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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回程的三天里,傷逝海上一點歡笑也沒有。打從他們离開阿基夫海岸那時起,天气就變幻無常,再也沒好轉過。從海平面堆起的積云,層層疊疊遮蔽了珊達的視野,她看不見日月星辰,無法辨認方位、調整航向。隨著愈來愈疲累,她那与生俱來的方向感漸漸失去了作用,她決定乘著一股明知不太穩定的風飛行。他們已經兩天沒有看到陸地了,甚至連艘船也沒見到。
  珊迦多么希望此時能降落在哪艘小船上避避風雨,即使是登上陌生人的船,總比在這上頭等著完蛋好吧。眼看著烏云迅速地脹大,像一堵城牆般,夾帶著一道道閃電朝著東北方席卷前進,而腳下的浪又高又猛,浪花吞吐的泡沫布滿了海面。珊迦知道眼前的這個風暴他們惹不起,她拿它沒有一點辦法;更糟的是,假如有一陣——不,應該說“等到‘哪一陣驟降的風勢忽然來個”殺球“,把浮球摔碰到海面上時,那他們還能活嗎?她真的不敢想象。
  瑞特比把手臂環抱住她,以維持她的体溫,也維持她站著不倒下;但這已經是他能力的极限了。他望著風暴,除了告訴珊邊地會游泳之外,就再也沒說什么了。珊迦在游泳這一項上倒是比不過瑞特比。很久以前,教她航行的水手就說過:千万不能跟海做朋友。假如——事實上是一定會——他們掉入海中的話,她打算張口呼出克撒那件護甲,它雖然既不能擋雨、也不防水,但或許可以讓她漂浮在水面上。
  風暴洶涌地蔓延,比原來那堵云牆還要高大得多,也更加難以捉摸。它又繁殖了几蛇積雨云,其中一論伸向北方,其余的都直直扑向他們的頭頂。第一陣風來了,浮球被它狠狠拋轉,珊迦和瑞特比大聲尖叫,失重地向下墜跌。當珊迦好不容易在落海之前穩住浮球時,另一陣來意不善的風又從南邊掃來,把他們推入了嘈雜又迷茫的雨幕中。
  雨幕掠過之后,剛才那些狂飄的旋風忽然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珊迦的視線豁然開朗,但她卻宁愿那只是幻像——她看到暴風眼就在前方,更糟的是,海水在那里形成一道正在向外翻卷的水柱,其中一端根著于海中,另一端聳入云霄。一陣強風壓境,那水往忽然像巨蟒看見獵物般,扭擺著扑向他們。
  “那是什么鬼東西?”瑞特比失神地問。
  “海嘯。”她說。她感覺到瑞特比的手指好像爪子一樣,把她的手臂緊緊地扣住。
  “它想吃了我們嗎?”
  水往其實并不會思考,更不可能有胃口吃兩個傻子。不過當它的蠻力把浮球壓得平貼在已經轉得暈了的他們身上時,那問題也不重要了。浮球雖然被風吹扁,但即使他們被掃過海浪里,它仍然沒有損坏,還是保護著他們。有好一陣子珊迦猜想他們身在水底,因為四周除了一片黑暗聞靜外,什么都沒有。但不久海洋又急速把他們向外吐出,他們身不由己,一頭撞回了風雨中。
  風雨交迫,雷電交加。偏偏不管是克撒的護甲還是浮球,只要是胞囊做成的東西,都特別容易招惹電极。霹靂聲未曾停歇,浮球中的空气居然變得的刺難當,他們的頭發和衣服都被扯离身体,變得支离破碎;每個碎片還兀自閃爍著青白色的電光。珊迦已經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她慶幸地發現她還分辨得出上下。
  狂風每怒吼一陣就會稍稍平息一會儿,仿佛是在養精蓄銳,為下一輪的猛烈攻擊作准備。在一次喘息的片刻里,瑞特比傾身貼近了她的耳朵,輕聲說:“我愛你。”
  她大吼著:“我們還沒那么快死!”說著讓浮球听憑一股向上的旋風擺布,它帶著他們駛入暴風雨的中心。
  他們不斷地升高,一直到雨水都結成冰,凍住了整個浮球后,他們才又向下墜落。珊迦可以感覺到:浮球重擊在浪頭上,接著墜入海中、不住下沉,直到海底深處;但是還沒玩完呢:閃電燒融了冰,那些向上的旋風又一次把浮球拋入高空。珊迦用力想停止這個永無止境的輪回,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們繼續玩著自由落体的游戲;上升、結冰、筆直地墜海。不是一次兩次而已,他們一共“玩”了十次,終于暴風雨拋下他們,繼續往南方肆虐而去。
  暴風雨帶來的重創算是告一段落了,波濤洶涌的海浪對他們無情的羞辱卻還沒停止。瑞特比環繞著珊迦的手松軟了下來,而珊迦也暈得快嘔吐了。
  “我沒力气把它舉起來了,”她一次次地嘗試,但是都宣告失敗,“我現在只能讓這個浮球漂走了。”
  “不行啊!”瑞特比本該大聲叫出的這句話,出口時卻變得軟弱無力,像是一聲拖著長青的哀號。
  “我還可以再做一個——”
  “暈得不得了。我浮不住的。”
  她試著喚起他的意志力:“這一點點暈眩打不倒你的!”
