又生了病。無奈只得在此停留下來,找了一家客棧歇腳。林則徐身体能夠支撐得住,反倒無事,只感到非常疲憊。休息一日,也有了精神,林升則還在床上。第二日吃過早飯,安頓好林升,林則徐就獨自一人出了客棧。
  接近晌午,林則徐走在街上,身著便服緩緩地踱著步子,天寒人清,再加鴉片之災,在這接近京城之地也沒了昔日的繁華。他于道光十六年進京途經此地之時,街道上車水馬龍,屋舍產然,熟人相遇總是熱情地打著招呼,滿臉堆笑。看到那种情景,連林則徐都感染,心里也覺得舒暢。而今又來到此地,舊時相識已無蹤跡,他不由地吟了起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念著念著,心里也一陣心酸。一看出來已快半天功夫了,林則徐就打算回客棧去了。
  正欲轉頭回去,就听有人高聲喊到:“林大人,慢行一步。”
  林則徐一愣,心想:“我雖二次路經此地,在此似乎并無相識之人,再說了,我身著便服,即使是官府的人也不會認出我來,何況他人。”不禁十分納悶。可納悶歸納悶,林則徐轉過身來一看,原來竟是直隸總督琦善。這下林則徐就更加奇怪了,琦善這人此時應在京城,況且總督府也不在此地,他怎么跑到這儿來了呢?我与他雖同列朝中,平素并沒深交,也不應該是來迎接我的,莫非皇上……
  林則徐沒敢再想下去,連忙走上前去,拱手道:“不想在此能喜逢琦大人,真是林某之幸呀,多日不見,琦大人顯得更精神了。”
  琦善見林則徐停住了腳,也從馬上下來,向林則徐道些恭維的話。
  這時林則徐才認真打量了他一番,只見他腳蹬厚底官靴,身著官服,頭上也帶著花翎官帽,滿面塵灰,一副風塵仆仆之狀。林則徐就問:
  “琦大人府第在保定城,怎么今日到了此地?”
  琦善眼珠一轉說:“琦某身為直隸總督,定要盡心盡職,故此來到此地巡察一番,卻不想在此能碰見林大人,請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琦善接著又問:“林大人下榻何處?”林則徐就把位所告訴了琦善。
  “林大人身為朝廷命官,路經此地理當到行館休息才是,卻為何住在那等地方,請搬進行館,林大人你看如何?”
  林則徐為人謹慎,這次皇上召他上京,他沿途并未住進接待來往官員的行館,以免惹來下層官員屢來拜訪這些繁文縟節,招人口舌。于是就想婉言拒絕,可几經推脫不掉,無奈只好和琦善到了行館。
  林則徐和琦善并無交往,又多在外地做官,對他也不了解,兩人到了行館,琦善就將行館的官員重重訓斥一通,經林則徐求情才算了結。
  進屋坐定,小憧給兩人沏了壺茶出去了,林則徐和琦善就閒談了起來。
  琦善此行并非真如他自己所說,另有原因。道光下詔召林則徐來京進見的消息傳出去后,琦善真是又擔心又忌妒。擔心的是,他身為直隸總督,權力甚大,雖然直隸之地販運鴉片者不多,但他每年在禁煙時都還能從中撈得不少油水,如果林則徐到京受命主持禁煙,豈不斷了他的一條財路。林則徐這個人他是听說過的,公正無私,特別痛恨鴉片,其在湖廣總督任內,厲行禁煙,效果也早有耳聞,單在武漢一地,不到一年時間即拿獲并查繳煙土一万二千余兩,收繳煙槍二千來支,并全部用桐油焚燒之后棄入江中。林則徐品行則更可贊賞,听說還自己捐錢創制四种戒煙藥丸,幫助愿戒煙的癮君子擺脫煙害。道光讓這种人主持禁煙大局,琦善能不擔心么?
