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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慶,黃山別墅。
  蔣介石面前,擺放著剛剛送來的《皖南剿匪情況報告》:
  ……皖南剿匪于6日開始戰斗,13日戰斗基本結束,14、15日清掃戰場。
  皖南新四軍9000人,被擊斃3500人,俘虜4276人,逃竄1000余人。
  軍長葉挺被俘,政治部主任袁國平被擊斃,副
  軍長項英和副參謀周子昆在逃……。
  蔣介石看罷,心頭一陣狂喜。
  他抬起頭,對著興奮得發抖的何應欽說道:“皖南新四軍被殲,是全党之大喜,要好好慶賀,重獎有功人員。”
  “委座,”何應欽說道,“此事墨三已有考慮,40師師長方日英晉升為副軍長,52師師長劉秉哲升為軍長,唐明昭作戰不力撤銷副軍長兼144師師長之職。”
  “很好,”蔣介石感到滿意,“獎罰要明,軍紀要嚴。對上官的32集團軍要重重嘉獎。”
  “另外,”蔣介石話鋒急轉,臉色沉了下來,“皖南的事情,共產党是要大作文章的。要立即把擬好的命令發布出去,先堵住毛澤東的嘴。同時要嚴格控制新聞机构,嚴格審查每一份稿件。”
  1941年1月17日,國民党《中央日報》發表國民党政府軍事委員會名義頒布的解散新四軍命令:
  ……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自上月以來,在江南地區集中全軍,扰亂戰局,陰謀不軌。本月自涇縣向南移,竟于4日膽敢明目進攻我前方抗日軍隊陣地,危害民族,為敵作倀,喪心病狂莫此為甚。我前方被襲各部隊,對此不測之叛變,若不忍痛還擊,不僅前線各軍之將士無心自衛,而且整個抗戰之國策,亦被其破坏無余。
  瞻望前途,痛憤不已。為應付危急,伸張綱紀,不得不為緊急處置……新編第四軍抗命叛變,劣跡昭彰,若不嚴行懲處,何以完成國民之使命,著新編第四軍番號立即撤銷,該軍軍長革職,交軍法審判,依法懲處。
  重慶嘩然。
  中原嘩然。
  全國嘩然。
  世界嘩然。
  中共中央代表周恩來,立即找到國民党方面代表張沖,向他提出嚴重抗議,憤怒譴責國民党一手制造皖南慘案,警告他們已成為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并組織《新華日報》工作人員撰寫皖南事變真相的社論……
  孫中山夫人宋慶齡、廖仲愷夫人何香凝、國民党元老柳亞子、民主党人士彭澤民、黃炎培、張君勱、冷逡、李璜、梁漱溟、沈鈞儒、左舜生、鄒韜奮等人先后面見蔣介石,憤怒指責他的罪惡行徑,要求蔣介石慎守孫中山的遺訓,聯俄、聯共、扶助工農。立即撤銷命令,釋放葉挺,恢复新四軍名譽。
  國民党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專門驅車至黃山別墅,憤怒指責蔣介石:“你在皖南大動干戈,置新四軍于死地而后快,難道不怕戴上破坏抗戰的帽子,難道不怕全國人民大眾唾罵?難道不怕失去民心……”
  全國知名人士的抗議電,似雪片般飛到重慶,聲討蔣介石反共行徑,奉勸蔣介石改變反共立場停止剿共。
  蔣介石癱軟在沙發上,几天來他口干舌燥、疲于應付、食宿不宁。
  “Darling,”宋美齡柔聲地走過來,“不要過于惱火,大姐等人不太了解真相。這件事,新四軍是有責任的!江北韓德勤在曹甸被新四軍包圍了18個日日夜夜,為韓解圍,也是迫不得已嗎。等過几天,我再出去向各方解釋解釋。不知現在葉挺的情況如何,如果他能回心轉意,對我們是十分有利的。”蔣介石干咳兩聲,要通了通往上饒的載波電話:“墨三呵,你要想盡辦法說服希夷。轉告他,我是非常信任他的。只要他回心轉意,戰區副司令長官的位置是他的。”
  “是,請委座放心,墨三定當竭盡全力。”
  宁國通往上饒的公路上,五台軍用吉普車魚貫急馳。
  葉挺閉著雙眼,坐在第2輛車的后座上。車窗外塵土飛揚。
  1月14日夜晚,葉挺一行來到108師師部,該師設丰盛晚宴接待,并沒進行任何談判。15日,葉挺被送到國民党嫡系52師。16日,52師用卡車將葉挺一行送到宁國上官云相指揮部。17日晨,葉挺乘上軍用吉普車,在其他四台車的監護下,向顧祝同官邸馳來。
  葉挺睜開雙眼,望著車窗外暴風雨洗滌過的皖南大地,郁懣的心頭布上几縷悲涼和憤慨。
  昨天,在上官云相指揮部里,几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緊隨左右,如臨大敵,寸步不离。葉挺完全意識到,昔日的座上客,現在成為階下囚。然而,上官云相卻殷勤而周到,滿臉堆積著笑容。在丰盛的宴席上,上官云相高舉酒杯,頻頻祝酒,并以老同學的身份向葉挺勸降,而得到的卻是冰冷的回答,敗將并不等于降將。
  葉挺望著車窗外,在這片土地上,他率新四軍戰斗了3年。然而,這3年中,他也的确感到過壓抑和痛苦。自己的才華不能施展,時常感到有一副沉重的十字架壓在心頭。他想起了項英,想起了項英那种孤傲的神情,想起了項英离隊返回時那副羞愧的面容。不知道現在項英在哪里,是死是活?
