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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与實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沒有十全十美的鑽石,放大數千倍之后,都不過是一堆化學分子。

                         亦舒《曾經深愛過》

  大眾閱讀對亦舒小說的熱衷顯然与那座聞名于世的都市有關。
  香港,在今天已經成為一個帶有寓言性質的象征,它勾起開始處在轉型的人們強烈的窺視欲,它的崛起已成為一個傳奇。
  但這僅僅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因為亦舒的作品:“活生生,真實,沒有夢,但是有眼淚;沒有幻想,但是仍有浪漫。”“有著极都市、极香港的味道”。
  這是亦舒作品最好的寫照。
  其中的虛与實耐人尋味。
  一般的言情小說,以夢幻的气息為主体,在對兩性戀情的描寫上,也注重其情感的一面,更多的是一种細膩的感触和溫情。甚至帶有几份做作的瀟洒。
  瓊瑤、嚴泌、岑海倫的作品都有著夢幻、純情的典型風格。
  這樣的言情小說,作者容易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卷進去,一不小心就犯了濫情的毛病。
  流行于港台的言情小說,真正做到又美麗又寫實的并不多。
  亦舒則力求真實,絕不亂拋浪漫。她寫得鄭重,對待作品中人物一視同仁,眾生平等,透過愛情故事反映社會、透析人生、誘發思考。
  在《我的前半生》中,史涓生有外遇,誰都知道了,連他的女儿,才十二歲的安儿也明白其中的情勢,偏偏只有子君還蒙在鼓里。
  安儿多恨母親的麻木与“托大”。當母親跟她說,別老以為女人坐辦公室便是丰功偉績,其實做主婦何嘗不辛苦時,十二歲的小女孩馬上伶牙俐齒地反駁:
  “你辛苦嗎?我不覺得,我覺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沒做過。家里的功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錢是爸爸賺的,過年過節祖母与外婆都來幫忙,我們的功課有補習老師,爸爸自己照顧自己,媽媽,你做過什么?”
  這些話自然不是安儿的心里話,左右不過是周圍的奶奶姥姥、三姑六婆的挑唆。
  婚變之后,擦干了眼淚的子君才明白,這個世界有多么勢利,自己的妹妹、母親、嫂子,全都在幸災樂禍或怨天尤人,無非是因為子君這些年來過得太順了。大學剛畢業便出嫁,夫婿是人息很不錯的西醫,住有大屋,出人有車,家有佣人,不用在外頭雨淋日晒,奔波勞碌。身邊的一干人便用她的,花她的,卻又万分的嫉妒她。
  一旦她的婚姻出了問題,避之則吉就是很自然的選擇了。
  朋友倒是關心她,如摯友唐晶,一直在她身邊鼓勵她,支持她,可是有一天,她卻把唐晶罵出了門: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干、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伊然做著小型皇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舍,我不要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亦舒促狹式的寫實風格可見一斑。
  她像個看戲的人。
  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笠翁早就說過:人生就是戲台,歷史也不過是戲台,而且只有兩個人唱戲,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而人是最拿不准的,人与人的難以溝通,不全因為外在力量對人的捆綁,而是由于人性自身情与理、愛与欲的搏斗与廝殺,甚至自己都很難清醒地意識。無意的流露,有心的隱藏相纏繞,行動与結果的背道而馳……組成了复雜的人生。
  因此亦舒不會寫現代神話,更不會沿襲“灰姑娘”的模式。
  在她生活的環境中,歷史的机遇加個人的聰明才智,會造就強者与成功者,同時也就有了弱者与受挫者。而沒有誰不想生活得更好,這便有了各种各樣的活法。
  《喜寶》中姜喜寶的活法,無疑是卑鄙的。而令我們目瞪口呆的,是亦舒那种對“卑鄙”的干脆刮落,卻又不動聲色的寫法。
  她寫喜寶不斷地在出賣自己,第一次出賣給韓國泰,是在追憶中完成的,算是虛寫;而第二次出賣給勖存姿,就是實寫了。
  姜喜寶在飛机上認識了勖聰慧,應邀到她的家里作客——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忽然進入了豪富之家。開初她并不當一回事,因為沒有怀著什么目的。
  是勖聰慧的父親勖存姿一見她之下,為她的青春和聰明所吸引,一面之交,便用极其直接的方法,提出要買她。
  勖存姿開門見山是這樣說的:
  “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喜歡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
  喜寶的反應是:
  “牽牽嘴角,拉開門……‘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最后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么快’轉頭出門。
  喜寶拒絕了勖存姿。可是,“轉頭出門”不到十分鐘之內,她想到了現實。
  她要讀書,她要生活。當然,她不用怎樣奢華,但至少要照自己最起碼的意愿活下去。
  所以,她又回到了勖存姿“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見到勖存姿,張口就說:
  “我回來了,我适才不高興是因為那戒指上的石頭太小。
  語气很平靜。
  這項交易便算成功了。