  琦善不止擔心還非常嫉恨,特別有一件事令他一直怀恨在心,不能忘記。
  那已是道光即位前几個月的事,由于林則徐當時在兩次外差中表現出來的才能,受到嘉慶帝的贊賞,委其出任河南道監察御史。到任不久,便出疏嚴劾琦善好友福建澎湖協副將張保,指責官僚中濫保市恩,漸成風气。主張嚴紀律擇將帥,不讓投誠之人濫膺專閫或駐守要地,這還在其次。此外,巡撫琦善因上年馬營壩決口甫堵,而議封南岸不決,徒費國帑,被褫職以主事銜留辦河工,但是仍治理無方,以臻有不法之人乘机囤積居奇,影響河工的進行。林則徐得知這個情況又上奏揭露有人囤積居奇,建議敕令地方大吏嚴密查封,平价收買,以濟工需。此奏后,嘉慶极為生气,把琦善訓斥一頓,免職待用。此事雖林則徐并未指其過失,可俗話說,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所以琦善對林則徐一直耿耿于怀,雖隔多年卻還記憶猶新。
  所以一听這個消息,琦善就赶緊去找穆彰阿商討對策。
  穆彰阿生性狡猾,城府又深。許乃濟上奏弛禁時他雖然并不作表態,但心中竊喜,誰知結果卻出人意料,皇上最后竟又主張嚴禁鴉片,而穆彰阿卻素來不贊成嚴禁,卻又不愿違圣意,每次皇上問他此事,他總是圓滑地推卸掉,即不說一也不說二,一切唯皇上馬首是瞻。
  現在見琦善來找他商議對策,喜不自胜,正中其下怀,去又含而不露地說:“事已發展至此,琦大人你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曹振鏞是林則徐的座師,但已告老還鄉,在朝中林則徐已沒有依靠之人了。況且皇上只是要召見他,還并未委以大任,林則徐也還在行途之中。琦大人,你擔心太早了,一切近并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琦善听軍机大臣這樣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在朝中像林則徐這樣的人能有几個,只要使林則徐不愿擔當禁煙大任,一切不就妥了嗎?所以趁林則徐還未到京之際,赶去先行見林則徐,希望聞知此事能夠知難而退。
  到了行館坐定,寒暄几句,琦善就問:“不知林大人可知皇上千里迢迢召林大人進見,所為何事?”
  林則徐雖隱隱猜測可能与鴉片有關,但具体所為何事卻還不知,就問:“琦大人身在京城日久,想必已知皇上所為何事了?”
  琦善神秘兮兮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拐了一口茶,然后湊過身去小聲對林則徐說:“听說是為鴉片之事。”
  “噢,是為鴉片之事,可那与我有何干系?”林則徐一听頓時心明眼亮,可對琦善又不敢吐真言,就故意裝做不明白的樣子反問。
  “林大人,你連這還不明白么,我朝煙害嚴重,皇上多次下詔也不見成效,前些日黃爵滋黃大人上奏主張重治吸食而輕販賣,認為這樣才可斷絕鴉片,才能以塞銀漏。皇上也贊同此議,而廣東一地是鴉片的入口,若以廣東為中心禁煙,皇上認為定能戒絕,但只可歎我朝實無德才兼備者。可是卻听說林大人在湖廣一地禁煙似乎很有成效。故而……”
  琦善說到這儿就打住了,不用多說,林則徐也早明白了此事,現在他卻沉默不語了。
  琦善這時就試探性地說:“不知林大人對此事有何高見?”
  林則徐毫不猶豫地說:“如皇上召我上京是為此事,那么我林某定當赴湯蹈火万死而不辭。”
  琦善見林則徐大義凜然,義無反顧的樣子不免有些失望,卻又不甘心,不愿就此罷休,于是又說:“為人臣者定當如同林大人才行,林大人有經緯韜略之才,實令琦某人欽佩,以后定能有大器。只是我朝皇上做事不夠果斷,很少有什么能做得從一而終。當初許乃濟大人上奏要求弛禁之時,開始皇上還夸獎他能夠替皇上分憂,可不多久皇上又變了主意,要求嚴禁,這不難看出皇上优柔寡斷,沒有主見。照這樣看,皇上也許還未必就已經打定主意,若時過境遷,未始不會發生變化。林大人,你認為是不是呢?”
  見林則徐沒有答話,他又接著說:“再說我朝歷來怀柔外邦,輕易不動干戈。況且我朝現在國庫空虛,多年深受鴉片侵害,軍民戰事恐多不及夷人利器,因鴉片而動了干戈,恐非皇上所愿,若同時禁煙又不成,那么這后果可就大了,不只是切身利害關系,對民族的危害可就大了。林大人,這些后顧之憂不能不考慮清楚啊!”