  他与項英終于分開了,一切都結束了。但誰也不會料想到是這樣的分手,這樣的結局。
  葉挺感到一种莫名的解脫和輕松,似乎那副沉重的十字架已經被打得粉碎。
  他長吁了一口气,繼續凝視著遙遠的天際。
  他,國民党中將軍長,乘坐著國民党軍用吉普車,卻不知去向何方。
  顧祝同興奮异常,在客廳里踱步。
  “圍剿”新四軍已大功告成。1月15日,頗有心計的顧祝同致電蔣介石、何應欽,炫耀戰功:經緊急處置,“茲已將新編第四軍全部解散,編遣完畢”,并稱新四軍“蓄意扰亂戰局,破坏抗日陣線,陰謀不軌……明白進攻我前方抗日軍隊陣地,危害民族,為敵作倀,喪心病狂,莫此為甚……”
  眼下,他看著1月17日國民党政府軍事委員會關于解散新四軍的通電,臉上堆滿得意的笑容。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致蔣、何的電報內容,几乎被全文引用進“解散新四軍通電”之中。看得出來,委座相當滿意。
  顧祝同更加興奮,他決定大獎特獎有功人員,尤其對上官云相及其32集團軍要特別嘉獎。
  他抓起電話机,直接要通上官云相。
  在對老同學進行了一番夸獎之后,顧祝同又下達了新的命令:對皖南新四軍余部要嚴加搜捕,各地國民党机關要密切配合。為抓獲新四軍副軍長項英,涇縣、南陵等縣要發動全縣鄉保甲長,挨戶搜查,毋使漏网,并懸賞大洋5000元。
  當顧祝同洋洋自得的時候,又傳來令他十分滿意的消息:國民党中央政府已批准獎賞32集團軍總部法幣5万元,獎賞對新四軍作戰的主力部隊25軍法幣5万元。同時,蔣介石又密授机宜:對被俘新四軍人員要加強政治攻勢,對“執迷不悟”者要嚴加罰處。
  早在1月11日,顧祝同就致電皖南行署和安徽省党部皖南辦事處,批准成立皖南特訓處,專門收容打散被俘新四軍政工人員及地方被捕之革命志士。
  在接到蔣介石的密令后,顧祝同緊鑼密鼓籌划對被俘新四軍的整訓工作。在他的策划下,皖南地區成立了3個訓練大隊,專門收容被俘的新四軍士兵。他電請重慶派人接收新四軍被俘人員到后方“管訓”,受到軍令部的賞識,并由他主持這項工作。顧祝同經過反复比較,決定派陳淡如等3人任3個訓練大隊的隊長。為了統一管理,他又調第67師少將副師長唐肅前往皖南,成立了“第3戰區司令長官司令部訓練總隊,”唐肅任總隊長,陳淡如任副總隊長。這個“訓練總隊”后來逐步演變為著名的“上饒集中營”。
  在槍林彈雨中幸免于難的皖南新四軍戰俘,在戰場外又遭受著國民党的嚴重迫害,展開了一場特殊的戰斗。
  隨著一聲尖厲的剎車聲,軍用吉普車停在了顧祝同官邸前。車門開處,葉挺緩緩地走了下來。
  顧祝同滿臉笑容迎了上去,連連說道:“希夷吃苦了。”
  葉挺走進客廳,環顧四周,不久前來談判的情形歷歷在目,他耳邊仿佛又響起顧祝同的諾言:用政治人格擔保。就是在這政治人格的擔保下,新四軍9000將士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葉挺的眼里充溢著悲憤的淚水。
  顧祝同見狀,感到十分尷尬,忙令侍衛官設酒備宴。席間,顧祝同勸道:“希夷,只要你能回心轉意,什么都好說。委座非常器重你,只要你發表個聲明,將責任推給項英,就立刻委任你為第3戰區副司令長官。”
  葉挺憤怒地回答:我葉挺堂堂正正的人,要我自首決不可能。
  葉挺怒不可遏,當即給蔣介石發出了抗議電:
  ……當今生死存亡之秋,舉國軍民團結一致對外之際,皖南事變突然爆發,舉國矚目。凡我軍民無不痛心疾首,親痛仇快莫不如此為甚。三戰區在日偽配合下乘我軍北撤涇縣之机大打內戰,全力向我圍攻,我軍被迫應戰,以寡敵眾,損失慘重,以同室操戈不(1)無條件釋放我軍全体官兵,因部下听我指揮与其無關。
