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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蔚藍的地球,帶著它上面的山川大地、白云碧濤、百鳥千獸、綠樹繁花,呼嘯著飛入一個巨大的管道。地面上,成千上万的人翹首夜空,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日月星辰,而是泛著熒光的透明薄壁。淡綠色的熒光向前向后延伸到無限的空間里,飄渺如薄霧,柔緩似輕紗,亦真亦幻,無始無終。一時間,整個宇宙仿佛都包容在這個管道中。
  一行大字冷不丁蹦出來,硬生生地覆蓋在巨大的管道和渺小的地球上:
  “熱烈祝賀中國寬帶网全面開通!
  信息新時代,屬于你我他!”
  這個“不可過濾”的廣告已經在互聯网電視上出現了很長時間,當人們打開最重要的几個中文門戶网站時,都要被迫地注視它几秒鐘。好在廣告創意新穎,錄制出色,還不太惹人厭煩。不過,平日事務繁忙,很少上大眾网站的楊真還是第一次看到它。當這個廣告片出現在楊真的眼前時,她正用抹布擦拭著撤去碗筷的飯桌,手不由自主地停在桌上,雙眼出神地望著屏幕,直到那條碩大無朋的寬帶网消失掉,門戶网站的本來面目出現在壁挂式互聯网電視上為止。廣告畫面壯觀、色彩优美,但楊真卻覺得有一股窒息感從里面透出來,仿佛周圍的空气已經被屏蔽在那條巨大光纖之外。
  “挺震撼吧。”丈夫彭苑生自廚房回到中廳,從正出神的妻子手里接過抹布,三兩下擦完桌子,把它折疊起來靠到牆邊。女儿雪蓮立刻跑了過來,抓了只竹墊拋在地上,就勢盤腿坐下,抬眼望著嵌在牆上的高清晰度互聯网電視。
  “爸,上環球影視网站吧,我要看《天王与妖后》”
  這是一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家。晚飯后不到十分鐘,中廳里就變成了一個休閒茶座。竹制茶几上擺著純淨水、茶和小食品,還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只小巧的“海星”。海星是最新式樣的寬頻解調器的俗稱,体積堪比大號鈕扣或小型徽章,几個功能按鈕呈放射狀排布在机体四周。楊真和彭苑生這代人都經歷過互聯网接入設備的“肥貓時代”,与粗笨的MODEM相伴很久。如今使用著光芒閃爍的小海星,直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与“肥貓”一起被掃進了IT歷史垃圾堆的,還有曾經風光一時的机頂盒。現在,信息家電已經進入千家万戶,一并取代了傳統的個人電腦和普通電視,不再需要用什么外部設備溝通兩者之間的溝壑。況且,如今使用液晶屏幕的互聯网電視已經被制成不到五公分厚的薄片,挂在各家各戶的牆壁上,它的頂上顯然也沒有地方撂什么盒子了。
  听到女儿的要求,楊真用目光向丈夫詢問了一下。楊真工作無規律,平時女儿由丈夫帶,她不熟悉現在孩子們愛看的東西。丈夫點點頭,意思是說,自己檢查過,這是個無害的節目。彭雪蓮坐在靠前面的地方,看不到背后父母的小動作,嘴里直念叨:“爸爸,快!”。

