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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与俗


  香港的小說畢竟是像中國小說的,有中國傳統的优美。也許外表變了很多,但是心還是那一顆古典的心。
  亦舒《讀副刊》
  亦舒的小說稱得上是雅俗共賞的言情小說。
  言情小說最吸引人的是其中浮世繪般的社會百態,人情世故,當然還有那万古亙新,永遠叫人談不完的愛情。
  千古不滅的儿女情長,最終是言情小說的靈魂。
  這應該是一條寫作的康庄大道,但是不知為什么,在香港,乃至整個言情小說創作領域,优秀的言情小說依然不多,亦舒小說至今一樣以其獨特的魅力眩人眼目。
  皆因她做到了雅俗共賞。
  總是顯出隨意,平易近人的面貌來,又很有內涵。有些作品,有些人物還會使你終身難忘。
  它們向你講述的是一些离奇曲折或平淡無奇的日常戀愛、婚姻家庭故事,你或許會為主人公的命運熱淚漣漣,或許會依舊無動于衷,至多偶然會心一笑。但不管怎么說,它們總會吸引你,讓你專心地讀下去,有時甚至忘掉自己。
  這就是“雅”的意蘊了。
  亦舒從來不怕在作品中表達她的价值觀和人生觀,她甚至開出“藥方”,讓她的讀者受益。因此:
  亦舒的小說,是极佳的文學作品,她的小說中社會現實意識之濃,比起一般枯燥乏味、名詞堆砌,美其名曰嚴肅文學,自名正宗的那些作品來,不知真實強烈多少。

                           倪匡《我看亦舒的小說》

  當然讀者愛讀亦舒的小說,首先還是因為她的小說寫得精彩,寫得通俗。正如她自己說的,“流行小說一向動人,不流行也不能著名,不動人不能長期受歡迎。一提通俗,以為就有貶低的意思,其實,對于寫流行小說的作家來講,這是溢美之詞。因為“小說寫得越通俗越好,小說是寫來給廣大的讀者看的,又不是寫來給考古家作研究的,不通俗——烏可乎?”

                           (倪匡語)

  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節构思,變幻莫測的愛情實驗,离奇古怪的人物心態,簡洁幽默的語言風采,……亦舒就拿它們來寫成了一個個好看的愛情故事。
  《我的前半生》中有齊了這种种創作要素,女主角子君的命運一波三折。誰也料不到有這樣的開頭,卻會有那樣的結尾。
  子君和涓生平平靜靜地過了十三年,他們所討論的話題,當然也就只有“孩子又長大了”這一類的話,風花雪月、兩情相悅已是過去的事。
  涓生便平靜地提出分手,不平靜的是子君。
  安逸的生活過慣了,你叫她如何到外頭去搏殺?傳統女性遇到婚變而能使的招數,子君几乎都將使出來了。因為: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著手下三十多個人,她一舉一笑都舉足輕重,領了月薪愛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來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來。但她畢竟不是純粹的傳統女性,正如唐晶所說:“子君,你不會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來了,是不是?在大學時你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為了試卷分數錯誤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記得嗎?一切要理智沉著的應付,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但你是大學生,你的本事只不過擱下生疏了,你与一般無知婦孺子民…”子君不可能再呆在家里頭抑郁過一生,以博取輿論的同情。亦舒才不會寫這樣無用的女主角,軟腳蟹般的讓人瞧不起。她曾比較過自己筆下的女主角和別人作品中的女主角:常常听見人家笑說:“整日談戀愛,你以為你是小說中的女主角?”很不以為然。那也得看是什么人筆下的女主角。拙作中女主角絕少以戀愛為主,日常生活多數清苦,天天聞雞起舞,听差辦事,什么都靠自己雙手。老實講,有選擇的話,當然是做前輩小說中的女主角好,一天到晚披件紫色的風衣,倚偎在男伴寬大的肩膀中,在微雨中訴衷情。有一位同文的女主角最倒霉,永遠是人家的婢妾,而且痛苦中有极大的快感,重复又重复被虐,越來越有心得,心態差些沒回到清朝去。有些女主角几乎一出場就身罹大病,九死一生,另外一些總是被人欺侮,永不超生。所以說,女主角有許多种,切勿一竹篙打沉一船女主角。呵,差點忘記還有一些隨原作人不住流浪,找不到安息之地,苦命之至。寫一本好小說的精髓是創造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主角,此事說時容易做時難。唉,讀者們聰明又難服侍。