  (2)組織軍事法庭,澄清事變真相,懲辦禍首。
  (3)經法庭判決如責任攸歸,罪有應得,情愿坐穿牢底,著書寫作,以渡余年。義無反顧,臨電泰然。
  葉挺慷慨激昂,一身正气。顧祝同反复勸說終未得計,只好將葉挺送上囚車,押往李村監獄。
  顧祝同勸降未果,蔣介石惱火万分。他扔下葉挺的抗議電,漸漸感到事態的發展并不像預想的那樣樂觀。這些天來,除國內各党派、各階層紛紛指責、抗議外,國際輿論也使蔣介石坐臥不宁。
  美國總統羅斯福的特使居里正式向蔣介石聲明:
  ……美國在國共糾紛未解決前,無法大量援華,中美間的經濟、財政等各方面問題不可能有任何進
  展……
  英國政府通過其駐華大使卡爾正告蔣介石:中國如爆發內戰,只會加強日軍的進攻。
  蘇聯、共產國際對皖南事變十分關注。
  蘇聯外交次長洛佑夫斯基請中國駐蘇聯大使邵力子轉告國民政府:“勿做使敵人快心之事。”
  蘇聯駐華大使潘友新在重慶面見蔣介石,請他注意:進攻新四軍“損害了中國的抗戰力量,有利于日本侵略者”。
  蘇聯駐華大使館武官、蘇聯軍事使團團長崔可夫相繼會見何應欽、白崇禧及其它國民党官員,暗示國民党如不懸崖勒馬,將導致蘇方停止援助。
  日本,東京。
  陸軍本部關東軍參謀長東條英机中將發表演說:
  ……蔣政權內部打仗,固然不能抗戰,但日本
  決不依賴國共糾紛,而是依賴自己力量解決中國事件……。華北是日本人的根据地,蔣介石要驅逐華
  中共產軍去華北,將破坏日本的利益。
  對于國民党軍隊圍殲新四軍,削弱抗日的力量,日本方面是非常贊賞的,但是對蔣介石要把八路軍、新四軍赶到黃河以北的企圖,日本方面又是不能容忍的。于是日軍本部決定對蔣介石要給以顏色。1月下旬,日軍集中5個師團以上兵力,分數路包圍湯恩伯、何柱國、李仙洲、李品仙諸軍約15万人于平漢路以東地區,發動了河南戰役。
  國民党軍在日軍凌厲攻勢下,潰不成軍,一份份告急電報直飛重慶。蔣介石更加坐臥不宁。他气憤,他恨日本人不講交情。他感到內外交困,不得不閉門謝客,思考著下一步棋子如何走。
  延安。
  一曲皖南悲歌,撞擊著毛澤東的心扉。也許,在某种程度上,這位偉人承受著比其他人更為沉重的內心壓力。皖南事變之前,毛澤東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并作了心理准備,曾一度力主對國民党進行必要的反攻,以制止他所預感的那种蔣介石全面降日的企圖。然而,這位偉人畢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判斷失誤,蔣介石并沒有全面降日。于是,偉人也同普通人一樣,犯了一個他曾反复告誡全党要避免的錯誤:從一個极端走向另一個极端。
  1940年12月,美英宣布向中國政府提供大筆貸款,蘇聯宣布繼續大量援華,這种有利的國際气候顯然為中國的抗日戰場注入了生机和活力。
  面對這种新的情況,盡管何應欽、白崇禧8日“齊電”再提中共軍隊北移事,盡管蔣介石9日手令限期12月31日新四軍全部開過長江以北,八路軍開過黃河以北,但是,毛澤東還是估計蔣介石“大舉剿共是不可能的”,“此次嚴重投降危險已被制止”,“目前反共高潮已經過去”。雖然毛澤東認為“還不能說反共的高潮已下降了”,他還特別致電共產國際,希望共產國際了解國共關系的嚴重性質,可是,他對大資產階級買辦性的理解,有著自己獨特之處。他格外重視蔣介石政策的外部環境。既然蔣介石已經受到反日的英美勢力的包圍,那么,當然蔣介石日前不會有聯合日本大舉進攻共產党的可能。因此,毛澤東又把蔣介石的反共部署看作是一种“攻勢防御”,相信蔣介石不過是“大吹小打而已”。
  然而,歷史并沒有袒護偉人,而是以其公正的面目同偉人開著玩笑:在國民党軍隊大舉圍攻下,皖南新四軍9000人馬几乎全軍覆沒……