  打開“海星”邀游网絡,是三歲孩子都能進行的簡單操作。但深知互聯网厲害的彭苑生和楊真不敢讓七歲多的小雪蓮自己去漫游,把“海星”的操作權收在大人手里。雪蓮由此沒有了沖浪的樂趣,只是把互聯网當普通電視看。不過雪蓮還小,真去沖浪,也不過只去几個常到的地方,其中之一肯定也會是這個環球影視网站。
  將近三十年前,彭苑生和楊真還在雪蓮這個年紀的時候,通常要象上班一樣,准時准點赶完手頭的功課,然后按時守在電視机前,等節目開播。晚一步就有可能留下遺憾,至少一夜睡不好覺。雪蓮這代孩子則可以在任何時候看自己喜愛的電視節目,因為已經有了一個几乎可以把整個地球變成數字信息運載過去的寬帶网。包括新聞在內,任何電視節目都可以存貯在网站的服務器里,人們可以在任何時間打開“海星”,選擇自己喜愛的電視節目,通過每秒最小二G流速的寬帶网把它們下載到自己的互聯网電視上。甚至,在這個電視台大多已經上网的時代,電視和電視台本身也變成了一個陳舊的概念。
  彭雪蓮悠閒地盤腿坐著,一邊等,一邊玩著橡膠握力器。彭苑生在筆記本電腦上敲了几下鍵,互聯网電視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個被蘭天白云覆蓋的地球。那是環球影視网站的標志,几片浮動的白云就是小小的鏈接,把人們引向下一層网頁。地球緩緩地轉動著,一首雄壯的前奏曲伴隨畫面在室內回響。雪蓮這代孩子成長在寬帶网時代,沒見過那种老式的,象一頁書般靜止不動的网頁。雪蓮也想象不到,就是看到那樣單調的頁面,也曾令她的父母著實激動過一番。
  還沒等屏幕上的地球轉過几個經度,畫面就被彭苑生轉換到了儿童節目分頁:寬大的草皮上,一群玩皮的野獸跑來跑去,每個野獸的后背上都嵌有一部影片的名稱,那是環球影視网站推出的最新影片。然后,那只由光標操作的小手點中了一只飛鳥,于是,畫面陡然變黑,接著又被絢麗的色彩充滿,一曲悠揚的笛聲回響在大廳里。即使楊真那雙不怎么能理解音樂的耳朵都能听出,那是首數字仿真樂曲,音調時而象是在天穹上回蕩,時而象是在溪水間游走,旋律變化之快無法用人手在樂器上完成。《天王与妖后》的名字飄蕩在四散的彩花中。彭雪蓮不再動彈,抱緊雙臂盯著屏幕,等著她的天王出現。
  象每一代家長一樣,楊真和彭苑生感歎孩子比自己更有福气。回想起手持鼠標呆望屏幕,苦苦等待一個頁面下載完畢,時不時還要查一查流速的情形,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其實那個時代并沒有過去多久。
  楊真坐在茶几的另一側,輕輕地握住丈夫放在筆記本電腦的手。這些年來,由于工作需要,自己很難象主婦一樣持家,只能擠時間盡盡義務。能按時上下班的丈夫接過了几乎全部家務。想到這儿,楊真抓起那只手,在自己的臉頰上愛撫著。彭苑生在武漢東郊“中國光谷”里的光子計算机研究院從事研究工作。作學者并不是丈夫以前的志向,但是為了能照顧孩子,彭苑生還是選擇了這個穩定的職業。楊真知道,這樣一個丈夫不是每個職業女性都能得到的。
  楊真正陶醉間,忽然一道白光在周圍輕輕閃爍,把她嚇了一跳。低頭看去,才發現是丈夫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鍵盤上的“電眼”。這是最新流行的電腦外設,全名為即時影像生成器,實際上就是一台微型數字攝像机,通過它拍成的圖像會立刻升成位圖格式,進入數字世界。彭苑生用手按了几下操作鍵,筆記本電腦上的牆紙變成了楊真抓著丈夫手掌的照片。楊真臉紅了一下,指了指坐在一旁的小雪蓮,向丈夫作了個鬼臉。彭雪蓮絲毫不知道身后的老爸老媽在搗什么鬼。那個年少英俊,但一身破衣爛衫,正在落難中的天王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正在這時,楊真的腰間傳來一陣震顫。她掏出WAP手机,打開按鍵。手机里沒有傳出聲音,小屏幕上出現了一只張開的紅色手掌,手掌握緊又松開,那是緊急情況的警示符號。
  “緊急情況?”彭苑生壓低聲音問。盡管兩人隔著行,但与楊真生活這么多年,他多少知道一些楊真工作上的規則。楊真用帶著歉意的目光看了看他,輕輕呶了呶嘴。一個月來好容易有這么個周未,看來又要奉獻了。

