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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立夏前几天的一個清晨,終南山偏僻的叢林中,淡淡的煙嵐在一片蔥綠中裊裊升騰。數不清的奇禽异鳥競相歡鳴,山泉泊泊流淌,順著蒼崖深澗跳躍騰彈涌起一簇簇銀花,飛濺一顆顆玉珠。映山紅,野山茶和無數不知名的山花托著晶瑩的晨露,彼此嫣然含笑在晨風中曼舞腰肢,以它們特有的語言相互致意。
  一只帶箭受傷的梅花鹿忽然悲鳴跑過來,順著崎嶇的山道狂奔逃命,緊隨而來的一位白發老人倚石而踞,張弓搭箭,瞄准那只正在攀石逃竄的帶箭小鹿——
  “老伯!”
  老人听到喊叫,吃了一惊,搭在弦上的右手松了下來,很不高興地看了看兩個從馬上下來的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青衫,蓄著胡須,腳蹬麻鞋,女的披著紫色斗篷,身穿墨綠色短打衣褲。他們都是風塵仆仆,滿面倦容。
  “對不起,老伯。”本來是眉清目朗如今變得胡子拉茬的鄭公炎歉意地抱拳施禮,問道,“請問去商南方向怎么走?”
  劉倩華笑著補充道:“老伯,我們在這山里迷了方向,轉悠了一天一夜摸不清東南西北。”
  老人抹了抹白花花的長胡子,說:“小兄弟,你們走反啦!這條路往西北方向,是奔西安去的。”
  “啊?!”鄭公炎夫婦惊愕地互相看看。
  “往商南方向應該朝東,”老人指著他們身后的兩座插入云霄的山峰,說,“你們順著原路往回走,約摸兩個多時辰能到三叉路口,再順著路邊有個土坷的那條道一直朝前,直奔那兩座山峰。你們騎馬有四五個時辰就能到天門寨,到那里二位住店再打听打听。”
  “多謝老伯!”鄭公炎夫婦施禮感謝。隨即各自上馬,向著來路走去。
  轉過山崖,是一個漫坡,鮮紅的朝陽冉冉升起,漫坡上長著一片嫩綠的青草,一條清溪穿坡而過。
  “倩華,在這草坡上歇一會,好嗎?”鄭公炎駐馬征詢地看著妻說,“我們已一天一夜沒合眼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
  “好吧!”劉倩華跳下馬說,“馬也餓得可怜了。”
  果不其然,兩匹馬,一棗紅一雪白,沒等主人發話,見了肥美的青草和河水,相向長嘶,掀起碩大的尾鬃,扑向草地,貪婪地啃食起來。
  鄭公炎在草坡上一塊青石邊蹲下去,兩腿一伸,同時拍拍身邊的草地:“倩華,歇歇吧。”
  劉倩華抿嘴笑笑,沒坐,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朝溪邊走去。
  山間的溪水清碧如鏡,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水底的鵝卵石耀著閃爍的光斑,几條游魚悠閒自在地逆水嬉戲,不斷吐出珍珠似的水泡。劉倩華蹲到水邊的一塊卵石上,雙手捧著河水往臉上洗漬,就覺得寒冽如冰,驅散了濃濃的睡意,又抄起溪水喝了兩口,轉過臉去喊:“公炎!”沒有應聲,她又提高嗓門:“相公!”還是沒答應。她站起來,踏著松軟的草地緩步走向鄭公炎,她站在丈夫側臥的身旁。他睡得好熟,發出微微的鼾聲。她怜愛地將披風蓋在他的身上。
  离開蘭縣已經二十多天,他們為了逃避官府緝捕,避開往西安方向的直道,徑直向南過馬寒山折向西越洮水,經烏鼠山、王竹山、首陽山。不敢走官道,不敢過集鎮,順著荒坡野岭叢林小徑日夜兼程。進入終南山之后,每日轉繞崗巒之中,莽莽林海,叢叢荊棘。夜幕降臨之后,春天的終南山卻是寒气森森,云霧重重。他們帶的干糧吃完了,便采摘野藤根,射殺山禽野兔,充塞肌腸,就這樣轉悠了几日仍找不到出山之路,迷失了方向。原指望在一個月里能赶到京城,如今已走了二十多天仍困在陝西境內,陷入迷宮之中。鄭公炎心急如焚,恨不得身生羽翼飛向京師。路途的艱險他倒并不畏懼,并未气餒,他和妻子很清楚,歐陽倫和陝西那班狗官決不會放過他的,到處暗伏捕快,遍布刀叢,几次險遭圍捕,雖僥幸逃脫,但很難說他們不會追上來。必須机警地逃避,巧妙地周旋,不舍晝夜地東奔。抱著豁出性命,甘洒熱血的決心,奔六朝古都,奔天子腳下。他們估計几种情形都可能出現,一是在去京城的途中不幸被捕遭殺戮;一是即使歷盡千難万險到達京城,見到僉都御史鄧文鏗,可是他卻不敢幫助,不敢受理,甚至將他們和蘭縣知縣一齊出賣;一是狀子最終如愿呈到御案,但那位七十高齡的洪武皇帝果真能作出公正的圣裁么……盡管疑云重重,鄭公炎還是抱定宗旨,只要一息尚存,都要奮力拼搏作困獸之斗。他不信前程已是山窮水盡;他以為自己倒似是一只在風雨雷電中搏擊的蒼鷹,振翩凌霄,极目蒼穹,飛越群峰。妻子被他的倔強、他的無畏、他的忠義、他的肝膽所激勵,甘愿与他夫唱婦隨,比翼雙飛。
  他睡得多甜,嘴角邊挂著愜意的淺笑,顯然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枕著肘打著呼嚕。她為他輕輕地拂去面頰上的塵垢。她看到他那清秀的臉顯然消瘦了,變黑了,那為了易容粘在唇邊的胡須顯得滑稽可笑,可能是膠液干掙皮膚的關系,睡熟時唇邊不斷地抽搐著。她怜憫地親切地俯視著他,卻不忍心叫醒他。她抬頭看天,已經日近中天了。不能再多擔擱,到天門寨還有兩三個時辰的路程,前面吉凶難卜。于是,她輕輕地俯貼著他的耳畔喊道:“公炎,該起來了!”
  鄭公炎惊醒,一骨碌站起來,妻子叫他到河邊洗洗臉,喝几口水。
  兩匹馬吃飽喝足,悠閒自在地搖著尾巴,不時地打著響鼻,輕提前蹄。
  半個時辰的熟睡,鄭公炎精神多了,只是肚子餓得咕嚕嚕響,只想赶快找個人家設法弄點食物。路上先后遇見兩位樵夫,都說這大山方圓數十里別想找到村庄,只有那雙峰夾道的天門寨,是個有几十家舖面的小街,可以歇住用膳。鄭公炎依然很警覺,此地仍是陝西境內的終南山,天門寨离蘭田、商縣、山陽都不太遠,距西安最多三百來里,說不定關卡林立,盤查森嚴,而這天門寨是出終南山的必經之道,万一在那里被認出便很難逃脫了。樵夫告訴他們,由此至商南若不經天門寨,除非插翅騰云,因為處處是峭壁深淵,惟有過了天門寨,才有山路通商洛山北麓,抵達商南。鄭公炎在馬上遙望群山中矗立的雙峰,憂心忡忡地對妻子說:
  “倩華,你估計天門寨可會有人把守?”
  劉倩華正小心翼翼地控轡緩行,思忖天門寨地處叢山峻岭間,荒僻偏遠,人跡罕至,按常理官衙不致在這里設伏的吧?听到丈夫問她,便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
  “但愿如此,”鄭公炎在馬上點點頭說,“不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陝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張定,都是老謀深算的老狐狸,十分狡猾。歐陽倫比他們更狡黠。我能在他們發出通緝榜文之前逃跑,他們自然能想到此間必有隱情。他們一定會害怕我將真相張揚出去,傳到京師,因此就會百般警惕,不放過每一處關隘,即使這荒僻野岭,也恐怕不能輕易疏忽。我們宁信其無孔不入,切不可掉以輕心。”
  劉倩華贊許地點點頭,說:“相公言語有理,過天門寨還須格外小心。”
  他們拍馬縱轡,小心地控馭著坐驥,在險峻的山道上朝天門寨方向間去。
  天門寨上居住著百來戶人家,房屋依山而筑,相向兩排房屋間的街道只有一丈多寬。街上有几十家雜貨舖、酒店、客棧。藥店等門面,最引人注目的青灰色磚牆門樓高聳的是三清道觀。
  等他們來到天門寨時,天色已晚。一來又饑又渴,十分疲倦,二來天黑了往東去的山路崎嶇也很危險,好歹覺得寨上安全無虞,便決定留下來好好歇息一夜,次日天明赶路。
  他們走進挂著長安客棧招牌的旅社,店主是位三四十歲的女老板,笑眯眯地迎上來,問道:
  “二位客官要住店么?”