  “打不倒我。”
  “不浪費,不奢求。管他的,跟它拼了!不會游泳的是我呢!我還得靠你幫助我浮著,一直到我做好另一個浮球為止。”
  瑞特比漸漸地不支。他的臉色像死灰一般,上頭滿是冷汗。他唯有的一點點余力也都已經在對抗胃腸的痙攣中消耗殆盡了。如果珊迦要把浮球放掉,即使是這點小小的暈眩也會讓他們倆喪命的。
  她能不能不要把它放走?也許有轉机呢。
  珊迦再次努力想升起浮球。在剛做好成形時,她不必費一點儿力,浮球自然就會飄浮至半空;她從來沒想過——也不需要想——如何讓一個落地后的球再次升空。
  “克撒,”瑞特比緊咬的齒縫中迸出這個名字,“他會來救我們吧。
  你的心——“
  當她差一點儿把自己和非瑞克西亞的時空轉送器一起毀滅掉時,克撒的确曾經及時現身救過她。但是她現在所面臨的,好像還算不上千鈞一發、即刻致命的絕對危机:天空是一片亮麗的碧藍色,浮球也還能像塊浮木一樣在海上徑自漂蕩著。
  “對不起,瑞特比,我想他如果會來救我們,在剛才那么危急的風暴中就該來了。那時役出現,現在更不可能的。不到我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會有感覺的。”
  “試一下。好歹是個辦法吧。”
  珊迦替瑞特比把垂在眼前的頭發撥開,它們全被評浸得濕透了。
  他說他愛她,雖然是發生在那樣全然只剩惊懼的時刻——不過,那也就表示他一定是真心的。她,這個性別不明、父母不詳的紐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也可以如人類般的戀愛。可是現在,她對身邊這個悲慘的青年男子,真的產生了她以前從未擁有過的异樣感覺;那感覺是如此地珍貴,珊迦甚至覺得它比她所有的藏書和寶物加起來都還要貴重得多。
  “撐著點,”她鼓勵著他,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再來想想辦法。”
  左思右想,珊邊已經用盡一切她想得到的辦法,浮球還是只在水上晃動。沒變小了,她覺得這樣漂著也還算挺舒服的,可是瑞特比的狀況卻還是和剛才一樣的糟糕;他還是不斷的冒著冷汗,体內卻又干涸灼熱得像片抄漠。
  “赶快天亮吧!我真怕來不及,”她說時天色才剛剛變暗,“也許克撒會來找我們的,但還不是現在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做點什么事吸引他的注意?”瑞特比問道。
  他耗盡了体力才說完一整個句子,閉上了雙眼喘息。珊迦告訴瑞特比:如果他肯坐直起來看著遠方的地平線,就像當初學習适應飛行一樣,他會感覺好一點儿的。瑞特比仍然堅持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試都不肯試。
  “你——你需要——需要克撒的時候,都是怎么——讓他知道的?”
  “他不知道啊,因為我根本沒有什么需要他的時候。”珊迦回答,“我和他只有在一同躲避非瑞克西亞人那段時間里才常擔心彼此,其他時候,我很少覺得需要他,當然,他更是從來沒需要過我。”
  “從來沒有?三千年來——你們都不曾——不曾需要對方嗎?”