  “去吧。”彭苑生把手抽回來,小聲說:“雪蓮一會儿就睡了。”
  楊真沒再說什么。她站起來,從衣架上取下外衣披在身上。彭苑生回頭打開冰箱門,從里面拿出一袋消毒牛奶和一塊糕點,裝進一個食品袋里。
  “夜屑,放開吃,沒人會嫌你發胖。”
  楊真接過食品袋,在彭苑生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轉身走出門去。她沒有打扰女儿,彭雪蓮還在凝視著她那個電腦合成的“天王”。
  楊真駕車從位于漢陽區的住處向繁華的漢口區駛去。由于長江的陪襯,大武漢的城區面貌顯得十分宏偉,与黃浦江邊的上海景色不逞多讓。特別是夜間,通明的燈火又使這种宏偉的感覺倍增。在最為熱鬧的漢口區,有兩座三百多米的項級建筑:華中貿易大廈和長江金融中心,一東一西聳立在漢口中央區的兩端。此時華燈初上,雅虎和搜狐的霓虹燈廣告分別在這兩座建筑的頂端遙向呼應,劍撥弩張一般。龜山電視塔上,Natbig公司的著名廣告詞:“世界不大,网大”用桔黃色的光芒照亮夜空,以致低垂的云層都被染上淡淡的輝光。再往遠看,“Zhonghuayingcai.com”的霓虹燈廣告鑲嵌在武漢長江大橋上,宛如大江上的一條光龍。這些燈飾廣告或閃爍不停,或往复流轉,令夜空中充滿喧囂的气氛。土生土長的楊真甚至記不得二十年前武漢的夜空是什么模樣了。
  公路上,不時有一輛輛貨物配送車帶著各自网絡商務公司的名稱奔來駛去,紛繁多樣的
  “.com”漆滿車身,在路燈的照射下爭奇斗艷。再往前開,一個公共汽車站出現在路旁。站內的廣告牌上,打假明星王海仍然戴著他那標志性的黑色眼鏡,向路人神秘地微笑著。在他背后,是一個字体夸張的网址,屬于一家提供互聯网防偽技術的网站。遠處,十字路口的一個電視牆上正在播映新聞節目。畫面上,俄羅斯的質子號火箭運載著國際聯合空間站部件筆直升空,一時間赤焰流轉,濃煙升騰,而那呼嘯而起的巨大箭体上則漆著“拉丁在線公司”网站的网址。