  劉倩華迅速向店堂掃了一眼,鄭公炎回答說:“正是,請問大嫂,貴店有馬廄么?”
  “有。馬廄、馬料、馬夫、馬燈,一應俱全。”
  鄭公炎夫婦將馬匹交給店中伙計,隨著女老板會后院客舍,順著青石徑來到一排木質結构的小樓,他們要了樓上朝東盡頭的一間房子。
  飽餐一頓之后,鄭公炎推開后窗,夕陽的余輝幻化成絢麗的晚霞。這小樓建在峭壁一側,窗下便是深淵,窗對面隔著幽壑矗立著抬頭不見峰頂的高山,似一匹身軀無比巨大的怪獸臥逼窗口,确乎隨時都會側身壓倒這危岩上的小木樓。那山上怪石峋磷,林木參差,時不時出現數只調皮的猴子在樹枝上攀緣跳躑,嬉戲打鬧,看得清清楚楚。鄭公炎將半塊燒餅朝猴儿拋去,猴群立即哄搶撕打。有兩只猴子發現了窗口的鄭公炎,毗牙咧嘴怒目而視尖叫著,好像就要扑上來,鄭公炎夫婦開心地笑了。
  對面山岩上的樹枝猛一搖動,壓彎的枝葉几乎掃到窗口,白影閃過,倏地躍來一只灰毛健猴,落在窗口上方的屋檐處,倒挂著毫不畏懼地伸出長臂。鄭公炎伸手將一塊燒餅剛一遞出,猴儿似閃電般的快速奪過食物,一個跳躍,又准确地落到那根搖動的樹枝上。這下子炸開了鍋,群猴嘰叫著,效仿著那只得到燒餅的灰毛猴,紛紛緣著壓彎的樹枝朝窗口跳來。劉倩華赶忙掩上窗,放下竹帘。只听窗外跳過來的猴儿們憤怒啼叫,拍打窗戶,撕碎窗紙。透過窗帘縫隙,可以看到還有些沒過來的猴子蹲在岩石上,樹干上,扭頭歪頸,注視著窗口,不時地侃論著它們的高見。
  “客官,請用洗面水。”門外走進一位年輕的店伙計,將手中提著的一壺熱水注入洗臉架上的銅面盆內,又放下一只木盆倒上熱水,笑眯眯地打量著鄭公炎夫婦,說,“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小兄弟,我們家住沔縣。”劉倩華立即回答,“到商南走親戚。”
  “噢?二位也是沔縣人?听口音不像。”店伙計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抹著桌子,搭訕著,“小的家就在沔縣城北山里,咱還是同鄉呢。”
  “咱老家原在河南,”劉倩華警覺起來,把話頭岔開,說,“伙計,咱明日一早動身,有勞小兄弟將俺們的馬喂足。”說著取出一張紙鈔塞給店伙計。
  “多謝客官。”店伙計收下紙鈔,忽然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道,“二位同鄉留心著點,晚上千万不要走出客棧。”
  “為什么?”
  “客官新來乍到,自然不知究中原委。這天門寨近來不比往日,每天黃昏開始戒嚴,盤查來往過客。”
  “莫非……出了盜賊?”
  “不是盜賊,是緝拿逃犯,說蘭縣有個啥河橋小吏,叫……叫鄭公炎、韋大虎,說是此二人攔截朝廷公車,殺死官兵,是朝廷欽犯。府縣捕快在天門寨布下關卡,很是森嚴。”
  “哦!”鄭公炎大惊,劉倩華急忙向他使眼色,從容地對店伙計說,“咱在沔縣也見到官府榜文,沒想到這荒山野岭也布了關卡,想必那欽犯是插翅難飛了。不過,倒也怪,白日未曾設卡,我們來時并無人盤查。”
  “誰說沒有?”店伙計說,“只不過寨西口沒設卡而已。寨東頭就不一樣了,少說也有四五十名官差捕快。大凡出天門寨往東的行人過客,一律盤查,觀照畫影圖形,仔細驗對。關卡設在閻王壁前,那閻王壁陡峭千丈,壁下山道狹窄盤曲,人行碰膝,馬過曲蹄,非常之險。”
  店伙計臨出屋時笑道:“二位只要帶路引,就不礙事。官府只捉欽犯,不難百姓。”
  鄭公炎惊出一身冷汗,后悔不該來這倒霉的天門寨,但若往回走,陷在陝西境內,困在大山之中,也只能是死路一條。況且恐怕也未必不被發現,倘硬闖閻王壁東行,顯然是自投羅网。
  劉倩華也不無憂慮地說:“咱幸虧沒有貿然走出天門寨,看來閻王壁是很難通過了。”
  鄭公炎說:“可是,去京師經河南必須經由商南,小二說去商南又非經閻王壁不可。倩華,我已易容改形,這一嘴須子一身商人打扮,說不定能從閻王壁混過去。”
  “不行,万万不可莽撞。你這易容乍看來不似原貌,仔細辨認還是變化不大。況且又無路引,一搜身便更麻煩,楊大人給鄧大人的書信再被查出,便一切都完了。”
  “前進不得,后退不行,又無別路可走,難道就坐以待斃,束手就擒不成?!”
  “相公勿躁,再冷靜想想。”
  過了一個時辰,月到中天,蛙聲如沸,叢山峻岭沐浴在混茫的月色中。窗外的大山里不時傳來陣陣狼曝和貓頭鷹的啼叫聲。客棧的大院內洒滿月光,一片宁靜,那放置在院內的馬車,轎子,雜物,守候著死寂的月夜。馬棚內几盞昏黃的油燈閃爍明滅,偶而響起拴在棚內的馬儿噴著響鼻的聲音。遠處不時傳來巡夜的吆喚和梆聲。
  鄭公炎下樓小解后剛剛踏上樓梯,忽然听到客棧大門口突起一片喧嘩。他赶緊飛奔上樓,回到客房,劉倩華警覺地迎上問道:
  “發生什么事了?”
  鄭公炎搖搖頭。他們從門縫往大院里看去,只見涌進數十人來,個個提著刀劍,打著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鄭公炎吃惊地發現了陝西提刑按察使司捕快李貴和蘭縣捕頭趙健。本以為在進入終南山之后早已將他們甩掉,万万沒料到他們忽然出現在客棧大院內。很清楚,李貴、趙健率領衙吏包抄來了。
  “沖出去,和他們拼了!”鄭公炎取下刀,就想往外走。
  劉倩華伸手拉住他,搖搖頭:“沖出去寡不敵眾,跑不了。”
  “總不能束手就擒吧!”