  歷史有時會以細雨清風滋潤和輕拂偉人浪漫的心胸,有時又會狂飆驟起,在偉人的胸海里掀起波濤千重。
  此刻,無情的歷史事實毫不猶豫地塑造了一個憤怒的毛澤東。他面對蔣介石旨在解散新四軍的“1.17”命令,決心回敬以顏色。
  他与朱德、王稼祥聯名發出《在政治上軍事上准備全面大反攻救援新四軍》的電文:
  彭左、賀關、聶彭、劉鄧、呂程、朱、陳羅、胡陳、周葉:
  (一)葉項率新四軍万人遵令北移,被蔣介石派七万余人包圍于涇以南之茂林一帶,自魚至元已血
  戰八晝夜,他們決与全軍存亡。文夜雖有傅秋濤一部突出包圍,但主力仍未突圍,有全軍覆沒危險。
  (二)中央決定在政治上軍事上迅即作全面大反攻,援救新四軍,粉碎反共高潮。
  (三)除已令蘇北、山東迅即准備一切,待命消滅韓德勤、沈鴻烈,同時,發出最嚴重抗議通電,并向蔣介石直接談判外,我華北各部隊須遵前令提前
  准備机動部隊,准備對付最嚴重事變。
  他致電彭德怀:
  蔣介石這樣干,有与我党破裂的決心,一定有帝國主義的指使,這或者是英美、或者是德意,但背景似以日德為多。蔣介石的計划是各個擊破我軍,先打新四軍,后打八路軍……,因此,現在已不是打退反共高潮問題,而是根本破裂問題,一切好轉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
  他致電周恩來:
  ……我們決不能再取游移態度,我們決不能再容忍,我們決不能怕破裂,否則我們就要犯嚴重錯誤。應告訴蘇聯大使和蘇聯軍事總顧問:蔣介石1月17日命令是中國全國性突然事變的開始,是全面投降全面破裂的開始。蘇聯應當立即停止接濟,准備后事,不然要上當的……
  如蔣介石業已准備全面破裂,我們便是以破裂對付破裂;如蔣介石并未准備全面破裂,我們便是以尖銳的對立求得暫時的緩和。
  日前讓步階段已經結束,蔣以為我們怕破裂,我們需表示不怕破裂。
  他專門給共產國際寫了一份綜合、分析性的長電,說明新四軍的轉移和重新部署,同國民党長期談判的前后過程;說明蔣介石背信棄義、不擇手段使新四軍上圈套的過程;說明皖南事變對共產党,對抗戰和對華中地區造成了較大困難;同時指出挽救危局的方針。
  毛澤東直接了當地要求蘇聯停止接濟重慶武器,立即准備公開援助中共,特別是援助中共奪取蘭州,因為只有奪取蘭州,才能打通与蘇聯的通道,接取援助。而八路軍如果沒有飛机及攻城部隊,奪取蘭州及甘涼陝三州是不可能的。
  蘇聯、共產國際對皖南事變是密切關注的。
  他們在對國民党提出批評和委婉警告的同時,對中共中央的方針也表現出十分審慎的態度。
  共產國際致電中共中央:
  要嚴格注意把握政策。中共中央不可主動破裂國共關系,不可另起爐灶,應將矛頭指向親日派……
  蘇聯駐重慶軍事總顧問崔可夫向周恩來表示:
  日本不會進攻蔣介石,利用日蔣矛盾仍是我們政策的中心,因此,要對蔣讓步,要緩和態度……
  毛澤東十分清楚:共產國際對中共中央很不放心,他們生怕破坏了統一戰線。
  毛澤東認為,十分有必要向蘇聯和共產國際做大量的解釋工作。于是,他要周恩來向崔可夫解釋:
  在目前情況下,要我們對蔣讓步,是危險的。統一戰線內須以斗爭求團結,一味消极退讓是不能保
  持統一戰線的。目前是逼蔣向我讓步時期,非我對蔣讓步時期,因為進攻和破裂是蔣先發動的。
  在毛澤東主持下,中共中央政治局接連舉行緊急會議。中共領導人一致同意必須加強政治上的全面反攻,必須准備全面破裂。但是,對在軍事上是否進行全面反攻則表示异議。
  中共中央認為:華中新四軍直接暴露在國民党和日本軍隊兩面夾擊下,陝甘宁邊區也必須立即調集兵力才能确保安全。要實行戰略性的反攻還需要更有利的時机。更主要的是,如果立即采取攻勢,即須調動華北兵力,而一經調動即須有決心打到四川去(非打到四川不能奪取陝甘),即須有決心同蔣介石打倒底。如此重大的戰略行動,無論如何都必須周密准備,并須与蘇聯和共產國際取得一致。