  “但是,若對此事罷手,那么這些后顧之憂也就蕩然無存了。”
  對琦善所說的意思,林則徐自然明白,無非就是要他推脫此事,又一想:“琦善所說也未始沒有道理。”
  可是每一次林則徐獨自一人思考時,一想由于鴉片而弄得民生不宁妻离子散,一想到由于鴉片而使軍士無力作戰,一想到由于鴉片而白銀外流國庫空虛皇上坐立不安之狀,他又怎么能听任鴉片橫行中土之上呢?
  現在琦善卻這樣說,心里不免忿憤起來,可又不便發怒,就漫不經心地說:“琦大人,這事以后再說吧!”
  說著端起茶杯,作了一個請的態勢,不待琦善作出表示,然后把茶狠狠地一飲而盡,仿佛要壓住心中的悶气一樣。
  又過了一日,林升的病情好了些,卻還不宜行走,正在這時,又浙浙瀝瀝下起雨來,不緊不慢地落在了地上。
  林則徐望著窗外的行人東奔西走,不長功夫街上行人已寥寥可數了。昨天下午琦善就借口有事在身离開此地,而林則徐自上午和他相談一直不投机,對琦善為人也了解了一些,非常反感。因此在他走后林則徐就從行館里又搬了出來,回到原來所住的客棧。
  看遠處天穹,灰蒙蒙一片,好像籠著一層鉛紗,不知里面攏著什么樣的世界,屋檐下被打出一個個小水窩,屋檐卻還在連續不斷地往下流著雨水,林則徐不禁擔心起來,“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時候,想必皇上也該等得急了。”
  這天道光正在養心殿西暖閣歇息,就听見太監小喜子在門外小聲地喊著皇上。道光揉了下睡眼惺松的眼睛,就問:“小喜子,你在外面嚷什么,扰得朕不得安宁。”
  外面的小喜子一听,知皇上已經起床,就慌忙進去替道光穿衣服,一邊穿一邊說:“万歲爺,湖廣總督已經進京,馬上就要赶來了。”
  道光一听,大喜,連聲喝斥小喜子穿衣太慢只顧說話了。
  果然,穿好衣服后,沒多久就听有人在外面喊道:“湖廣總督林則徐進見皇上。”
  道光穿好衣服,就召林則徐進來。林則徐畢恭畢敬走了進來,見道光已褪去了龍袍,穿著便服端坐在龍榻上,于是上前兩步,行跪叩之禮。
  等啊等啊,一直到今天才把林則徐等來,現在看著跪在紅地毯上的林則徐,這位他將要委以重托的愛臣,心里一陣激動,可身為天子之尊的道光豈可輕易地表露自己的喜色?
  停頓了一下,整了整儀態,然后緩緩地說:“起來吧!”
  林則徐站起來,立在一側,在皇上面前,且相距這么近,對林則徐來說,不免有些緊張,不敢說話,甚至在道光有神的眼光下,大气也不敢輕易喘,見皇上靜靜地望著自己,額上竟滲出汗來。
  道光靜靜地看著愛臣窘迫的神情,真是又歡喜又愛怜,關心地問:“林則徐,從湖北到京城几千里之遙,真辛苦你了。”
  林則徐几曾見過道光用這等溫和的語气對臣子說話,又何曾見過道光這樣体諒過下臣?現听道光這樣關心愛護自己,豈有不感動之理,赶緊跪下,道:“林則徐深受皇上抬愛,授予湖廣總督之職,即便為皇上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辭,這區區几千里路在微臣的腳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朕所以讓你進京并非為別的事,實為禁煙一事,至于具体情況以后再說,這一段日子也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朕再召見你。”
  林則徐于是告退出去了。
  道光見林則徐年已五十有余,但渾身上下無不透著一股英气,就更喜愛他了,認定幫他成大事者唯有此人了。但又不好一言道破,恐其推托反倒不好,因此雖急于見到林則徐,但見到后卻又并不急于說清鴉片一事,更何況那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第二日一大早,林則徐就被召進宮內。這時早朝已畢,眾臣也已散去,道光第一次召見林則徐,并讓林則徐坐在氈墊上,垂問政事。林則徐已知今日之事,雖已事先有備仍有些緊張不安。
  道光面對面地坐在林則徐前方,說:“從鴉片入中土以來,我朝先皇也歷來對其嚴厲制止,只可惜不僅沒有制止住反倒似越來越烈。朝中庫銀日趨減少,雖然我朝地大物博,富甲天下,但是若任由鴉片肆虐,長此下去實不利于我大清天朝。”
  “朕素聞你治煙有方,故而有意派你前往廣東嚴禁鴉片,但不知你以為如何?”