  “都沒有啊。”
  瑞特比歎了口气,抱著膝蓋,把身体緊緊蜷縮起來。他開始不停地顫抖,在夏季里如此溫暖的傷逝海上,這實在不是個好兆頭。珊邊把所有的毯子都裹在瑞特比身上;她自己則因為忙得一身汗而決定脫下身上的外袍。但是它糾纏住她的頭發和一條垂鏈,結果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們分開。那條垂鏈珊迦戴了非常久了,她几乎想不起來當初為什么戴上它了。
  “喂,打我一下。”她說著,把手中的那條皮質的鏈圈扯破。
  “什么?”
  “我是說,你現在可以打我一下,确定不是在做夢——或者等它真的管用再說吧。”
  “什么跟什么啊?”
  “很久以前——是真的好久好久以前,克撒曾經做過一個神器給我,它能夠召喚克撒的注意力。這個辦法我也只用過一次而已,那是在克撒進攻非瑞克西亞之前的事了。太久了,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現在必須想個辦法把它弄破才行。“
  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次,珊迦記得她是把那顆小水晶放在兩塊石頭間用力壓碎的;這一次,她試著用牙齒咬咬看。結果水晶是碎了,可是她的牙齒也碎了一顆。不浪費,不奢求。唉,好在她還算有遠見,知道要用后面一點儿的牙齒咬;至少它們長回去的速度比前排的牙齒快一些。
  那一次,當水晶在石塊間碎裂時,它曾迸出了一道小小的閃光,那是因為克撒密封在水晶里的動力或魔法被釋放出來了。可是這一次什么特殊現象都沒有發生,而且當她拿起碎片檢查時,絲毫無法感應這些煤灰色的殘余中會有什么奇跡降臨。
  “嗯,到底是多久以前?”瑞特比問。
  “那是他和他的龍抵達非瑞克西亞前一天的事。”
  瑞特比呻吟著,“也未免太久了吧。”
  珊迦想著:如果克撒真的赶來救他們,那么在月亮升起之前,他們就能夠离開這片惱人的傷逝海、回到干爽的陸地上了。但愿這塊水晶沒有失去它的法力才好;但愿克撒不但發現這個訊號、而且還記得它代表的意義才好。
  珊迦把這些祈求放在心里,并沒有說出口。星星亮起來了。她開始擔心了:擔心克撒不來,擔心瑞特比會撐不下去。行囊里的食物和飲水其實還夠他們再撐兩三天,她憑著紐特优秀的生存韌性,無論如何總是回得了陸地。她擔心的是瑞特比。
  就這樣死掉的話實在是荒唐了點,但是大部分的死亡不都是挺荒唐的嗎?
  瑞特比睡著了。他的呼吸平穩多了,他的皮膚干了、身体也暖和了起來。也許等到早上他就會役事了,何必陷入不成熟的絕望中呢?
  珊邊把自己靠在瑞特比身邊。兩個人互相依偎著比起兩個人各据一方真的舒服太多了。她閉上了眼睛。
  珊迦醒過來時,肚子痛得不得了,胸口也在翻攪,耳旁還有充撒的大吼:“你們搞什么東西,怎么會在大海里亂漂?”
  克撒的動作輕巧得像母貓銜小貓一樣,抓住了珊邊和瑞特比后頸,一只手一個地提了起來。很顯然地,浮球已經爆掉了。珊迦應該把克撤的護甲呼出來的,不過克撒動作太快了。他們瞬間飛進了時空交界,一眨眼又到了另一個鄰近的世界,那里似乎吹著冰冷的寒風,再一眨眼他們已經穿越過時空交界回到了他們的小屋。珊迦不住喘著气,克撒先把她放下,然后才注意到瑞特比整個人都發青了,雖然只旅行了三步。因為他們剛才是向西移動,所以現在太陽還沒落下歐藍山脊。珊迦還可以清楚看見瑞特比發青的臉色。
  克撒讓瑞特比暖了几口他擺在架子上綠瓶子里的液体。在克撒的治療下,瑞特比漸漸有了意識。
  “把你的衣服換了,兄弟。”克撒命令著。這樣的口气一定使得他和他的兄弟在襁褓中就開始了戰爭。“把你自己洗一洗。找點東西哈。我和珊迦有事要談一談。”
  不用說,米斯拉也有自己的立場:“你不能怪罪珊迦,還有,也別想再次忽略我。是我堅持要去喀洛斯看看的。”
  瑞特比用的是那個他說已經過時的發音。珊迦想:八成是弱能石在影響她的情人吧。她壯起膽子瞄了一下克撒的眼睛。克撒眼帘中那兩顆眼睛都變得全黑,而且閃著迷离的光芒;從离開非瑞克西亞之后,她沒看過它們像現在這樣,于是她想到了基克斯、索藍、還有好多足以令她瞬間窒息的事。珊迦拼命向瑞特比使眼色,想警告他小心點儿;她怕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了。
  瑞特比那些話實在太直、太勇敢了點,不過的确壯大了他反擊的聲勢。假使珊迦能夠在這當儿把這場爭論控制住,她可以保證索藍的命運就不會泄露出來了。但那僅僅是個假設而已。她的警告并沒有引起瑞特比的注意;連克撤這時也沒興致去理會她。
  “喀洛斯早滅亡了。那里什么都沒有留下。全都被我們結束了,兄弟,你跟我,還有非瑞克西亞人。”克撤說著。珊迦不明白克撒在回到多明納里亞之后,曾經再去過那個洞穴嗎?