  每駛不遠,在道路中央隔离帶的欄杆上,就會出現一批時下走紅的青春偶像歌手的俏模樣,他們都擺出差不多的姿勢,組成了一個整体廣告。但這套廣告真正要推出的明星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剛剛与之簽約的那家公司——那普斯特公司。若干年前,正是這家新銳公司發明的MP3軟件使人們可以輕松地在网上找到自己喜歡的歌曲并下載。那普斯特的發明人萊恩·費宁毀滅了流行歌曲的舊時代,又開創了一個時尚消費的新年代。在這個年代里,一個人要想成為流行歌星,需要先和象那普斯特這樣的网上音樂企業簽約,以便自己的歌曲能夠進入它們的數据庫,被世界各地的网友下載,在幽靜的小屋里獨自欣賞。那种成千上万人參加的奔放迷狂的演唱會逐漸躲進了人們的記憶深處。
  但是,今天看到的這些廣告中,令楊真印象最深的,仍然是那個能吞下整個地球的,深不可測的“寬帶网”。帶寬的量變构成了質變,成了互聯网進入日常生活之后最重要的技術變革。楊真知道,任何道路,無論舖在現實世界里,還是舖在虛擬世界,本身都是中性的。一旦貫通,正義与邪惡都可以從此得到“提速”。楊真和她那些特殊崗位的同事們必須守好通道的入口,把罪惡屏蔽在外。
  正廳級二級警監楊真在公安系統內部一個特殊的部門任職——公安部直屬高科技犯罪偵查局。整個偵查局從草創到現在才剛剛十年,未到中年的楊真已經是其中的元老了。
  楊真一直記得她第一次來到高科技犯罪偵查局時的情形。那時,這個偵查局剛剛從公安部直屬的信息安全局中分离出來,還處在籌備狀態。整個偵查局還只有一個設在公安部內的總部,和一批剛剛啟封的設備。楊真等一批科技精英被公安系統從全國各地選拔出來,召集到公安部,成為偵查局籌備組成員。
  他們的第一任局長李漢云當時年過四十,是一位從公安部信息技術安全局調來的干部,也是一位計算机專家。四十歲的干部在公安部里算是年輕人,但在高科技人才的行列里,尤其是日新月益的計算机技術領域里,已經屬于是前輩了。李漢云不僅見識過黑乎乎的穿孔紙帶和長方形的鑿孔卡,甚至見識過需要維修工隨時待命更換部件的電子管計算机。
  那天,李局長把十几個來自天南地北的新部下叫到一起,讓他們旁觀一項實驗。參加實驗的都是從清華大學高能物理系臨時找來的尖子生。他們每個人都被圈在一間自帶衛生間的封閉小屋里,彼此不通信息。小屋光線柔和,溫度适中,按一下信號按鈕,實驗小組的工作人員會把飲食送進去,一張小床供他們休息。總之,一切生理需要都可以在這里解決。他們不允許走出這個小屋。每個學生面前都擺著一台電腦。雖然他們的身体不可以走出這個空間,但他們可以從此踏上海闊天空、漫無邊際的信息通道,盡管那時的互聯网還是每秒只能下載几十個K的“信息牛車路”。整個實驗指派給他們的任務就是:獨立地從网上尋找并湊齊能制作出一顆原子彈的材料!
  在這些尖子生面前,原子彈的制造是种小儿科的問題,恐怕已經談不上什么高科技了。他們首先根据回憶,把課堂上學過的原子彈設計原理輸入電腦,列出材料名單,然后開始在网上“漫游世界”。楊真一干人則守在觀察間里,一邊通過閉路電視觀看他們的表現,一邊通過聯网電腦記錄他們在网上搜尋的路徑。七個小時以后,“冠軍”產生了,竟然是一個大四的女生。她按照自己擬定的設計圖紙,從世界各地的不同网站上找到了足可以制造一枚原子彈的材料。那都是一些經營電子商務的网站,經過她的討价還价,這些材料的總報价被壓縮在四百六十五万美元,只等确認購買后發貨。如果真有人把這些東西買齊,用這种可怖的方式裝配在一起,最后可以制造出一万四千吨當量的小型核彈。

  楊真記得,當那個戴著深度眼鏡,胖敦敦的女孩子伸著懶腰走進休息室里的時候,好象有股陰風被她從門外帶進來。好半天,她才能把對方重新當成一個天真的女孩子。
  在整個實驗過程中,有一件事給楊真留下了最深印象。她跟著實驗對象,從監視器上親眼看到兩個提供“原子彈設計全圖”和“氫彈設計全圖”的國外网站。几乎每一個實驗者都從搜索引挈中找到了這兩個网站。有的人對照它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設計,有的則不以為然,看了看就离開了,大概是覺得那种六十年代的核武器設計已經很老土了。
  參加實驗的大學生們一個個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最后,一個男生在漫游了十一個小時后,“花”了三百五十三万美元“買”到了可拼裝一枚十万吨級原子彈的材料。男性大概總是有些侵略性的,小伙子的最初設計就非常凶狠,叫作“開放式彈倉配備”,可以將核裝藥的爆炸力提高百分之七十。這個男生一共去了九個國家的三十二家网上企業,或者非法經營站點。象剛才全部實驗里大學生們去過的网站一樣,這些材料的每一樣如果單獨買下來,都沒有什么危險,有些只不過是工業上的常用器材。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网上企業也不會知道,他們有可能成為一家“原子彈加工厂”的材料供應商。

  晚上,偵查局的警員們与這些參加實驗的大學生一起用餐。楊真和籌備組的不少成員一樣,也是剛參加工作不久,年紀与大學生們差不多,很容易談到一塊。她記得自己曾向那位最后完成任務的“网上恐怖分子”提了個愚蠢的問題:

  “告訴我實話,要是有人花錢買你剛才的發現,你愿意出价多少?”
  “告訴你實話,我的發現根本不值錢。哪個發達國家的大學里沒有高能物理專業?世界上懂核彈制造原理的人多得數不過來。誰要是真有心造一顆,只要買些漢堡包,方便面什么的,在网上呆最多一天,准能象我們這樣找齊材料。”
  大學生們走了,方局長趁熱打鐵,給還沒回過神來的部下們繼續他的“職業教育”:
  “現在這個時代,高新科技已經不只是政府机构和大企業的專利了,它們正在被越來越多的普通人了解和掌握。這是歷史的巨大進步,是件好事,不可逆轉。但正象我們剛才看到的那樣,高科技的擴散也給社會帶來巨大的隱患。既然我們不能用讓歷史倒退的方法來消除這些隱患,那么就只能是有些人專門地站出來,花費精神,守在這些技術擴散的通道門口,把罪惡擋在一邊,把安全留給社會。”
  那時,公安系統的人員按傳統方式分為五大警种,即刑事警察、治安警察、交通警察、武裝警察和行業警察。在這個划分体系里,楊真他們一開始便“無門無派”,只能暫時划歸行業警察。最近,公安部有計划將他們獨立設定為一個警种,名稱便叫做“科技警察”。他們的任務就是跟蹤科技發展的最新成果,隨時警惕有可能出現的高科技犯罪。如果出現了這樣的案件,他們則是處于第一線的偵破部隊。有了他們,整個公安系統在日新月益的科技進步面前才能作到有備無患。

  十年過去了,這個最初從公安部信息安全局中分化出來的部門,已經成為一個极重要的特殊机构,是整個公安系統中科技含量最高的部門。其防范對象也從單一的計算机犯罪發展到各類高科技犯罪問題。由于高科技犯罪率的日益上升,偵查局按全國大區進行划分,組成了六個常駐外派單位。楊真來到武漢,成為中南大區高科技犯罪偵查分局的骨干人員,一直到出任這個分局的主任。
  參与偵破刑事案件840起,參与逮捕犯罪嫌疑人260多人,親手抓獲27個殺人犯,榮立二等功兩次,獲市局嘉獎七次……。
  這些業績寫在老警官張繼東的檔案里,譜寫這些業績則用了他近三十年的時間。張繼東象全國各地成千上万名普通公安人員一樣,從基層警員一點點干起來,直到擔任市局刑警隊第三分隊隊長。一步一個腳印的經歷使得張繼東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一直很有自信心。畢竟不是每一個有三十年警齡的人都能寫出那樣的業績。

  然而,面對著三十多歲的楊真,張繼東總有一种“老土”的感覺。如今犯罪也有高低貴賤之分了!張繼東抓到的犯罪嫌疑人不是搶劫、盜竊,就是強奸、殺人。開始破一件兩件還有新鮮感,時間一長,他就覺得自己象是台机器,案犯們更是台机器,仿佛在地球的什么地方藏著一條無形的流水線,制造出千篇一律的刑事犯,再由他們這些警員加以回收。前后几十年間,這些流水線上出來的“產品”都在用同樣的手段作案:同樣在陰暗角落攔劫婦女,同樣在酒后与人動手弄出人命,同樣在兜里缺錢的時候朝最近的商家下手,同樣在自己權益得不到維護時用暴力解決問題,同樣地連作案痕跡都不懂得如何消毀。每件案子的案值也同樣地在几千到几万塊錢的范圍內徘徊。到后來,張繼東甚至一看到案情匯報,就能想象出嫌疑犯大概是個什么德行。這便是經驗吧,但也著實無聊得很。

  直到最近這些年,張繼東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群犯罪分子:他們身上沒有紋身,臉上沒有打架斗毆時留下的傷疤,混在人群里也沒有張繼東非常熟悉的,很遠就能感受到的痞子气息。他們文文靜靜地呆在電腦面前,或者呆在其它一些他有可能一輩子都搞不懂的設備面前,鼓搗個几天几夜,然后一件惊天大案就產生了。案值通常令他咋舌,几億,几十億,甚至几百億,還是以美金記。張繼東三十年抓獲的全部案犯,給社會造成的損失連給人家當零頭的資格都沒有。