  林則徐深知自己雖為總督之職,但禁煙事宜實乃關系重大,恐怕是說著容易但做起來難,因此就說:“皇上圣意,微臣豈有不明之理,臣在湖廣之時,盡心為民辦事,雖然治煙有了一些經驗也小有成效,但臣實已竭盡全力了。現在皇上卻委重任于微臣,此乃任重道遠,阻力重重,臣誠恐有負圣恩啊,此事還請皇上三思!”
  道光自然最清楚其中利害,几十年來,眾臣對禁煙一事議論紛紜,卻只說不做,几人能拿出成績來呢?他也知道阻力重重,可是在朝能擔當此任的,除了眼前林則徐,別的還有誰呢?道光實在已是騎虎難下了,于是口气一換變得嚴肅了:“此事朕也知道前途坎坷,只是朝中除了你之外,朕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擔當此任,這件事朕意已決,你就莫再推辭了。”
  林則徐只好遵命。
  第三日,道光第二次召見,林則徐見形勢已成定局,非自己不可,林則徐就表示:“廣東廣州一地洋人多聚于此,鴉片又是他們所造,此次前去禁煙,恐怕不免和他們發生爭執,如若因此事而引起了邊釁,与洋人動起武,還請皇上不要責臣之過才行。”
  道光一口應允,道:“我朝為天朝大國,素來只有外邦恭順我朝,難道他們還敢動武?何況他們只是一些小國,國弱人少,不堪一擊,即使動起武來又有何懼。這點你可放心,大膽嚴加查禁鴉片就是,不必有所顧慮。”林則徐當時听道光這么說,也較滿意,可回去后,卻又擔心起來:如果果真動起手,雖說外洋國小人少,但朝中武將也是多年未動武備了,不免會生疏不敵。
  因此在第四日第三次召見時,林則徐就繼續前番話題,把自己想法說出來,道光一听言之有理,這林則徐果然不同一般,考慮事情倒很全面,看來這次朕真是找對人了。
  想到這儿,道光道:“這件事你可放心,朕定會命人加強武備,整頓邊防。”然后道光又向林則徐垂詢了有關京畿地區水利問題,談著不覺已過兩個時辰,道光見時候不早,雖然仍興致猶存,也就罷手了。在這前面几次對話中,道光已對林則徐其人有了初步的了解,深知林則徐官小職末,在林則徐即將离開的時候,道光就含笑地問:“林則徐,你可會騎馬?你每日徒步而來也較為勞累,從明日起,朕就賜你在紫禁城內騎馬可好?”
  林則徐見皇上賜給這等恩遇,深感受寵,忙千恩万謝。要知道,在清制里,文武百官出入紫禁城,只准步行。准許在紫禁城內騎馬代步,那可是皇帝對有功大臣的一种特殊賞賜。即使是林則徐,也是感激涕零,万死也不足以報其万一。
  第五日第四次進宮召見。一大早,林則徐身著繡著仙鶴從一品大員的文官朝服,腰系鑲有紅玉的朝帶,頸挂著一串珊瑚朝珠,騎著飾滿彩纓的高頭大馬,緩步進宮。即連道光也還未見過臣子騎馬入宮的場面,早早就來到殿外看個新鮮,誰料林則徐是南方濱海人,不懂騎馬,所以在馬上頗為緊張,雙手緊勒級繩,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几欲墜落下來。
  道光在召見過后,關切地對他說:“你若不慣乘馬,那明日就坐椅轎入宮吧。”
  第六日第五次召見,林則徐坐在八人抬的椅轎上,頭部比騎馬時還要高出一截。此次道光又与林則徐提到有關廣東禁煙及對外貿易、稅收等具体事宜,然后又特別向林則徐下達諭旨:“頒給欽差大臣關防,馳驛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該省水師兼歸節制,欽此。”這項任命,竟然允許一個文官統領水師,這在軍政權力嚴格分控的大清王朝,還不曾有過。而漢族官員出任欽差大臣,在清代亦是少有的事情,可見道光對林則徐的倚重,林則徐對此感激之情也自不消說了。
  第六次道光召見林則徐,又詳盡地討論了有關禁煙條例等問題,召見結束后,林則徐遵旨前往軍机處,領出鐵差大臣關防。這關防是一方銅鑄大印,上面刻有滿漢篆文各六字,系乾隆十六年五月所鑄,編乾字六千六百十一號。