  “我必須親眼看到那一切,”瑞特比回答,這句話在此時此地听來似乎別有意義,“是你叫我离開這里一會儿的,而我也照辦了。”
  “我可沒叫你去喀洛斯。如果早知道你想去喀洛斯,我們可以一起去的。”
  “那不是什么好點子,克撒。”瑞特比為這場爭辯做了結論,走出門去做剛才克撒命令他做的那些事。
  “你不應該讓他去那里的,”克撒在珊迦耳邊說低聲地說,這時只剩他們兩人,“我弟弟他——他現在很脆弱。回到喀洛斯有可能讓他發狂的。”
  “那里也不過就是另一個地方罷了,克撒,”珊迦回話,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沖動,不加上那句“而且瑞特比也只是另一個人”。兩句話都不太對。在歐藍山待了一年以后,瑞特比也許不是米斯拉,但他也絕不只是以前那個倔強的奴隸而已。
  “‘也不過是另一個地方”’,克撒跟著她說,“對你而言,沒錯,我想也對。你會看出什么?還不就是一個洞、一堆廢墟罷了?我那兄弟又看出什么了?他也不完全算是他自己。下一個一定會好一點、強一點,我一直盼望會有好几個米斯拉出現,然后我再決定帶哪一個回喀洛斯。”
  “不會再有任何米斯拉了,克撒。”
  克撒不理她,懶洋洋地把工作台上殘留的碎片用手掃到一個筒子里去。當水晶敲擊著他的心時,他正在工作著。珊迦的憤怒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謝謝你把我們從海里救回來。”
  “一開始我也不明白,過了一段時間才想起來,原來那個聲音是你。做那顆水晶給你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還是我依然認為自己能人侵并且摧毀非瑞克西亞的時候。我的野心早已經變小了。自從經過時界點起,我所能做的就只剩那么多了——僅能保護多明納里亞人不被侵犯而已。我會再做一顆給你的。”
  “那要做一塊比較容易打破的。這次害得我折損了一顆牙齒。
  對了,也要幫瑞特比也做一塊喔。“
  “瑞特比?”克撒抬起頭來,仿佛有點困惑,然后才點點頭。“等這件事完畢,等我讓所有的眠者都現出原形,讓非瑞克西亞人曉得多明納里亞人已經做好一切對抗他們的准備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好好談談未來了。你們不在的這几天,我想了很多:這棟小屋不夠大,我已經在构思一個能保衛所有多明納里亞人的永久的防御工事,除了古老的泰瑞西亞,還涵蓋其他每一個島嶼。我以前做的所有神器和這相比都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我必須實地建造起它們,每建好一座崗哨,就立刻再到下一個地點去建另一座。當然,我會需要幫手的”除了我和瑞——之外還需要其他的幫手嗎?“珊迦的心是在那里。
  “我的計划需要動員一整個世代的人力,也許會歷經十次世代交替那么長的時間才能完成。我所挑選的助手將會成為我這些崗哨的護衛者,他們永遠都會是社群中的族長或替老;你曉得那不可能包括你在內的。至于他,他是個凡人,和我們不同。你和我都是非瑞克西亞人所造的,我無法改變這個既成的事實;同樣地,我也無法改變他是個凡人的事實。就算我有能力改變,我也不愿那么做。那樣做就像是在一件令人憎惡的事情上再加上另一件同樣令人憎惡的事。瑞情比——我的弟弟——他會變老,也終將死亡。在你們不在的這几天里,我仔細想過了,我希望你會選擇和他一起——”
  “一起到某個別的地方去,是嗎?”