  然而,共產國際的態度已十分明确:要利用日蔣矛盾,對蔣要讓步,要緩和。
  不論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對共產國際的政策有多少不滿,但來自共產國際和蘇聯的意見這時對中共的政策仍然具有重要的制約作用。毛澤東等明白,此時國共兩党面臨破裂的邊緣,中共明顯地需要來自蘇聯和共產國際的幫助。特別是,如果缺乏武器及使用武器的技術人員,就無法實現奪取西南西北几個重要省份的戰略目的。
  1941年1月下旬,毛澤東致電周恩來、彭德怀、劉少奇,表露出對共產國際的不滿,并闡明對蔣介石的根本對策:
  ……蔣介石已將我們推到和他完全對立的地
  位,一切已無話可說……然因遠方的政策与我們所想的相左,3個月來几經反复,尚未解決。故目前我們在政治上采取猛烈攻勢,而軍事上暫時還只能采
  取守勢,惟須作攻勢的積极准備,以便在4個月或6個月后能夠有力的轉入攻勢。
  政治上取猛烈攻勢,軍事上取守勢,但不放棄攻勢准備,体現了毛澤東以斗爭求團結的一貫立場,也表明:中國共產党沒有因為共產國際是上級領導而接受其不合時宜的政策。
  蔣介石握著電話听筒的手在顫抖,對方傳來何應欽几乎哭訴的聲音:“河南告急,河南告急!日本人太沒良心,我們替他們打新四軍,他們卻乘机兵分四路,向周家口、渦陽、南陽、泌陽進攻。宿縣的日軍已過淮河,占領永城。与何國柱、李仙洲激戰,信陽的鬼子与湯恩伯在午陽激戰。國軍已損失三万人馬,被赶到平漢路以西,我的內弟陳英才壯烈殉國了。”
  蔣介石緩緩放下電話,無人知曉他在想什么。
  他隨手拿起剛剛送來的《新華日報》,一幅黑体通欄標題映入眼帘: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發言人向國民党提出解決皖南事變的十二條辦法。
  他大略地掃了一眼基本內容:
  一、懸崖勒馬,停止挑釁;二、取消1月17日反動命令;三、懲辦皖南事變的禍首何應欽、顧祝
  同、上官云相;四、恢复葉挺自由,使其繼續擔任新四軍軍長;五、交還皖南新四軍人和槍;六、撫
  恤皖南新四軍全部傷亡將士;七、撤退華中剿共軍;
  八、平毀西北的封鎖線;九、釋放全國一切被捕的愛國政治犯;十、廢止一党專政,實行民主政治;十一、實行三民主義,服從《總理遺囑》;十二、逮捕各親日派首領,交付國法審判。
  “毛澤東的胃口太大了,”蔣介石的心頭布上一片愁云。此時的蔣介石,已經不是十几年前的蔣介石了。想當年,輕而易舉發動了“4.12”政變,喚來腥風,呼來血雨,共產党几乎被滿門抄斬。那時,有誰敢提出廢止一党專政?可是現在,中國共產党有自己的軍隊近百万在中國乃至世界的政治舞台上扮演著极重要的角色,其政治主張已深入民心……
  蔣介石歎了口气。在策划皖南事變之前,他曾預想到會遭到中共的指責,甚至在國民党內也會出現反對派。但是,蔣介石有著自己的邏輯,指責歸指責,他不在乎那些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指責,更何況,現在國民党內很難再找到楊虎城、張學良那樣敢于“兵諫”的軍事將領。然而皖南事變硝煙未散,國際國內便波瀾四起,蘇聯出面調解,美英不斷指責,國內大多數民主党派和各小党派等中間勢力明顯地同情共產党,連國民党內部的一部分抗日將領,也紛紛表示不滿……
  所有這些,卻是蔣介石始料未及的。
  如果与中國共產党全面破裂,蘇聯、美國的軍事援助將會中斷。蔣介石思前慮后,如坐針氈。
  延安。