  第七、八次道光又對林則徐提了善后事宜。最后,林則徐向道光陛辭,道光為了万一,還特下詔諭,命廣東地方大吏鄧廷楨、恰良等与林則徐要同舟共濟。
  皇上的八次召見,林則徐無不應對如流。雖然如此,林則徐卻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廣東一行責任重大,遠非在湖廣之地禁煙所比擬。在接連几日,往宣南詩社拜會几位老友,一切打點停當,就准備動身南下。
  道光十九年正月初,林則徐被命為欽差大臣南下禁煙。
  一大清早,天剛蒙蒙亮,林則徐收拾好行李,帶著几個跟從出了京城新儀門。
  京城几日,天寒地凍,昨夜北風過后又下了一場大雪,迷蒙的天色中,覆蓋著白雪的屋舍顯得更加蒼白,樹枝上綴了些白雪,玉樹臨風,別有風姿;河里的水早已封凍,上面靜悄悄的,底下是脈脈的流水,卻不見流水的影子,白雪茫茫,万籟俱寂。寒冷的冬天人們起的也晚,遠處渺茫的上空依稀浮起縷縷炊煙,雞犬也沒聲響,只听到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腳步所發出的聲音。
  緊接著沒了踏雪的咯吱聲,傳來另一個聲音:“龔兄請回吧,林某就此告別了。”
  “林兄且慢,龔某還有一事。”說著,從怀里拿出一份書信,遞与林則徐。
  林則徐拿來一看,是給自己的,于是打開書信,閱完信,激動地握住龔自珍的手,說:“知林則徐者,唯有龔兄一人也。”
  龔自珍也含淚地說:“林兄此地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千万要保重才行。此次南下,辦理禁煙之宜,必然道阻且長,你可要好自為之啊!”拍了拍林則徐的手,又道:“我朝開初雖几經磨難,倒還平順,誰料到本朝竟至出此大禍,真乃我皇之大不幸,現在皇上又命你南下查辦,一片心思全在林兄你的身上,可別負了圣恩啊!”
  林則徐心里更加感激,聲色嗚咽,竟說不出話,只能連連點頭作答。
  龔自珍接著又說:“鴉片之害由來已久,遠非一人之力所能為,到廣東后,如若有不力之處,可和兩廣總督鄧廷楨大人多多商討。鄧大人年歲雖大,尚孔武有力,為人也比較正直,定可助你一臂之力。”
  “如若有奸商貪吏阻撓此事,林兄你可以嚴加懲處,否則會因芝麻小事而使全盤失策。此外廣東一地歷來主張弛禁鴉片,對那些要求弛禁者,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使其為我所用,對你以后行事定有幫助。”
  “此次禁煙一旦与洋人動起武來,林兄你可要小心應付,洋人火器厲害,恐怕非我朝槍炮所比……”
  林則徐凝神地望著這個有几十年交情的老友,靜靜傾听他一句又一句地說著,在這分別之際如同滾滾江水流不盡一樣滔滔而來,不禁為他這种真摯的情誼和熾烈的愛國熱忱所感動。
  林則徐堅定地說:“龔兄請放心,則徐這次南下一定不付眾望,以報皇上對臣的知遇之恩。”
  “這樣最好,等林兄凱旋歸來,龔某定要設宴招待,以示祝賀。但是如果林兄需龔某相隨,龔某定會感激万千。”
  前行之途的荊棘坎坷,惡焰四伏,林則徐豈能不知,剛才之所以那么說,只不過是為了使好友放心。現在見龔自珍有意同去,前途凶多吉少,林則徐又怎忍心讓老友一同蹈赴,就婉言道:“龔見之意,林某心領了,到時如果林某有事相求,就前去找你。你就回去吧,天已大亮,林某也該告辭了。”
  說著雙手一拱,看了看龔自珍蒼老的臉又望了望陳舊而又余威猶存的京城,一轉身,帶著几個跟從,在冰天雪地里越走越遠。林則徐的身影在蒼白的天宇間也愈來愈小,最后成了一個黑點,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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