  而楊真他們這批天之嬌子也應運而生,只有他們,才能鑽進那些高新科技的迷宮里,從亂麻一樣的技術細節中找到線索。而正是因為總能抓獲那樣“高級”的嫌疑人,楊真這些人的地位也仿佛很高。公安系統里大量資金設備會优先調撥給他們,日常待遇也高過他們這些苦干了多年的老人們。具体到監視、圍捕嫌疑人這樣的危險工作,按規定楊真他們是無需出面的。而且,偵查局的人還會時時成為新聞媒体的焦點,吸引得相當一部分媒体記者圍著他們轉。除了因為高新技術犯罪案件的案情總會有新聞价值以外,還因為按照既定的工作程序,偵查局有義務向新聞界公開一些新類型的案件,以便引起社會重視和防范。

  對于這些,要說張繼東一點心理不平衡都沒有,那是瞎話。只不過他能較好地說服自己,把落伍的原因歸結在自己早生了十几年上。知識儲備的限制,使他只能終其一生,与低智商的犯罪份子打交道。不過,職責所在,公安部規定各級基層部門必須把配合高科技犯罪偵查局的工作當成頭等大事。于是張繼東也經常与楊真他們建立合作關系。
  按照慣例,高科技犯罪偵查局并不從事日常的警務工作。一些有高科技色彩的案件發生后,最初也是由基層公安机构辦理的。如果他們發現這些案件与普通案件不同,需要特別調查,就把情況匯總,提交給偵查局。同在武漢的張繼東和楊真經常打交道,已經是熟人了。

  這次,當案件發生時,張繼東沒有逐層匯報,而是直接把楊真請到了案發現場。他知道楊真是個非常敬業的人。而且對于這個案件,他還有些個人的想法要与楊真交換意見。
  這几乎不算是一起案件:案發現場是一幢居民樓的單元房里。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連續在网絡上漫游了很長時間后,心力衰竭,暴病瘁死。現場剛剛清理完。楊真和張繼東站在男子死去的屋子里,地板上畫著死者最后的体位。屋子里的陳設极為簡單,除了電腦桌外,只有一張床,一只燒飯用的電鍋和一堆食品袋。霉气充滿了小屋,令人作嘔。死者直接從電腦椅上癱倒在地上,生命旅途就終結在那里。電腦桌上擺著一台小巧玲瓏的PF-5式電腦,主机很小,但監視器卻很大。作為人与互聯网的交流界面,監視器几乎是電腦設備中惟一不隨技術發展而減少体積的部分。不過,這台超薄型液晶監示器上被砸出一些裂紋,其中最大的兩條十字交插,正好象兩張封條一樣。電腦一側,沒有關閉的小海星還在閃光。以海星体積之小,完全可以成為內置設備,但許多人喜歡把它當成玲瓏剔透的裝飾品,安放在電腦表面的某個位置上。

