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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有一雙非常聰明的眼睛,看到平常事物不平常之處,剔出來,詳加形象,方有顯著效果。

                          亦舒《眼》

  亦舒的小說在藝術形式上別具一格,她似乎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人的生命是伴隨著一种遺忘了的經驗開始,又伴隨著一种雖然參与但又無法了解的經驗告終。
  敘事觀點便成了創作小說的最基本的方法。
  亦舒小說的敘事觀點是多种多樣的,既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從外部來刻划人物,也可以擺出無所不知者的架勢從內部去描繪他們,既能把自己置身于小說之中而對其余人物的動机不予理會,也可以采取別的折衷態度處理。
  而她最擅長是運用第一人稱寫作,揉合白描、象征、巧合、懸疑、反諷和蒙太奇諸种手法,變化多端,生動有趣。
  《玫瑰的故事》、《我的前半生》、《風信子》、《人淡如菊》、《沒有月亮的晚上》、《我這樣的愛她》、《胭脂》、《香雪海》、《朝花夕拾X曼陀羅》等等,均是由“我”講述故事的主干,這個“我”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很是奇妙。
  有時,我們會想,為什么作者要采取主人公自述的藝術格局來寫這些小說?是因為它滲透了自己的生命体驗嗎?這樣寫,可以讓自己更自由地投入,更自由的傾訴嗎?對此,我們不該作出主觀臆斷。重要的是這樣寫,确是做到了讓人物的心理自由与情感自抒相互交融,盡情揮洒。
  《玫瑰的故事》是亦舒最為有特色的一部作品,它的結构曾讓許多人贊賞過。
  全書分為四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個“我”做主角。同一篇小說之中,用了四個第一人稱來寫,而第一人稱的身份又各自不同,這是流行小說寫作中較少見的例子。所以,給人很強烈的新奇感。
  出奇制胜的效果,光是從這四個不同的“我”身上,亦舒已經如期收到了。
  四個部分中的“我”,身份又是迥异不同的,他們各自以自己的眼光,勾勒了玫瑰的某一個生活片段。當他們不是主要的敘述者時,他們仍會出現,但僅僅是配角罷了。
  每一個“我”的描述都可以獨立成章,但必得四部分連接在一起,才能完成玫瑰一生的情愛生活。它們是有机的整
  体,卻沒有傳統小說頭尾必得相依的過分的依賴性。“我”作為作品的敘述者,并不見得是個完全的無所不知者。像在第一部《玫瑰》中的“我”是玫瑰的哥哥黃振華,在他的視線中的是少年時代的玫瑰。玫瑰和周士輝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但玫瑰和庄國棟的相戀,開始如何,結果如何,他當然就沒有那么了如指掌了。第二部《玫瑰盛放》中的“我”換成了博家敏,他也只能在他的立場里知道自己對玫瑰的苦戀,卻也不太清楚玫瑰是如何和他的哥哥“好”上的。第三部《最后的玫瑰》中的“我”是周棠華,玫瑰的未來女婿,帶著玫瑰的女儿從美國回香港,見到了玫瑰,才惊訝地發現玫瑰并不是她女儿父親口中的玫瑰。但也是僅此而已,玫瑰的內心世界,他是不了了之的。第四部《再見玫瑰》中的“我”是羅震中,玫瑰是他的繼母。在身份未明之前,他卻把她當成了夢中情人,中間又拉扯著庄國棟,他只能無望地沉迷在沒有結果的單戀中。而玫瑰,依然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封閉而滿足地生活著,外來的力量最終還是改變不了她。
  這樣的結构很精彩,亦舒很早已經懂得在适當的時候留下空間,不把話說滿,常意在言外,讓讀者去体會、回味。
  小說技巧中最复雜的問題不在于按某种公式行事,而在于作者使讀者接受觀點的能力——“我”的介入,無疑幫了亦舒很大的忙,讀者在閱讀之余,會倍感親切,從而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接受她常常于敘述當中加入自己觀點的議論,產生顯著的情感效應。
  复雜的故事有复雜的層次,《玫瑰的故事》,几乎寫了玫瑰的一生。故事里面套故事,人物眾多,卻雜而不亂。
  黃玫瑰的几次戀愛自然是主線,她跟庄國棟,她跟方協文,她跟博家明,她跟羅德慶,都通過不同的視角寫得清楚明晰。
  而在玫瑰的每一段戀愛中,又加插了她身邊其他人的戀愛,這种故事結构,如同弦樂四重奏,呈現出一种多層次的美。
  黃玫瑰和庄國棟的戀愛期間,哥哥黃振華和蘇更生也開始戀愛。
  玫瑰和庄國棟的那一段情似乎無疾而終。听說庄國棟結婚,玫瑰失戀。
  所以黃振華說,人生苦短,一剎那的歡樂,也就是快樂。第二天馬上打電話給蘇更生,情緒很羅曼蒂克。
  玫瑰的失戀,反而幫助了他認清了他需要的是什么,他和蘇更生之間的情愛開始如火如荼。
  誰知結婚前夕,他們到紐約去注冊,遇到了玫瑰的新男友方協文。方協文一聲貿貿然的“表舅母”,黃振華才知蘇更生曾經結過婚。
  情海生變。黃振華大失方寸,蘇更生卻保持著一貫的理性:
  她站起來對我說:“我有什么要你原諒的?我有什么對你不起,要你原諒?每個人都有過去,這過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覺得不滿——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覓淑女。可是我為什么要你原諒我?你的思想混亂得很——女朋友不是處女身,要經過你偉大的諒解才能繼續做人,女朋友結過婚,也得讓你開庭審判過——你以為你是誰附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龐大了!”