  一盞油燈下,毛澤東為中共中央書記處起草至各中央分局、工委和八路軍、新四軍負責人的電報:
  ……蔣介石在我們表示強硬立場之后,又遇敵人大舉進攻,乃向我們提出廉价的妥協辦法,允許華中我軍限期北移及新四軍歸入八路軍增編一軍等條件,已為恩來同志堅決拒絕,最后派葉劍英同志回延商洽,今日已從重慶起飛,明日可到,蔣在危急時求妥協之心,已可概見。我們必須堅持尖銳斗爭立場,不達到我們必要條件決不与之妥協。各地應將解決時局辦法十二條廣為傳播,使社會各界人人知道,造成有利解決的社會輿論,是為必要。
  几天后,毛澤東又致電周恩來,分析了蔣介石的處境:
  ……軍事反共事實上既已終結(雖然皖東与關中邊區還在進攻)請注意蔣介石諸人如何處理國共關系。依我觀察,他們非求得個解決辦法不可。敵人攻得如此之急,一一七命令如此喪失人心,他的計划全部破產,參政會又要開了,非想個妥協辦法,更加与他不利。
  第二屆國民參政會會場。
  蔣介石拖著疲憊的步履走上了主席台,會場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蔣介石用憔悴的目光環視會場,臉上掠過一縷頹喪的表情:中共代表果然沒來出席會議。
  抗戰初期,在全國民主進步勢力的強烈呼吁下,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下,由國民党、共產党、職教社、救國會、第三党、青年党、國社党等十几個党派組成一個咨詢、協調各党派之間關系的机构——國民參政會,定于每年3月召開一次會議。今天,由于皖南事變,中國共產党參政員毛澤東、陳紹禹、秦邦憲、林祖涵、吳玉章、董必武、鄧穎超等七人拒絕到會。蔣介石很清楚,中國共產党是全國一大党,從數量上講不能缺席;從政治意義上講,中共也不能缺席,否則將意味著國共兩党關系破裂。因此,會前,他曾親自驅車到紅岩村八路軍辦事處,請周恩來做好協調工作,能夠促使中共參政員按時到會。但是,周恩來代表中共中央提出:蔣介石必須答應中共提出的十二條,否則不出席會議。
  蔣介石再次環視會場,覺得應利用這個机會緩解一下全國上下的聲討浪潮,在四面楚歌的窘境下走一步緩兵之棋。
  他干咳兩聲,用沉重的語气說道:“對皖南發生的事情,我表示极大的痛心。在這里,我向共產党道歉。我一定調查清楚,嚴懲凶手、保證以后不再有剿共軍事……”
  皖南涇縣南容鄉的崇山密林之中,項英疲憊地躺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山洞里。他听著洞頂滴滴答答的水滴聲,煩躁地閉上了雙眼。
  葉挺被扣后,上官云相立即下達了分區清剿的命令:“……各部要細密清掃戰場,特須注意遺棄械彈及化裝潛匿之匪軍要員,勿使漏逃。”于是,國民党軍加緊了圍剿和搜捕。
  這時,皖南新四軍殘部三三兩兩地分散隱蔽在各個山村和叢林中。軍部的一些領導也都失散。項英同警衛人員李德和、鄭德胜、夏冬青等五、六人一起。周子昆同警衛員黃誠在一起。軍部作戰科長李志高、偵察科長謝忠良同張益平、王本元等在一起。几天后,項英等同李志高、劉厚總等先后相遇。又過几天,項英一行十多人又与周子昆、黃誠等相遇。
  分別數日,如歷滄桑。項英見到周子昆后,二人百感交集,异常激動,都流下愧恨的淚水。項英痛心地說:“部隊遭受這么大的損失,責任在我。突圍出去回到中央后,我要作檢討。”二人決定,在石井坑暫住几天,然后向濂坑方向轉移。
  初春的皖南,乍暖還寒。項英一行冒著霏霏細雨,向濂坑走去。由于路滑,項英、周子昆都曾掉到河里。烤衣服時,大家看到項、周二人分別帶有大筆經費。