  “不!我有辦法。”劉倩華胸有成竹地掩上門,迅速帶上包袱佩劍,吹滅了燈,拉著鄭公炎,輕聲地說,“相公,跟我來。”


  李貴冷靜地指揮著兵卒張网以待,然后令客棧老板娘領著四個捕快在院內客房逐室搜查,他的右額上的那塊疤痕在月光和火光的輝映下像一條趴著不動的蜈蚣。他和蘭縣縣衙捕快趙健奉命追捕欽犯鄭公炎,已經二十多天了,卻沒有一次挨近逃犯的机會。十多天前在馬寒山下的一座古寺發現鄭公炎的蹤影時他十分興奮,當時天下著蒙蒙小雨,透過破落的窗欞清楚地看到鄭公炎夫婦在布滿蛛网的寺內生火烤衣。他本想与趙健破門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住鄭公炎,但隨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早有所聞鄭公炎習武多時,身手不凡。鄭公炎的老婆原是出身江湖,飛鏢、袖箭神秘莫測,武藝超人,倘若貿然相逼,他們必作困獸之斗,說不定還不是那婆娘的對手。所以,他吩咐趙健,拿著陝西提刑按察使司的令牌火速到附近的金縣調集人馬。趙健快馬加鞭,不到二個時辰調來三十名街役。可是令他大惊的是,鄭公炎夫婦竟能像鬼魂似的蒙住他的眼睛,悄然遁去。第二次是在漳縣以西首陽山,剛剛發現蹤跡,是在一條小溪邊,鄭公炎夫婦正讓坐騎在河中飲水,李貴命趙健帶領五人從坡后包抄,自己帶著几名捕快迅速向目標靠近……誰知那對夫妻竟好似有特异功能,能穿透重巒發現了他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叢林中,從此之后便不知去向。但諳熟陝西地理的李貴分析,鄭公炎斷然不敢去西安府,以他從這條山道專挑深山野岭潛行看來,十有八九是闖入終南山了。那儿山巒重疊,綿延千里,真的要跑進山里,別說逮住了,就是連蹤影恐怕也難以再見到。但是,就這樣讓鄭公炎逃走,他死也不甘心豈不讓人恥笑自己無能,怎能向臬台老爺交差?他開始后悔在馬寒山的古寺里沒有當机立斷沖進去,以自己的剽悍勇武,高超武藝是完全可以制服或斬殺鄭公炎的。不該叫趙健去調集人馬而耽擱了時間,讓鄭公炎逃之夭夭,辜負了他陝西第一刀的清譽。他要逮住或擊斃鄭公炎,還因為奉臬台大人和馮大人之命,務必緝拿欽犯,捉不到活的提人頭相見,否則拿他和趙健是問。他們在莽莽群山中一連尋了數日,除了崇山峻岭,古木荒林,云霧流泉之外,只撞見猴群山鹿,豹子豺狼,偶爾見到几間茅屋几戶人家,哪里見著鄭公炎的影子?正當他們迷茫失望不知去何處跟蹤追尋時,在三叉路口的山腳河邊發現了馬蹄印和草地上丟棄的紙屑,忽然又興奮起來,盤詰了几個過路人,有一人肯切地說有一男一女兩匹坐驥朝天門寨方向走去。李貴等便迅速追到寨上來了。
  “稟報李捕頭,”一個小吏气喘吁吁地來到李貴身邊說,“搜遍了客棧每一個角落,沒有找到逃犯。”
  “難道他們逃走了?”李貴自語地說,“把老板娘給我叫過來!”
  “不用喊老板娘了!”蘭縣捕快趙健匆忙走來說,“我到馬棚搜查,發現鄭公炎的坐騎還在,說明他一定沒有走出客棧。”
  “嚴密封鎖大門,不准一個人走出客棧。”李貴下令。在此之前,他已派士卒把守在天門寨入口處,又通知東頭閻王壁守兵,嚴陣以待。他有充足的把握,鄭公炎插翅難飛,必擒無疑。
  舉著火把的吏卒們橫成兩排堵住客棧的大門。
  客棧老板娘戰戰兢兢地站在院子中,看著臉上一道疤痕的李貴那凶神惡煞的樣子,不敢出聲。
  李貴气勢洶洶地逼近她:
  “老板娘,你他娘的把犯人藏哪去了?”
  “哎呀軍爺,我實在是糊里糊涂,折騰到現在,軍爺并未說明犯人姓啥名誰什么模樣家住何鄉何地去往何地何方做什么營生犯了什么王法……”
  “別嚕蘇了!”李貴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心里想老板娘說的也是,沒有詢問她便四處搜查,她哪里知道犯人情形,于是語調平和地問道:“大嫂,犯人一男一女,肯定住在你這棧內,因為他們的馬匹還在你的馬棚里。”
  “啊,一男一女,軍爺怎么不早說呢!”
  “他們在哪里?”
  “男的長胡子,女的挺水靈,听口音興許是臨洮西安又像河南人,我也搞不清他們究竟是何方人是好人還是歹人,不過看外表不像是犯人!”
  “廢話少說,你告訴我,這兩個人住在哪個房間?”
  “囉,樓上最東頭的那間房子便是。”
  “走!”李貴拔出腰刀,向趙健等一擺頭,往小樓涌過去。
  “軍爺,你們手中的火把要當心哪,我這樓全是木板呀!”
  沒有人理會老板娘的喊叫。
  李貴、趙健并肩躡步上了小樓,疾步逼近最東邊的房間。
  “鄭公炎,快快束手就擒!”李貴在門外喝道,同時將身子一側,閃電般地沖入房間。
  火把通明,照亮小屋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
  桌上擺著一只茶壺,一對茶碗,茶碗里注滿水。李貴以手触摸茶壺,壺熱溫手。
  “沒走一會,”他自語,忽然放開嗓門,“搜!”
  趙健靠近開著的后窗,探首外視,只見窗外一片月色,扑面群山高高聳峙,黑乎乎如千頭怪獸。他將火把伸出窗外,勾頭向下窺視,模糊一片,深不可測,風過之后,發出刺耳的轟鳴。
  “他們不可能從窗口逃走。”趙健得出結論,又補充一句,“跳下去就墜入深淵,粉身碎骨。”
  “不對!”李貴仔細觀察了對面山岩,月光下,他也看到窗外是懸崖深壁,但是他注意到,窗外對面岩上的一棵古松像一個傾斜著身子的巨人,“你看,顯然。當我們走進客棧時惊動了他們,情急之下,逃到對面的山里去了。”
  “這……嗯,鄭公炎的婆娘原是江湖繩伎,走鋼絲是她的絕活,攀上樹枝太容易了。李哥,我們也攀上樹枝,進山里追赶。”
  “太危險。”李貴又瞥了一眼那黑乎乎的山岩,那黑森森的無底深淵,搖搖頭,“即使我們跟著過去,那大山重重迭迭,古木雜草,也很難找到他們。”
  “那……豈不讓賊犯逃之夭夭?”
  李貴的臉上掠過一絲殘酷的冷笑,那道紫色的傷疤越發顯得陰森可怖。他慢慢地將佩刀插入牛皮鞘內,說:“逃?逃到陰陽界去了!”
  李貴對天門寨一帶地形很熟悉。隔谷聳立在對面的群山綿延千里,叢林莽莽,群峰造迭,根本無路可走。他的爺爺曾經對他說過,早年几個獵戶從閻王壁越過深谷爬到對面的山里轉悠了三天三夜,迷了路,在荊棘叢叢的山岩上忽然遭遇了狼群的襲擊,一位獵戶當場被群狼撕碎,獵戶們拼命逃竄,又遇上了三只斑斕猛虎,經過几天几夜的惊嚇,又饑又渴,疲憊不堪,淬然遇上猛獸,哪里能敵,結果被吞食了。只有一個跳下懸崖,被岩壁大樹兜住,撿了一條性命。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敢闖那邊的群山了。當地人管那山叫鬼哭山。鄭公炎夫婦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豺狼虎豹的尖牙利爪……想到這里,他的臉上又泛起了得意的陰笑。
  半夜子時,長安客棧里漸漸恢复了平靜。月到中天,銀輝潑洒,被惊嚇的旅客們驅走了睡意。有的聚在廊下閒聊,有的在院子里吸旱煙,議論著客棧內一個時辰以前發生的搜捕。
  “听說那兩個差爺來頭不小,一個是集台衙門的捕快,一個是蘭縣衙門的捕頭。他們進客棧那凶樣儿好像要吃人,莫說俺不認識他們要搜的逃犯,就是知道下落,憑這班人這等張牙舞爪,俺也不會告訴他!”說話的是個駝子。
  “駝三爺,你小聲點!”憋著嗓門的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干瘦矮子,“他們當然有來頭了。在下就是從蘭縣來的,蘭縣城誰不在議論這檔子事。蘭縣河橋小吏鄭公炎老虎頭上捉虱子,硬是吃了豹于膽,公然攔截駙馬爺公車,一口咬定車上裝的是几万斤私茶,還打死打傷公差,然后逃之夭夭。”
  “駙馬爺豈會于這犯法之事?八成是那個鄭巡檢捕風捉影,吃了迷魂藥了。”
  “那不見得,若沒有真憑實据,小小河橋小吏斷然不會那么理直气壯,常言道皇帝老子不嫌江山大,皇親國戚惟嫌金銀少,有暴利可得的買賣,誰不干?”
  “洪武爺三番五次申茶禁,駙馬爺就不怕王法?”
  “狗雞巴王法!”湊上來一個瓮聲瓮气的粗頭黑大漢,雙手抱胸插話說。這次是駝子噓了噓示意他小聲點,黑大漢啐了一口,說,“自古以來王法他娘的都是對著無權無勢老百姓使威的,駙馬都尉是當今皇上女婿,哪個不想活的官儿敢揭他短?依我看,駙馬爺說不定真的是販運私茶。”他下意識地瞅瞅樓口,壓低聲音說,“几天前我在西安一家酒樓喝酒,那酒樓的柱子上就貼了一張帖子。”
  “什么帖子?”
