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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人生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
  只有我才會幫助自己度過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難關。

                         亦舒《我的前半生》

  都說,亦舒很擅長于寫白領麗人。
  其實,她所著意展示的,也許是一個現代社會知識女性對人性解剖的過程。只是她往往把解剖的對象放在婚姻的城堡里。
  而在技巧上,她又把小說的功能在最通俗的意義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人們便經常只看到她所編造的美麗而傳奇的幻景,卻不太留意她所作的抗爭。
  《我的前半生》為她一展文學抱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舞台。
  當代的娜拉出走后竟然能取得如此成就,是亦舒的一廂情愿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不過她的子君,确實帶著理想主義的色彩,是寄托作者審美理想最為明顯的人物。
  對于《傷逝》的子君來說,支持她從黑暗的現實的黑屋子中擠出來,是一种新鮮的愛。她是飽含著期待,勇敢無畏逃出家庭,和涓生組建嶄新的生活的。涓生并不如她那么堅決。
  “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全身有些瑟縮,只得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微微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新的生活在支撐著子君,讓她以為沉溺于這愛里已足夠,漸漸地向本我的狀況复歸,慢慢地墮入一种凝固的形態中。
  她早已什么事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注的了,倘若只知道攜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于戰斗,只得一同滅亡。
  子君最終也沒有超出舊式女子的世界觀与人生觀。愛情曾使她勇敢地蔑視一切,暫時地變作一個自主的人,但根本沒有在本質上改變她的生命意向。她依然不是獨立的,把自己從舊式家庭与嚴父的塑繩圈套中掙脫出來,然后攜著涓生的衣角生存。
  這樣她就無法不再次失落,因為她并沒能擺脫女性的依附心理去建樹徹底的女性獨立意識。涓生失業的消息,使“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怯弱了。
  怯弱的子君最后是墜入“四周是廣大的虛空,還有死的寂靜”中去。
  子君的死,涓生自然難逃其咎。他對現狀的逃避和意冷,并把這一切轉移到子君那儿去,在在顯示了男性的脆弱与虛偽。
  郭小東對此有很理性的批判:
  姑且不去深究這其中有許多來自現實的不幸潛伏,其中,我以為涓生最是殘忍之處正是在骨子里滲出男人在男女關系中隱含优勢的潛意識行為。他骨子里對女性的輕慢態度以一种极關切极利他极負責任的假象,實踐著极不負責的虛偽。他明知子君是為著盲目的愛和他一起出走,讓她歸去的最好方式是委婉地撕毀這愛的宣言,而歸去意味著死亡,他還是以男人的方式,殘忍地令她歸去。
  魯迅在《傷逝》中對于人性的解剖,是浸潤著對中國封建文化的高度警惕,并以此為依托去實現這种解剖的。所以他對于君作為女性在實現獨立人格之途中的掙扎,不僅僅看作是女性個体与社會的一般撕殺,其中一方所處地位之可悲的憤感。
  子君和涓生一同出走,或者說涓生“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起點就有所傾斜,即涓生是在寂靜和空虛時,需要且期待于君來幫助自己逃出這寂靜与虛空。于君如期而至,一同度過一年的時光。
  她藉著他勇敢地減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當最初的愛的焦躁日漸平淡,愛的色澤日漸斑駁,回复生活的本色時,他卻無法承受這灰色的負壓。或者說,他沒有足夠的責任感去承受兩個人的生活壓力。當初期待子君的浪漫的焦躁,轉換了內容,把子君視作攜住自己的衣角,將會拉住自己一同夭亡的累贅。
  于是,在子君需要靈魂的力量与命運抗爭時,他推開了她,堂而皇之地推開了她,把她交給了嚴威的父親和冷眼的旁人。
  在《傷逝》中,魯迅既非站在女性立場,更非站在男性立場,來結构小說的意蘊,他是站在大文化的視角上,透視中國男女在現實中的窘態之根源。
  相對來說,在《我的前半生》中,亦費則是站在女性立場上,來看待當代都市的男女關系。男強女弱轉變為女強男弱使勢在必然。
  香港子君的前半生,雖然物質生活富裕,衣食無憂,但她的心態与《傷逝》中的子君是一樣的。她沒有工作職業,沒有理想追求,靠喝茶逛街購物打牌消磨時光,根本不在乎當代女性努力獲取的社會地位及獨立性,置自身的自由平等于惘然。
  亦舒對她的子君的前半生是不以為然的,她對魯迅的“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的理解,主要是体現在對离婚后的子君的形象塑造上,一种智慧的火花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迸發。
  兩個子君,都是不同的時代里逾越于那個時代規范,企圖尋找自己獨立的生存意義的女性,只是她們在起步時就已經分道揚鏢了,各自走著完全相反的道路,實現完全相反的人生歷程。
  前一個子君是企圖走出那時代卻完全被那個時代吞吃了,那不全是她的責任。后一個子君,在經歷了短暫的痛苦之后,重新振作起來。
  她自尋職業,自食其力,不怕困難,終于獲得了新生,成為一個在人格上經濟上獨立的女性。
  亦舒這部作品似乎在探索當年魯迅提出的問題。七十多年前,魯迅寫了《柳拉走后怎樣》一文,痛徹地指出,娜拉出走之后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亦舒卻倔強地在為子君尋找第三條出路。
  香港子君的故事,明顯看出她在為自己的寫作面對現實,卻又不至于喪失女性的特征作努力。
  她筆下的子君离家之后,要不回來也不墮落,只有擺脫對男人的依附,自力更生。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香港的子君就曾几乎崩潰。
  無論什么人,在環境困難的時候,都會想到死。
  但同是女性的唐晶卻提醒她:要做一個堅強的人,想的是如何改良環境。
  畢竟時代不同了,智慧的女性已不在少數。
  是的,這一代的女性踏上自我解放的征程,由自信到自強,已成功地跨越人生兩個驛站。