  在濂坑,又零散地遇到一些指戰員。他們都是由當地群眾掩護下來的。項英每見到一位失散人員,心里就增添一份內疚。他不止一次地沉痛表示:“新四軍這次失敗,我是負主要責任的,把你們搞成這樣子。將來到延安以后,我會向中央檢查自己的錯誤。不管指責我是什么主義,我都接受。”
  從濂坑石牛塢村的地下党處了解到,村后的赤坑山上有個蜜蜂洞,十分隱蔽,可住三四個人,于是項英、周子昆等轉移到洞中。
  蜜蜂洞,既沒有蜜也沒有蜂。它呈橢圓形,長6米多,寬4米,最高處1.8米,最低處不到1米。項英、周子昆住進后,還可以住兩個人。于是,項英決定,周子昆的警衛員黃誠和副官處第三科的副官劉厚總住進洞內,他的貼身警衛員夏冬青白天在洞口警衛,晚上回到半山腰的一個草棚里睡覺。
  他們在蜜蜂洞生活了二十多天。這期間,項英的心情時好時坏。按照他的指示,李志高派人在老鄉的向導下偵察突圍路線,重點摸清三個問題:1.從大王庄到茂林,國民党沿途駐的什么部隊,部隊的番號、兵力,駐扎的村子,崗哨的位置,晚上有無部隊出來巡羅?駐茂林的那個師有多少兵力?2.從小河口過渡,晚上有沒有國民党軍隊守渡口、查渡船?渡河地點水的深度、流速怎樣?3.河的兩岸有沒有森林?是大山還是小山?有無村庄?距离河邊有多遠?過河后能不能隱蔽?
  同時,他們通過地下党買了布,每人做了一套便衣。籌集了必要的口糧。
  渡江轉移的准備工作基本就緒。
  不知過了多久,項英睜開雙眼。他順著洞口向外望去,夜幕已經悄悄降臨。
  洞里點著蜡燭,周子昆、黃誠、劉厚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到了洞中。
  “今天應該是3月13日吧?”項英轉過頭向大家問道,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噢,13日,在西方,這是個不吉祥的日子。項英心里在暗暗嘀咕。
  “天很晚了,首長睡覺吧。”警衛員黃誠邊說邊為首長舖好了被子。
  周子昆看了一眼手表,已經10點多了。他對黃誠說:
  “小黃,你先睡吧,我們等一下就睡。”
  項英和周子昆的心情都比往日輕松。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轉移准備就緒,只等尋机出發了。
  倆人一邊下棋一邊聊著:
  “找到了地方組織,去江北就快了。”項英長長歎吁了一口气。“是呵,只要不死,總會突圍出去的。”周子昆充滿信心地說。
  棋沒下完。項英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說:“這次我們吃了很大的虧,總有一天要把這個帳算回來。”
  “首長,天不早了,快休息吧。”副官劉厚總殷勤地說道。
  “好,厚總,你也睡吧。”項英看了一眼劉厚總,十分滿意地睡下了。
  在突圍路上,劉厚總与項英等人相遇后,對項副軍長忠心耿耿。一路攜扶項英,有時背著項英渡河涉水。項英對他很是感激和信任,途中讓一個排長給劉厚總換了一支嶄新的駁殼槍。來到蜜蜂洞后,項英把劉厚總留在了身邊,而讓貼身警衛住在洞外。
  山洞的地勢外高內低,里面石壁上不斷有水滴下來,地很潮濕,靠洞口則較干燥。為照顧首長,忠實的警衛員黃誠挨著石壁睡下了。洞內四個人睡的位置,從里到外依次是:黃誠、周子昆、項英、劉厚總。
  夜深了,群山一片沉寂。
  黑暗中,一雙眼睛圓睜著。
  劉厚總沒有睡。
  他是湖南耒陽人,貧苦農民出身。大革命時期在家鄉是農運的骨干。大革命失敗后,在當地打游擊。抗日戰爭爆發后,他領導的游擊隊被編入新四軍。他于1938年到延安抗大學習,1939年轉到新四軍教導總隊學習,后被分配到新四軍軍部副官處任副官。
  劉厚總翻了個身,望著洞口外夜雨朦朧中的群山,一絲凄苦寒意涌上心頭:革命失敗了,新四軍完了,前途一片迷茫,路漫漫,魂歸何處?