  “是的。那樣就再好不過了,無論是對我,或是眼前我必須做的事來說。”
  克撒并不是瘋了才這么說,至少不像是以往他把自己鎖在回憶里的那种瘋法。和這一個米斯拉面對面交鋒,使得他解脫不少。他仿佛又變回了凱拉。賓。庫格所認識的那一個克撒了:自我中心、充滿自信、自私、而且一廂情愿地相信。即使到了世界未回,他所做的一切決定對其他人而言也都必然是最好的。
  珊迦已經太累了,以致于無力表達她的一肚子火气,“我會跟他談一談的。”她淡淡地表示同意。也許她本來想告訴克撒她在喀洛斯見到的景象,不過現在她宁愿不說算了。克撒對事實早就免疫了。
  “你是不是已經不需要我們了?我們是不是又該躲得遠遠的算了?”
  她問道。
  “不,珊迦,你完全想錯了!我也有任務要交給你做。”克撒指著牆邊一疊堆得很高的箱子,“我需要你把它們全部放在該放的地方。
  我會用時空旅行術送你去那些地方的。你也曉得,在某方面來說,你打破了那塊水晶,也算是功不可沒,要不然我早已經完全忘記這回事了;好了,現在就動身吧,我希望黎明之前就看到成果。你想想看,真的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拖延了。你所要做的就是:盡快把一個地方的份量种完,然后叫喚我,我會馬上出現,把你帶到下一個地點。“
  “明天再說吧,”她說著,向著門外走去。珊迦算是得到她要的了。如果她有那种真正的、与生俱來的想象力的話,她就會明白“她要的”和“她曾經夢想的”可能會有很大的差別了。“現在我只想好好睡個覺。”
  在另一間房里,瑞特比已經等她很久了。“你跟克撒說了嗎?”
  珊迦搖搖頭。她重重地跌坐在凳子上。她忽然看見她那個裝著古文明之戰的書籍的箱子。如果是凱拉碰到這种狀況,她會怎么做?!克撒根本不曾改變多少。而他的朋友們永遠學不會這一點。
  “我覺得根本沒辦法告訴克撒任何事。他對每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他的未來也不要別人參与,就像你說過的,不管我說什么都是白說而已。接下來我們將會一直很忙,忙到朦朧之月一天天接近天頂的時候為止——至少我得要這樣。克撒有一大堆蜘蛛等我去种,還有很多關于我打破水晶的計划要想。看著吧,到了明天他一定又會說,我們困在傷逝海上也是他早就設計好的。”
  瑞特比站在珊迦背后,輕輕地按摩著她的頸子和肩膀。雖然說她已經活了三千年,而這种享受不過是最近一年才開始的,但是她已經愈來愈依戀這种溫暖的指頭帶來的触感了。多年以后,她將會想念他的。
  “我那時應該留著不走嗎?”他問道,“如果當時我扛下那個責任就好了——或者讓米斯拉扛——克撒可能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呢。
  誰曉得?也許我的決定真的是錯的。“
  “也不盡然。你的點子真的不錯,而且你也處理得很好。‘她抖開端將比停在她肩上的手,站起身來看著他說:“克撒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他所見過的眾多米斯拉中,第一個將走回他的生命中的?“
  “他沒那么說過,不過,我的确知道有時我的表現使得他相當沮喪。有時他真的會嚇著我,因為當他決定不要我在旁邊時,我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不過我已經慢慢學會不理會自己的人生了。我已經忘記瑞特比了,我現在就是老鼠而已,只求苟且輸安地度過一天又一天,而不再求別的了——除了你。”
  珊迦細細研究著自己的手掌,卻不去看瑞特比的臉。“也許你應該考慮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才對。”
  “難道他已經決定要再找一個新的米斯拉了嗎?那我是不是應該幫他找一個替代我的人選呢?”
  “不,”她可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會去幫他找另一個米斯拉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如果歐藍山來了另一個米斯拉,我是不會留在這里的。”
  瑞特比吐了一口气,“難道是因為我們去了喀洛斯,所以現在他准備把我們兩個都送走?”