  這一對是歡喜冤家,終于還是結了婚,但依然有故事,分了又合,合了又分。
  玫瑰和博家明相愛時,插入了博家敏和咪咪的婚姻生活。
  是博家明先碰到了玫瑰,一見也神魂顛倒,情不自禁。此時他身畔已有一個咪咪。
  咪咪是那种喜歡一個人就全心全意,死心塌地,不管受多少委屈的女孩子。博家明移情別戀,她還是包容他。
  但玫瑰不愛博家明,愛上的卻是他的哥哥傅家明。
  傅家明對兄弟一貫手足情深,但他碰到玫瑰時,已知道自己患有絕症,他想在有生之年好好愛一次。他對弟弟說:
  “我們在這种時間相見了,她給我帶來生命中最后的光輝,我很感激她……我知道我自己活不長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搶過來。家敏,你以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歲,我會做這种事嗎?”
  結局是:傅家明死了,博家明和咪咪結了婚,生了一大堆孩子。但后來見到了玫瑰的女儿小玫瑰,他又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了。
  但小玫瑰不是黃玫瑰,她是方太初,小小年紀,卻比玫瑰有主見。她只是外表像玫瑰,而內心像一棵樹。
  也許,這是一個常理?人們愛的是一些人,隨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等玫瑰成了羅德慶爵士夫人,插入的情愛片段就更多了。
  一是周棠華和方太初的初戀情怀,算得上是有惊無險的一對,小小曲折之后,雙雙回美國過安靜的小日子去了。
  二是羅震中的單相思。但那完全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事,玫瑰是他的繼母。想通之后,他便很快找了一個女朋友,竟然是庄國棟的前度文友小曼。
  最可怜見的是庄國棟。當年他不是不愛玫瑰,但是過于自私自利,他情愿被愛而不愿愛人,因此与別人結婚了。
  婚后才發覺愛人尚有一份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了有窒息感之外,就淨是沉悶了。十年之后他只得离婚。
  即便是那十年,他也覺得他和妻子之間的生活,一直是三個人在一起過的,那多出來的一個,是玫瑰。
  重逢玫瑰,玫瑰最終也沒有選擇他。玫瑰甚至心里已沒有了他。她詫异地說,“他既与我無關,我何必還關注他的喜怒哀樂。”“庄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虛偽的,干嗎要多此一舉?”