  “那帖子上刻的是一首謠辭。那謠辭明明白白寫道:‘駙馬車隊,私茶藏內;衙門庇護,官官相衛;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朝舉案,拿贓捉鬼。’”
  “乖乖!”周圍的人一片惊噓,大概是因為怕惹是生非,一個一個溜回自己的房間,只剩下黑大漢、駝三爺和那個小矮子,一人一杆煙袋,巴搭著,月影下閃著點點火星,意猶未盡,不愿离去,蹲在屋檐下繼續著他們的議論。
  “這帖子我也听人議論過。”矮子伸著脖子,聲音很小,“說不定是蘭縣河橋吏鄭公炎刻的。”
  “不會的,”駝三爺直搖頭,“官府四處緝拿,他哪有那個膽量,豈不是飛蛾扑火,自討沒趣。”
  “駝三爺,這你就小看人家鄭巡檢了。”矮子又朝二人面前蹲了蹲,朝樓上瞥了一眼,小聲說,“不瞞二位,在下与鄭巡檢早就相識,那真是一條硬錚錚的鐵打漢子。文有文才,武有武才,官不大,權不小,凡過河橋,走私茶鹽,無論官民,一律緝拿,鐵面無私,六親不認。駙馬撞上這舍命硬郎算是碰了釘子;鄭公炎惹了那皇親國戚也是触上了雷霆;偏偏他那婆娘劉氏也是烈性女子。她原是一位江湖女俠,飛檐走壁,身輕如燕,走鋼絲就如蜘蛛行線,控鞍馬恰似燕子穿云。這女子還有祖傳絕技,擲飛刀,百發百中,三十步處切斷蠅頭;投飛鏢,五只連發,五鳥騰飛只只穿喉。他夫婦連袂出招,要想生擒活捉,那就好比張网捕飛鷹,太難了。”
  “倒也是,”駝三爺在鞋幫上磕了磕煙鍋,說,“沒想到鄭公炎夫婦逃到天門寨來了。這長安客棧被官差把的水泄不通,還是沒有逮住他們,剛才那陣子,嚇死人的。唉,听說他夫婦從樓窗緣樹枝逃走,可是進了鬼哭山,十之八九凶多吉少。即使能逃出去,到處畫影圖形,懸賞捕犯,逮活的賞銀千兩,殺死的也賞百兩,誰人不見錢眼開?再說又有官差四處搜查,真正是天羅地网,就是一時兩時抓不到,他們也如同無根飄萍,斷線風箏,斷難撐得長久。”
  “不見得,”黑大漢道,“不錯,見錢眼開落井下石昧著良心討黑心錢的人不在少,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士也有的是。老百姓誰不憎惡貪官污吏?那班仗勢橫行、目無王法的權貴,誰不在心里切齒唾罵!西安城里那些四處張貼的謠辭,連娃娃們都在傳唱,無風不起浪。剛才這位大哥說,鄭巡檢鐵面無私,六親不認,駙馬既然公然販運私茶,鄭巡檢就有可能挺身而出,繩之以法。這樣一位好漢,走到哪里淚有上天佑助,百姓庇護,再說……”
  街上傳來一陣惊鑼聲隨著大呼小叫的吶喊聲。几個閒聊的人嘎然止了話頭,不知外邊發生了什么事。
  鑼聲和吶喊聲也忽然停止,四周一片寂靜。偏西的月亮不知疲倦地潑洒著銀輝。春夜的蛙鳴聲一片鼓噪,不時夾著從鬼哭山傳來的陣陣虎嘯聲,令人毛骨悚然。
  “砰!砰!砰!”客棧的大門又被猛烈地撞擊著,同時響起粗野的吆喝聲。
  “開門!開門!”
  那三個蹲在檐下閒聊的人惊惶地站起身,不知又發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溜進自己的客房,慌慌張張地掩好房門。


  莽莽叢林,月光從密密的枝葉縫隙中投下細碎的鱗斑,林子間散發著潮濕的腐葉的酸臭和腥气,間或泛起一陣濃郁的不知名的花香。鄭公炎緊緊地拉著妻子的手,沿著荊棘叢生的泥石陡坡艱難地往下淺一腳深一腳踩在濕滑的泥石上。汗水順著臉上往下淋,內衣也都濕透了。手不知被刺划了多少道血痕,指甲緊摳著岩石,沁出了血,抬頭看,蒼蒼莽莽,不見山頂。月色下,周圍的山石樹木都籠罩在淡藍色的煙嵐中,如哭泣的厲鬼潛伏,威偉的凶神兀立,虎嘯聲猿啼聲狼噪聲鶴唳聲貓頭鷹怪叫聲杜鵑啼泣聲,還有蛙鳴虫叫鼠竄蛇行。說來也怪,鄭公炎夫婦置身于這森森可怖的氛圍中反倒沒有懼怕,他們在一塊略為平坦的亂石叢中坐下來歇息。
  一個時辰前,李貴李吏卒闖入長安客棧時,鄭公炎夫婦面對闖入客棧的眾多兵卒沒有慌亂。劉倩華想起,猴子既然能從對面峭壁的古松躍來窗口,那么也就能從窗口仿猴子猿躍攀緣順古松逃過去。身怀絕技的劉倩華輕巧地順著古松的巨臂三躑兩跳便到了主干枝丫,然后將繩索她給鄭公炎,讓他將繩子在腰間拴緊,又將鐵勾牢牢的抓住粗壯樹枝,防止他万一失足。鄭公炎學著妻子的做法,也很順利地過來了。他們舉刀奮臂將伸到客棧窗口的岔枝砍斷。
  “唉,可惜我的火龍駒、相公的雪花驄丟在客棧了。”妻子不無遺憾地說。
  “怪心疼的,這兩匹馬陪我們夫妻二年了。”鄭公炎摸摸被荊棘划破的腿覺得很疼痛,說,“不過丟了就丟了吧,在這山里轉悠,反正也不能騎馬,倒成了累贅。”
  “照這樣磨蹭下去,咱何時才能赶到京城呢?”
  “只要人不死,只要不給那幫歹人擒拿,三月五月一年兩年總能到京城,眼下是咱闖入這不知東南西北的鬼山里,不知怎么才能走出山去。”
  “好歹咱甩開了他們的追捕,那根松枝已經砍斷,他們不能也不敢貿然跟著咱進山了。”
  鄭公炎沒有答話,摸摸緊貼著身上斜背著的包袱,這包袱連睡覺時也緊緊貼身放著,以免發生緊急情況時忘了帶走。包袱里除了几件換洗的衣服外,還有知縣楊實珍送給他們的一張五百兩銀票,准備到京城打點關節時用的。楊實珍寫給僉都御史鄧文鏗的密文則裝在貼身的衣袋里,為了保險,劉倩華用油布一層一層包裹著又用針線綿密地縫在他內衣的口袋衛。
  鄭公炎抬頭望天,碧宇無塵,月如玉盤,一片空蒙,群山沉浸在夢幻般的扑朔迷离中。他油然地思念起母親。母親喜歡在夕陽中佇立橋頭,喜歡在月夜里獨依窗前,仿佛她的眼睛沒有失明。仿佛她的雙眸明察万方。如血夕照似乎是生命的光輝,澄明月色如同是精神的羽翼,她一定是希望儿子在夕照的光輝中自強不息,在澄明的月色里展翅翱翔。父親死于冤案,母親曾經痛不欲生,恨透酷吏。她悲憤過度致使雙目失明。她茹苦含辛地帶著儿子艱難地教育著他讀書識字,舅父十分疼愛外甥帶在身邊教了几年功課。可是他悔恨自己終究不成器未能考中秀才。母親并沒有因為他的地位卑微而怨怪他。她深知楊大人是一位好官,一位清官,儿子跟上他同樣能報效朝廷,同樣能為國立功。母親十分敬佩岳母刺字的精神,常常激勵儿子效法岳武穆,以楊大人為楷模,懲惡揚善,明辨忠奸。
  “你儿子真傻,万兩千兩的銀子硬是不愿要,”有一次,一位了解鄭公炎拒賄不貪情形的街坊与母親閒聊時說,“現如今有几個不貪不贓的官?常言道,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銀呢!”
  “我儿子其實不傻也不呆,”母親說,“他只是憑良心辦事,秉公述職而已。不義之財豈能收受?”