  “從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寶。”“我到此刻才發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多么恰當,仿佛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這种女人。”
  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大都會里,到底會發生多少樁這樣的交易呢?亦舒耳聞目睹,想來也很難激動得起來了。她的一派現實,原來是有客觀的生存現狀作墊子,是由社會所造就的人事滄桑所激活的。
  因此她在結尾中依然余音裊裊:
  “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
  就因為喜寶說過:“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我的錢足夠購買任何東西,包括愛人与丈夫在內。”
  喜寶的直率与坦白固然令人齒冷,亦舒的平靜更值得人深思。這里似乎很有點張愛玲的味道。
  言情小說中缺乏社會現實意義的說法,是一种偏頗之言,亦舒的作品,為打破這种悶局提供了丰富的例證。
  亦舒的小說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寫作。
  請听她的自白:“我的小說主要是表現布爾喬亞和知識分子的。”
  在大眾閱讀的識認層次上,它有特別的可信賴性。
  這不僅是因為她自己就是那個圈子的人,熟悉那個階層的生活,她寫起她們來,很是得心應手。
  她寫這些人的生活、愛情,塑造這些人种种不同的形象,寫他們的快樂,寫他們的痛苦,寫他們的成功,寫他們的挫折,寫他們的掙扎,寫他們的苦悶,寫他們的种种心態,現實生活顯然有大批這樣的人在…”
  倪匡《我看亦舒小說》
  更因為亦舒在寫這一階層的人時,有一种中產階級的合理性:不乖張、不惡俗,不提供煽動性的言辭,不對這里的一切惡意誹謗和血淋淋的夸張。當然也不是百依百順,她有很好的保留,決不自降身份。
  《銀女》是她作品中的一個异數。這部作品极深刻地接触到了社會下層人物的生活,但一樣維持著她一貫的寫作風格,不把大量的廉价同情洒向小人物的身上,也不把一切人類的美德都加在小人物的身上。
  說到底,題目雖然取自于底層女子,頌揚的對象仍然是身居港府醫生高位的林無邁,亦舒其實也沒有跨出她所熟悉的生活圈子。
  《銀女》開篇也是一個婚戀的故事,林無邁与丈夫陳小山婚變后,陳小山再婚,他的情人之一崔露露蓄意制造車禍以殉情。陳小山死后,他的另一個情人銀女找上門來借錢,林無邁見她怀了孕,處境艱難,便收留了她,誰知道卻惹來了無盡的麻煩。
  曾有評論家如此評論這部作品:
  出身舞女之家,從小淪落風塵的銀女經過無邊誘導、感動,終于掙扎出泥潭,踏上自新之路。小說以動人的藝術形象說明了人之优劣,取決于社會環境,而非遺傳因子。銀女的墮落是社會的錯。作品中的林無邁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而她崇高的情操与寬宏的气質,又分明是受了民族傳統美德的熏陶。
  如此微言大義,似乎是拔高了林無邁。
  林無邁的感情是很复雜的,絕不僅僅是同情与寬容那么簡單。對待銀女,她一樣有著強者對弱者的怜憫,有著高高在上者對低下者的施舍。她和銀女,從來就沒有平等地在一起并列過。
  因為客觀,亦舒一派地維持冷靜,不肯自己卷進作品發議論當裁判。但是這并不是說她就沒有价值判斷,只是她很會造成輕微諷刺的喜劇性場面,讓人物自己露出真面目,讓讀者自己領會那弦外之音。
  她的敘述語調中的优裕,似乎有很好的教養在里面,似乎有不薄不厚的物質基礎在為它的言辭的信譽作擔保:“你可以信任這一切,我不想失掉什么,我過得很好。”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在《曾經深愛過》中,看到了周至美的悲劇。
  利璧迦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女性。一船而言,他們那一階層的人,像他們正在上升的地位一樣,有一种趨前性。
  他們沒有什么大的問題,譬如靈魂、肉体、生存、職業等等,他們是有技能、有机會的一群。他們可能會出的一些麻煩是与老板的關系,生活環境的變化,家庭的危机,情感的糾纏等等。
  因此,利璧迦在丈夫周至美的眼里,是一個很幸福的妻子,她對目前的一切基本上是滿意的,所煩惱,所講求的僅僅是一种“舒适度”——心靈的、感覺的和精神上的,是大局已定后的小調整。
  況且她已經把自己照顧得那么好: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個月她總會選一天留在家中收拾這個那個,非常享受的樣子,有時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過一個下午,陽光照在她纖弱的背部,她開著一部小小無線電,邊听音樂邊勞動,真懂得放松。
  誰知道她最鐘愛的音樂名叫“愛情是极之奢華的一件事”。
  她還愛收藏各式各樣的香水。
  然而,利璧迦最終還是出走了。她夠勇气,她不想和周至美過那种表面高貴宁靜,內里卻毫無溝通的夫妻生活。
  但她最終還是摘不下中產階級特有的偽善,她根本沒有和丈夫說個明白,而是悄然出走的。
  事到臨頭,周至美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弄得要請私家偵探去找她的行蹤,并對外謊稱她旅行去了。
  誰也撕不開偽裝。
  彬彬有禮,知書達禮的幌子下,往往是自私自利的心靈,這是中產階級的特征。
  他們不是社會底層為五斗米折腰的打工仔,也不是明火執仗窮途末路的黑道人物,但他們也不見得快樂。
  《兩個女人》之中的施揚名的所作所為更是曖昧不清。
  他有如花美眷,有兩個可愛的儿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時間与我開了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他這一下子放棄偽裝,還我真我不要緊,差點把一個原來好好的家庭拆散了。
  他說從來沒有愛過妻子,那么,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又如何?