  她搖搖頭。“也不是的,是因為我打破水晶的計划奏效了。現在克撒不再想過去的事情了;而你和我,我們都只能參与他的過去。”
  “那么,我想要回到伊芬賓卡去,我必須回去賓卡市。”瑞特比自言自語地大聲說著,“等到我們讓所有的眠者現出原形之后,塔巴那會需要許多賢人來幫助他的——如果塔巴那自己不是眠者的話。如果他真的是眠者,那我不知道誰會繼承王位,不過肯定會需要更多賢人的。你覺得呢?我們兩個一起為伊芬賓卡效力好嗎?你比你自己認為的要聰明得多了,你想事情的方式常常還像你的外表那么年輕勇敢,而且你又知道那么多連書上也沒寫的事。”
  珊迦走到窗戶邊,“我算是半個古人,也成了過去的一部分。瑞特比,而且我真的很累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會這么累。”
  “今天的确夠你受的了;最坏的事情又總是找上你。”他又站在她身后,搓揉著她的肩膀,并把她帶到床沿。珊迦的疲憊不是睡眠或是瑞特比的激情所能治愈的,但是此刻此刻,她也無暇再討論這件事了。
  才剛剛破曉,等不及的克撒已用時空旅行術將珊迦送到了墨文城。他把她和兩盒改良版的蜘蛛留在那里,還附上洋洋洒洒的詳細說明,告訴她該把蜘蛛种在哪些地方。克撒還留給珊迦一塊看來很平常的水晶,他保證它不會弄碎珊迦的牙齒。四天過后,珊迦在那里的任務完成了,可是她還是不愿冒險咬那塊水晶,于是找了兩塊石頭壓碎它。克撒立刻出現了,將她帶到貝色瑞城繼續工作。接著他們又走遍了高曼尼南邊及東邊海岸線上的其他可能有眠者潛伏的城市。克撒說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所以不能讓珊迦偷閒回歐藍山的小屋去看看。在“朦朧之月刺破天頂”那一刻之前,他們只剩十八天好准備了。
  “那伊芬賓卡市該怎么辦呢?”當克撒把她和一盒蜘蛛在另一個南岸城市旁的小山丘上放下時,珊迦忍不住問道,“我們還有時間把這些新做好的蜘蛛放在那里嗎?”
  “你就只會想他!”克撒抱怨著,“你也別操心,我早就計划好了。
  今天入夜時,我就會把你送到賓卡市去,你就到皇宮外頭的廣場去吧,除了那個地方,別的地方都不安全。好,現在你要再弄清楚一次你的任務:那個盒子里的蜘蛛,全都是用在公共場所的,像是廣場、市集、神廟周邊這些地方。你必須把它們放在繞一圈至少需要二十步的地方。如果小于這個范圍的話,蜘蛛們就會自動開始互相消滅。
  還有,一定要确定:你已經确實地把它們放置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而且是一定不會被踐踏到的地方。你曉得的,那太重要了!它們一被踐踏就糟了!它們可能會碎裂,更糟的是,它們會提前引爆。“
  關于音爆蜘蛛,他們已經研究得夠多了。珊迦本來已經覺得很有把握了,直到她問起:“好,繞一圈起碼要二十步、不能引人注意、不能被人踩到,都知道了。那期限是几天呢?”
  “兩天好了,如果你做得完的話。往西邊走,還有一些我們漏掉的地方,而且如果還有時間的話,我們不妨再去海那邊的阿基維亞也放一些——”
  “可是,克撒,我們從來都沒有在那邊發現非瑞克西亞人過呀!”
  “如果有時間的話,去一去也無妨嘛。”
  珊迦還來不及回話,克撒就施展時空旅行術,瞬間消失了。
  七天后,在納嘉堡的東城,珊迦正在那里努力地种著蜘蛛,可是隨著仲夏節的即將來臨,狂歡的人潮不停地涌入,珊迦發現,她的工作的困難度愈來愈高了,她几乎找不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來放這些蜘蛛。正當她不知如何是好時,一個高大的金發男子從人群中走到她面前,對她說:“我想你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家去吧!”
  原來那個男人是克撒!他看起來就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富商。身上穿了一套看起來是絲質的气派衣服,就連模起來也跟真絲做的沒兩樣。
  珊迦以為克撒要再過一天才會出現,不到那時她還不敢打破水晶。“到這里之后,我几乎什么都沒做,”她坦白地說,“到處都找不到夠大的空間。那些人全都睡在街上,真的好難,而且愈來愈難。我本來已經選好一個廣場了,但是連那里也開始睡滿了人。”
  “不要緊,”克撒安慰她,“沒關系的,少放一只兩只不會有多大影響的。再說,大不了下個月、或者明年我們再來种就是了。”
  這時的克撒溫柔又寬容,看來他的心情相當不錯。這使得珊迦突然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她著急地問,“是蜘蛛有問題嗎?還是小屋出了什么意外?”她遲疑半晌,還是不敢問:是不是瑞特比出事了?