                         《女主角》

  但是,既然一開始也就決定走流行路線,當然是以讀者為上。
  子君的前半生的后半部,便往通俗的大團圓的結局上靠:不僅在事業上闖出了名堂,而且又找到了一段几乎十全·美的愛情。
  最主要的是她又找回了安全感,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以前的一切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
  像小時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場,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終于又被他們認領到,帶著回家,當中經過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場內再彩色繽紛,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輩子。
  所以子君不管了,只要回到岸上,安全地過日子,她不會再苛求。快樂是太复雜的事。
  這种安全感,讀者自然也會無限向往。亦舒一次又一次地說出他們的愿望,他們當然樂意捧場。
  《我的前半生》的結尾就表白得很清楚: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軟的腰,欣賞一下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鑽結婚環,簡直不能相信的好運气,如此理想地便結了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們的后半生……誰會有興趣呢,每個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樣。
  寫武俠小說,最精彩的是銀劍從手中刺出的那一霎,寶劍入匣,自然已意興闌柵;愛情小說,最吸引人的也是戀愛的那一段,塵埃落定,也就水靜河飛了。
  為了吸引讀者,亦舒甚至在作品的書名与人物的姓名上也費盡心思。
  在寫作的早期,她就喜歡這樣子去串起她的作品名字,倘若第一篇叫《王子》,第二篇就會叫《复仇記》,排列下來,就成了《王子复仇記》。純是游戲之筆,卻往往能博人會心一笑。
  到了中期之后,她許多的作品名都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如《香雪海》、《風信子》、《曼陀羅》,《胭脂》、《美嬌嬪》、《星星碎片》、《開到茶靡》、《人淡如菊》、《燈火闌珊處》、《綺惑》、《我們不是天使》,《偷窺》、《月亮背面》。《貓儿眼》、《花解語》、《哀綠綺思》、《藍這個顏色》、《琉璃世界》、《剎那芳華》,《薔薇泡沫》《花事了》、《寂寞鴿子》、《朝花夕拾》…一看到題目,便已很想看看里面倒底講的是什么故事了。
  也有一些更直白的題目,如《獨身女人》、《舊歡如夢》、《白衣女郎》,《她比煙花寂寞》、《曾經深愛過》、《沒有月亮的晚上》、《一個夏天又《說故事的人》。《花裙子》、《意綿綿》、《風滿樓》、《七姐妹》、《男男女女》、《他人的夢》、《美麗新世界》、《家明与玫瑰》、《絕對是個夢》、《不要愛上她》、《如何說再見》…一看似乎大約都知道是什么類型的故事了。
  但是且慢,這往往是亦舒的“障眼法”,在平凡的題目下面,往往也有一個個出奇不意的故事。
  人物的名字也是這樣,有雅的,也有俗的。
  雅得如香雪海、慕容琅、宁馨儿、宋榭珊、花解語、貝秀月、凌子峰、石明珠、杏子斡、勖存姿……這些名字一跳入眼帘,你會惊訝,作家怎么想出這樣的名字,美麗中帶古怪,离奇中有誘惑,匪夷所思。
  但有時.亦舒取名又簡單得令人奇怪,如許多的“玫瑰”,許多的“家明”,重复使用,好像很漫不經心。
  為什么會這樣?倪匡解釋得不無道理:
  寫小說的人,要取一些古怪的響亮的角色名字,那是再也簡單不過的事,亦舒對玫瑰或家明的名字,也不見得有什么偏愛,這純粹是寫作上的一种游戲筆墨,在娛樂別人之余的一种自娛。也可以說,是寫作人一种自我炫耀心理的結果:一個藝技精湛的人,隨意揮洒,就可以有所表現,小說中人物的姓名,不必刻意營造,玫瑰就是玫瑰,家明就是家明,一個角色的名字,對于整篇小說來說,作用极微,用再普通的姓名,甚至一再重复,但仍然可以寫出全然不同的精彩小說來。《風信子》中的宋家明,和《喜寶》中的宋家明,三個字擺出來,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宋家明。但是,兩個宋家明,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姓名在她的小說中,變得全然無足輕重。