  住在一起,他才發現,任思龍并不像一般的女性,如果說,他的妻子美眷是一株柔弱藤蘿,任思龍則是一棵獨立得已扭曲了的樹。
  她說:“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只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信托于你。”
  這是對施揚名自尊心的很大打擊,他發覺他駕御不了任思龍。他對日常生活的重复產生厭倦而短暫的逃离,到此也就宣告結束,他又回到了妻子孩子身邊。
  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妻子、孩子、親戚、朋友,他只看到一個個寬慰的笑容。顯然大家都慶幸施揚名終于靈魂蘇醒,從狐狸魔掌死里逃生。
  他們不但沒認為他可恥,說不定還佩服他的勇气,畢竟一個男人,稍微行差踏錯,算是什么?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這就是中產階級里的人,在他們眼里,下層的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臉上無光,靠著鐵欄杆,沒精打采,上了一回班,衣服的皺折与臉上的皺折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么,生命的意義在哪里?
  像利璧迦和施揚名等人,他們辛苦了十來年,總算已經脫离了擠公車的勞苦大眾階層,但是他們的前程又在什么地方,他們也是不知道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仍然也是他們的苦惱。
  亦舒的行文之中,不是不諷刺的,并時時有著善解人意的批判。
  她這樣看婚姻:
  人們到底為什么結婚呢?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先訂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到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游戲。

                         《香雪海》

  她這樣寫大男人心態,最喜歡的是擁紅簇綠:
  宁馨儿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瓊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琅頂著頭卷發,圓眼睛國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娜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發如瀑布般撒在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了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剎那,雖死無憾。

                         《曼陀羅》

  書中人物的性格,甚至是某一個階層人物的性格,廖廖几筆,便盡顯出來,活靈活現了。
  這里面也有著虛与實之對稱。
  亦舒的小說主角多為女性。
  都市,都市女性,都市女性中產階級的的生活方式、夢境和适度的社會化寫作原則,构成了亦舒小說基本的要素。
  都市,欲望的沼澤地,人類沉淪其中而難以自拔,亦舒作品以女性為落腳點。從不同側面展示了當下都市的存在狀態,同時以都市當背景又浮雕般地凸現出形色紛壇、姿彩各异的女性生存形態。
  她對筆下的男性角色沒有像對女性角色那樣去用心修飾,甚至經常把他們描寫得非常不堪,如《喜寶》中的勖存姿、勖聰慧,《玫瑰的故事》中的方國棟、方協文,《沒有月亮的晚上》的陳國維,《我的前半生》中的史涓生等等。
  她可以說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如果說她的“性別歧視”可以為男性讀者所容忍,是因為作品中引人注目的文字操作技巧,諸如曲折的故事,傳奇的色彩,獨特的氛圍,文采夫成的語言,巧妙的反諷特色等等,讓人們很容易專注于此,沉醉其中而忘了別的。
  文學史上諸多作品作為男權話語的載体,經常出現圣母和夏娃兩种极端形象,以代表女性的神圣性和邪惡性。
  美國女性主義學者卡莫迪一針見血地指出:
  關于婦女從屬地位的最意味深長的證据之一,是要么認為她們比男人更好,要么認為她們比男人更坏這樣一种傾向,因為這种傾向暗示著:只有男人才是正常的,才有适度的人性。結果,女人或者被拔高為女神、貞女,母親,成為純洁、仁慈和愛的象征,或者被譴責為娼妓、巫婆、誘惑者,成為變節、惡毒和淫蕩的象征。從歷史上看,她們一直未能平等地分有同樣的人性。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亦舒在自己的作品中描述了獨到的、真實的女性經驗,以一种細致入微的寫實技巧將女性的命運,她們心理的和生理的,以及其他种种有關的欲望追求和經歷遭遇,用一种較為真實自然的形式反映出來,在一定程度上解构和顛覆了男性文學中圣洁/邪惡的女性神話模式。
  而另一方面,亦舒又運用女性觀點對男性世界作了一番掃描,堅決批判男性霸權主義,蔑視和排斥男性中的懦夫,同時對樂于与女性“合作”,与之站在同一地平線上的男性予以贊揚和接納。
  不過這樣的個案很少,因為亦舒心目中完美的男性形象條件非常高。《我的前半生》中的翟有道算是一個,但作品沒有展開去寫他,只是說他气質很好。
  《綺惑》中的林振川也算一個,因為他見義勇為,處事冷靜,樂于助人,并曉得:“男女雙方分手,男方切忌提及女方不是。”“這是做男人最起碼條件,人格要緊。”
  還有《寂寞鴿子》中的許開明,也真算得上是個“開明”的男人。能夠放棄俗世的生活,現成的家庭和公認的理想愛情,听從心靈的呼喚去追求塵世以外的感情。
  但這些人物總不如她筆下的女主角寫得精彩。男主角往往是虛寫,女主角才是實寫。
  一個黃玫瑰,一個子君,一個香雪海,一個宋榭珊,一個姜喜寶……已經給人很多話題。
  但這遠遠還不能概括亦舒筆下的女性類型呢,還有許多許多。
  她們有些是紅塵中人,有些則是不染俗務的;有些是同香港一道成長起來的,有些卻是移民潮中的一員,但亦舒就有本事把她們一個個寫活。
  這些俏麗絕倫、聰明机敏、追求真情的女主角們,給小說蒙上一層神秘感和傳奇色彩。
  有時候,亦舒會很有分寸地保持著一种矜持与克制的態度,寫得很理性,合情合理,但有時候,她索性任性而為,放開來揮洒。這截然不同的兩极,反倒可以作為她寫作個性的一部分被激賞,构成有魅力的一面。
  在她的小說中可以看到既有對高度的物質文明的追求,又有對腐朽的銅臭味的厭惡和對純粹、美好的精神生活的憧憬。這是与她一方面受教于傳統文化,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沖擊,向往追求新潮,又未能徹底擺脫傳統道德、倫理觀念,是以形成錯綜复雜的矛盾性格有關。
  她的女主人公便因此而各适其樣。
  于君是獨立的,喜寶是寄生的;玫瑰是浪漫的,宁馨儿是神秘的,宋榭珊是外冷內熱的,花解語是善解人意的;慕蓉琅是少不更事的,貝秀月是漠視一切的;姚晶是寂寞的,楊之俊是矛盾的;邵子貴是明朗的,海媚是帶點邪气的;鄧永超是沉靜的,香雪海是佻達的……
  這些人物,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都會覺得她們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
  由她們支撐起來的愛情故事,便再不是如田園風光船恰人,如青草地,小黃花般醉人了。那种多血質的,耽于幻想和情感漫游的夢境色彩也不易保留下來。
  這也是亦舒和瓊瑤最不相同的地方。
  瓊瑤作品中的情意纏綿,白頭到老,相敬如賓,琴瑟相和的愛情童話,到了亦舒這里,好像比“白頭宮女在,閒坐說天寶”的情景還要遙遠了,而家庭破碎,勞燕分飛的情形卻比比皆是。
  所以,不僅亦舒,近年的港台言情小說,多是一些都市人無愛的故事。這些都市新人類,自然而然地商業化,著重物質,表面上熙熙攘攘,骨子里則是孤寂冷漠的。
  言情小說家無非也是紅塵中人,他們生存成長于斯的舊的傳統道德摧毀了,新的价值体系又未建立,經濟發展驟變下形成的一切以金錢為第一衡量標准,他們也自然而然地順著社會潮流走。
  也許,這正是亦舒的言情小說越寫越冷峻的因由,再也不相信愛情的天長地久了,在宣布“愛情女神死了”之后,記錄的往往是露水姻緣或奇情畸戀。
  嗚呼,正應了《牡丹亭》的那句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与斷井頹垣。
  農業文明階段或是剛剛跨入工業時期,瓊瑤的作品應該搶盡風頭,天性純洁的少男少女畢竟還比較多,躲在象牙塔里幻想“佳期如夢”“柔情似水”不失為一种善良的選擇。
  在弱肉強食的現代世界,也許可從亦舒的都市傳奇中尋找生活的路向——她的言情系列中的強者,開始的時候,也都是生活与愛情中的弱者。因此,在台灣,瓊瑤已經不怎么熱了,而在香港,亦舒卻似乎還是其熱未減,還能繼續流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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