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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羅


  “你們中的毒,叫做自我毀滅,……
  時間与金錢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

                        亦舒《曼陀羅》

  有一句話,几歲大的孩子在今天都耳熟能詳:
  “金錢不是万能的,沒有錢卻万万不能。”
  宇宙生活的神秘,天地間自有的秩序,山青水綠,流水不腐,深水無波,在金錢的作用下,似乎都會變成另一番模樣。
  《曼陀羅》里,有亦舒很明确的金錢觀。
  亦舒有很書卷气的時候。不要說她的女主人公即使在艱苦的旅途中也會捧讀《紅樓夢》、《勞倫斯詩集》等等,就便是她自己,也常常有金錢万惡之意念浮現。
  但她畢竟是生活在一切以金錢以物質為第一的香港社會。在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已逾百年之后,早已形成了以港口商品集散為支柱的經濟特色。在文化上也更多地受到西方文明的洗禮,君子固窮的中國文化特色不可能不受到強烈的沖擊。
  金錢的重要性無疑在她的生活中有相當的意義。
  自然也在作品反映出來。《喜寶》、《香雪海》、《風信子》、《寂寞鴿子》、《花解語》等等不用說了,里面全是仗錢欺人的事,即便在中產階級世界,錢也是一個大問題。
  《我的前半生》,子君被涓生拋棄,涓生要她搬到外頭找一層公寓住,起頭說是給她五十万,后來又說僅僅只能給三十万。
  听到涓生的解釋,子君覺得心在滴血,恨得不得了——恨自己還跟他討价還价。她想,我在干什么,他如一個陌生人,向一個陌生人要錢,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么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但是,錢還是不能不要,難道露宿街頭不成?要不怎么說人窮志短呢!
  在《憔悴三年》里,劉玉容跟子君遭遇差不多,甚至處境更難。當有一天,孩子的父親來訪,說要補交一年孩子的撫養費,已變得堅強起來的玉容也吁出一口气。認為到今天才有表示,雖遲也總比永不好。這不是講意气的時候,她當然不會擲還支票。
  《曼陀羅》更甚,處處有金錢作祟的幢幢鬼影。
  喬穆的家庭背景已足以進入上流社會,但他不倚仗父親的錢財名望,靠一部相机出來闖天下,試圖在金錢与名譽之外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但身外之物卻讓他的“名土風度”總不能揮洒得极致。
  跟婀娜鬧意气,不想工作,但婀娜一句話,他馬上就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言不發了。
  婀娜說:
  “人家沒欠我錢,你支了《婀娜》雜志的薪水,已走到一九八三年了。”“你認為你是賈老二賈二爺?”
  是,有錢真好,慕容琅的父親就可以娶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美貌太太……喬穆憤憤不平。
  但他結交的人也沒有下層社會的,他永遠在一些有錢人中來往,追求物質享受的精神已滲入他的血液中。
  還是婀娜的批評中肯: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錢才娶宁馨儿,有錢又不是他的錯,一般人一听見誰有錢,誰就像是犯下彌天大罪似的。
  但錢太多了實在不是好事情,像慕容一家人,就是因為錢多花不完,富敵香江,攪出了多少事。
  做女儿的和家里一言不合,就流浪到了西藏尼泊爾,無所事事,糊涂度日。
  做儿子的,則是在紐約過著醉生夢死,蒼白如尸的生活。
  做繼母的最大手筆,就為一兩句閒話,意气用事,動輒用十來億去收購一個公司,損人不利己。
  他們富有得神神秘秘,然而卻被喬穆批評成“除了錢什么也沒有”的“最最可怜的人”。
  問題是,喬穆也是“丈人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身”,總覺得自己純正良善,別人丑陋惡俗。
  他也并不是不想擺脫物欲的誘惑,但很難想象一個連坐飛机都不愿坐三等艙的人會斬斷對金錢的渴望。
  有時候他連小便宜也占,真令人發噱。
  宁馨儿要他幫忙拍一組瓷器照片,他先收下了三十万元訂金。他老爹气不過,定要他歸還,他只好取出錢去還,卻只還了本金,拿利息去買了一架哈蘇相机。還頗有得色:“還就還,我沒說過連利息還。這年頭有個錢來都不容易,每個人都會變得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諒我自己的。”
  金錢的魔力多大,連愛情也逃不過它的魔掌。
  有人說:敏敏哲特儿——尼泊爾的酋長對慕容琅一片深情,從尼泊爾追到香港,出盡法寶,要贏得美人芳心歸。這是否表明了作者將真摯感情的希望已不放在香港本地了呢?或者說不放在這個金錢社會中了呢?
  怎么會這樣?尼泊爾酋長再也不是獵頭族族長了。他是劍橋歷史系的畢業生,在尼泊爾財雄勢大,富甲一方,住豪華高山別墅,在紐約擁有昂貴套房,儿子在瑞士讀貴族學校,動輒開專机滿世界“追捕”心中的女神……
  他跟慕容琅,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在富裕的冷漠中,想回到原始的溫馨,而一旦真的得到了患難中的真情,又要貪婪地追求那富麗和奢華,這是現代人的兩難選擇。
  也是亦舒作品中人物的困惑。
  社會學家把社會分為青年社會、中年社會、老年社會。林清直說,青年社會有的是熱情,老年社會有的是從容,亦舒的言情世界正好是中年社會,有的是務實。
  務實不是不好,但若沒有從容的生活態度与熱情的怀抱,務實到最后正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犧牲了書畫琴棋詩酒花。
  一個徹底務實的人正是死了一半的俗人,一個只知道名利務實的社會,則是僵化的庸俗社會。
  也許是為了對無奈的彌補,亦舒盡量在字里行間帶上一种桀驁不羈卻仍有詩情畫意的風致。
  這里面的愛情沒有瓊瑤似的痴迷瘋狂,也沒有岑海倫似的純情空幻。她只是把現實的人們,對于愛情的一种渺茫的渴望和追求,演繹進現代化的都市生活中,毫不避諱其臆想,其偶然,反而夸張其真實,其可信。行于當行之時,止于當止之刻。
  沒有冗長的抒情,偶爾的心理獨白卻又引人留連。在這种收放自如的節奏中,人物個性的深入和情節的發展時時体現出一种節奏感,并且与小說的環境背景相得益彰。
  她自然是不會用田園詩的節奏來表現城市愛情的,她太知道她的童話里的主人公們在那种節奏中,是無法推演下去的。時代節拍太快,缺少時間,來不及忏悔,來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實際与方便。
  這种都市感,無疑也是架构于讀者与作者之間的一道橋梁。誰想与時代脫節?
  練達的文風和文思,還表現在亦舒的寫作視角k。
  有時她是以女性主義的身份去寫作的,女主角具有“強人”气質,在紛繁的現實世界中能夠隨机應變,在紅塵的煩扰中進退有据,自信自強;男性角色例顯得不甚重要,可有可免或渺小不堪,甚至面目可憎、如〈我的前半生》、〈胭脂》、《銀女》、《西岸陽光燦爛》等作品,很得女性讀者的歡心。
  但有時,她的小說中又很少帶女性色彩,据說是因為由于与哥哥及其朋友,那些武俠小說大家金庸、古龍等交往不少,不知不覺間也沾染了他們豁達、幽默的男子風格。
  像《香雪海》《曼陀羅》、《風信子》等以男性觀點來寫的小說比比皆是,里頭關于女性的一些議論,也是很令人駭异的。
  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女人聰明伶俐愚蠢十三點皆不要緊,發點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屬瑣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香雪海》
  女人的愛雖然泛濫,恨也不簡單,最怨毒的是:你說她老,你說她不好看,你說她沒人要,你說她貪財,你說她是狐狸精…她不會饒你。