  只有极端自我中心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作為庄國棟的朋友,羅震中一方面為父親慶幸,獲得這樣的好妻子。一方面又為在國棟不值,大叫:“我真不明白這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
  玫瑰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和羅爵士笑吟吟的,毫無心事一般,到百慕大晒太陽去了。
  而在國棟,只能遠遠地自我流放到印度,每日在街上游蕩。間或打打散工,以圖溫飽,追憶似水年華,准備就此了卻殘生。
  僅僅一部作品中,已羅列了這么多种愛情模式,真夠复雜的。
  亦舒也從來不去刻意營造氛圍,都是通過人物的言行舉止去表達自己的觀點和塑造他們鮮活的形態,情節雖离奇曲折,但脈落明晰,發展自然,可讀性強,一拿起就放不下,非一口气讀完不可。
  她甚至不勞多余的筆墨去形容她的人物,在看《玫瑰的故事》和《喜寶》時,我們都知道玫瑰和喜寶都是美女,何從知道?亦舒并沒有寫她們有“尖尖的瓜子臉”、“水汪汪的大眼睛”“苗條而不失丰腴的身材”…儲如此類的寫美女的陳腔濫調,亦舒從來是不屑為之的。
  她用的法子,是間接的,一點一滴,由他人眼中看出來的美女。開始時還不覺得,但久而久之,一個美女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在讀者的心目之中建立了起來,印象深得再也抹不去。
  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用的就是這种方法。
  在那場盛大的舞會上,貴婦名媛在爭奇斗艷。人們也以為安娜會艷光四射地出現,但偏偏,在嫣紅奼紫中,她卻穿了一身黑衣裳。……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如吉提所那么切
  望的,而是穿著黑色的,敞胸的天鵝絨長袍,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長著細嫩的小手的圓圓的臂膀全露在外面。長袍上鑲滿威尼斯的花邊……吉提每天看見安娜,她愛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的模樣,但是現在看見她穿著黑色衣裳,她才感覺到她從前并沒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現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現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她的勉力就在于她的人總是蓋過服裝,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決不會惹人注目。她那鑲著華麗的花邊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的,這不過是一個框架罷了,為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單純、自然、优美,同時又快活又有生气。
  普通的黑衣裳并沒有掩蓋安娜的耀目的光輝,那是發自她內心的,不管她穿什么樣的衣服,在旁人的眼里,她都是美麗又可愛的。
  這樣的例子,當然比正面的形容要高明得多。
  据說有一個作家和朋友一起散步,忽然作家吹了一聲口哨,對朋友說:“在我們后面走著的那個姑娘一定很美。”朋友不解說:“你怎么知道?”作家幽默地說:“我看到迎面走過來的男人們傾慕的眼神。”
  從旁人的行為及心理活動來反映女性的美麗,雖無正面描述如何美麗,但女子的美所引起的客觀效果,令人感到這种美是無法描寫的,不可言說的,而看不見的“美,才是最美、最有震撼力的。
  亦舒寫人物無疑是承傳了這种方法,這樣的方法很好,既不落俗,又很干脆利落。
  玫瑰的第一個惊艷者是蘇更生,蘇更生也是女性,更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平時待人都是淡淡的,永遠一襲白衣在身,高洁孤傲得很,可她見到玫瑰,第一反應就是:“唉呀,世界上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并對玫瑰的哥哥黃振華說:
  “你妹妹是我一生見過最好看的女性。”
  美女看美女,都如此震動,不用說書中的其他男性了。
  周士輝見到玫瑰:“忽然呆住,如雷擊似看著……以魂不守舍的聲音問……”
  庄國棟見到玫瑰,很沉迷她的神情: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隨時有千言万言傾訴,但她是那么年青,有什么要說的呢?真是迷惑。”
  傅家明眼中的玫瑰,卻是:“姿態婉轉迂回……整個人像一幅圖畫般好看。”惊奇得嘴巴張得大大地合不攏。
  周棠華更覺得四十歲的玫瑰美得讓人不可置信,她的美是令人惊心動魄,不能自己的。
  羅震中干脆就掉落金魚池中,對著玫瑰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來。
  綜合了這么多人的反應,玫瑰的美麗是毫無疑問的了,又何勞亦舒再去長篇大論,喋喋不休地形容?