  “老夫人,我說你們母子也太愚拙了。河橋關隘守吏是個肥缺,哪個關隘官吏不是家藏万貫?我的兩個親戚在四川就是關卡巡檢,不瞞老夫人說,他們家也都有三万五万兩銀子了。”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各有志,我不清楚朝廷大官小官品性情形。但是圣主英明,開基以來,嚴懲貪官污吏,雷厲風行,誅殺數万之多,那土地廟前的剝皮草人便是見證。”
  “嘿,老夫人,你老這是老皇歷了,皇上最恨貪官污吏确是盡人皆知,嚴刑峻法也是實在,然而如今勢頭早過,已是強弩之末了。朝廷公文,皇上圣旨,雖然依舊層層下達,然而骨子里卻与過去大不相同。以前是圣主一道旨意,朝廷一紙明文,上下風行,嚴遵照辦。這几年卻是層層折扣,陽奉陰違,而一層懵一層,皇上朝廷都瞞在鼓里,還真的以為如國初那陣子,圣旨一到,地動山搖,其實哪是如此呢?現今天下,試看京官省官府官縣官,大小官吏有几個清清白白,不貪不贓的呢?真所謂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今朝有勢今朝有權,如不趁机攫掠,一旦失去權勢,便無人再巴結你送你錢送你禮行你賄了!鄭巡檢只不過是芥子大一個不入流的小官,既然人家都撈都貪,他又何犯著認真不苟,落得個虛空的清譽?唉,人生一世,過眼煙云,財大家富,及時享樂,老夫人——”
  “你別說了。老身素聞宋朝包公有句至理名言:“廉者,民之表也;貪者,民之賊也!不錯,小儿官如芥末,不足稱榮,但持包拯之論謹作為吏之道,無悔無憾!”
  “……”
  “好個無悔無憾!”
  鄭公炎想到母親這句話情不自禁地擊掌說,倚他而坐的劉倩華嚇了一跳。“相公,你——”
  “啊,倩華,我想起娘來了。”
  “娘有雪儿照料,不會有事的。”
  “雪儿姑娘服侍娘,我當然放心。我是想起母親和街坊的一次閒聊,說了‘無悔無憾’,所以——”
  “噢!我說呢,相公怎么突然大聲自語‘無悔無憾’呢?原來如此。”
  話猶未了,鄭公炎發現在离他們坐著的地方只有十步遠的亂石叢中黑乎乎地立著兩條毛茸茸的狼,四只眼睛在月光下閃著綠瑩瑩的寒光。他下意識地碰了碰劉倩華的手,劉倩華也同時看到了那兩只站著不動的家伙。她伸手從怀中探取飛鏢,鄭公炎發現,迅速按住了她,搖搖頭,冷靜地盯著狼不動。
  “嗥——”兩條狼忽然昂頭曝叫,尖叫聲近在咫尺,真磣人啦。鄭公炎緊緊地握住佩刀,劉倩華又伸手取鏢。
  說來也怪,那兩條狼嗥叫一聲之后,向他們投來凶惡的一瞥,掉轉頭,既躬躡躬地走了,消失在蒼茫的月色里。
  “好嚇人!相公為什么不讓我取鏢?”
  “我是害怕附近有狼群,倘若一鏢不能斃命,那受傷的狼引來群狼,我們就很危險了。”
  遠處又響起了狼嗥聲,虎嘯聲,夫妻倆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互相對望了一眼,惊警地握住刀柄,小心翼翼地在大塊小塊的石頭中壓著自己的月光投影朝東方走去。
  第二天上午,李貴又來到長安客棧,他在鄭公炎夫婦住過的房間仔細察看一番。他走到窗口,對面的山看得很清楚了,陽光高照,峽谷中白云霧靄飄騰,時不時有几只活潑的翠鳥從云河中展翅騰出,啁啾著。對面的山在夜間看得模糊,好像緊緊壓在天門寨的軀体上,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卻清楚地看出,這個窗口离鬼哭山崖少說也有三十丈,那探身扑來的巨松离窗上也還有大約二十丈。他開始怀疑了,任憑鄭公炎的婆娘本事再大,也很難變成飛鳥飛過去,況且還是夜間,稍不留意就要跌入深谷。李貴沒有發現也沒有想到,對面山崖那棵老松樹探身的一支長臂早被鄭公炎過谷后砍斷了。他緊鎖兩道濃濃的斷眉,鐵梗似的刀痕顯得發紫。
  “鄭公炎過不了深谷,”他想,“一定還藏在天門寨。”他設想,鄭公炎夫婦有可能在他率領兵勇闖入客棧時,曾經在院子里的某個地方,乘混亂時溜出了門外;也有可能他夫婦當時在天門寨四處察看動靜,發現情況后逃之夭夭;還可能這對賊子效狡免三窟之法,在長安客棧找下房間后,又到別的客棧或道觀、詞堂、山神廟等地方藏身……逃出天門寨卻沒有可能,因為寨西進口處已伏重兵嚴防;寨東頭出口閻王壁更早有官兵守衛,犯人一到那里必被活捉。因此李貴下令,搜查了天門寨里每一個角落,所有的客棧、酒店、藥舖、商埠、浴池、道觀、山神廟以及每家每戶……都被役吏們像篩子一樣來回篩了几回,前院后園,屋上梁間,樹林山石,毛廁、陰溝,連菩薩身后道壇左右都天翻地覆地搜了個遍,結果連影子也沒找到。
  “難道他鄭公炎會飛?”李貴憤憤地啐道,“難道他有土道之術!”
  “他又不會隱身之法。”趙健說。
  李貴用兩只筷子在桌上擺了個人字形,他指著左邊的尖頭說:“這是天門寨這道山与對面鬼哭山交接點,在我們來路進終南山的老鷹嘴——”
  “啊!我明白了!李都頭是說鄭公炎要往回跑!”趙健插話。
  李貴白了他一眼,說:“他們決不可能往回跑。他們為什么一個勁地朝東走?是一定大有文章的。”他頓了頓,手指在筷子擺成的人形上方往右輕輕移動,“從天門寨朝東,出終南山是洛南,然后到河南盧氏或欒川——”他的手指按住筷的頂端,搖搖頭,自語地,“不可能,因為這條路离西安府不遠又比較平坦,他們若是從這儿逃走,很容易被捉住。鄭公炎的婆娘劉氏是江湖繩伎,對這一帶情形一定很熟,決不敢冒這風險。”
  “李都頭,那么他們有沒有可能永遠藏在深山里呢?”
  “不可能!”李貴的手指移開上面一根筷子,他心里明白,因為在李貴奉命追殺鄭公炎之前,臬台衙門企事馮大人向他交了底:鄭公炎非一般案犯,他攔截朝廷公車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矛頭是對准駙馬,對准藩台甄大人、臬台張大人的,他不會滿足于惟苟命避難一逃了事。這個小小河橋巡檢司吏向來倔強固執,說不定鋌而走險去京城撞擊登聞鼓到駕前告御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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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登聞鼓:朱元璋敕命于殿外設置登聞鼓,允許百姓擊鼓告御狀。

  李貴的手指又從下面的這根筷子往前慢慢滑動,沒有說話,趙健眼睛一亮,說:
  “屬下清楚李都頭的神算了。鄭公炎夫婦一定是逃出終南山從洛南到河南盧氏,后經宜陽、洛陽一直到開封府去投奔他的舅父,他有個舅舅是開封府里的師爺。”
  李貴的鼻子哼了哼,心里罵趙健是個十足的草包頭腦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慢說洛陽、開封一路官道繁華,難以藏身,鄭公炎難道不明白,河南開封知府与陝西布政使司甄大人是連襟這層關系?金大人的公子金祥寶販運私茶就是栽在鄭公炎手中的,若不是藩台、臬台大人從中周旋,金祥寶恐怕早就按律斬首了。鄭公炎豈能不知?既然陝西境內畫影圖形懸賞緝拿,河南有這層干系也必然推波助瀾,張网以待……李貴的手指慢慢向前滑行,忽然說道:“他十有八九從商南向南先逃往湖廣。”
  趙健茫然,心里想這下子斷了追蹤,再要抓到鄭公炎的影儿,恐怕是大海撈針了。
  “我們立刻飛奔商南。”李貴斷定自己的推測。
  “守株待兔?”趙健沒有說出來,隨口應諾道:“好,去商南。”


  在一棵古老的銀杏樹洞邊打了個盹,醒來時已升起了太陽,劉倩華叫醒丈夫,彼此對望一眼,蓬亂的頭發,划破的額頭手背,不覺怜憫苦笑。
  圍著大銀杏樹繞了一圈的柴火已成灰燼,有兩處還在冒著煙,這是昨夜臨睡前燃燒的黃火。她說在跑江湖時有一年夏天的一個夜里,班子露宿大山,那山里虎狼肆虐,父親就是在睡舖的周圍這樣燒一圈火,說是可以驅赶野獸。夫婦倆果然睡了几個時辰的安穩覺,耳畔雖然不時听到虎嘯狼嗥,可能是因為野獸見了火,嚇得不敢近前騷扰吧。鄭公炎拉起妻子,到离大樹几丈開外的泉邊,洗臉洗手,劉倩華還取出梳子梳理一番,也為鄭公炎梳了梳一頭亂發。