  “沒有,沒有的事,我只是猜想你應該也想和他去參加慶典吧。
  我打算把你們倆送到賓卡市去,你們今晚就住在那里吧。“
  克撒伸臂攬著珊迦的肩,帶她輕易地穿過擁擠的人群。他們遇上了三個粗暴的年輕人攔路搭訕,他們看來都醉醺醺的,帳篷旁還有流得滿地都是的紅酒和麥酒。三人中最清醒的那一個稱贊著克撒的寬邊皮靴是上好貨色,而這時他的一個伙伴從身后緊緊勒住了珊迦,另一個就趁亂出手偷克撒的裝硬幣的小錢包。珊迦狠狠地用靴子的后跟跺在攻擊她那人的腳背上,并用手肘向后猛力敲了那人胸口一記,這才擺脫了那人的偷襲。
  那人因為吃了苦頭,明顯地清醒多了,他立刻大喊:“幫幫忙啊,抓那個小偷!他把我的錢包和我父親的背袋都偷跑了!哪位來幫忙啊!快攔住他,別讓他跑了!”
  珊迦沒有要逃跑的意思,當然也不會把手中那個滿是蜘蛛的袋子交給他們。她有一把鋒利的格斗用小刀可以用來攻擊敵人,但是他們都已經防著她了,而且處在這群暴民中實在是太危險,即使有克撒的護甲掩護,她也不易自衛。如果現在她是孤身一人,她一定會馬上呼出浮球風風光光地遁逃。可是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但是偏偏克撒現在也被另一群人重重包圍了,于是珊迦先呼出了護甲保護住自己,只希望克撒赶快帶她离開這個廣場就好,不必讓太多的狂歡者受傷。
  馬上就有人來主持正義了,只是這正義卻不是站在珊迦這一邊:一個旁觀者又從珊迦背后扑了上來,還拿了一把刀子抵在她的喉嚨上。當她又如法炮制,像對付上一個攻擊者一樣又跺又拐時,那人只覺得出了點什么怪事,卻來不及反應過來究竟怎么了。但廣場上圍觀的其他人都看呆了,他們這才意識到珊迦不是個普通人而已:刀子明明划破了她的咽喉,她卻一滴血也沒流!大部分的人們都退后了,准備好防御的架勢,但是仍有一些迎上前來要向珊迦挑戰。其中一名挑戰者体態相當高大,他穿著曳地的長袍,手中執著一柄鑲有銀邊的黑檀木權杖,還在石板上重重擊了一下;很明顯地,這也是一位魔法師。
  “克撒!”珊迦大叫求救,她喊的那個名字足以令多明納里亞每一寸土地上的人民都清醒過來。接下來她說的那一句是哪一國話都不重要了:“我們快走吧!”
  那個魔法師叫出了一個魔咒,那是一條猩紅色的火舌,像毒蛇一樣悠悠纏繞著。當接触到珊迎的護甲時,它嘶嘶地發出了失敗者的歎息聲,并化成一陣難聞的煙。當克撒結束那頭的戰斗,赶過來珊迦這邊時,那位魔法師又叫出了另一個魔咒。
  克撒拋下他精美的富商裝束,露出威風凜凜的長袍,那使得他看來益發地高大而雄偉。他并沒有把權杖帶在身邊——那柄權杖用真材實料做成,假使他帶在身邊,是藏也藏不住的——不過神器師克撤是不需要任何權杖的。法術會很自然地向他那邊飄流過去,連珊迦都感覺到強大的法術從受護甲保護的雙腳底下流過。法術綽綽有余,克撒把它們精准地分配為:給那三個這場麻煩的始作源者一人一記不會致命的雷霆、至于那位介入這場打斗卻選錯邊站的魔法師,則嚇嚇他,送他一陣已用法術濾去毒質的瘴气聞聞。
  然后克撒用他的雙手手掌包裹住了珊迦的小手,用時空旅行術帶著她遁入了時空交界。
  “我敢說紛嘉堡的每一個人都忘不了今年的仲夏節了。”當雙腳已踏上小屋外堅實的地面時,珊迦猶自興奮地說著。
  克撒的臉色卻有些凄苦,“這樣一來,他們都記得我了。我擔心會引起眠者或者其他各方妖魔鬼怪的注意。如果明天夜里眠者他們提高警戒,那就前功盡棄了。我還不想露面,我希望非瑞克西亞人認為是多明納里亞人要展開反擊了,而不是克撒要回來与他們斗法了。”
  “對不起——那時有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后來又有個魔法師要向我宣戰,旁觀的人群又像是要吃了我——我那時腦子一片空白,真的完全沒想到后果。”
  “我也從沒指望你會記得。”