  劉厚總悲觀极了,他感到自己正在向万丈深淵墜下去,他想抓住一條救生的繩索,哪怕懸在半空,也能暫緩一下死亡的進程。
  黑暗中,他在抓攀著,摸索著……
  他沒有抓到夢幻中救生的繩索,卻触摸到身旁一件硬物——那支在微亮中閃著寒光的嶄新的駁殼槍。
  夜色越來越暗,四周一片漆黑,劉厚總的眼睛越來越亮,射出恐怖的光芒。
  他緩緩而堅定地舉起了駁殼槍,對准了熟睡中的首長和戰友。
  几聲沉悶的槍聲過后,項英、周子昆、黃誠倒臥在血泊中……
  當第一聲槍響過后,黃誠便在睡意朦朧中去摸枕下的手槍,然而,晚了,接著兩聲槍響,他昏了過去。
  周子昆仰面朝天,頭北腳南,心髒停止了跳動,殷紅的鮮血從胸部彈洞中涌出。這滾燙的液体与岩洞中冰冷的滴水融在一起,緩緩地向四處擴散。
  項英側臥在地,頭南腳北,子彈從太陽穴穿過。他的心髒沒有作任何掙扎就從容地停止了跳動。
  項英死了。他死在自己無比信賴的副官手里,死在按他旨意換來的嶄新的駁殼槍槍口下。如同任何語言一樣,駁殼槍本身并沒有階級性,它掌握在什么人手中就為什么人服務,可它偏偏掌握在劉厚總手中……
  項英死了,他死在夢鄉之中。也許,罪惡的槍聲永遠阻斷了他南進的夢想;也許,無情的子彈摧毀了他的忏悔夢境……
  項英死了,他死在毫無准備之中。他腦海中最后一幅景象,們吃了很大的虧,總有一天要把這個帳算回來……”
  蜜蜂洞在哭泣,它目睹了黑暗中的一切。
  蜜蜂洞在告訴后人:慘案發生的時間是1941年3月14日凌晨3時許。
  蜜蜂洞在告訴后人:劉厚總收走了項、周、黃身上的槍支和金條、銀元,在渾沌的夜幕中遁去……
  蜜蜂洞也許還會告訴后人:
  項英是中國早期工人運動的領袖之一,他的一生,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作出過很大貢獻。他在皖南新四軍工作的三年絕非毫無成績可言。項英雖然在皖南事變中猶豫動搖,處置失當,對皖南新四軍遭受嚴重損失負有重責,但在血的教訓面前,他對自己的錯誤有深刻的認識,并勇于承擔責任。他仍不失為一個無產階級的革命戰士……
  凌晨4時許,教導隊工兵連連長劉奎和軍部警衛員鄭德胜、李德和路遇劉厚總。
  劉厚總惊慌地向敵軍駐地跑去。
  大家見狀,聯想起剛才听見的槍聲,估計軍首長出事了,于是叫醒謝忠良等同志,一齊奔向蜜蜂洞。
  他們看到:項副軍長、周副參謀長已犧牲在血泊中。警衛員黃誠身中三槍,一槍穿透右膀,一槍擦傷左臂,一槍擊中后脖,子彈仍留在肉里。他已爬出洞口,身后留下一條血跡,撫摸他的胸部,發現心髒還在跳動。
  在大家的惊呼中,黃誠慢慢地睜開雙眼。他看到血泊中的軍首長,痛不欲生,懇求大家再補給他一槍。
  大家流著悲痛的淚水,用兩條毛毯將項、周的遺体裹好,掩埋在蜜蜂洞西邊的一塊石崖下。為了便于辨認,項英的遺体埋在石崖的右半部,頭西腳東,与石崖呈垂直狀態。周子昆的遺体埋在石崖的左半部,頭北腳南,与石崖呈平行狀態。
  据幸存者和當事人回憶,當時大雪紛飛。
  陰沉沉的天空雪花飛舞,掩蓋了烈士的血跡,赤坑山上的一草一木乃至整個大地都披上銀裝,天地間一派肅穆。這天,正好是清明節。
  黃誠由劉奎護送到當地群眾徐老三家養傷、隱蔽。其他同志立即轉移。黃誠傷愈后一直留在皖南,隨同劉奎堅持游擊戰爭,直至全國解放。
  12年后,即1953年7月,正在南京軍事學院學習的劉奎,受南京軍區的委派,与項英之子項學成等一起到皖南,在當地群眾的協助下,找到了項英、周子昆的遺骨(那條裹尸毛毯仍在,但已破爛),又找到在皖南事變中犧牲的袁國平遺骨。
  三位烈士遣骨移遷南京,后人在雨花台望江磯建造了項英、袁國平、周子昆三烈士墓。
  1985年3月,周子昆遺孀,七十二歲高齡的何子友与已是六十有三的黃誠執意謁訪蜜蜂洞。倆位老人拄著拐棍,相互攙扶,步履艱難地來到了這里。
  四周靜极了,石壁上滴水依然,恰似淚珠點點。
  何子友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進洞中,站在周子昆當年睡臥的地方,悲聲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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