  這是否也說明了亦舒對自己實力的了然于心?
  她似乎用兩方面极端的例子告訴我們:找不是不會改角色的姓名,只是有時,可以根本不必理會。就算一直是“某甲”和“某乙”一樣可以由甲乙丙丁、戊已庚辛來构成一篇故事感人、情節動人的好小說。
  亦舒小說的雅,主要還是体現在她的行文上,很有文學的底子。她對古典文學的熟悉程度,沒有几個言情小說家能比得上。
  而且不僅是熟悉唐詩宋詞,《三國》、《水滸》、《聊齋》、《紅樓夢》之類也涉獵甚多。
  這就讓她在言情小說中顯出一种大气的風格。
  許多言情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這并不表示他們都有一份書卷气。因為作者不在這方面落墨。
  但亦舒的人物最成功的就是有這么一份气質。
  在《我的前半生》里,張允信是這么一個人:
  張允信這小胡錢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學問,為人更非常理智溫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觀察力強,感情細致,來往的朋友都是藝術家:專攻攝影、畫畫、設計服裝、寫作……
  《香雪海》中,關大雄和叮當情變后,關大雄打比方說:“叮當會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霧都孤儿》中的夏維咸小姐。”文學性很強。
  就連玫瑰,那么一個以戀愛為生的女孩,也會看張愛玲的書,也會說:“我的時間,都用在大都會博物館內,學習進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記》的那位伯爵,無所不曉名震全球。”
  《喜寶》中,一開頭在飛机上,麥喜寶和動聰慧的相識,就緣自于徐志摩的詩。勖聰慧喜歡徐志摩。
  喜寶能把徐志摩的整本全集背下來,但卻不太欣賞他:“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
  喜寶喜歡的是歐亨利的《綠門》。
  男主角經過站在街邊發廣告卡片的經紀,卡片上寫著:綠門。別人拿到的都是愛咪公司春季大減价。他再回頭拿一張,又是“綠門”。終于他上那間公司的樓上探險,在三樓看到一扇綠門,推門進去,救起一個自殺瀕死的美麗女郎。他發覺“綠門”不過是一間夜總會的名字。他們后來結了婚。
  一切屬于緣分。
  亦舒也喜歡歐亨利。她這么簡單地用書籍一分,兩個年齡相仿、性情各异的女孩子的形象便昭然若揭:副聰慧還天真未鑿,情怀夢幻;姜喜寶卻已老成實際。亦舒的作品不是那种情節追完即可拋棄的流行小說,更因為它們有“流利机智的文字,有文學典故,有文人的批評,有智慧的人生觀察”。

                         (黃維梁語)

  亦舒小說之中,絕少出現方言,她很講究文字的美感,有時就像寫詩:
  “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悶熱的夏日夜晚,黃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离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說:“那些美麗的日子啊,我与他度過,刻骨銘心的思念,年如一日,我悄悄傷神。現在想起來,只覺一本愛情小說的情節一般,遙遠而美麗,卻与我本人無關。

                          《玫瑰的故事》

  但有時又很尖刻,頗有王爾德、錢鐘書的味道:
  “難怪文人的創作生命那么短,原來伊們到某一階段便走火入魔,自以為是,霸住地盤,開始胡說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態出現……”

                          《香雪海》

  雅与俗的有机結合,為亦舒贏得了多种層次的讀者。以至最學院派的學者,也不能不正視和研究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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