                          《曼陀羅》

  這樣,在她的作品中,便出現了一個矛盾的景觀,男性女性一起批判,不給任何一方留情面。
  也許真實的生活就是如此,人性是一個很大的題目,誰都很難說得清楚。
  男女平等的世界以及男女平等的愛情,這一切,都需要一個過程。
  亦舒的矛盾其來有自。而矛盾不一定非要解決。
  自工業革命以來,現代人就一直處在矛盾之中。我們向往物質文明,卻又頻頻回首原始風情;我們享受現代科技的成果,卻又常常怀念田園風光的純朴;我們有了更大的競爭發展空間,卻又希望繼續保持和諧的人情事理—
  但世事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得到什么的同時似乎注定要失去什么。太陽有升有落,月亮有陰有暗,大自然尚且如此,何況人事。
  把人生的歷程拉長了看,憂歡是生命中的一体兩面,它們即使不同時出現,也總是結伴而行。
  關鍵在于你注重什么,如果得到所期望的,你會永遠歡樂;如果期望落空,你會一生悲傷。問題還在于你想不想得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我們要找到是身心的平衡點。這是古人的哲思。
  而在現代人那里,那是“此在即煩”(海德格爾諾)。存在就已經是痛苦的,如果我們再自尋煩惱,相信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慕容琅那樣幸運,跑到尼泊爾去逃避一切的。
  憂歡時常聯手,這是生活里最無可奈何的景觀。而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理態度有密切的關系。
  因此,也許應該像亦舒那樣苦中作樂,她在小說中流露出來的嚴肅的調侃,其實有著丰富的意蘊。
  性格控制命運,像宁馨儿,就是逼著自己走“曼陀羅”那樣的道路,色极艷麗花极毒。她永遠想活得似一個傳奇,不愿做一個普通的人。
  喬穆雖也算得上是浪蕩子,卻有一點慧心。
  在父親的公司被宁馨地意气用事搞垮之后,他居然成了家里的中流砥柱,勸服父親從名利場上退下來,享受一下生活。
  錢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難得是父兄几個能坐在一塊有商有量,難怪她母親喜极而泣:
  “老頭,你多久沒有与四個儿子一起聚餐了?
  我過了五十多年富貴榮華的寂寞凄清日子,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叫我們一家團聚。以前為了這勞什子的喬氏企業,連吃頓年夜飯都沒有齊全的人……”
  在現代社會,做傳奇的人是很辛苦的,喬穆很明白:我們是普通人,我們日出面作,日入而息,而可幸這個社會缺少不了我們這一層基本分子。
  矛盾,有時可以讓它到一邊去,避不過去,就以輕松的態度去對待它,而不必試圖去徹底解決它。
  這是亦舒的方法,何嘗不可以也成為我們的一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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