  太陽像一個圓圓的大橙子挂在兩峰之間,溫暖而柔和,周遭煙嵐騰裊,叢林中數不清的鳥儿啁啾著,鳴唱著,飛來繞去。在他們只有一丈遠處的一棵橡樹的橫枝上,并立著一對翠頸紅羽鳳頭錦尾的不知名的鳥儿,正交頸嬉戲,發出一陣柔情蜜意的低鳴,它們似乎分明看見近在咫尺的他們,但毫不在意,毫不理會,不知是因為這座大山里真的從來無人光顧無敵侵扰之故所以它們不知人之厲害而無惊無懼呢?還是因為這對鳥儿生來便藏身于這座峻岭未曾出山從沒有見過人是什么模樣而把他們當成了与虎狼猴子一樣的鄰居了,抑或是因為這一雙情侶歡情正濃陶醉在熱戀的甜蜜中而忽略了天地間万物的存在了吧。鄭公炎夫婦不忍心去惊動它們。陽光射進叢林,像無數支金箭。支校的花草,葉片上托著晶瑩的露珠。葛藤灌木野草山花連成一片,空气中充溢著野花的芳香,草木的青气。經過一夜的喧囂,野獸們已經疲倦,便在山石上草叢中偃息了。鄭公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种遠离市聲遠离塵囂遠离丑惡遠离污濁的宁靜,洁淨,清純……但是,人世間卻是太丑惡太卑污了。他想,古圣明哲當今皇上,不是一再昭示為官要廉洁自律,為人要伸張正義么?駙馬都尉,藩台老爺,臬台衙門,為什么置圣旨王法于不顧,偏偏要官官相護,沆瀣一气,為非作歹呢?倘無人敢橫逆強梁揭露真相皇上則永遠被蒙在鼓里,還以為這班人真是什么賢卿良臣國之棟梁呢!哪里知道他們原是國之竊賊大廈之蛀虫!他憤憤地攥緊拳頭,恨恨地在心里罵著這班偽君子假道學。他環顧迭翠群山,不免又神色黯然:陷入這險峰瘴癘虎狼出沒的深山,不知哪里有出口,哪里有人家,通往洛南的道路更是一片渺茫。
  他們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在無路的山石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翻過一道漫坡之后,山石漸漸高起來,左右兩旁均是溝壑,泉水在布滿大小石塊的山洞里流瀉,流泉撞擊著石塊,濺起翡翠般的水花,打了几個旋渦,又跳躍著奔流而下。兩只猴子在澗中石塊上嬉戲打鬧,全然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他們躬著身朝上走,山路越來越窄,后來竟如同鯽魚背,僅約一丈來寬,兩旁的山澗也漸漸深起來,他們喘吁吁地走上那塊巨大的鯽魚的圓滑脊背,到了盡頭,忽然斷了路,原是一個空懸的陡崖,一簇簇一片片繁茂的葛藤互相攀扯著鑲嵌在山石中,十几棵虯勁的蒼松形態各异,有的孤直畢立,有的探首深谷,有的仰臥,有的懸挂,有的彎曲。鄭公炎絕望地歎了一口气,癱軟地坐在一塊隆起的粗石上。劉倩華俯首下看,她惊喜地嚷道:
  “相公,你仔細瞧瞧,這山崖陡而不高,那青草地看得清清楚楚,以我的經驗看來,地面离此至多不過二十丈。”
  鄭公炎果然看見崖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甚至連紅花黃花乃至花間翩飛的蝴蝶也看得清清楚楚。
  劉倩華估計自己的抓索不夠長,便和丈夫動手砍了許多葛藤,半個時辰后編了根又粗又長又牢的繩索,將繩索的一頭牢牢地挂在一棵倒挂的松樹上。不一會,夫妻倆先后緣索而下,緩緩地落在草地上。
  這是長滿著青草的溪畔,奼紫嫣紅的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自由自在地在草地間搖曳,散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他們踩著松軟的花草,沿坡而下,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的鵝卵石明晰可見。他們蹲在溪邊的突兀的小石上,掬起溪水美美地喝了几口。
  太陽是從小溪對面的兩山間射過來的,他們涉過淺淺的清溪,朝對面的山中走去。
  兩山間形成了個很大的斜坡,遍布雜草、喬木、碎石,偶爾惊起几只云雀,扑喇喇從腳下突然飛起,拍著雙翅,惆瞅著,直沖云霧。忽然,迎面空中掠過一陣飛鳥,鳴叫著四散而去。成群的梅花鹿,山羊還有野兔,從他們的身邊惊惶地拼命地奔突而過,几頭野豬埋著頭哼哼著朝他們狂奔沖來,似乎沒有覺得他們的存在,從他們兩邊呼囂逃去。
  “有猛獸!”劉倩華突然惊叫著。
  “你怎么知道?”鄭公炎愕然。
  “快跑!”劉倩華不回答,拉起發任的丈夫朝一旁逃去。她知道,在深山老林中,忽然遇到百鳥惊飛小動物奔逃的情形,若不是有獵人射捕,就必然是出現了凶猛的野獸。
  果然,在他們剛跑到五十碼開外,兀地与一只豹子撞上了。
  這是一頭壯如猛虎的穿山豹,暗黃色的皮毛間有著一塊塊橢圓的黑斑,豎著尖尖的雙耳,環眼圓睜,毗牙咧嘴,顯然是這畜牲与他們不期而遇也感到突然,它兀地止步,略弓前爪,搖動著尾巴。
  劉倩華急取飛鏢,鄭公炎也抽刀在手,几乎在劉倩華發鏢的同時,那豹子一聲吼叫,迎著飛鏢毫不畏懼地竄了過來。
  “閃開!”
  劉倩華一個鷂子翻身,鄭公炎也向一旁迅速躲開,鏢速疾如流星,豹扑快如閃電,豹子的左眼左耳接連中了劉倩華的連環三鏢。
  受了傷的豹子發出了撕人心肺的尖叫,動作之靈活出人意料。還沒等鄭公炎站起來,豹子已猛然來了個急轉彎,兩只如刀的鋒利前爪迅疾抓向他的前胸,衣服頓時被撕破,鮮血淋漓。豹子張開嘴將利齒對准他的喉部咬來,他急忙伸出雙手死死地權著豹子伸向他的脖子。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劉倩華已來不及發鏢,縱身仗劍飛扑過去,對准豹子的尾巴用力一划,豹子被此一擊,疼得將按在鄭公炎胸前的前爪縮了回來,撕裂了的布片帶著鮮血,鄭公炎顧不得火炙般的劇痛,趁豹子縮回前爪的一剎那,隨手拔出匕首,朝著豹子的頸下用力猛刺,几乎同時,劉倩華的劍鋒也插進豹子前胸……兩股殷紅的鮮血,一聲凄厲的吼叫,豹子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抽搐著,不動了。
  鄭公炎、劉倩華也都變成了血人儿,臉上、手上、衣服上……血跡斑斑,他們相視苦笑。劉倩華這才發現,鄭公炎面色如土,嘴唇發紫,胸前的血還在往外流,搖晃著,一陣暈眩,劉倩華赶忙趨前一步,鄭公炎倒在她的怀抱里。
  劉倩華慌忙蹲下,將鄭公炎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取出隨身帶的藥粉,涂在他的創口上。而后,嘴對著嘴,深深地吮吸著……
  鄭公炎悠然醒來,額上沁滿汗珠,劉倩華還准備拿手巾替他揩擦,倏地發現在离他們數十步之外站立著一頭斑斕白額老虎,正搐動著肥厚的鼻子雙眼眈眈地注視著他們,兩只小於菟緊緊地傍著母虎侍立著。劉倩華的頭腦轟然一聲,心頭掠過一個恐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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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於菟:即小老虎。

  “這下完了!”
  說來也怪,那只老虎与劉倩華對視一眼之后,昂頭打了個干呃,張開的嘴巴真如血盆大口,忽然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去,帶著它的兩個寶貝從容不迫地离去了。
  劉倩華惊出一身冷汗,急跳的心噗通噗通似乎要蹦出胸膛,這才俯身告訴丈夫:
  “公炎,好險啊!”
  “這豹子真厲害!”
  “你還不知道,剛才又來了一只猛虎!”
  “啊?”鄭公炎大惊,忽然欠身急問道,“在哪?”