  “瞧見沒有?网虫!連命都不要了。”張繼東指著電腦,話音里帶著感慨。這個時代什么年紀的人都要上网處理一些事情,但張繼東這個年齡階段的人很少會成為网虫。
  楊真一進屋,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臊味。后來發現那臊味來自牆角的垃圾堆。那里面有几塊白花花的東西。楊真是帶過娃娃的母親,這种東西她不是沒用過,但如此大號的她還是頭一次見。
  “這是什么?”她詫异地指著那些玩意問張繼東。
  “紙尿褲,成人用的。其實是專供這些网癮君子用的。他們有時犯起癮來,根本不愿浪費時間上廁所。所以這東西市面上也不賣,只在個別网上商店對癮君子供應。”
  楊真心里一陣惡心,仿佛看到一個成年人正一點點地退化成嬰儿。她接過張繼東的WAP手机,了解著傳過來的初步調查結果和驗尸報告。經确認,死者叫馮源,是新近流行的“在家上班族”。馮淵從事廣告創意設計,他通過网絡接收設計定單,再通過网絡發送成品。不過,死者的信用卡記錄顯示,最近一段時間馮淵的生意很差,很長時間沒有新收入,等于坐吃山空。死因初步斷定為瘁死,現場無作案痕跡。
  “老張,這是一起普通的自然死亡啊。您為什么要找我們呢?”
  “你看,一條命就這么沒了。他還有老婆孩子。所以,希望你們能夠啟動高技術危險警示程序。”
  張繼東不善言辭,但楊真還是听懂了他的意思。“高技術危險警示程序”是公安部為高科技犯罪偵查局規定的一种特殊工作程序,也是他們的特殊權限。如果通過調查,偵查局發現某些最新出現的高科技成果有可能對社會造成危害,至少有造成危害的可能,他們必須提出危險警示,以便對其适用范圍和擴散范圍進行限制,甚至無限期禁止某項成果投入實用性開發階段,讓它永遠只停留在理論上和書本里。這种警示會直接出示給有關企業或机构,必要時也通過新聞媒介公之于眾。
  不過,正因為權力特殊,他們必須慎而又慎,以免無形中成為科技進步的絆腳石。十年來,整個高科技犯罪偵查局在全國范圍內只正式封禁過七种科技發明:一种是能以百分之九十的高比例殺死含有雙X染色体精子,保證婦女生育男孩儿的性別選擇藥物。一种是從某國間諜机构擴散出來的“民用竊听系統”,許多商業机构甚至個人偷偷地使用它了解不屬于自己的隱私。一种被稱為內置性溶血劑的新型興奮劑藥物。它可以使大量工作狂短時間內激發工作精力,但大大提高瘁死率。一种通過基因技術制造的不育稻种,使得農戶無法自留种子,必須從种子公司購買。另外還有三种,都是可能被用來盜取他人机密的應用軟件。啟動危險警示程序不僅需要層層論證,而且目標必須非常具体,是一個很小范圍內的發明創造,以免禍及其它,妨礙科技進步。但面前這种情況……
  “老張,他是在使用線聯网時瘁死的,總不能把互聯网全部封閉吧。”
  看到楊真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張繼東有些著急。
  “网絡是必不可少,但有些功能可是出了圈,你們至少應該想辦法,限制网絡的某些功能,或者限制某些网站的內容。你是沒有看到死者愛人的表現。”
  說著,張繼東指了指監視器。
  “這就是她砸的。她第一個到現場,發現丈夫死去以后,最先作出的反應就是砸電腦。她告訴我們,她丈夫其實早就死了,平時象個行尸走肉,結婚這么多年來,她看到他后背的時間遠遠多于看到他臉的時間!他們的婚姻也走進了死胡同。這里本來不是他的家。死者是想躲開妻子和孩子,整日不受干扰地和他的電腦、网絡作伴。這間屋子是他剛租不久的。如果不是單獨居住,能与家人或同事在一起,他在病發時至少會得到搶救。”

  由于心情激動,張繼東的聲音越來越高,惹得一旁收集證物工作的部下都忍不住看上他一眼。
  “這樣吧,”還沒听完,楊真也有些動容。雖然她知道,由于這樣一個小案子而啟動危險警示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偵查局确實有責任介入一下。一些网站為吸引网民,花樣之新之多,确實有些出格。不少网站甚至雇請她以前的同行們——專業心理學家作顧問去設計內容,想方設法地把网虫們孵化成一動不動呆在网上的茧。