  在《寂寞鴿子》中,亦舒也用這种方法去寫貝秀月的美与媚:
  周家信過來道:“你那美麗的大姨還沒到?”“世上那么多女子,也只有她當得了美麗二字。”
  開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种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會失態,像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多出丑。”
  開明接下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說:“我是遠遠看著就好,走都不敢走過去。”
  看來貝秀月美得夠邪乎的,竟引起男人們這樣近乎膽戰心惊的評价。
  亦舒時常用旁敲側擊法和比較法去描寫人物,擴大敘事空間,推動情節向縱深發展。
  比較法多用在女性身上,那些一般來說總是成雙成對出現的女性,互相映襯,不管是紅花抑或是綠葉,都各有鮮明特色。
  《我的前半生》中,子君和唐晶的生活道路剛好相反。
  子君用前半生的時間和精力去建造一個并不牢靠的家庭,一個早晨醒過來,丈夫卻不要她了。她不得不离開她一手布置起來的家,到外頭去重新奮斗拼搏。
  唐晶卻從學校一畢業就投入社會,十几年下來,酸甜苦辣嘗遍,剛剛建立了一點社會地位,有條件可以吒叱風云了,卻激流勇退,不再喜歡頭上戴著的那頂“女強人”帽子,嫁得遠遠的,以說明女人證明自己的最終途徑還是嫁給一個好丈夫,營造一個溫馨的家。
  《兩個女人〉中,在施揚名生命里占据過很重要地位的兩個女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美眷是有美貌,卻沒有什么內涵的女人,但她很适合做家庭主婦。結婚十年,她把家里管得頭頭是道,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
  任思龍卻是獨立得有點囂張,工作努力,作風潑辣,是個有過去的女人。正因為這樣,她才要外表扮堅強,內心其實也有軟弱的時候。
  《曾經深愛過》的利璧迦和鄧永超,除了她們都是別人的“逃妻”之外,她們固然還有性格和外貌的相似,但在待人處事上,她們也有很大的不同。
  利璧迦感到煩厭了,她會一走了之,但她的出走,無非也是走到另外一個男人那里,寂寞使她更加自私。
  鄧永超卻不一樣,她從一潭死水般的家庭中突圍出來,為的是想做點事,所以越是艱苦的地方,她越要去貢獻自己的學識和才華。她的情操反而因寂寞而升華了。
  《花解語》里,花不語与花解語名為姐妹,實為母女,而這一對母女,性格卻相差那么遠。
  花不語是個演員,就是因為長得太好,被寵坏了,不肯下苦功學習演技,老是做花瓶角,標梅一過,戲份接著下降。但畢竟還算傳統女性,不至于去拍脫戲,賣藝到底不同賣身。只是她也夠任性,運气又不好。
  花解語才真正是一朵解語花。
  她寬厚,懂事,自律甚嚴,處事也很得体,還甘于犧牲自己。
  花不語的片子“擱淺”,她出面找人幫忙。為了整個家,她毫無怨言地去陪伴一個殘廢的人。
  這倒顯出了不語和外婆的自私。她們設了一個局,讓花解語獨自去面對一切困難。一句“你愿意陪伴杏子斡”——那個殘而不廢的人,宣布了她十八歲春天的心已蒼涼。
  還有《香雪海》的凌叮當和香雪海,《風信子》里的宋樹柵和鮑瑞芳,《曼陀羅》中的慕容琅和切娜,《西岸陽光充沛》的湯宜室和湯宜家……她們仿佛是一出戲劇的A角和B角,在不同的場次出現,繁簡有序。
  她們彼此都會無意与有意地把對方看作是自己的借鏡。在鏡中,她們會發現自己的另一個不被人知、甚至不為自己所知的一面。正如錢鐘書提到過的:“好像小孩子要著鏡子里的光明,卻在鏡子里發現了自己。”
  正是出于构設鏡像關系的考慮,亦舒經常把普通的情節特定化,并且將角色指派到時常變動的位置,賦予她們流動而多變的功能,她們在得到映射的同時常常受到鏡像的另一位女性的震扰:子君在彷徨中需要唐晶的鼓勵,花解語正是在花不語的遭遇中設定了自己未來的不同于她的生活道路。
  但有時為了加強情節變化的張力,人物的對比度被亦舒越拉越大,而走向了神秘幻虛之境。出于對讀者好奇心的照顧,神秘感是需要的,但神秘的東西必須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加以澄清。讀者可以在扑朔迷离的天地中進行摸索,在開頭的時候這恐怕還很有趣味,但作者卻不能任其放任到底。
  他必須駕馭自己的作品,在這儿投下一線光亮,在那儿又留下一絲陰影。他還要不斷地自問:用什么辦法才能使情節取得最好的效果?他事前應心中有數,要置身小說之上,動筆之前,就要始終考慮到因果關系。
  亦舒有時候就顧不了這么多,這也是寫得快,寫得多的弊病,結果,作品草草收場有之。不合情理有之,“虎頭、鳳肚、豹尾”确實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不過,說實在的,亦舒亦算是言情小說領域中的“鬼才”了。
  亦舒也稱得上是文字高手,文如其人,讀者都可以在書中讀到她性格中潑辣、率真、任性、好奇、机智与俏皮的一面。