  瑞特比從工作室中走出來迎接珊迦。他們倆朝思暮想,整整有十七天沒見面了。珊迦极力克制自己想擁抱瑞特比的沖動,瑞特比也明白她的意思,不敢在克撒面前造次,直到他倆回到珊迦的房間里。
  “克撒有沒有告訴你,我們要去伊芬賓卡,親眼看著那些蜘蛛施展法力?”他舉起珊迦,抱著她興奮地轉個不停。
  “他只跟我說要把我們倆留在那里。”
  瑞特比把她放下。“我對他說:你答應過我,會讓我回到以前的舊生活,我把它稱作:“發現米斯拉在体內覺醒之前的我的生活‘。然后,就像你說的,他就開始講起制造大型神器崗哨的計划,他沒說太多,也沒有提到要再找一個新的米斯拉的事,不過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我一直在想著弱能石的事。”
  瑞特比搖搖頭。“如果克撒過去很在乎弱能石的話,他的頭一定很痛,不過和我剛來這里的時候相比,現在他比較少針對它了。他准備把過去都拋到九霄云外去。所以我也決定讓我自己好過一點儿。
  如果他打算把我留在賓卡市也沒關系,再怎么樣我也不會過得比一年前糟吧!不但不會比較糟,我認為說不定還會好得多呢!這一年來,我多少也學了點制作神器的技術。“瑞特比努力裝出樂觀的樣子,可惜不太成功。
  珊迦打開她那口裝滿金銀財寶的箱子。“未雨綢繆錯不了的。”
  她遞給瑞特比一條沉重的金鏈子,它的身价足以讓一個凡人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了。
  “他一定會改變心意把你留在他身邊的。他絕不會把你赶走的。”瑞特比用肯定的語气說著,同時套上了那條金鏈子,還仔細地把它掩藏在領口底下。
  珊迦又翻出了一袋錢幣和一柄刀鞘中藏有暗格的短刀。
  “我們是去參加水果狂歡節吧?”瑞特比抗議。他不愿意帶武器去。
  “到時候絕對是一片混亂,誰曉得我們會碰上什么麻煩?”她執起他的手,輕輕地把那柄刀塞入他的掌心。
  “那你為什么不帶把劍去算了?”他不服气地嘀咕著,眼望著珊迦屋椽上挂滿的那一排兵器。
  “上回我在梅德朗時,因為腰上佩著一口劍,差點就釀成了大亂子。伊芬賓卡沒有崇尚武術的傳統;十年前開始,連你們的貴族階級也不重視這一點了。我想到時候我們還是裝扮成平民老百姓好了。
  平民帶把短刀還算正常,不會引人側目的。“
  “你是不是很緊張?”瑞特比難以置信地問她。
  “我這叫做‘謹慎’。你,還有克撒,你們兩個表現得簡直像是去參加必胜的慶典一樣。我們根本沒有把握行動一定會成功,也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么事!”
  “那么,你是不想去了?”
  “不是。我當然想親眼看看會發生什么事。再說,克撒也不會改變決定了。只是,如果你們都這么輕率,后果我真的不敢設想!”
  “你是不是因為和我一起去才這么緊張?你擔心我會出岔子,你害怕照顧不了我是嗎?”
  珊迦拉起褲管,在小腿肚扣上了一只金環應急用。她沒回答瑞特比的問題。
  “我對賓卡市太熟悉了,”他急切地說著,“那里可是我的家鄉吶,我閉著眼睛都能走遍大街小巷!阿弗伊保佑,現在是水果狂歡節——可以連吃七天的莓果呢!到處都是五彩繽紛、歌舞升平,家家戶戶扶老攜幼——”
  瑞特比滔滔不絕地說著,可是珊迎根本听不進去。她又塞了一把小一點的刀子在瑞特比的靴子里,然后終于閩上了箱子。她心里想著,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著凱拉的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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