  當然,還有一個驛站在女性的生命中至關重要。它可与事業平分秋色,那就是婚姻和愛情。
  不過,在《我的前半生》里,它并不再构成重點話題。
  從《我的前半生》里,我們可以看出亦舒的婦女觀,也可以看出她對現代女性的出路与命運的關注。
  而這一切,不可能沒有男性的形象參与其中。
  男性的任意所為,是那些被稱為白領麗人的女人們所面臨的最大的精神壓力。所以亦舒不惜把他們漫畫化。
  她几乎是极力去挖掘男性的很瑣來實現對女性的禮贊,讀來令人深有感触,雖然還達不到魯迅作品中所蘊含的摧枯拉朽的力度。
  《傷逝》中的涓生脆弱自私,居然以“人是不該虛偽的”為遁詞,說出了“因為我已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挂念地做事……”但在子君死后,他卻永遠地忏悔和悲哀著:“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控于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中國的知識男性覺悟到這一點,在當時無疑很具超前的意義。
  香港的涓生也承繼了他的前輩的自私和卑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卻更缺少擔當。
  他居然可以這樣對毫不知情,毫無感覺的子君說:
  “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師,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分居,我已經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我外頭有人?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連安儿都知道,這孩子沒跟我說話有兩三個月了,你竟然不曉得絨一直以為你是裝的。
  一下子便殘忍地宣告了他們十三年的婚姻結束。
  這對子君是很不公平的。
  并不是說子君不求上進的大安主義沒有錯,雖然唐晶說的也有道理:“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但是,這十來年,涓生從來沒有鼓勵子君与他攜手共行在漫長的人生路上。
  他患了婚姻疲乏症,干脆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到外頭尋找新鮮感去。
  因為嫌子君呆板,十几年如一日,他便找了一個當演員的情婦,相貌一般,素質不高,但演技尚可。
  史涓生和她一起上《秘聞》周刊,控訴子君的“無才無德”。
  這一著,倒讓傷心欲絕的子君萌發了要好好活下去的念頭。因為“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而使你肯淪為劣馬,也不一定有回頭率在等著你。”
  沒有一生一世的事。子君的轉折點到了。
  這樣的男人,亦舒這樣去“糟蹋”還不算,最可笑的是描寫他想“覆水回收”的那一段。
  當子君還是他的妻,他只覺得她沒有味道,像塊美麗的木頭,一點生命感也沒有,就將她一腳踢出門去。
  當子君不是他的妻,在社會上歷煉得活色生香,人見人愛時,他居然敢說想回來和子君复婚。
  這一下輪到手君不認識他了,真后悔當初怎么會挑了這么一個卑微的男人。
  她不是一只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史涓生覺得她無能,立刻快快滾開;史涓生發現她有藥可救,又赶快爬回他身邊——但偏偏,潛意識中史涓生就是這樣想的。
  多么悲哀。不不不,于君到這時已很明白,她不必再回頭,這一仗打到最后,原來胜利者是她。
  河東,河西,世事如棋。
  出來外頭掙扎的一年來,子君已看盡了世上的男人。有自私的,有齷齪的,有善良的,有識趣的,有不同文不同种的,也有溫文大方得体的。
  但是最值得咀嚼回味的是活生生的唐晶和子君本身。
  “他媽的,你跟我比?你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干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現在你想与我平身7”把“國罵”都使將出來的是唐晶。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情意綿綿地在鬧市念詩的也是唐晶。
  子君也不逞多讓。
  听到“离婚”一詞便惊慌失措得如墮下無底深淵,身体飄飄蕩蕩,三魂七魄晃晃悠悠,無主孤魂似的可怜巴巴的是子君。
  自食其力,活出七彩,捏一串小泥人就唬得鬼佬一愣一愣的也是子君。
  精彩是精彩了,不幸的是結局又落入老套子里去了。
  亦舒這邊廂在控訴“婚姻如黑社會,沒有加入的人總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處,故此內幕永不為外人所知。”
  那邊廂卻又迫不及待地把唐晶、子君、包括子群都送進婚姻這個聳人听聞的“黑社會”里去。
  《我的前半生》最讓人失望的是那結尾的一場“美麗的邂逅”。
  邂逅是一份惊喜也是一份憂傷,是一份感動也是一份失落,是一份牽挂也是一份快樂。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客。不相識的人,不經意地邂逅,彼此相視微微一笑就已足夠。然后各奔東西,如飄萍各自流轉,經年之后再回首,心中自有一份莫名的感動。
  遙想當年,詩人崔護在春游時,邂逅一美麗女子,一見鐘情,但卻把愛埋藏在心底。翌年复往尋訪,只見亭台依舊,卻不見伊人。感慨之余便題詩于門上: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遂成了一閡千古佳句,自唐代流傳至今。
  這樣的邂逅,多么讓人蕩气回腸。
  但是,子君和翟有道這么一邂逅,等于撮合了一段不知禍福的緣分,令人深覺無味。
  這樣的結局當然不會比在子君獨立生活得很好時要然而止,更有裊裊余音的味道。
  亦舒在此,考慮市場的需要比考慮作品的意蘊要多,這是毫無疑義的。讀者一向喜歡大團圓的結局。女主人公終于一伸冤屈,揚眉吐气,且找到一個完美的如意郎君,多么的振奮人心。
  讀者喜歡這調調,作者就要跟著讀者的意愿走。流行作品的基礎是在讀者的口味上。
  這就是亦舒的子君和魯迅的子君另一种的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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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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