  “電腦我們取回去,檢查一下死者在生前最后時間里上過哪些网站,如果有必要,我們會對一些站點的不當內容進行警告,要求他們更換。不過……”楊真吞下了后半句,死者已經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仍然無力自控,泡网而死,楊真也不是很同情他。
  “電腦你們就拿走吧,看死者愛人的樣子,要不是她當時心急住了院,肯定會把這台電腦砸得粉粉碎。”
  然后,張繼東又指了指堆在屋角的那些食品袋,食品袋上都標有网上商店的牌號,是送貨上門的。
  “瞧這些食品袋的數量,他死前至少有一兩天時間沒出門了。”
  偵查局華中分局設在武昌區東湖畔,緊鄰著繁華的“中國光谷”,那里是中國光子計算机的研究發展中心,十几所大學和十几万科技人才分布在方圓几平方公里內的地方。偵查局小門小戶,只是東湖邊的一個小院和院中的一幢小樓,与周圍小山般的高層建筑相比有些寒酸。但包子有餡不在褶上,經過多年營建,這里的技術條件絕不遜色于一流的高科技企業。小小的實驗樓里糜集著近二十個不同學科的實驗室。在各類高科技犯罪中,由于涉及電腦与网絡的案件數量最多,也由于偵查局孵化于信息安全局的歷史淵源,信息技術實驗室裝備最好。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警察法》第三十九條作了規定:“國家加強人民警察裝備的現代化建設,努力推廣、應用先進的科技成果。”公安部里直接負責偵查局的有關領導在這一點上几乎把政策用到了极限。
  偵查局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此時,在信息犯罪實驗室里,組長劉文祥的警官正在值班。劉文祥是科班出身的計算机人才,也是信息犯罪實驗室里的技術骨干。他把楊真帶回來的電腦主机接在大屏幕監示器上,開始調閱瀏覽記錄。
  与自己的部下們相比,楊真當初學習的專業既不“高”也不“新”,乃是歷史悠久的心理學。楊真能進入警方,一方面是因為她對犯罪問題有深厚的興趣,大學期間就把本是選修課的犯罪心理學當作主課來鑽研。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公安部為了提高公安人員的業務素質和知識水平,打開門戶,向各類專業廣泛招聘人才的緣故。至于她能夠進入高科技犯罪偵查局,則歸功于她的的一篇論文。在那篇名為《黑客犯罪心理》的論文中,楊真分析道:高科技成果擴散到許多普通人手里,使得他們陡然有了种力量感、權力感。而他們此時多處在較低的社會位置上,處在社會權力系統的邊緣,社會責任感發育不全。正是這种自我約束机制的不完善,成為許多高科技犯罪案件的主因。于是,高科技犯罪更多地帶有游戲性質和突發的心理動因,“傳統類型犯罪”中嚴格的功利目的變得次要起來。使這類犯罪的偵破難度大大提高。
  正是這篇論文,促使偵查局的組建者們注意到心理因素在高科技犯罪問題上的重要价值。科技進步改變了人的本性,但是怎么改變,結果如何?還很少有人系統地研究過,特別是從犯罪學的角度去研究。楊真從此成為偵查局里的重要角色。后來,由于心理學訓練給她帶來的溝通与管理能力上的优勢,楊真又成為華中分局主任的人選,從此領導著一群本性上多少有些桀傲不訓的高科技人才,在公安系統嚴肅得近乎死板的游戲規則中履行自己的特殊職責。
  信息犯罪實驗室里裝滿了最新出品的信息設備。單看机器設備,象是一家信息產業的實驗室。只不過室內裝飾象公安部門任何一個科室一樣嚴肅,“高科技朋克”的愛好被嚴格地排除在外。
  劉文祥是電腦專才,信息犯罪實驗室平時就由他來主持。看到劉文祥已經把馮源的主机聯上,楊真起身說道:“你查吧,我休息一會儿。”然后扭頭向門外走去。按照她的猜想,死者死前長時間連續上网,很有可能是在瀏覽色情站點。
  楊真走進左側的休息室里,端起水杯,慢慢地呷著。時間已經是半夜了,雪蓮在夢鄉里看到了什么?苑生是否還在電腦前記錄他臨時出現的技術构思?沒過多久,劉文祥就推門走了進來,打斷了楊真的浮想。她心里納悶,死者那么長時間瀏覽的內容,他不會這么一會儿就審看完畢。
  “怎么?”
  劉文祥雙手一攤:“電腦沒問題,但瀏覽記錄一片空白。”
  說著,劉文祥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表情,又說道:
  “死者死前就象是呆坐在電腦屏幕前,什么也沒干一樣。不僅沒有上网記錄,甚至沒有操作記錄。”
  “他刪改了瀏覽記錄?”楊真放下水杯。
  “有些不合情理。他那個地方沒有外人去,不需要刪改記錄。而且除非巧到极點,剛刪改完就發生了猝死,否則總會留下一步兩步的記錄。”
  這時,他們都把怀疑投向死者的妻子。馮源是在操作電腦時突然死去的,電腦就那么一直開著。如果死者的妻子在發現丈夫死時正瀏覽著什么有問題的网站,出于怕受譏笑或牽連的動机刪去瀏覽記錄,這從理論上是可能的。但現場顯示,死者的妻子當時心情狂燥,報完警后就揮動家俱砸向電腦,鍵盤上也沒有留下她的指紋。更何況在那种場合下,人們很難去作冷靜和有條理的操作。
  “這樣,你再全面檢查一下硬盤。我和張隊長分析一下案情,去向馮源的愛人了解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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