  “小聲點——它走了,”劉倩華指著夕陽下草叢中依稀可見的遠去的虎影,“嘍,你看。”
  鄭公炎看見了,那老虎的后邊跟著兩只放菟,對著如血色銅鑼般的夕陽,猛嘯一聲,響同惊雷,群山回蕩,然后投入叢林中。
  “剛才,那老虎突然出現在這前邊二十步遠的石塊邊,當時我只想道,怎么也逃脫不了災難了。經過与豹子的一場搏斗,你又受了傷,我的力气用盡,老虎當時如果扑上來,我倆便成了它口中的美食了。”
  “哎呀!實在是太危險了,倩華,我們快走。說不定那老虎走著走著,又想起來我們再轉回這里,那……快走!”
  “可你的傷口一定還很痛。”
  鄭公炎的胸口确如針刺火炙一般疼痛,可是他想,痛也得逃,總比被老虎生吞活剝好!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气,竟然朝著東邊的一塊空曠的坡地上迅跑起來。
  大概是与老虎前生有緣,劉倩華跑著跑著心里這么想,真是命不該絕,暗有神靈保佑。她想起小時候爺爺告訴她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爺爺赶集回來,天色已晚,日落月升,爺爺走到兩邊是水田的草埂上,兀地發現在他面前只有十步遠的地方站著一條壯如枯牛般的大老虎。爺爺慌了神,逃跑已是來不及了,田埂又窄,兩人對面相逢只能側肩而過,況且左右都是秧田,怎么也沒法子了,爺爺索性站住,兩眼一閉,雙手一抱,等著老虎扑來。可是爺爺万万沒有想到等了半天,不見動靜,睜開眼一看,見那老虎已轉過身去,走了。自那以后,爺爺奶奶相信上天有神,祖宗有靈,便常常燒香拜廟,做起佛事來……
  今天的事巧到一起來了,那兩條狼也是望他們一眼便离去了。對,一定是上蒼保佑,神靈見憫。劉倩華想著想著不竟對丈夫去京城告狀充滿信心,只要是天意使然,盡管風波險惡,危机四伏,也終能伸張正義打贏官司的吧。
  初夏天如娃儿臉,說變就變,晌午還是風和日麗,這會儿山風呼嘯,天上涌起了烏云,一聲聲惊雷在群山中格外響亮,隆隆回聲沒有個完,怪嚇人的。可能是習慣了山間的气候習性,那些鳥儿反而活潑興奮起來。在雷聲的間歇中,它們抓緊一天中最后的良辰美景,此起伏彼地鳴唱起來。劉倩華攙著丈夫喘息著走到一座山麓,這儿草深過踝,從山上流下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注入溪澗。草地上發現馬蹄的印跡。難道有人騎馬來過?鄭公炎說也可能是野驢的蹄印,劉倩華仔細辨認,斷定是馬蹄印,他們不禁疑懼起來,劉倩華又擔心這儿水草肥美,會有野獸出沒,不敢休息,架著鄭公炎越過溪流朝山坡走去。
  漸漸地,腳下出現了若隱若現的石階,泥土雜草淤塞其間。顯然,不知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此山曾有人依山鑿階,大概長年荒蕪,鮮有人至,山階便經世代風雨剝蝕竟至階痕掩跡了。他們順著長滿蘚苔和雜草的階石一步一步往高處攀登,眼前出現數株抱岩而生的古松,右邊貼山生長著一片竹林,在一塊空缺處的山石上布滿茂密的茅草,依稀可見其間有個黑糊糊的缺口,劉倩華用手扒開茅草,繁枝密葉掩映下的竟是一個石洞。探頭往里看,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見,只听滴水如金屬鏗鏘之聲,一只蝙蝠扑喇一聲掠過她的臉面從洞里飛出。她將丈夫扶坐在一塊方石上,自己忙著去撿來一堆枯樹枝,采摘了兩兜松子。雨浙浙瀝瀝地下起來了,她用火石點燃綁在樹枝上的松明,左手高擎,右手握劍,小心翼翼地走進石洞。在火把的輝映下,她吃惊地發現這是一個很寬大的石窟,頂高約有三丈,石壁有的光滑,有的粗礪,似有人工斧鑿痕跡,又見一方巨大的石壁上鐫刻著八個大字:殺盡元胡,光复大宋。用紅漆涂填,沒有落款,沒有年月,她估計是一百多年前南宋遺民志士聚義反元,這偌大的洞穴便是義軍的轅營吧。石壁上尚可見許多動物圖形的圖畫,可以肯定,這個洞有人住過。她走出洞外將鄭公炎扶了進來,撿了一塊干燥沒有滴水的地面坐下來。她忙著把樹枝點燃,頃刻間洞內明亮起來,奇怪的是燒火的煙气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以至洞內并無煙熏,越發顯得暖和愜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聲一聲接一聲,一道道閃電像魔鬼的利爪伸進石洞,雷聲間歇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狼聲,虎嘯聲。
  他們慶幸天賜精舍,免了雨水的澆淋和對野獸的恐怖。鄭公炎的傷口經妻子的調治,疼痛減輕多了。他也好奇地站起來在洞內四處瞅瞅,他平日便喜歡書道,對那石壁上的兩行大字贊不絕口,說是酷似黃庭堅墨跡。他自己解嘲說自然不會是黃庭堅的親筆,因為黃庭堅在世時日,哪有什么元朝入主呢?可能是一位熱血人士為了反元起兵在此當起山大王了吧。
  “公炎,你來看!”劉倩華突然惊叫起來,那聲音如從瓮中發出,一片朗朗回聲,“這儿還有條暗道。”
  鄭公炎隨著妻子一道,在火把光亮下,果然見到有條隧道与此洞相連。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默默地順著隧道往前摸索,約摸數十丈遠處,忽有陡壁擋住。
  “看這里!”鄭公炎見隧道左右有石階通上。
  劉倩華沒有答話,舉著火把沿石階往上走,拐了三個彎,心中默數到一百六十六步時,石階盡頭,頂上蓋一塊六尺見方的木板,劉倩華用力一頂,吱呀一聲掀開了,她警覺地探頭瞧瞧,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便悄悄地爬上,伸手拉過公炎。他們聞到一股食品的气味,舉火把一照,原是一處有三間房子大小的密室,牆上挂著兩盞巴斗大的燈盞,盞內貯滿燈油。劉倩華用火把將油燈點燃,看清了,室內擺滿了大缸小缸,都堆尖盛著米面,豆秫油鹽山貨,竟然還有干果蜜餞酥餅米糕之類等等,足夠一百人吃上一年。那牆上架上,滴溜打挂的挂滿了咸肉干魚,那一頭的山架上,堆放著無數把刀槍劍弓等兵器。他們立即明白了,這是一個貯藏食品和兵器的秘密倉庫。鄭公炎早已饑腸轆轆,抓起酥餅米糕遞給劉倩華,自己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倉庫里一點也不潮濕,四邊的牆都用石灰抹刷,地面舖木板,四周牆腳堆放著木炭,大概是用以使室內干燥吧。倉庫的那一邊是一扇很大的柵門,挂著鐵鏈卻沒有上鎖。
  “公炎,我們赶快走,我怀疑這是座軍營。”
  “不像,軍營怎么設在這深山野岭呢?我們再往前試試,說不定能走出大山。”
  拉鐵鏈時聲音很大,他們屏住聲息,沒有什么動靜,只隱隱听到地面上傳來的雷聲。柵門外是一個弧形的空間,朝左約摸二十步,是一排分隔成五個小間的小石屋,估計是關人用的;他們心中發怵,連忙退出。往右,是一個約有七八間房子大的空室,不知是干什么的。退回弧形空間,正面又有石級往上,只十數級便到頂端,一間房子大小的地面是水磨青磚,厚厚的紅色布幕遮掩著牆的四周。劉倩華輕輕地用手扒開兩塊相接的布幕,是一堵木牆,她用手按著木牆往旁邊一推,開了,陰森森的房子彌漫著昏黃色的燈光。
  一聲惊雷炸響,夫妻倆不由得縮了縮身子。接著几道惊閃,他們藉著閃電和燈光,瞥見數尊面目猙獰的羅漢菩薩,噢,原來是座廟宇佛殿!跨出夾門,緊挨著便是一尊坐著的佛像,側身朝前,便見一溜高台上全是形象各异的羅漢,殿中央矗立著佛龕,供台上亮著長明燈。他們輕踮雙足,從供台上跳下來。
  威嚴又略帶慈容的巨大釋迦牟尼金身塑像永遠是那么從容鎮定,俯瞰著大千世界。供案上擺滿香燭烙果,黃橙橙的大木魚無聲地騎著紫檀木架。
  鄭公炎掏出一些散碎銀子投入供箱,從供案上取下兩把香,在長明燈上點燃,默默地遞一把給妻子。他們將香把插在大香爐內,同時跪到蒲草墊上磕頭,不約而同地在心中默禱:
  “祈求菩薩保佑娘親平安康健,保佑咱順利到達京城,菩薩顯靈,昭彰善惡,阿彌陀佛!”