  她并不多用華美的詞藻,也不刻意雕飾,而是善于排列組合,文字在她手里就產生魔術似的效果,跟一般具有濃厚文藝腔的作品不同,明淨清爽。
  她的文章也會有贅詞冗句,但卻不是裝腔作勢所導致。
  据說,她曾師承過古龍。
  古龍的語言是很有特色的,以短句短段不分章節的結构形式和快速跳躍的行文取胜,亦舒也不追多讓。
  我們抵達海德公園的早晨,風和日麗,一點沒有不祥的預兆。十六歲的女儿盼妮跟我說:“我們運气好,這般天气,倫敦一年不會超過五十天。”她剛學會騎馬,堅決要到海德公園一試身手。上馬的時候她嘲笑說:“英國人真滑稽,騎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國人。”她只穿著牛仔褲与毛衣。盼妮瀚洒的跨上馬。我与小女盼咪坐在長凳上。‘嗲,你也騎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終于我找到了一匹溫馴的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著她,慢慢在軟沙上踱步。‘珠咪,咪咪——”咪咪偷偷的笑,把臉藏在我怀里。……我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空气。忽然之間,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我看見盼妮的馬人立起來……那匹馬跳躍數次,忽然狂的發力急奔……我發狂地叫:“救命!救命!”兩匹票色馬自我身邊擦過追上去。“救命——”我叫。第三匹馬停在我身邊,馬上的男人說:“你停在這里不要動,把小孩先交給我。”他伸出雙手,我發覺他也是東方人。前頭的兩匹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著頭拼死抱著馬的脖子,那兩匹馬越追越近,我把一顆心又捺入胸腔中。那個陌生人淡淡地用英語說:“沒事了’。他把盼咪交還給我。  

                          《風信子》

  短短的句式中,環境、氛圍。人物、事件、懸念、結局,什么都齊了。
  蘊含了這么多的內容,敘述的語言卻如同簡洁的線條,构筑了一個原初卻又繁复的世界。
  亦舒小說語言深得古龍的意趣,但又是自足的、獨立的,而非摹仿的、第二性的。如行云流水,對話精彩生動,讓人感到如聞其聲,在复制語言上的才能令人叫絕。還多了一种机智獨特的幽默感,少了一點沉郁傷感,更符合當代讀者的口味。
  《胭脂》就是這樣開頭的:
  每個人都有母親。沒有母親,就沒有我們。我有母親,自然,同時我亦是別人的母親。
  我是最不幸的夾心階層,成為美女的女儿,以及美女的母親,但我本身,長得并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掠皮褲子的母親,与正在穿三個骨牛仔褲的女儿。我無所适從,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一開始就很吸引人,三代女人的故事,一定很特別很精彩。亦舒也不負重望,把刀。個愛情故事揉合在一起,舖排得就如一列出了軌的火車,又長又悲又荒唐。
  亦舒的語言還算得上可以琅琅上口,它不那么強調具有音調和節奏,听起來似乎有點奇怪,其實用眼睛是可以感受到的。它甚至在供我們賞心悅目的同時,讓人于心領神會,忍俊不禁之時有所領悟与思索。
  語言是她存在的家園,比喻的出新出奇源于感覺的獨特,邏輯法則根本無法窮盡它們的可能与功能。
  她這樣寫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愛慕他的地理老師:
  我開始崇拜她,而且我也開始挑剔我周圍的女人,因為我覺得她們不如她。
  我跟我媽說:“你的絲襪為什么一直破?破了為什么還一直穿在腳上?”
  我母親狂怒,教訓了我三小時。
  我母親并不是老女人,她只有三十八歲。
  糟糕的是,母親自以為摩登,不愿意接受批評。
  我闖禍了。
  她這樣寫一個已婚的、未來時空的少婦:
  已經是公元二0五年了,世情仍然沒有變化,人類仍然落后,女人的生活,仍然乏善足際,母親們仍然嚼叨,孩子們仍然反叛,生命的意義就待發掘。
  這种快速跳躍的短句短段与蒙太奇手法相結合,不多交代時代背景,不多描繪社會環境与自然景物,不多刻划人物內心世界,也不多發長議論,几乎全賴對白与簡短的夾敘夾議來推動情節發展,因而留下許多空白,讓讀者快讀緊追,不到結局不忍釋卷。
  加上筆調輕松犀利,對人物靈魂的揭示,亦庄亦諧,鞭撻入里,對社會的抨擊直率無忌,一針見血,痛快淋漓,一紙風行,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可見亦舒是請熟讀者心理和市場需要的,這种行文方式一直保持到今天,曾引起不少人摹仿,但往往只得形肖難得神似。香港有亦舒,香港也只得一個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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