  殿外電光閃閃,雷聲大作,忽然間像從天降一樣,闖進數十人來,他們高摯火把,手持刀棍,還沒等鄭公炎夫婦反應過來便被呼嘯而來的不速之客七手八腳地捆綁起來了。
  鄭公炎夫婦被反捆著雙手,眼睛蒙上黑布,由一群人推推操揉押出大殿,帶到西院禪房。听見一人以溫和的語气說:
  “將他們的蒙眼布摘去,松綁。”
  “法師,這二人來者不善,不能松綁。”
  “松開吧。”
  鄭公炎夫婦被松了綁摘去蒙眼布之后,便見一片輝煌耀眼的燭光,眼花繚亂,略一鎮定,漸漸看清了原采是座禪房,身邊站滿光頭和尚。正面站著一位面色紅潤身材胖大的老法師,手捻佛珠,赤著雙足,慈祥地注視著他們。
  “二位施主,為何擅闖佛門?”
  “回長老,我們并非有意冒犯佛寺,只因在終南山中迷了路,又遇虎豹侵襲,倉皇逃竄,不意誤闖貴寺,恭請老法師恕罪。”
  “二位施主怎么來到山中?有何貴干。”
  “這……”鄭公炎語促,他摸不清長老身份,怎敢具實相告呢?
  “抓到何方蟊賊了,讓俺瞧瞧!”外邊傳來如雷鳴的說話聲,隨即響起咚咚咚震動窗欞的腳步聲,走進一個強悍高大的和尚,雙手撥開眾僧,瓮聲瓮气地說道,“師傅,讓俺來教訓這兩個雜种!”
  “阿彌陀佛,慧明不得莽撞。”
  長老話猶未畢,被叫做慧明的和尚已走到鄭公炎身后,伸腳將他踢了個踉蹌,跌趴在地。劉倩華怒不可遏,反身一個飛腿一腳蹬在慧明臉上,慧明猝不及防,鼻子被踢出血來,小和尚一擁而上,長老厲聲制止:
  “休得魯莽!”
  慧明揩了揩鼻子上的血,像獅子一般朝劉倩華逼過來,她連忙拉開架勢,二人對眼一看,都愣住了:
  “哎呀,你……你是嫂子!”
  “韋大虎!”
  所有的和尚都弄懵了,面面相覷,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鄭公炎也認出了韋大虎。韋大虎見是鄭公炎,猛扑上去一把抱住喊道:“鄭哥。”像孩子似的嗚嗚嗚地哭起來了。
  “阿彌陀佛!”長老雙手合十,滿面堆笑地說,“原來你們彼此相識。”
  “師傅,豈止相識!他就是——”韋大虎粗中有細,鄭公炎和自己都是官府通緝欽犯,如果讓眾僧知道,傳了出去豈不招惹麻煩,所以突然止住話頭,望了望周圍的小和尚。
  長老見韋大虎情狀,料定必有隱情,遂令眾僧散去。
  “師傅,這位就是徒儿說過的蘭縣河橋巡檢司吏鄭公炎。那河橋風波情形,弟子早已稟告過師傅,鄭哥确是正人君子,請師傅開恩。”
  “原來是鄭巡檢,失敬失敬。”
  “多謝長老相容。”鄭公炎深深一拜。
  “這位是鄭巡檢的夫人,俺的嫂子劉倩華。”
  “謝法師搭救之恩。”劉倩華向長老道了福。
  “出家人慈悲為怀,二位施主有難,暫且在寺內躲一陣子吧。”
  “鄭哥,我見官府四處畫影圖形捉拿你我,以為凶多吉少,沒想到在此相逢。”
  “阿彌陀佛。相逢便是緣份。慧明,你帶二位施主到客房安歇,有話明日再說。”他見鄭公炎胸口傷痕,瞅了瞅說,“是豹子抓的吧?我這里有藥,睡下后以酒調和敷上,不日可愈。”
  韋大虎等謝過長老,來到寺院后開了一間客房,點上燈,招呼鄭公炎夫婦坐下喝茶。不一會工夫端來酒肉飯菜,鄭公炎夫婦這才覺得又餓又饞,半個多月沒好好吃上一餐飯,如今又是酒又是肉,自然食欲大振,狼吞虎咽吃起來。韋大虎告訴鄭公炎,長老法號覺顯,人稱赤腳僧覺顯,是佛門中第一開通僧人。他自己恪守佛門清規,對弟子卻要求并不嚴格,特別是吃喝,酒肉都不嚴禁,只要不在施主公眾面前暴露放肆,他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鄭公炎想起了,怪不著暗道密室中儲藏了那么多魚肉野味呢……酒醉飯飽,鄭公炎才突然問道:
  “大虎,你怎么跑到這里當起和尚來了?我還以為你沉到黃河喂魚了呢!”
  “我韋大虎福大命大,陰曹判官說俺死簿無名,陽壽未盡,閻王爺不愿收留,放我回來了。”
  韋大虎說他在蘭縣河橋跳入黃河之后,便暈了過去,被奔騰的黃河水沖卷到數十里外的一處河灘,岸邊就是寺廟,他被和尚救起。适逢赤腳僧覺顯法師到此云游,他法術高深又精于醫道,不知用的什么丹藥救活了。在寺院休養兩三日,韋大虎思忖官府畫影圖形,被捉之后,不被斬殺也要流放充軍。于是苦苦哀求隨覺顯出家當和尚,覺顯正要返回云光寺,見韋大虎身材高大,体魄強壯,有意收作寺院護衛僧,便答應了下來。到了云光寺后方知此寺位于崇山峻岭之間,虛無縹緲之中,若非跟著覺顯法師一道,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塊人間仙境的。到了寺院后兩天,覺顯命韋大虎帶了十多個身手不凡的小和尚終日舞刀弄棒,有時覺顯法師親自指點武術,別看他那一大把年紀,丈把高的牆頭,廟屋檐瓦,大樹枝杈……他輕輕一跳,便如飛燕凌空踮了上去。韋大虎見師傅慈祥友善,仗義方正,便將駙馬歐陽倫縱家奴販運大宗私茶和蘭縣河橋風波之事說了一遍,覺顯不動聲色,只說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類的佛門禪語。過了几日,覺顯要到西安一帶云游,韋大虎求師傅帶他一道,居然得到許諾。到西安后,韋大虎見到處貼著鄭公炎和自己的畫影圖形,心中怒火万丈,對官府是非顛倒善惡不分官官相衛的丑惡行徑恨之人骨。但也因此推測,鄭公炎一定在潛逃中,他相信鄭哥絕頂机靈,不會輕易被捉,一定咽不下這口气,說不定有朝一日尋机狀告駙馬呢……他打听到當時駙馬還在西安,不久就要返京复命,于是花了二十兩銀子找到一個刻字匠,刻了一版謠辭,又購來麻紙和印墨,趁著師傅談經論道之時,躲在下榻的寺院小屋里印了數百張帖子,在夜色朦朧中滿城張貼。還教了一群儿童唱誦謠辭,弄得全城沸揚,議論紛紛……
  “你好大的膽子!”鄭公炎摸摸韋大虎剃光的腦袋說,“就不怕被他們抓去剝皮抽筋?”
  “師傅回到云光寺也是這么說的,”韋大虎夾了塊大肥肉,咕嚕著說,“原來我在西安的一舉一動,師傅都了如指掌,真神了,他就算到那些謠辭帖子是我弄的。卻一直沉住气,裝著不知不覺,回到寺時才將此事捅開,我當時趴下就磕頭,求師傅寬容,可師傅井不責我,又說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句話。”
  “覺顯法師是一位善惡分明的高僧,”一直沒說話的劉倩華突然說道,“他四海云游,見多識廣,他肯收留被官府緝拿的欽犯,待大虎如此仁愛,可見法師樂善好施,疾惡如仇。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求覺顯法師指點迷津,商量如何与官府周旋,如何潛入京城,又如何投訴告狀?”
  “對!嫂子說的在理。師傅是高山打鼓,名聲在外,不少王公大臣与師傅有交往,听說連皇帝老子也曾見過。師傅是一定會給咱們几條錦囊妙計的。”
  “這個主意不錯,就這么定了,明日一早就去求教長老。”鄭公炎端起酒碗,与大虎相碰,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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